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初录(4)

旅人们都疲乏了,再不去想那黑龙口,将头埋在衣领里,昏昏睡去了。但是,车嘎地停了,司机大声地说:

“黑龙口到了,休息半小时。”

啊,黑龙口!旅人们永远记着了,这商州的第一个地方,这个最神圣的名字!其实,这是个小极小极的镇子。只有一排儿房舍,坐北向南,房是草顶,门面墙却尽是木板。后墙砌着山崖九九藏书网

车一辆辆开来了,还未停稳,小贩们就蜂拥而至,端着麻花,烧饼,一声声在门口、窗下叫喊。旅人们一见这般情形,第一个印象是服务态度好,就乐了。一乐就在怀里摸钱,似乎不买,有点不近情理了。

司机是冷若冰霜的,除非是那些山羊、野鸡、河鳖一类的东西,才肯破费。他们关了车门,披着那羊皮大衣,扑扇扑扇地往大楼饭店里走去了,一直可以走进饭店的操作室,与师傅们打着招呼,一碗素面钱能吃到一碗红烧肉。等抹着油光光的嘴出来的时候,身后便有三四人跟着,那是饭店师傅们介绍搭车的熟人。

旅人们下了车,有的已经呕吐,弄脏了车帮,自个去河边提水来洗。这多是些上年纪的女人,最闻不惯汽油味,一直拿手巾搭了鼻子嘴儿,肚子里已经吐得一干二净,但食欲不开,然后蹲在那里,做短暂的休息。一般旅人,大都一下车就有些站不稳了,在阳光地里,使劲地跺脚,使劲地搓手,那些时兴女子,一出站门,看着面前的山,眉头就绾上了疙瘩,但立即就得意起来了,因为她们的鲜艳,立即成了所有人注目的对象。她们便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或许拍一下呢子大衣,或许甩一下波浪般的披发,向每一个小摊贩前走去。小贩们忙怯怯地介绍货物,她们只是问:“多少钱?”“好吃吗?”但那小吃,她们说不卫生,只是贪那土特产:核桃、栗子,三角钱一斤,她们可以买一大提兜。末了,再抓一把放进去。卖主也不计较,因为她们是高贵的女子,买了他们的东西,也是给他们赏脸,也是再好不过的生意广告:瞧,那么贵气的人都买我的货呢!即使她们不多拿,他们也要给她们一些额外呢。

但是,别的买者却休想占他们的一点便宜。他们都不识字,算得极精,如果企图蒙他们,一下子买了那么多的东西,直追问:“一共多少钱?多少钱?”他们是歪了头,一语不发,嘴唇抖抖的,然后就一扬脸说个数儿来。你就是用笔在纸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儿也不会差错。

人们买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楼饭店里只卖馍、菜和荤面。面很黑,但劲很大,在嘴里要长时间地嚼,肉却是大条子肉。白花花地令人生畏。城里人讲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门外的私人饭菜了。

紧接着的是两家私人面铺,一家卖削面,大油揉和,油光光的闪亮。卖主站在锅前,挽了袖子,在光光的头上顶块白布,啪地将面团盘上去,便操起两把锃亮柳叶刀,在头上哗哗削起来:寒光闪闪,面片纷纷,一起落在滚汤的锅里。然后,碗筷叮当,调料齐备,面片捞上来,喊一声:“不吃的不香!”另一家,却扯面,抓起面团,双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面着魔似的拉开,忽地又用手一挽,又啪啪直甩,如此几下,哗地一撒手,面条就丝一般,网状地分开在案上。旅人在城里吃惯了挂面,哪里见过这等面食,问时,卖主大声说道:

“细、薄、光、煎、酸、汪。”

细薄光者,说是面条的形,煎酸汪者,说是面条的味,吃者一时围住,供不应求。那些时兴女子是不屑这边吃面条的,她们买了熟鸡蛋,坐在大楼饭店里买了馍夹着吃,但馍掰开来,却发现里边有个什么东西,一时反了胃,拿去和服务员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