卷五 中山记历

嘉庆四年,岁在己未,琉球国中山王尚穆薨。世子尚哲,先七年卒;世孙尚温,表请袭封。中朝怀柔远藩,锡以恩命,临轩召对,特简儒臣。

于是,赵介山先生名文楷,太湖人,官翰林院修撰,充正使,李和叔先生名鼎元,绵州人,官内阁中书,副焉。介山驰书约余偕行,余以高堂垂老,惮于远游;继思游幕二十年,遍窥两域,然而尚囿方隅之见,未观域外,更历瀴溟之胜,庶广异闻。禀商吾父,允以随往。

从客凡五人:王君文诰,秦君元钧,缪君颂,杨君华才,其一即余也。五年五月朔日,随荡节以行,祥飙送风,神鱼扶舳,计六昼夜,径达所届。

凡所目击,咸登掌录。志山水之丽崎,记物产之瓌怪,载官司之典章,嘉士女之风节。文不矜奇,事皆记实。自惭谫陋,甘贻测海之嗤,要堪传言,或胜凿空之说云尔。

五月朔日,恰逢夏至,袱被登舟,向来封中山王,去以夏至,乘西南风,归以冬至,乘东北风,风有信也。舟二,正使与副使,共乘其一,舟身上七尺,首尾虚艄三丈,深一丈三尺,宽二丈二尺,较历来封舟,几小一半,前后各一桅,长六丈有奇,围三尺。中舱前一桅,长十丈有奇,围六尺,以番木为之,通计二十四舱,舱底贮石,载货十一万斤有奇,龙口置大炮一,左右各置大炮二,兵器贮舱内,大桅下,横大木为辘轳,移炮升篷皆仗之,辇以数十人;舱面为战台,尾楼为将台,立帜列藤牌,为使臣厅事;下即舵楼,舵前有小舱,实以沙布针盘,中舱梯而下,高可六尺,为使臣会食地。前舱贮火药贮米,后以居兵,稍后为水舱,凡四井。二号船亦是。每船约二百六十余人,船小人多,无立锥处。风信已届,如欲易舟,恐延时日也。

初二日,午刻,移泊鳌门,申刻,庆云见于西方,五色轮囷,适与楼船旗帜,上下辉映,观者莫不叹为奇瑞。或如玄圭,或如白珂,或如灵芝,或如玉禾,或如绛绡,或如紫藤,或如文杏之叶,或如含桃之颗,或如秋原之草,或如春湘之波,向读屠长卿赋,今始知其形容之妙也。

画士施生,为航海行乐图,甚工,余见兹图,遂乃搁笔,香崖虽善画,亦不能办此。

初四日,亥刻起碇,乘潮至罗星塔。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余妇芸娘,昔游太湖,谓得天地之宽,不虚此生,使观于海,其愉快又当何如?

初九日,卯刻,见彭家山,列三峰,东高而西下;申刻,见钓鱼台三峰离立,如笔架,皆石骨,惟时水天一色,舟平而驶,有白鸟无数,绕船而送,不知所自来。

入夜,星影横斜,月光破碎,海面尽作火焰,浮沉出没,木华海赋,所谓阴火潜然者也。

初十日,辰正,见赤尾屿。屿方而赤,东西凸而中凹,凹中又有小峰二,船从山北过,有大鱼二,夹舟行,不见首尾,脊黑而微绿,如十围枯木,附于舟侧,舟人以为风暴将起,鱼先来护。午刻,大雷雨以震,风转东北,舵无主。舟转侧甚危!幸而大鱼附舟,尚未去,忽闻霹雳一声,风雨顿止。申刻,风转西南且大,合舟之人,举手加额,咸以为有神助,得二诗以志之。诗云:“平生浪迹遍齐州,又附星槎作远游,鱼解夫危风转顺,海云红处是琉球。”“白浪滔滔撼大荒,海天东望正茫茫,此行足壮书生胆,手挟风雷意激长。”自谓颇能写出尔时光景。

十一日,午刻,见姑米山。山共八岭,岭各一二峰,或断或续。未刻,大风暴雨如注,然雨虽暴而风顺。酉刻,舟已近山。琉球人以姑米多礁,黑夜不敢进,待明而行,亦不下碇,但将篷收回,顺风而立,则舟荡漾而不能退。戌刻,舟中举号火,姑米山有火应之。询知为球人暗令,日则放炮!夜则举火,仪注所谓得信者,此也。

十二日,辰刻,过马齿山,山如犬羊相错,四峰离立,若马行空,计又行七更,船再用甲寅针,取那霸港,回望见迎封船在后,共相庆幸。历来针路所见,尚有小琉球,鸡笼山,黄麻屿,此行俱未见,问知琉球伙长,年已六十,往来海面八次,每度细审,得其准的,以为不出辰卯二位,而乙卯位单,乙针尤多,故此次最为简捷,而所见亦仅三山,即至姑米。针则开洋用单辰,行七更后,用乙辰,自后尽用乙。过姑米,乃用乙卯,惟记更以香,殊难凭准,念五虎门至官塘,里有定数,因就时辰表按时计里,每时约行百有十里。自初八日未时开洋,讫十二日辰时,计共五十八时;初十日,暴风停两时;十一日夜,畏触礁,停三时,实行五十三时,计程应得五千八百三十里。计到那霸港,实洋面六千里有奇,据琉球伙长云:海上行舟,风小固不能驶,风过大,亦不能驶,风大则浪大,浪大力能壅船,进尺仍退二寸,惟风七分,浪五分,最宜驾驶,此次是也。

从来渡海,未有平稳而驶如此者。于时,球人驾独木船数十,以纤挽舟而行,迎封三接如仪,辰刻,进那霸港,先是,二号船于初十日望不见,至是乃先至,迎封船亦随后至,齐泊临海寺前。伙长云:从未有三舟齐到者。午刻,登岸,倾国人士,聚观于路。世孙率百官迎诏如仪。世孙年十七,白皙而丰颐,仪度雍容,善书,颇得松雪笔意,按中山世鉴,随使羽骑尉朱宽至国。于万涛间,见地形如虬龙浮水,始曰流虬。而隋书又作流求,新唐书作流鬼,元史又作璃求,明复作琉球。世鉴又载,元延祜元年,国分为三大里。凡十八国,或称山南王,或称山北王,余于中山,南山,游历几遍,大村不及二里,而即谓之国,得勿夸大乎。琉人每言大风,必曰台飓,按韩昌黎诗“雷霆逼飓(风日)”,是与飓同称者为(风日)。王篇:“(风日),大风也,于笔切。”唐书百官志,有(风日)海道,或系球人误书。隋书称琉球有虎、狼、熊、罴,今实无之。又云:无牛羊驴马,驴诚无,而六畜无不备,乃知书不可尽信也。

天使馆西向,仿中华廨署,有旗竿二,上悬册封黄旂。有照墙,有东西辕门,左右有鼓亭,有班房,大门署曰“天使馆”,门内廊房各四楹,仪门署曰“天泽门”,万历中使臣夏子阳题,年久失去,前使徐葆光补出。门内左右各十一间,中有甬道,道西榕树一株,大可十围,徐公手植。最西者为厨房,大堂五楹,署曰“敷命堂”,前使汪楫题。稍北葆光额曰“皇纶三锡”堂后有穿堂,直达二堂,堂五楹,中为副使会食之地,前使周公署曰“声教东渐”。左右即寤室,堂后南北各一楼,南楼为正使所居,汪楫额曰“长风阁”。北楼为副使所居,前使林麟焻额曰“停云楼”,额北有诗牌,乃海山先生所题也。周砺礁石为垣,望同百雉,垣上悉植火凤,干方,无花有刺,似霸王鞭,叶似慎火草,俗谓能避火,名吉姑罗。南院有水井,楼皆上覆瓦,下砌方砖,院中平似沙,桌椅床帐,悉仿中国式。寄尘得诗四首,有句云“相看楼阁云中出,即是蓬莱岛上居。”又有句云“一舟翦径凭风信,五日飞帆驻月楂。”皆真情真境也。

孔子庙,在久米村,堂三楹,中为神座,如王者垂旒旒圭,而署其主曰“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左右两龛,龛二人立侍,各手一经,标曰“易、书、诗、春秋”。即所谓四配也。堂外为台,台东西,拾级以登,栅如棂星门,中仿戟门,半树塞以止行者,其外临水为屏墙,堂之东,为明伦堂,堂北祀启圣,久米士之秀者,皆肄业其中。择文理精通者为师,匀有禀给,丁祭一如中国仪,敬题一诗云“洋溢声名四海驰,岛邦也解拜先师,庙堂肃穆垂旒贵,圣教如今洽九夷。”用伸仰止之忱。

国中诸寺,以圆觉为大,渡观莲塘桥,亭供辨才天女,云即斗姥,将入门,有池曰“圆鉴”,行藻交横,芰荷半倒,门高敞有楼翼然。左右金刚四,规格略仿中国。佛殿七楹,更进,大殿亦七楹,名龙渊殿,中为佛堂。左右奉木主,亦祀先王神位,兼祀祧主,左序为方丈,右序为客座,皆设席。周缘以布,下衬极平而净,名曰“踏脚绵”,方丈前,为蓬莱庭。左为香积厨,侧有井,名不冷泉,客座右,为古松岭,异石错舛,列于松间,左厢为僧寮,右厢为狮子窟,僧寮南,有乐楼,楼南有园,饶花木,此乃圆觉寺之胜概也。

又有护国寺,为国王祷雨之所,龛内有神,黑而裸,手剑立,状甚狰狞。有钟,为前明景泰七年铸。寺后多凤尾蕉,一名铁树。又有天王寺,有钟亦为景泰七年铸。又有定海寺,有钟为前明天顺三年铸。至于龙渡寺,善兴寺,和光寺,荒废无可述者。

此邦海味,颇多特产,为中国之所罕见。一石鮔,以墨鱼而大腹圆如蜘蛛,双须八手,攒生两肩,有刺,类海参,无足无鳞介,如鲍鱼,登莱有所谓八带鱼者。以形考之,殆是石鲗,或即乌鲗之别种欤。

一海蛇,长三尺,僵直如朽索,色黑,状狰狞,土人云:能杀虫疗痼,已疠,殆永州异蛇类。土俗甚重之,以为贵品。一海胆,如蝟,剥皮去肉,捣成泥,盛以小瓶,可供馔。一寄生螺,大小不一,长圆各异,皆负壳而行,螺中有蟹,两螯八跪,跪四大四小,以大跪行,螯一大一小,小者常隐,大者以取食,触之则大跪尽缩,以一大螯拒户。蟹也而有螺性,海赋所云“璅蛄腹蟹,岂其类欤”。太平广记,谓蟹入螺中,似先有蟹,然取置碗中,以观其求脱之势,力猛壳脱,顷刻死。则又与壳相依为命,造物不测,难以臆度也。

一沙蟹,阔而薄,两螯大于身,甲小而缺其前,缩两螯以补之,若无缝,八跪特短,脐无甲,尖团莫辨。凶人,则凹双睛,噀水高寸许,似善怒,养以沙水,经十余日,不食亦不死。一蚶,径二尺以上,围五尺许,古人所谓屋瓦子,壳形凹凸,像瓦屋也。一海马肉,薄片回屈如刨,花色如片茯苓,品之最贵者,不易得,得则先以献王,其状鱼身马首,无毛而有足,皮如江豚,此皆海味之特产也。

此邦果实,说有与中国不同者,蕉实状如手指,色黄,味甘,瓣如柚,亦名甘露,初熟色青,以糖覆之则黄;其花红,一穗数尺;瓤须五六出,岁实为常,实如其须之数,中国亦有蕉,不闻岁结实,亦无有抽其丝作布者,或其性殊欤。布之原料,与制布之法,亦有与中国异者,一曰蕉布,米色,宽一尺,乃芭蕉沤抽其丝织成轻密如罗;一曰苧布,白而细,宽尺二寸,可敌棉布;一曰丝布,折而棉软,苧经而丝纬,品之最尚者。汉书所谓蕉、筒、荃、葛,即此类也。一曰麻布,米色而粗,品最下矣,国人善印花,花样不一,皆剪纸为范,加范于布,涂灰焉,灰干去范,乃著色干而浣之,灰去而花出,愈浣而愈鲜,衣敝而色不退,此必别有制法,秘不语人。故东洋花布,特重于闽也。

此邦草木,多与中国异称,惜未携群芳谱来,一一辨证之耳。“罗汉松”谓之樫木,“冬青”谓之福木,“万寿菊”谓之禅菊,“铁树”谓之凤尾蕉,以叶对出形似了,亦谓之海棕榈,以叶盖头形似也。有携至中华以为盆玩者,则谓之万年棕云。

凤梨,开花者谓之男木,白瓣若莲,颇香烈,不实,无花者谓之女木,而实大,如瓜可食,或云,即波罗蜜别种,球人又谓之阿咀呢。月橘,谓之十里香,叶如枣,小白花,甚芳烈,实如天竹子,稍大,闻二月中,红累累满树,若火齐然。惜余未及见也。

球阳地气多暖,时届深秋,花草不杀,蚊雷不收,荻花盛开,野牡丹二三月开,至八月复复,花累累如铃铎,素瓣,紫晕,檀心,圆而大,颇芳烈,佛桑四季皆花,有白色,有深红粉红二色,因得一诗,诗云。“偶随使节泛仙槎,日日春游玩物华,天气常如二三月,山林不断四时花。”亦真情真景也。

球人嗜兰,谓之孔子花,陈宅尤多异产,有风兰,叶较兰稍长,篾竹为盆,挂风前,即蕃衍。有名护兰,叶类挂而厚,稍长如指,花一箭八九出,以四月开,香胜于兰,出名护岳岩石间,不假水土,或寄树桠,或裹以棕,而悬之,无不茂。有粟兰,一名芷兰,叶如凤尾花,作珍珠状,有棒兰,绿色,茎如珊瑚,无叶,花出桠间,如兰而小,亦寄树活。又有西表松兰,竹兰之目,或致自外岛,或取之岩间,香皆不减兰也,因得一诗:

诗云“移根绝岛最堪夸,道是森森阙里花,不比寻常凡草木,春风一到即繁华。”题诗既毕,并为写生,愧无黄筌之妙笔耳。

沿海多浮石,嵌空玲珑,水击之,声作钟磬,此与中国彭蠡之口石钟山相似。闲居无可消遣,与施生弈,用琉球棋子,白者磨螺之封口石为之,内地小螺拒户有圆壳,海螺大者,其拒户之壳,厚五六分,径二寸许,圆白如砗磲,土人名曰封口石,黑者磨苍石为之,子径六分许,围二寸许,中凹而四周削,无正背面,不类云南子式。棋盘以木为之,厚八寸,四足,足高四寸,面刻棋路,其俗好弈,举棋无不定之说,颇亦有国手,局终数空眼多少,不数实子,数正同,相传国中供奉棋神,画女相如仙子,不令人见,乃国中雅尚也。

六月初八日,辰刻,正副使恭奉谕祭文,及祭银焚帛,安放龙彩亭内,出天使馆东行,过久米林,泊村,至安里桥,即真玉桥,世孙跪接如仪,即导引入庙。礼毕,引观先王庙,正庙七楹,正中向外,通为一龛,安奉诸王神位,左昭自舜马至尚穆,共十六位,右穆自义本至尚敬,共十五位,是日球人观者,弥山匝地,男子跪于道左,女子聚立远观。亦有施帷挂竹帘者,土人云:系贵官眷属,女皆黥首指节为饰,甚昔全黑,少者间作梅花斑,国俗不穿耳,不施脂粉,无珠翠首饰,人家门户,多树石敢当碣,墙头多植吉姑罗,或柔树,翦剔极齐整,国人呼中国为唐山,呼华人为唐人。

球地皆土沙,雨过即可行,无泥泞。奥山有却金亭,前明册使陈给事侃归时却金,故国人造亭以表之。辨岳,在王宫东南三里许,过圆觉寺,从山脊行,水分左右,堪舆家谓之过峡,中山来脉也,山大小五峰,最高者谓之辨岳,灌水密覆,前有石柱二,中置栅二,外板阁二,少左,有小石塔,左右列石案五,折而东,数十级至顶,有石垆二,西祭山,东祭海岳之神,曰祝,祝谓是天孙氏第二女云。国王受封,必斋戒亲祭,正五九月,祭山海及护国神,皆在辨岳也。

波上,雪崎,及龟山,余已游遍,而要以鹤头为最胜,随正副使往游,陡其巅,避日而坐。草色粘天,松阴匝地,东望辨岳,秀出天半,王宫历历如画。其南,则近水如湖,远山如岸,丰见城巍然突出,山南王之旧迹犹有存者,西望马齿姑米,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封舟之来路也。

北俯那霸久米,人烟辐辏,举凡山川灵异,草木荫翳,鱼鸟沉浮,云烟变灭,莫不争奇献巧,毕集目前,乃知前日之游,殊为鲁莽。

梁大夫小具盘樽,席地而饮,余亦趣仆以酒肴至。未申之交,凉风乍生,微雨将洒,乃移樽登舟,时海潮正涨,沙岸弥漫,遂由奥山南麓,折而东北,山石嵌空欲落,海燕如鸥,渔舟似织,俄而返照入山,冰轮出水,水鳐无数,飞射潮头。与介山举觞弄月,击楫而歌,樽不空,客皆醉,越渡里村,漏已三下,却金亭前,列炬如昼,迎者倦矣。

乃相与步月而归,为中山第一游焉,泉崎桥桥下,为漫湖浒,每当晴夜,双门供月,万象澄清。如玻璃世界,为中山八景之一。旺泉味甘,亦为中山八景之一。王城有亭,依城望远,因小憩亭中,品瑞泉,纵观中山八景,八景者,泉崎夜月,临海潮声,久米村竹篱,龙洞松涛,苟崖夕照,长虹秋霁,城岳灵泉,中岛蕉园也。

亭下多棕榈紫竹,竹丛生,高三尺余,叶如棕,狭而长,即所谓观音竹也。亭南有蚶壳,长八尺许,贮水以供盥,知大蚶不易得也。

国人浣漱不用汤,家竖石桩,置石盂,或蚶壳其上,贮水,旁置一柄筒,晓起,以筒盛水,浇而盥漱之,客至亦然。地多草,细软如毯,有事则取新沙覆之,国人取玳瑁之甲,以为长簪,传到中国,率由闽粤商贩,球人不知贵,以为贱品,查对崐山之旁,以玉抵鹊,地使然也。

丰见山顶,有山南王第故城。徐葆光诗有“颓垣宫阙无全瓦,荒草牛羊似破村”之句,王之子孙,今为那姓,犹聚居于此,辻山国人读为失山,琉球字皆对音,十失无别,疑迭之误也。

副使辑球雅,谓一字作二三字读,二三字作一字读音,皆义而非音,即所谓寄浯,国人尽知之,音则合百余字,或十余字为一音,与中国音迥异,国中惟读书通文理者,乃知对音,庶民皆不知也。久米官之子弟,能言,教以汉语,能书,教以汉文,十岁称若秀才,王给米一石,十五薙发,先谒孔圣,次谒国王,王籍其名,谓之“秀才”,给米三石。长则选为通事,为国中文物声名最,即明三十六姓后裔也。那霸人以商为业,多富室。

明洪武初,赐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往来朝贡,国中久米村,梁、蔡、毛、郑、陈、曾、阮、金等姓,乃三十六姓之裔,至今国人重之,与寄公谈玄理,颇有入悟处,遂与唱和成诗,法司蔡温,紫金大夫程顺则,蔡文溥,三人梁集,有作者气,顺则别著航海指南,言渡海事甚悉,蔡温尤肆力于古文,有蓑翁语录至言等目,语根经学,有道学气,出入二氏之学,盖学朱子而未纯者。

琉球山多瘠硗,独宜薯,父老相传,受封之岁,必有丰年,今岁五月稍旱,幸自后雨不愆期,卒获大丰,薯可四收,海邦臣民,倍觉欢欣。佥曰,非受封岁,无此丰年也。

六月初旬,稻已尽收,球阳地气温暖,稻常早熟,种以十一月,收以五六月。薯则四时皆种,三熟为丰,四熟则为大丰。稻田少,薯田多,国人以薯为命,米则王宫始得食。亦有麦豆,所产不多。五月二十日,国中祭稻神,此祭未行,稻虽登场,不敢入家也。

七月中旬,始见燕,不巢入屋,中国燕以八月归,此燕疑未入中国者,其来以七月,巢必有地,别有所谓海燕,较紫燕稍大,而白其羽,有全白似鸥者,多巢岛中,间有至中国,人皆以为瑞。应潮鸡,雄纯黑,雌纯白,皆短足长尾,驯不避人。香崖购一小犬,而毛豹斑,性灵警,与饭不食,与薯乃食,知人皆食薯矣。鼠雀最多,而鼠尤虐,亦有猫,不知捕鼠,邦人以为玩,乃知物性亦随地而变。鹰、雁、鹅、鸭特少。

枕有方如圭者,有圆如轮而连以细轴者,有如文具藏数层者,制特精,皆以木为之,率宽三寸,高五寸,漆其外,或黑或朱,立而枕之,反侧则仆。按礼记少仪注。颖,警枕也,谓之颖者,颖然警悟也,又司马文正公,以圆木为警枕,少睡则转而觉,乃起读书,此殆警枕之遗。

衣制皆宽博交衽,袖广二尺,口皆不缉,特短袂,以便作事,襟率无钮带,总名衾。男束大带,长丈六尺,宽四寸以为度,腰围四五转,而收其垂于两胁间。烟包、纸袋、小刀、梳、篦之属,皆怀之。故胸前襟带勃起凸然,其胁下不缝者,惟幼童及僧衣为然。僧别有短衣如背心,谓之断俗降,此其概也。帽以薄木片为骨叠帕而蒙之,前七层,后十一层,花锦帽远望如屋漏痕者,品最贵。惟摄政王叔国相得冠之;次品花紫帽,法司冠之。其次则纯紫,大略紫为贵,黄次之,红又次之,青绿斯下。各色又以绫为贵,绢为次,国王未受封时,戴乌纱帽。双翅侧冲上向,盘金,朱缨垂颔,下束五色绦,至是冠皮弁,状如中国梨园演王者便帽,前直列花瓣七,衣蟒腰玉,肩舆如中国饼桥,中置大椅,上施大盖,无帷幔,辕粗而长,无绊,无横木,以八人左右肩之而行。

杜氏通典,载琉球国俗,谓妇人产必食子衣,以火自炙,令汗出,余举以问杨文凤,然乎?对曰:“火炙诚有之,食衣则否。”即今中山已无火炙俗,惟北山犹未尽改。

嫁娶之礼,固陋已甚,世家亦有以酒肴珠贝为聘者,婚时即用本国轿,结彩鼓乐而迎,不计妆奁,父母送至夫家即返,不宴客,至亲具酒贺,不过数人。隋书云:琉球风俗,男女相悦,便相匹偶,盖其旧俗也。

询之郑得功,郑得功曰:三十六姓初来时,俗尚未改,后渐知婚礼,此俗遂革。今国中有夫之妇,犯奸即杀,余始悟琉球所以号守礼之国者,亦由三十六姓教化之力也。

小民有丧,则邻里聚送,观者护丧,掩毕即归。宦家则同官相知者,亦来送柩,出即归,大都不宴客,题主官率皆用僧,男书圆寂大禅定,女书禅定尼,无考妣称。

近日宦家亦有书官爵者,棺制三尺,屈身而殓之,近宦家亦有长五六尺者,民则仍旧。此邦之人,肘比华人稍短,朝野佥载,亦谓人形短小似崐仑,余所见士大夫短小者固多;亦有修髯丰颐者,颀而长者,胖而腹腰十围者,前言似未足信。人体多狐臭,古所谓愠羝也。世禄之家皆赐姓,士庶率以田地为姓,更无名,其后裔则云:某氏之,子孙几男,所谓田米私姓也。国中兵刑惟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重罪徒,轻罪罚日中晒之。”计罪而定其日,国中数年无斩犯,间有犯斩罪者,又率引刀自剖腹死。

七月十五夜,开窗,风见人家门外,皆列火炬二,询之土人云:国俗于十五日盆祭,预期迎神,祭后乃去之,盆祭者,中国所谓盂兰会也。连日见市上小儿,各手一纸幡,对立招展,作迎神状,知国俗盆祭祀先,亦大祭矣。

龟山南岸有窑,国人取车螯大蚶之壳以煅,塈灰壁不及石灰,而粘过者,再东北有池,国为人煮盐处。

七月二十五日,正副使行册封礼,途中观者益众,上万松岭,迤逦而车,衢道修广,有坊,牓曰:中山道。又进一坊,牓曰:守礼之邦,世孙戴皮弁,服蟒衣,腰玉带,垂裳结佩,率百官跪迎道左。更进为欢会门,踞山巅叠,礁石为城,削磨刀壁,有鸟道,无雉堞,高五尺以上,远望如聚髑髅。始悟隋书所谓王居多聚髑髅于其下者,乃远望误于形似,实未至城下也。城外石崖,左镌“龙冈”字,右镌“虎崒”字,王宫西向,以中国在海面,表忠顺面向之意。

后东向为继世门,左南向为水门,右北向为久庆门,再进层崖,有门西北向曰瑞泉,左右甬道,有左掖、右掖二门,更进有漏西向,牓曰“刻漏”。上设铜壶漏水,更进有门西北向,为奉神门,即王府门也,殿廷方广数十亩,分砌二道,由甬道进至阙廷,为王听政之所。壁悬伏羲画卦象,龙马负图立其前,绢色苍古,微有剥蚀,殆非近代物。北宫,殿屋固朴,屋举手可接,以处山冈,且阻海飓,面对为南宫。此日正副使宴于北宫,大礼既成,通国欢忭,闻国王经行处,悉有彩饰,泉崎道旁,列盆花异卉,绕以朱栏,中刻木作麒麟形,题曰:“非龙非彪,非熊非罴,王者之瑞兽。”天妃宫前,植大松六,叠假山四,作白鹤二,生子母鹿三,池上结棚,覆以松枝,松子垂如葡萄,池中刻木鲤大小五令浮水面,环池以竹,栏旁有坊:曰偕乐坊。柱悬一版。题曰:“鹿濯濯,鸟翯翯,牣鱼跃。”归而述诸副使,副使曰:“此皆志略所载,事隔数十年。一字不易,可谓印板文字矣。”从客皆笑。

宜野湾县,有龟寿者,事继母以孝,国人莫不闻,母爱所生子,而短龟寿于其父伊佐前,且不食以激其怒。伊佐惑之,欲死龟寿,将令深夜汲北宫,要而杀之,仆匿龟寿于家,往谏伊佐,伊佐缚而放之,且谓事已露,不可杀,乃逐龟寿,龟寿既被放,欲自尽,又恐张母恶,值天雨雹,病不支,僵卧于路,巡官见之,近而抚其体犹温,知未死,覆以己衣,渐甦,徐诘其故,龟寿不欲扬父母之恶,饰词告之。

初巡官闻孝子龟寿被放,意不平,至是见言语支吾。疑即龟寿,赐衣食令去,密访得其状,乃传集村人,系伊佐妻至,数其罪而监之。将告于王,龟寿愿以身代,巡官不忍伤孝子心。召伊佐夫妇面谕之,妇感悟,卒为母子如初,副使既为之记,余复为诗以表章之,诗云:“輶轩问欲到球阳,潜德端须为阐扬,诚孝由来能感格,何殊闵损与王祥。”以为事继母而不能尽孝者劝。

经迭山墟方集,因步行集中。观所市物,薯为多,亦有鱼、盐、酒、菜、陶、木器、蕉苧、土布,粗恶无足观者,国无肆店,率业于其家,市货以有易无,不用银钱。闻国中日本宽永钱,此来亦不见,昨香崖携示串钱,环如鹅眼,无轮廊,贯以绳,积长三寸许,连四贯而合之,封以纸,上有钤记。此球人新制钱,每封当大钱十,盖国中钱少,宽永钱铜质较美,恐或有人买去,故收藏之,特制此钱应用。市中无钱以比。国中男逸女劳,无有肩担背负者,趋集,缝纫,及采薪,运水,皆妇人主之。凡物皆戴之顶,女衣既无钮无带,又不束腰,而国俗男女皆无袴,势须以手曳襟,襟较男衣长,叠襟下为两层,风不得开。因悟髻必偏坠者,以手既曳襟,须空其顶以戴物,童而习之,虽重百觔,登山涉涧,无倾侧,是国中第一绝技也。

其动作时,常卷两袖至背,贯绳而束之,发垢辄洗,洗用泥,脱衣结于腰,赤身低头,见人亦不避,抱儿惟一手,叉置腰间,即藉以曳襟。

东苑在崎山,出欢会门,折而北,逐瑞泉下流,至龙渊桥,汇而为池。广可十丈,长可数十丈。捍以堤,曰龙潭,水清鱼可数,荷叶半倒。再折而东,有小村,筿屏修整,松盖阴翳,薄云补林,微风啸竹,园外已极幽趣。

入门,板亭二,南向,更进而南,屋三楹,亭东有阜如覆盂。折而南,有岩西向,上镌梵宇。下蹲石狮一,饰以五彩,再下,有小方池,凿石为龙首,泉从口出,有金鱼池,前竹万竿,后松百挺。

再东,为望仙阁,前有东苑阁,后为能仁堂,东北望海,西南望山,国中形胜,此为第一。

南苑之胜,亦不灭于东苑,苑中马富盛,折而东,循行阡陌间,水田漠漠,番薯油油,绝无秋景。薯有新种者,问知已三收矣。再入山,松阴夹道,茅屋参差,田家之景可画,计十余里,始入苑村,名姑场川,即同乐苑也。

苑踞山脊,轩五楹,夹室为复阁,颇曲折,轩前有池,新凿,狭而东西长,叠礁为桥;桥南新阜累累,因阜以为亭,宜远眺;亭东,植奇花异卉,有新绝类蝴蝶,绛红色,叶如嫩槐,曰蝴蝶花,有松叶如白毛,曰白发松。

池东,旧有亭圮,以布代之。池西有阁,颇轩敞,四面风来,宜纳凉。有阁曰迎晖,有亭曰一览,即正副使所题也。轩北有松,有凤蕉,有桃,有柳。

黄昏举烟火,略同中国,余偕寄尘游波上,板阁无他神,惟挂铜片幡,上凿“奉寄御币”字,后署云:元和二年壬戌。或疑为唐时物,非也,按元和二年为丁亥,非壬戌也。日本马场信武,撰八卦通变指南,内列三元指掌。云上元起永禄七年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如元起宽永元年甲子,止元和三年癸亥,下元起贞亭元年甲子。

今元禄十六年癸未。国中既行宽永钱,证以元和日本僭号,知琉球旧会奉日本王朔,今讳言之欤。

纸鸢制无精巧者,儿童多立屋上放之,按中国多放于清明前,义取张口仰视,宣导阳气。今放于九月,以非九月纸鸢不能上,则风力与中国异,即此可验球阳气暖,故能十月种稻。国俗男欲为僧者听,即受戒有廪给,有犯戒者,饬令还俗,放之别岛。

女子愿为土妓者亦听,接交外客,女之兄弟,仍与外客叙亲往来,然率皆贫民,故不以为耻,若已嫁夫而复敢犯奸者,许女之父兄自杀之,不以告王,即告王,王亦不赦。此国中良贱之大防,所以重廉耻也。

此邦有红衣妓,与之言不解,按拍清歌,皆方言也,然风韵亦正有佳者,殆不减憨园,近忽因事他迁,以扇索诗,因题二诗以赠之,诗云:“芳龄二八最风流,楚楚腰身剪剪眸,手抱琵琶浑不语,似曾相识在苏州。新愁旧恨感千端,再见真如隔世难,可惜今宵好明月,与谁共卷绣帘看。”国人率恭谨,有所受,必高举为礼,有所敬,则俯身搓手。而后膜拜,劝尊者酒,酌而置杯于指尖以为警,平等则置手心。

此邦屋俱不高,瓦必(同瓦)以避飓也。地板必去地三尺,以避湿也,屋脊四出,如八角亭,四面接修,更无重构复室,以省材也。屋无门户,上限刻双沟,设方格,糊以纸,左右推移,更不设暗闩,利省便,恃无盗也,临街则设矣。神龛置青石于炉,实以砂,祀祖神也。国以石为神,无传真也,瓦上瓦狮,隋书所谓兽头骨角也。壁无粉墁,示朴也。贵家间有糊蚜花笺,习华风,渐奢也。

龟山有峰独出,与众山绝,前附小峰,离约二丈许,邦人驾石为洞,连二山,高十丈余,结布幔于洞东,不憩,拾级而登,行洞上,又十余级,乃陟巅,巅恰容一楼,楼无名,四面轩豁,无户牖,副使谓余曰:兹楼俯中山之全势,不可无名,因名之曰蜀楼。并为之跋曰:“蜀者何,独也。楼何以蜀名,以其踞独山也。不曰独而曰蜀者。以副使为蜀人,楼构已百年,而副使乃名之,若有待也。”楼左瞰青畴,右扶苍石,后临大海,前揖中山,坐其中以望,若建瓴焉,余又请于副使曰:“额不可无联。”副使因书前四语付之,归路,循海而西,崖洞溪壑,皆奇峭,是又一胜游矣。

越南山,度丝满村,人家皆面海,奇石林立,遵海而西,有山,翠色攒空,石骨穿海,曰砂岳。时午潮初退,白石邻邻,群马争驰,飞溅如雨。再西,度大岭村,丛棘为篱,渔网数百晒其上。村外水田漠漠,泥淖陷马,有牛放于冈,汪录谓马畊无牛,今不尽然也。

本岛能中山语者给黄帽,为酋长。岁遣“亲云上”监抚之,名奉行官,主其赋讼,各赋其土不宜,以贡于王。间切者,外府之谓,首里,泊,久来。那霸四府为王畿,故不设。此外皆设,职在亲民,察其村之利弊,而报于亲云上。间切,略如中国知府,中山属府十四,间切十,山南省属府十二,山北省属府九,间切如其府数。

国俗自八月初十至十五日,并蒸米;拌赤小豆,为饭相饷,以祭月,风同中国。是夜,正副使邀从客露饮,月光澄水,天色拖蓝,风寂动息,潮声杂丝竹声,自远而至。恍置身三山,听子晋吹笙,麻姑度曲,万缘俱静矣。宇宙之大,同此一月。回忆昔日萧爽楼中,良宵美景,轻轻放过,今则天各一方,能无对月而兴怀乎?

世传八月十八日,为潮生辰,国俗,于是夜候潮波上。子刻,偕寄尘至波上,草如碧毯,沾露愈滑,扶仆行,凭垣倚石而坐。丑刻,潮始至,若云峰万叠,卷海飞来。须臾,腥气大盛,水怪抟风,金蛇掣电,天柱欲折,地轴暗摇,雪浪溅衣,直高百尺,未敢遽窥鲛宫,已若有推而起之者。迷离惝恍,千态万状。观此,乃知枚乘七发,犹形容未尽也。

潮既退,始闻哙吰之声,出礁石间。徐步至护国寺。尚似有雷霆震耳,潮至此,观止矣。

元旦至六日,贺节,初五日,迎灶。二月,祭麦神,十二日,浚井,汲新水,俗谓之洗百病。三月三日,作艾糕。五月五日,竞渡。六月六日,国中作六月节,家家蒸糯米,为饭相饷。十二月八日,作糯米糕,层裹棕叶,蒸以相饷,名曰鬼饼,二十四日,送灶。正三五九为吉月,妇女率游海畔,拜水神祈福。逢朔日,群汲新水献神,此甚略也。余独疑国俗敬佛,而不知四月八日为佛诞辰。

腊八鬼饼如角黍,而不知七宝粥,国王送菊二十余盆,花叶并茂,根际皆以竹签标名,内三种尤异类;一名“金锦”,朵兼红黄白三色,小而繁,灿如列星。一名“理宝”,瓣如莲而小,色淡红。一名“素球”,瓣宽,不类菊,重叠千层,白如雪,皆所未见者,媵之以诗,诗云:“陶篱韩圃多秋色,未必当年有此花,似汝幽姿真可惜,移根无路到中华”。

见狮子舞,布为身,皮为头,丝为尾,翦彩如毛饰其外,头尾口眼皆活,镀睛贴齿,两人居其中,俯仰跳跃,相驯狎欢腾状。余曰:“此近古乐矣。”按旧唐书音乐志,后周武帝时,选太平乐,亦谓之五方狮子舞,白乐天西凉诗云:“假面夷人弄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罢双耳。”即此舞也。

此邦有所谓“踏柁戏”者,横木以为梁,高四尺余,复置板而横之,长丈有二尺,虚其两端,均力焉。夷女二,结束衣采,赤双足,各手一巾,对立相视而歌,歌未竟,跃立两端,稍作低昂,势若水碓之起伏,渐起渐高,东者陡落而激之,则西飞起三丈余,翩翩若轻燕之舞于空也。西者落而陡激之,则东者复起,又如鸷鸟之直上青云也。叠相起伏,愈激愈疾,几若山鸡舞镜,不复辨其孰为影,孰为形焉。俄焉势渐衰,机渐缓,板末乃安,齐跃而下,整衣而立,终戏,无虚蹈方寸者,技至此绝矣。

接送宾客颇真率,无揖让之烦,客至不迎,随意坐,主人即具烟架火炉,竹筒木匣各一,横烟管其上,匣以烟,筒以弃灰也。遇所敬客,乃烹茶,以细末粉少许,杂茶末,入沸水半瓯,搅以小竹帚,以沫满瓯面为度,客去,亦不送,贵官劝客,常以筋蘸浆少许,纳客唇以为敬。烧酒著黄糖则名福,著白糖则名寿,亦劝客之一贵品也。

重阳具龙舟竞渡于龙潭。琉球亦于五月竞渡,重阳之戏,专为宴天使而设。因成三诗以志之,诗云:“故园辜负菊花黄,万里迢迢在异乡。舟泛龙潭看竞渡,重阳错认作端阳。去年秋在洞庭湾,亲插黄花插翠鬟,今日登高来海外,累伊独上望夫山。待将风信泛归槎,犹及初冬好到家,已误霜前开菊宴,还期雪裹访梅花”。闻程顺则曾于津门购得宋朱文公墨迹十四字。今其后裔犹宝之,借观不得,因至其家,开卷,见笔势森严,如奇峰怪石,有岩岩不可犯之色。想见当日道学气象,字径八寸以上,文曰:“香飞翰苑围川野,春报南桥叠萃新。”后有名款,无岁月,文公墨迹。流传世间者,莫不宝而藏之。盖其所就者大,笔墨乃其余事而能自成一家言如此。知古人学力,无所不至也。又游蔡清派家祠,祠内供蔡君谟画像,并出君谟墨迹见示,知为君谟的派。由明初至琉球,为三十六姓之一,清派能汉语,人迹倜傥,由祠至其家,花木俱有清致,池圆如月,为额其室曰:月波大屋。大抵球人工剪剔树木,叠砌假山,故士大夫家,率有丘壑以供游览。庭中树长竿,上置小木舟,长二尺,桅舵帆橹皆备。首尾风轮五叶,挂色旗以候风,渡海之家,率预计归期。南风至,则合家欢喜,谓行人当时,归则撤之。

即古正两旗遗意,国王有墨长五寸,宽二寸,有老坑端砚,长一尺,宽六寸,有永乐四年字,砚背,有七年四月,东坡居士留赠潘邠老字。问知为前明受赐物。国中有东坡诗集,知王不但宝其砚矣,棉纸清纸,皆以谷皮为之,恶不中书者。有护书纸,大者佳,高可三尺许,阔二尺,白如玉,小者减其半。亦有印花诗笺,可作札。别有围屏红,则糊壁用矣。

徐葆光球纸诗云:“冷金入手白于练,侧理海涛凝一片,昆刀截截径尺方,叠雪千层无幂面”。形容殆尽。

南炮台间,有碑二,一正书,剥蚀甚微,奉书造三字,一其国学书,前朝嘉靖二十一年建。惟不能尽识,其笔力正自遒劲飞舞。

有木曰山米,又名野麻姑,叶可染,子如女贞,味酸。土人榨以为醋,球醋纯白,不甚酸,供者以为米醋,味不类,或即此果所榨欤。席地坐,以东为上,设毡,食皆小盘,方盈尺,著两板为脚,高八寸许。肴凡四进,各盘贮而不相共,三进皆附以饭,至四肴乃进酒二,不过三巡。每进肴止一盘,必撤前肴而后进其次肴,饭用油煎面果,次肴饭用炒米花,二肴用饭,每供肴酒,主人必亲手高举,置客前俯身搓手而退,终席,主人不陪,以为至敬。

此球人宴会尊客之礼,平等乃对饮,大要球俗,席皆坐地,无椅桌之用,食具如古俎豆,肴尽干制,无所用勺。虽贵官家食,不过一肴,一饭,一箸,箸多削新柳为之。即妻子不同食,犹有古人之遗风焉。

使院敷命堂后,旧有二牓,一书前明册使姓名,洪武五年,封中山王察度,使行人汤载;永乐二年,封武宁,使行人时中;洪熙元年,封巴志,使中官柴山;正统七年,封尚忠,使给事中俞忭,行人刘逊;十三年,封尚思达,使给事中陈传,行人万祥;景泰二年,封尚景福,使给事中乔毅,行人童守宏;六年,封尚泰久,使给事中严诚,行人刘俭;天顺六年封尚德,使吏科给事中潘荣,行人蔡哲;成化六年,封尚圆,使兵科给事中官荣,行人韩文;十三年,封尚真,使兵科给事中董旻,行人司司副张祥;嘉靖七年,封尚清,使吏科给事中陈侃,行人高澄;四十一年,封尚元,使吏科左给事中郭汝霖,行人李际春;万历四年,封尚永,使户科左给事中肖崇业,行人谢杰;二十九年封尚宁,使兵科右给事中夏子阳,行人王士正;崇祯元年,封尚丰,使户科左给事中杜三策,行人司司正杨伦。凡十五次,二十七人,柴山以前,无副也。一书本朝册使姓名:康熙二年,封尚质,使兵科副理官张学礼,行人王垓;二十一年,封尚贞,使翰林院检讨汪楫,内阁中书舍人林麟焻;五十八年,封尚敬,使翰林院检讨海宝,翰林院编修徐葆光,乾隆二十一年,封尚穆,使翰林院侍讲全魁,翰林院编修周煌。凡四次,共八人。

清明后,南风为常,霜降后,南北风为常,反是飓(风日)将作,正一二三月多飓,五六八月多(风日),飓聚发而倏止,(风日)渐作而多日,九月北风或连月,俗称九降风,间有(风日)起,亦骤如飓。遇飓犹可,遇(风日)难当。十月后多北风,飓(风日)无定期,舟人视风隙以来往,凡飓将至,天色有黑点,急收帆严舵以待,迟则不及,或至倾覆,(风日)将至天边断虹若片帆,曰“破帆”,稍及半天如鲎尾,曰屈鲎。若见北方尤虐,又海面骤变,多秽如米糠,及海蛇浮游,或红蜻蜓飞绕,皆飓风徵。

自来球阳,忽已半年。东风不来,欲归无计,十月二十五日,乃始扬帆返国,至二十九日,见温州南杞山,少顷,见北杞山,有船数十只泊焉。舟人皆喜,以为此必迎护船也。

守备登后艄以望,惊报曰,泊者贼船也,又取,贼船皆扬帆矣,未几,贼船十六只,吆喝而来,我船从舵门,放子母炮,立毙四人。击喝者坠海,贼退。枪并发,又毙六人,复以炮击之,毙五人,稍进,又击之,复毙四人,乃退去。其时贼船已占上风。暗移子母炮,至舵右舷边,连毙贼十二人,焚其头篷,皆转舵而退,中有二船较大,复鼓噪,由上风飞至,大炮准对贼船,即施放,一发中其贼首,烟迷里许。既散,则贼船已尽退。是役也,枪炮俱无虚发,幸免于危。不一时,北风又至,浪飞过船,梦中闻舟人哗曰:到官塘矣,惊起,从客皆一夜不眠。语余曰:“险至此,汝尚能睡耶?”余问其状,曰:“每侧则篷皆卧水,一浪盖船,则船身入水,惟闻瀑布声,垂流不息,其不覆者,幸耶!”余笑应之曰:“设覆,君等能免乎?余入黑酣乡,未曾目击其险,岂非幸乎。”盥后,登战台,视之,前后十余灶,皆没,船面无一物,爨火断矣。舟人指曰:“前即定海,可无虑矣。”申刻乃得泊,船户登岸购米薪,乃得食。是夜修家书,以慰芸之悬系,而归心益切,犹忆昔年,芸尝谓余,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此番航海,虽奇而险,濒危幸免,始有味乎芸之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