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收罢秋,山瘦,河肥,村子在涨起来,巷道却窄下去。家家门前的树上,院墙上,屋檐全挂满了包谷棒子;辣子很长,用麻线儿串了,顺檐下的椽头往下吊;烟叶则人字形地用草辫住,于山墙“吉”字眼下一道一道横挂;黄豆、黑豆、云豆、小豆在场院里、巷道里曝晒,天不亮人就起来占地方,寸土必争,互不相让。人人吃了几顿嫩包谷做成的浆粑馍,吃了几顿菜豆腐米粥,秋收的疲累便消退了。女人们就将一盆一盆的黑豆用温水浸了,盛进木桶,提放到河湾流动的水里,去生芽菜。芽菜长得极快,小半桶豆子长到桶梁高,女人们便去捡,隔河拉着话,那边说:“昨日夜里,老大没到你们家去收买鸡蛋吗?”这边说:“收买鸡蛋?他日子真是过红了,精壮小伙倒要吃鸡蛋?”那边说:“你真傻!他是给云云吃的,你没见云云那腰身,多笨!”这边说:“你是说……”那边就挤眉弄眼,手一摆一摆的:“丑死啦,丑死啦,种起回茬庄稼啦!”这边的就好大兴趣,说:

“我说哩,前几日见老大从镇上买了几刀软纸,以为人家是糊窗子的,到云云家却见丢在茅坑里!身子不干不净的养个野种,倒不用棉花套子,用那么好的纸!”隔河两厢就尽吐唾沫,乜斜了眼往远远的云云家门前瞅。云云正坐门前树下,身子是笨拙了许多,用柿饼旋刀架子旋夹黄柿子,一手摇着架子把,一手按了刀子,那柿皮就抽卷尺一般出来,然后晾在树上的竹竿上。她没有听见河边的议论,抬头见收豆芽菜的女人过来了,热乎乎

地问:“忙清了,没去挖矿吗?”女人说:“没有。”眼睛却盯着她的肚子,又看见场院角落倒的鸡蛋皮,说道:“云云,这忙天你倒没瘦,发福了哩!”云云甚惊,就不敢站起来。那女人却又叫道:“哎呀,云云,你脸上怎的有了蝴蝶斑了?”云云窘极,就:“是没睡好吧。”女人就说:“还没睡好?”又笑了那么一声,摇摇摆摆地走了。

女人的一声怪笑,使云云满面羞愧,回到屋里说给奶,奶说:“丢人倒是丢人,可反正是这样,让人家有嘴就说去!大男大女的,干柴见不得火的,娃娃是坐在腿面上的,一挨就有了。”云云说:“奶,我可受不了这唾沫星子啊!”奶就说:“那韩家的女人还有脸说你?她家的婆婆偷汉子,偷得好凶。那年月她公公当脚夫去了河南南阳担水烟,去了一年,回来媳妇肚子大了,生下娃娃还不知道是姓王姓李哩!你现在是张家的人了,怀得

张家的身子,你怕谁说的?我给你问问老大的爹娘,他们是不能没个主意的!”云云见奶的话又说得阴差阳错,就不言语,坐到屋后的阳沟畔去哭。

过了几日,奶夜里让云云和她睡,已经睡下了,却说:“云云,这几夜老大爹娘就在我这儿坐着,我说你的事,他们好不喜欢呢,说你要生的是个男娃,万万让你不要害了。我就说:云云脸皮薄,总不能把娃娃生在娘家里。你婆婆就说了:那让老大和云云趁早结婚吧。你婆婆这主意对呀!”云云赶忙穿了衣服,要到她的卧屋去睡。奶问:“这为啥?”云云说:“老大的爹娘死了多少年了,你总是说他门,我怕哩!”回到自己炕上,心

里怨奶老糊涂了,自己不该把事说给她。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却又醒来,琢磨奶的话也有几分理,就拿了主意,什么时候我找老大商量-真的提前把婚结了也好。

老大却总是忙得在家落不住脚,矿洞的主道两边,支洞挖了一个又一个,家家都有,谁开的支洞谁采矿。一家挖得多了,家家都憋着劲比试,矿就在洞外堆了许多。老大买了许多书读,懂得了一些挖矿的知识,就一天三晌到各支洞去察看,指点哪儿有矿.哪儿的矿如何挖,而绝对要求挖进一段就架设支架,没有他同意.不能随便乱挖。又买了一批安全帽,转卖给大家,但凡进洞就要戴上。每隔两三天,自己就开着手扶拖拉机去县城交货。先头,他去交矿,并不要报酬的,只收取柴油费。各家则以麻袋装矿,袋上写上各自名姓,回来一一清帐。锑矿运交了几次,乡上税务所的人来了,后来县矿山管理局的也来了,公路管理站的也来了,他们漫天收钱,言辞蛮横。挖矿的人同他们争吵,吵不过,又不敢打,寻着老大叫苦不迭。老大交涉过几次.也便聪明起来,这些收税的人一来,就请到家中,笑脸相陪.敬好烟好酒,再是请吃,七碟八碗,吆三喝四,吃得酒醉后,这些人什么话也可说得,什么事也可做得,税款便如如实实来收.且说:“政策嘛,政策就是个红薯,人情就是火,火大了红薯就是软的,火小了红薯就是硬的!”如此吃过一次,就有两次三次,每每吃客走罢,老二就说:“大哥,这又是何苦?人家都在挖矿。咱管运输交矿,你不说要报酬,怎么没一个人说亏了你,要给你报酬?这些收税的人又是没底坑,咱请吃请喝的.这么下去,咱倒谁家的日子也不如了!”

老大说:“这我知道。开头嘛,让村里人都得些实利,时间一长,他们难道还能老让咱白跑路白花销吗?人都是有良心的,现在不是没几个人说咱的不是吗?”

云云明白老大的苦心,也便没有提起早早结婚之事。再制衣服,就放大尺寸做得又宽又大,若要出门,自己给自己壮胆:“怕啥?怕啥?”遇着那些碎嘴女人了,偏走来走去,面不改色心不跳。

老大一如既往地检查安全,运交矿产,接待收税干部,村人却没有一个提出补他的损失,似乎觉得这倒是应该的。甚至在交完矿石回来清帐时,有人还怀疑起他的矿石斤数符不符,说:“这才怪了,老大没有从中得利的话,他能这么傻?”这一来,老大着实生了气。从此变了主意,在村口设了一个收矿点,凡是挖矿的。挖了皆一律背来过称:县矿产公司一斤三毛五,他收价一斤三毛,当场清帐,他分文不欠。

挖矿的现场得现钱,人就挖得红了眼。那些光棍男人每每进洞就要喊:“走,挖媳妇去!”果然不长时间,有人就拿了一沓沓钱去找吉琳娘,好说歹说求她去南北二山找适合的女子;有的开始买砖买瓦,准备石板房换青堂瓦舍。人有了钱,便口大气粗,几家夫妻和好,婆媳亲密,几家则打打闹闹,日娘骂老子;许多男人的地位大为提高,回家来仰面躺在炕上,呼妻唤女,端饭递茶,开口闭口:“老子养活了你们这些瞎猪!”老大坐镇收矿后,云云就来帮着过秤,付款,笨手笨脚地也不敢出猛力。剃头匠就又一次将剃头担子丢在了楼上,来帮女婿,一家人帐上却分明,钱一律放在一个匣里,谁也不动一分。晚上,一个用算盘,一个用包谷,一个扳指,三宗帐目投合。云云把自己的一份用麻绳扎了藏在箱底,却常常抽出一张两张给奶。奶攒了钱,没有去买衣裳,却硬要剃头匠去镇上买了烧纸,化在中堂脚底,说是云云爷爷来了,要给他些钱;说是云云的娘,老大的娘也来了,也要给她们些钱,强调“不能有了钱,就忘记先人的阴德呀!”

牛磨子挖了几日矿,病就犯了,脸色蜡黄,脚手发烧,让中医先生看了,说是要足够的休息,“人卧血归于肝”,肝血得养.万不得生气,“气盛伤肝”。牛磨子就赶了老婆、儿子、儿媳去挖:儿子小,娶得媳妇比自己大五岁,人称“媳妇姐”。媳妇姐是东山老林人,极丑,亦无比窝囊。挖了一段时间,正处月经期.血水下流,以布缝的带子里装了干草灰用,加上洞里潮湿.便害了一场病,日益沉重,竟睡倒了。牛磨子就疑心撞

了怪处.请阴阳师来禳治,果然说是阴鬼作祟。牛磨子就问:“是洞里的阴鬼,还是山上有野鬼?”阴阳师倒问:“这洞里出过事.听说‘红场子’了;那山上有过什么?”牛磨子说:“山上有过麝.是怪麝,明明打死了,却偏偏又有了一个。”阴阳师也就肯定道:“那这必是野鬼了!”设了法坛,跳神捉鬼一番,说是一年之内,需万分小心,十天后他再来看,若是病情不减,就只好另请高明了。十日后,阴阳师再来,察看房宅前后左右,突然指一棵槐树说:“好了,病转了!”众人见那槐树身上有一个大疙瘩.皆不能解,阴阳师说道:“这本是要病人肚子里生个瘤子的.禳治后,这瘤子才转移到了这棵树上。”说得牛磨子面如土色.心服口服。

牛磨子牢记着阴阳师的话,不敢让家人再去挖矿。而每每见别人得了钱财,又忘却中医先生的嘱咐,气得肚子鼓鼓发胀,就四处游说阴阳师的灵验,说儿媳妇的病就是挖矿所致。但人们却不信了,说:“麝要是凶兆,拍电影的怎么能来呢?洞一重开.不是都发了财吗?”牛磨子说:“都发财了?你能发多少钱?怎么不去照镜子看看,人都成了黑龙王了不是?”人问此话怎讲,他便发挥起来:“知道吗,老大力不出,汗不流,光在那里收矿,硬要赚多大的利?挖矿发财,他那么能的人,为啥不挖?这不明明是在想法子剥削村人嘛!”这话毒大,好多人犯了心病,又说起老大的奸能了。

老大先并不理会这话,他确实赚了好多钱,家里置了一些家具,又给小梅买了三身新衣,也给云云从头到脚换了装。姑嫂俩原本俊俏,马备了新鞍,越发出众,那四个演员也说:“小梅和云云差不多是城里人了!”女孩儿讲穿不讲吃,有了新衣,走得到人前去,人就活跃了许多。云云竞哪儿都敢去,去洞里给光大、光小送饭,鞋袜上沾了土,使劲拍打;去收矿处过秤,用花手帕擦汗;后来跟老大的拖拉机去了几趟县城,脚上竞穿

了皮鞋。村人就说:“瞧,钱把人家装扮成洋娃娃了!怎么这样有钱呀?”云云听见了说:“咱是赚一个花一个,你们钱放在家里要生儿子嘛!”旁人就说:“我们哪有你们钱多,你们伸个小拇指头,比过我们的腰了!”云云说:“还不都是一样挣来的?我们又不是偷的抢的!”回答就是:“你们是矿山主嘛,是大老板嘛!”气得云云回来发狠,老大说:“人家说着取乐哩!”并不在意。

阴历十月初,摄制全体人马到来。

摄制组带有发电机,突突突发动了,就有了电,哪亮光,村里人都听说这玩意,见过的却少,连奶也让人挟了去看。为了感谢在选景和搭景中村里人的支持,更为了以后摄制工作的顺利进行,摄制组专接一条线给村里。导演对老大说:“本想让村人家家拉上电灯使用,可电力不足,你是否去买一台电磨机,大家就不用抱磨棍去推石磨,多出劳力来挖矿了。一台电磨机三四百元,若一下拿不出,我们可以先借你一笔,磨子一转,钱

很快就回来了的。”老大说:“现在不比以前了,三四百元是能拿得出的。”就在送矿时,顺便买回了电磨机。电磨机一开,家家都来磨粮,无一人不说摄制组的好。

老大便对光大说:“摄制组对咱们这么好,人家四十多人住在这儿,咱也得有个表示呀!我思谋了,给人家吃什么好的,咱也没有,城里人好东好西吃惯了,稀罕野味,你这几日就不要挖矿了,出去打打野物,咱招待人家一顿野味宴!”光大比老大大两岁,自订了小梅婚事,就一直口甜着叫老大为哥,当下喜不自禁,说:“哥,这没问题,好长时间没打猎了,手都发痒了!”光大就背了枪上山寻找目标。果然第一天就获得三只兔子。小

梅在摄制组做饭,将光大打猎的事告知了演员,皆大欢喜,小梅也就时时支着耳朵听山里的动静。枪声不太响的时候,她就说这一定是野兔,或是一只山鸡;枪声大响的才可能是山羊什么的。因为遇见大野物,那药就装得多,又要在药里下了铁条。她盼着光大能打个大野物,可显显他的本事;可是她又担心遇见大野物了,一个人能否对付得了:光大是笨人,可比大哥有力气.有蛮劲,却少了大哥的灵性!小梅正忐忑不安,就听到天峰古堡方向,传来沉重的一声枪响。矿上的政治委员们听见了。也跑出来观看;摄制组的人也听见了,跑出来观看。小梅站在最前边,心里又喜又急,不知道到底打着什么,打死了没打死:

蓦地,古堡上传来光大歇斯底里的喊声:“打中了,又打中了!我把麝打死了!是个雄麝,雄麝!麝全让我打死了!”

山下听说又打死了麝,先是惊疑,几乎人人都反应不过来。山洼里死一般的寂静。几分钟后,腾起一片欢呼。导演说:“是雄麝?雄麝不是有麝香吗?”立即有十多个男女演员往天峰山跑去。小梅跑得最快,结果被石头绊倒了,滚在草窝里,再也没了一丝力气,笑着,无声,笑纹却满脸纵横。

山上的光大,狂呼之后,也被自己的胜利所惊倒,他站在死麝的面前,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双腿就跪下去,挥了双手打着麝;叫道:“你怎么死了?你厉害嘛!你再来嘛!你怎么就死了?!”倒在麝的旁边,沾了一身的血,热泪长流。早晨,到了古堡,接连打中了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鸡。山鸡的尾巴二尺余长,五种颜色,他拔下了,一一别在自己的后领上,说:“这是我小梅的,谁也不给,导演要也不给!”正要下山,突然脚下一块小石头踏滑了,咕咚咚滚下来,滚在一个土畔上。他骂了几声,刚刚爬起来,却发现一只麝从那边草窝一露头,立即就不见了。他愣了一下,不由“啊”地叫了一声,便顾不及野兔和山鸡,提了枪猫腰过来,躲在草中装好了药,所有的药全装进去,又下了一根铁条。

这便是雄麝。

雌麝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雄麝就更没黑没明地寻食物。山下的人忙着在矿洞挖矿,它高兴没有人上山来干扰它。但是,它太大意了。今早从石洞出来,本不准备到沟里去的,却贪恋了沟里那一潭清水,去喝了一顿。喝了清水立即回来也不要紧,偏喝了水又想着洞里的雌麝,就又找了一节竹管盛了水叼上来。叼了一竹管水赶紧回来也罢,它却嫌这水太少,想起后山一所独屋的窗台上,有一个盛水的葫芦,便又跑到那里偷偷叼去,装

了水往石洞走。偏偏就在草窝,碰见了光大,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光大认得它就是第二个出现的凶兆怪麝;它也认为这就是杀了母亲的那个凶手。但如果此时雄麝丢了水葫芦从那边峭崖上爬过,光大无论如何不能过来,又不易发现它,但是它舍不得丢下水葫芦,没有走那峭崖,却沿了一片梢树林子跑,结果光大开枪了……

光大背着死麝走下山来,演员们就围住了。他脸上放着亮光.得意地叙说打麝的经过。末了用手搓鼻子,红血就涂了一脸.说道:“麝全叫我打死了!人都说麝是灾物,给这里带来了祸害.现在嘛,全叫我孙光大打死了!”他嘿嘿笑一阵,说一阵,身后就有一个演员趁他不注意,用小刀割去了麝的生殖器,朝别的演员一挤眼,几个人跑过山脚,先回到摄制组驻地去了。这演员就找着导演说:“导演,麝香是珍贵药材,不好弄的,我们

把这宝贝割回来,你不是有关节炎吗,听说麝香和当归泡酒喝可以治的!”导演黑了脸唬道:“胡来!光大是烈性人,你们惹他动了火,小心他揍你们!”

这光大背了麝进村,村人皆视为英雄,团团围了看他将麝的后腿拴了,倒吊在树上剥皮开膛。小梅就站在那里,手里握着光大给她的山鸡尾巴,几分羞怯,几分喜悦。待到光大磨好刀,脱了上衣,去抓那麝头,骂一声“狗日的眼睛还瞪着!”一刀将眼珠挑下来用脚踩了,小梅“呀”地叫着,双手就捂了脸不敢看。这时导演来了,手里拿那只麝的生殖器,说:“光大,实在对不起,几个演员偷偷割了麝香,我批评了他们。现在,我把这东西送回来,希望你能原谅!”光大吃惊不小,忙去看麝的身下,才发现麝果真没了生殖器,就嘎嘎嘎大笑,笑得导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光大说:“你们城里人弄错了!人都说麝香是麝的那下贱东西,其实是在麝的肚脐眼里!”导演听了,恍然大悟,也笑了前仰后合,就大声喊:“阿黄,阿黄!”阿黄从人群外挤进来,导演将手中的恶心臭肉扔给狗,阿黄叼了,幸福地在空中腾一个跃子,一溜烟飞跑去找他的小“爱爱”了。

野味宴是在第二天早上办的,城里人吃得嘴脸油光,浑身来劲。饭后,第一个镜头就在山洼里正式开拍。村人倾巢而出,沿拍摄点的北面土坡上,层层而坐。从上往下看,颗颗人头,光头的便知是男人,女人头上则有油的抹油,无油的淋水,梳得紧紧溜溜光光洁洁。从下往上看,一满人脚,各式鞋样,唯一的三寸金莲,是云云的奶。导演和摄影师不厌其烦地试看镜头,化装师忙着给演员现场化装。因为大多数演员要扮演土匪,有

的头剃的青光,有的发乱如毡片。化装师就用一种黄土筛制的泥膏,在每一个肉脸上擦抹。然后,各条电线在地上拉动,照明的,录音的一阵忙乱,导演就高声对群众说:“我们是同期录音,当我喊‘预备开始’时,请都不要说话,咳嗽也不能咳嗽!”云云就对奶说:“你要咳嗽了,就用手帕捂住嘴!”奶好紧张,却说:“奶知道!”导演突然就喊了“预备开始”。那三四个土匪便从一边走过来,于草窝里横七竖八地坐了,拿酒来喝,拿鸡来啃。这时有孩子叫起来:“喝的不是酒,是水!”孩子说的是对的。因为他刚才看见演员用这罐子接了山泉水来的。但导演喊了一声:“停!”周围的人就一起拿凶光看那孩子。孩子爹便掮了孩子一耳光,骂道:“你不说,别人把你当哑巴了?那罐里要真是酒,一气喝那么多,那不喝死人吗?”这句话又惹得大家哄然大笑。剃头匠就对老母说:“原来电影里的都是假的呀!”导演重新叫道:“再来一遍!预备——开始!”土匪们走来,横七

竖八坐下,取了酒罐喝酒,啃煮熟的鸡。导演又说:“停!酒要从嘴边流出来,喝罢眼睛要发直!”后再是“预备——开始!”土匪走来,横七竖八,取了酒罐喝酒……但导演又是“停!”过去指正吃鸡人的位置。如此反复七次八次,云云奶就受不了了,导演一喊“停!”就连声咳嗽,一喊“开始”,就拿手巾堵嘴,脖脸憋得乌青。导演还是“再来一遍!”云云奶就对儿说:“拍电影怎么不好看呀,你背我回去吧。”剃头匠背娘归去,围观的人又坚持了半个小时,都有些不耐烦,就谈论起那些演员的戴的礼帽,还有那些西服,那黑镜,那紧绷了屁股蛋的牛仔裤。后来又议论到那作废的胶卷,说到城照相,二寸一张六七角,这一中午花去的有几十元、上百元吧。于是就听得有人大声说:“唉,咱辛辛苦苦挖十多天矿,挣的钱不顶人家一袋烟工夫的废胶卷钱!”老大听罢,就说:“少说话,甭影响了人家!”站在旁边的不言语了。远处正飞奔而来的人却一边跑一边喊:“快呀,

看拍电影哟!”导演只好皱眉头,喊“停”,等那喊声停止,老大就过去,打老远作手势制止,竟来回跑得满头大汗。刚蹲在一边了,小路上就过来了村长,也蹲在老大身边,将自己嘴里叼着的旱烟袋连口水拔出递过,说:“老大,今日不挖矿了?”

老大说:“第一次拍电影,谁不来看看?”

村长问:“这几天矿挖得多少?”

老大说:“一天比一天多。”

村长就压低了声音说:“老大,我没到矿上去,我不了解情况,挖矿是上边批准了的,这也是好事。可我听说你现在专在收矿,你一收一交,从中赚五、六分钱?”老大点点头。

村长说:“不知道这符合不符合政策?有人反映说你这是从中牟利,要作资本家了!”

老大开口骂道:“这是谁他娘的说的?”村长说:“你想想,我能给你说出名字吗?人家就说害怕打击报复哩!依我看,收矿这事你要慎重。我本来不管这事,可活该你我一个祖宗,要是万一犯了什么错误,就……”

老大说:“我这样做对着哩,我要不收矿,白白以自己的拖

拉机去给别人运矿,天底下是不会有第二个的。如果让每一个挖矿人都把矿驮到县上去交,我想那卖矿的收入还不够来回吃、住、路费钱!这事出了问题我负责!”

村长说:“那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站起来就要走。老大却拉住说:“还有一件事我正要找你的。”村长说:“啥事?只要你看得起我,我好赖是村长,哪里能不帮你?”老大说:“现在村里差不多人家都去挖矿,我想,这种各自为政,毕竟也不是长法,咱能不能以村的名义给乡上打个报告,把全村人组织起来,统一安排生产。”村长叫道:“你想搞集体企业?”老大说:“这样好处多,一是有计划开采,二是能充分利用矿藏,三是也少了是是非非。乡里能派人来管理更好,若没人来咱可以牵这个头。国家看不上这矿藏,作为村企业,咱这村就可以是专业村了!”

村长却抓着脑袋为难了,说:“老大呀,这拿不准,这得请示乡里。我可以先汇报汇报,上边有这么个意思了,咱再打个正式报告。谁是矿长,谁是指导员,收多少人,开支多少,上缴多少利润,这事是十分复杂哩!”

老大只好不再说话,他走到人群中蹲下,默默看电影终于拍完土匪喝酒吃鸡的镜头,就帮摄制组背回器材。导演叫他到宿舍拉话,他也所答非所问。导演说:“你今日是怎么啦,蔫不沓沓的,别是和云云又闹什么气了?”老大说:“不是。”导演说:“那为了啥?”老大就将刚才和村长的谈话又叙述了一番,末了说:“导演,你是城里人,走南走北见得世面广,你说,这人怎么这么难做?我老大把心掏出来,别人还说不红呀!”导演说:“你得记住,仅仅用钱,是不能维持好人情的!至于统一组织管理挖矿,这路子对哩,这样不光是能多赚了钱,人的素质慢慢就起了变化,人变,什么事都好办。若人老不变,即便是钱挣得金山银山,保不定倒会出别的乱子!村长他拿了事,吞吞吐吐的样子,怕也不会热心去干这事的,你何不亲自去跑跑?”老大说:“这你不知道,乡上那两个正副乡长,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的。副的不服正的,正的要压副的。正乡长家在西边大青山

住,那是上山碰鼻子、下山礅尻子的穷地方,去年他想把家搬到这里来,给村长说好了,可群众会上一哇声反对,事情就吹了:我找他,他能不给我穿小鞋吗?让村长去,他能说上话的。”导演说:“那就去找副乡长嘛!”老大说:“他两个争权夺利闹得那么僵,正乡长不给办.副的也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为咱惹正乡长的嫌吗?”导演一拍掌却叫道:“这正好!”老大莫名其妙,问:“怎么个好?”导演说:“据我所知,现在无论到哪儿,几乎没有一个单位的领导是合心的。许多人争着当官是为了谋私利,但是,也有许多人,想办好事,可没有权也办不了。你不妨就利用一下正副乡长的矛盾,走夹缝路办你们该办的正经事吧。”老大说:“你往明白说!”导演便说:“副乡长对正乡长不满,正乡长又肯定不给你们办,你便寻副乡长,说明原委,那副的一定会支持你们。他或许不是真心,可他却会一个心眼想借你们的事来找正乡长不支持你们搞企业的岔子,趁机攻击正乡长。说不定这事倒真能成!”老大说:“这样做是不是有些那个……”导演就笑了:“现在你要办成事,也只有这么干了。若正正经经来,你去试吧,屁也干不成!”老大也觉此话有理,心里不得不佩服导演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就说:“好,就这么办了!”

不出所料,村长三天后去乡上找正乡长,事情没有办成,倒在乡上喝醉了,沉睡一天,从床上跌下来划破了面皮。回村见到老大后,伤口粘了鸡毛,推说走夜路栽了,告诉说:“乡长的意思是当今的政策变化极快,万事不要扑得太急,弄得不好容易犯错误,还是安稳为好,以不变应万变嘛!”老大就去找副乡长,副乡正打麻将,虽不为赌博,却输者头上顶臭鞋。副乡长达观异常,口称麻将面前人人平等,竞头上顶了对面而坐的一女人的方口带儿鞋。老大在旁说起自己的打算,他眼盯着牌,口里说:“就你们村子事多!”甚是不快。老大就依计说出正乡长如何不同意,他们村人走投无路,才让他来寻找副乡长的。这一招果然奏效,副乡推了麻将,假装弯腰在桌下拾取掉下的香烟,捏了那女人的光脚丫子,起身拉老大到旁边的房子细细问起情况。后说:“好吧,上上下下都在改革,他姓马的居然敢这样压制群众创造性?!”就极快给县委写了一封反映信。几乎使老大没料到,也使副乡长没有料到,反映信竞很快批复下来,认为老大他们的想法是对的,乡里应大力支持,帮助他们把这个村的劳力组织起来,办好集体的企业。于是,副乡长来锑矿洞看过几次,召开了村民大会,指派村长为指导员,老大为矿长,每家出劳力两个,统一经营,按劳取酬。而他则当然为该矿的顾问。村长就当场讲话:“我们不要辜负副乡长的教导和希望!”老大就又小声纠正:“是期望吧?”村长说:“希望和期望都是望,就是让我们好好干!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保卫国家。社会主义好啊!”老大早就知道村长一到正式场合就要讲话,一讲话就乱用名词又不带逗号的毛病,但此时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反胃。旁边坐的光小也气得直咬牙齿,突然觉得脖子上发痒,用手一摸,是个虱子,说句:“我还以为是虱子哩!”丢在地上,然后又恶作剧地弯腰在地上四处寻看,嘴里嘀咕道:“咦,究竟是不是个虱子哩?!”惹得全场哄笑。

有了统一组织,又制定了一套新的方案:一是进一步扩大矿洞;二是借县上、乡上支持,申请讨要支架的木头,铁镐铁镢,甚至一台卷扬机;三是争取把炸药、水泥纳入县分配计划中;四是建立考勤制度。一个月过去,矿貌大变,纯收入达到三千元,除下一千元作为扩大再生产的资金外,两千元按劳分红,平均每家得到八十二元三角四分。八十余元,对于村民来说,数字是不算小的,尤其那些缺乏强壮劳力的家户,更是念了佛的喜欢。但是,老二和光小却没劲了,他们的收入大大少于以前,就在老大面前发牢骚。老大讲道理,他们听不进,老大就以身分压人,训斥他们少给他惹事生非,影响全局计划。两个光棍就在完成了自己打炮眼爆破任务之余,常偷偷跑去看摄制组拍电影。

摄制组的女演员,使他们大开了眼界,当拍完某一镜头后,男女演员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他们就目不够用,心不够用。那城里的人一笑一颦,抬脚动手,都要勾走他们的魂魄。两个便背地里大发感慨,自恨自己一生的可怜。

一日,两人又去看拍电影,正是下过一场雨,庄河水涨,女演员需要过那河面的浮桥时,桥面摇摆得厉害,脚抬起来,桥也随脚上来,脚落下去,桥也随脚下去,眼睛一看着河水,又觉得桥在随波下移,便叽哩哇啦失声锐叫,蹲下再也不敢动了。老二和光小几乎没商量,同时站起来,同时跑了过去,在浮桥中间将女演员拉住了。他们闻到了极浓的香水气味,闻到了只有城市女子才散发的热腾腾的一种气息,那黑黑的手握住了嫩白的小手,像是握住了一块发糕,一块棉花,自己便觉飘飘欲仙,神志不可清醒。说:“慢走,慢走,眼不要看河面,瞧我的脑勺!”女演员竞紧紧跟着他们,身子也极力靠住他们,几乎是让他们背过来的。

这一次桥上拉人,使老二和光小有想不尽说不完的回忆,常于施工中温习,走了神,使打钎的大锤多次闪失,把腰都拧了。两个人就又要停下来,往洞外走,一个说:“啥时还到河里拍电影呢?”一个说:“这些洋女人,平日能让咱接近吗?可那一阵她竟想要咱们背了她!拉过桥,我将她的手心都抓破了的,她一口一个谢谢哩!”两人就大笑一通。一个又说:“这么好的女人,只要跟我睡一回,枪崩我,我也不后悔!”说罢目光发呆,如坠云里雾里。一个却长长叹一口气,说:“唉,那都是城里男人享受的。到底在城乡差别嘛!”

他们说得多了,身体的某一部分就不能控制,一起跑上烛台蜂。上烛台峰是一种心理上的摆脱。因为他们清醒过来,就明白自己对于那些城里女人是一种绝缘,犹如面对着墙上的一幅好画,镜中的一轮明月。于是就要说:“这些城里女人那么好,都是狐狸精变的,是仙,是神;是鬼,反正不是人。”他们要到道观去看那些比他们更可怜的道人;在道人面前,他们是最有福的人了。

小道士又在那山泉挑水了。这是一个满脸长了粉刺的出家人,一边舀水一边拿眼看远处草坡上牧羊的女子。老二便笑说:“又在看啥哩?”小道士吓了一跳,手中的水瓢掉在泉里,见是老二和光小,便说:“看见那边有一个狼。”

光小说:“是狼,你不怕狼吃了你?”小道士顺嘴溜了一句:“我爱狼哩!”说出口就觉失言,拿水泼光小。老二拉小道士在林间坐了,说:“这儿没人,道长不在.你给我们说说,你怎么就当了道人,你能受得住吗?”小道士说:“你们尽说瞎话!道长知道了我就没命了!”光小说:“我们要是给道长说,我们就是地上爬的!每天来观里烧香的有那么多女人,你们见了心就不动?”小道士说:“我静坐面壁哩。”老二说:“你能坐住?你别哄我们了!”小道士就说:“静坐面壁就是克制自己哩,道家讲究炼丹,人本身就是个丹炉,炼就是守精,精守住了丹就炼成。也就是得了道了。”老二说:“我知道了,你们一直是在和性欲作斗争的。盘脚静坐,就是强制压住那个东西不起来,是吗?”小道士点头。光小就说:“你们道人可怜!你能守得住吗?夜里不跑马吗?”小道士说:“跑的。”老二就同情起这小道士,替他挑了水往观里去。突然道长在远处喊小道士,小道士忙自己挑了水,一步一步急去。

老二和光小皆没有说话,看着小道士走了,坐了一会,也到了观里。却见道长正指着晾在院中的被褥质问是不是那小道士的?小道士应声说是,道长就指着被褥上的点点圈圈问这是什么?问得小道士面无颜色,不敢回答一句,道长就让去静坐诵经,不背过《道德经》就不得吃晚饭。正训斥完,抬头见老二和光小,过来说:“上山来了?”老二说:“道长没下山去看拍电影吗?”道长说:“导演来过一次,我还夸奖了他的名字好哩!”

老二说:“导演姓和名谷,有什么好处?”道长说:“这你不懂,《道德经》上讲:‘知其有,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豀,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及足,复归于朴。’我送了他八个字: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他要我解释,我说:‘谷形容虚空,神形容不测的变化,不死喻变化的不停竭,玄牝即微妙的母性。总起来说,意思是:道的虚空的变化是永不停竭的,这就是微妙的母性,母性就是生殖力。因道,也就是谷神生殖天地万物,其过程没有一丝形迹可寻,故以‘玄’形容。”道长的经论对于老二、光小自然是对牛弹琴,老二就说:“道长这么关心城里人,却不肯到我们矿洞去一次。”道长说:“我虽未去,但那里情况却是知晓,你大哥此人是能人,精明敢干,只是学问太差,他应致虚极,守静笃,知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才是,我建议他去读一本书哩。”老二说:“读什么书?能使我们发财吗?”道长说:“你尽是发财,那知无为而知无不为呢?既然他要一心办矿业,他就要读读历史,知道知道商鞅的事情。”光小说:“老听人说你讲商鞅,商鞅那是古人,读写他的书,能顶了我们挖矿?”道长说:“道可生一,一可生二,二可生三,三可生万物,万物则又归一。商鞅当时辅秦,定变法之令,编制居民或为十保,或为五保,什、伍之中,一家有罪,其余诸家当联名举发,若不纠举,九家或四家连坐。匿藏罪犯者杀,告发者赏。民间有丁男二人以上而不分居另外干活的,一人须出两份赋税。勇于公战的,均依照规格高下升爵受赏,私斗的以情节处以大小不同的刑罚。努力耕织的,免其本身徭役或豁除本身的赋税,因懒惰不事事而至贫的,将没其妻、子为宫中的奴役。国君的亲属没有年功的不许载入谱牒,有功勋的其占田宅、侍从、服役等等,须各随其家爵的班次。有功者就显荣,无功者就是再富也没地方可显示他的尊荣。”

道士越说越口若悬河,老二和光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耐烦。说:“道长,你说的都好,只是我们全是不懂,改日让我大哥来向你讨那书去看吧。”道长才猛地住口,满脸清高之气,叹一声说:“既如此,让你大哥也不要来了!”拂袖而去。老二和光小却不知哪里得罪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