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吾 提议遭到拒绝

六点前,天吾和父亲道别。www.miaokanw.com在出租车赶来之前,两人在窗边相对而坐,一句话也不说。天吾沉浸在散漫的思绪中,父亲则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的风景。太阳已经西斜,天空的淡蓝,缓缓地向着更有深义的蓝色推移。

还有许多疑问。但不管问他什么,恐怕都不会有回应。只要看看父亲闭得紧紧的嘴唇便一目了然。父亲似乎下定决心,绝不再开口。

所以天吾什么也不问了。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非走不可的时刻到了,天吾开口说道:“你今天告诉了我好多事。

虽然转弯抹角的不太好懂,但我想,你大概是以自己的方式说了实话。”

天吾看看父亲的脸,但对方的表情毫无变化。

他又说:“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你,只是我也知道,这些问题会给你带来痛苦。所以我只好根据你说出的话去推测别的。恐怕你不是我血脉相承的父亲。这就是我的推测。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情形,但大体上只能这么想。如果我想错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想法不对昵?”

父亲不作回答。

天吾继续说道:“如果这个推测猜中了,我会感到轻松些。但是,这并不是因为讨厌你。刚才我说过,是因为我没必要讨厌你了。我们好像没有血缘关系,你却把我当作儿子养大。在这件事上,我必须感谢你。很遗憾,我们作为父子相处得不太好,但那是另一个问题。”

父亲还是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的风景。就像一个哨兵,生怕看漏了远方山峦上升起的蛮族的狼烟。天吾试着朝父亲注视的方向看去,却看不见狼烟之类的东西。那里有的,只是浸染在苍茫暮色中的松林。

“我能为你做的事,非常抱歉,几乎一件也没有。除了为你祈祷,希望空白在你心中形成的过程不至于给你带来太多痛苦。以前,你肯定经历过足够的痛苦了。你大概曾经以你的方式,深深地爱过我母亲。

我猜是这样。可是她却离你而去。对方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还是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你好像不打算把内情告诉我。但不管怎样,她抛下你出走了,留下幼小的我。你养育我,说不定也有这样的算计: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许就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但她最终没有回来。没有回你那儿,也没有回我这里。对你来说,这一定是很痛苦的事。就像始终住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城里。但不管怎样,你在那座小城里把我养大成人了。就像填补空白一样。”

父亲的表情没有变化。对方有没有理解自己的话,甚至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天吾都不知道。

“我的推测说不定错了。对你我双方来说,错了也许更好。不过,这样去想,许多事情就在我心中安顿下来了。几个疑问暂时有了解释。”

几只乌鸦成群结队,啼叫着从天空飞过。天吾看了看手表。已经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父亲身旁,把手放在他肩上。

“再见,爸爸。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

抓着门把手,最后回头望去,只见一行清泪从父亲眼中流下,天吾一惊。日光灯从天花板上照下来,那行泪水闪烁着微弱的银光。父亲大概是用尽了所剩无几的感情的力量,流出那眼泪的。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落在膝上。天吾拉开房门,就这样走出房间,乘出租车赶往车站,坐上了驶来的列车。

从馆山始发的上行特快列车,比来时更加拥挤和热闹。大半乘客是举家洗完海水浴回来的。望着他们,天吾想起了小学时代。像这样举家出游、远行,他一次也没有体验过。盂兰盆节和新年放假时,父亲什么事也不干,只是躺在家里睡觉。这种时候,这个男人简直像一台被扯掉了电源的肮脏电器。

坐下后,天吾想继续阅读文库本,发现刚才把那本书忘在了父亲的病房。他叹息一声。转念一想,这样也许更好。就算现在有书读,只怕也读不进脑子里去。此外,和放在他的手头相比,《猫城》是个更适合放在父亲房间里的故事。

窗外的风景,和来时顺序相反地移动着。依山势游走的暗淡寂寞的海岸线,不久变成了开阔的临海工业带。许多工厂夜间也继续开工。

烟囱林立在夜晚的黑暗中,仿佛巨蛇吐出长长的芯子.喷吐着红色火焰。重型卡车强力的前灯将路面照得一片雪亮。更远处的大海像一片泥泞,看上去黑黢黢的。

回到家,是在十点前。信箱空空的。打开房门一看,家里显得比平日更空荡。存在于此的,仍是他今天早晨留下的空白。脱下来扔在地板上的衬衣,关了电源的文字处理机,残存着他压出的凹陷的转椅,散布在桌子上的橡皮屑。他喝了两玻璃杯的水,脱去衣服,钻进了被子。睡眠立即袭来,而且是近来没有的深深的睡眠。

次日早晨,八点后醒来,天吾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手脚的肌肉柔韧,等待着结实的刺激。倦意无影无踪。

就像小时候新学期开始,那种翻开崭新的课本时的感觉。虽然还不理解内容,但那里面有新知识的预兆。他走进洗手间,刮了胡子,用毛巾将脸擦净,抹上须后水,再对着镜子重新审视自己的脸。然后他认定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昨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像发生在梦中。无法认为那是现实中的事。虽然一切都十分鲜明,但那轮廓中可以一点点地看出非现实之处。乘列车去了一趟“猫城”,又回来了。幸运的是和小说的主人公不同,自己成功地乘上了回来的列车。而且在那个小城的经历,似乎给这个叫天吾的人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固然,天吾身处的现实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百般无奈地行走在充满了困扰和谜团的危险之地。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根本无法预见接下去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尽管如此,此刻他还是有种最终会渡过危难的感觉。

这下我总算站到出发点上了,天吾想。虽然没有弄清关键的事实,但从父亲说的话、表现出的态度中,一个可能是自己出生真相的东西隐约露出了轮廓。那段长期以来苦恼与困扰着自己的“图像”,并非毫无意义的幻觉。他无法准确地弄清它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真实,但大概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信息,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构成他人生基础的东西。弄清了这些,天吾感到如释重负。之后,才实实在在地觉出自己此前的负担是何等沉重。

安稳得出奇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两个星期。像漫长的台风眼一般的两个星期。天吾暑假期间每周在补习学校上四天课,其余时间便用来写小说。没有一个人联系他。深绘里失踪事件有什么进展?《空气蛹》是否仍在畅销?天吾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世界就是世界,随它去吧。有事的话,对方肯定会主动找上门来。

八月逝去,九月来临。每天都像这样,永远平安无事该多好。天吾一边泡着早晨的咖啡,一边不出声地想。如果说出声,谁知道会不会被某个尖耳朵的恶魔听到。所以他无声地祈祷平安能持续下去。但事与愿违才是人世的常态。他不希望的是什么,世界似乎反而了如指掌。

这天上午十点过后,电话铃响了。让铃声响过七次后,天吾无奈地伸手拿起听筒。

“我现在可以去你那里吗。”对方压低了嗓音问。据天吾所知,能问出这样不带问号的疑问句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在声音的背景里,能听见广播声和汽车的排气声。

“你现在在哪里?”天吾问。

“在一个叫丸商的商店门口。”

从他的住处到那家超市,连两百米都不到。她是从那里的公用电话打过来的。

天吾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可是,你到我家来恐怕不好吧。我的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再说社会上都认定你失踪了。”

“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深绘里把天吾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

“对。”天吾说,“我身边最近发生了许多怪事。我猜这些肯定和《空气蛹》有关。”

“是那些生气的人。”

“可能。他们好像在生你的气,顺便也有点生我的气了。因为我改写了《空气蛹》。”

“我不在乎。”深绘里说。

“你不在乎。”天吾把对方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这肯定是个会传染给别人的习惯。“不在乎什么?”

“就算房子受到监视也不怕。”

天吾一时无言以对。“但我也许在乎。”他终于说。

“我们俩最好在一起。”深绘里说,“两个人齐心协力。”

“索尼和雪儿。”天吾说,“最强的男女二重唱。”

“最强的什么。”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我到你那里去。”

天吾正打算说话,另一端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声音。不管是谁,都在话才说到一半时,就自作主张地挂掉电话,简直就像拿砍刀斩断吊桥一样。

十分钟后,深绘里来了。她双手抱着超市的塑料购物袋,身穿蓝条纹长袖衬衫和紧身蓝牛仔裤。衬衫是男式的,胡乱晾晒后也没有熨烫。肩上还挎着个帆布包。为了遮住面孔戴了一副大大的太阳镜,但很难说起到了伪装效果,反而会引人注目。

“吃的东西应该多一点。”深绘里说,然后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放进了冰箱。她买来的,几乎全是已烹饪好的东西,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后就能吃。还有咸饼干和奶酪。苹果和番茄。还有罐头。

“微波炉在哪里。”她环视一圈狭窄的厨房,问。

“没有微波炉。”天吾回答。

深绘里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并没有发表感想。她似乎想象不出没有微波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住在你这里。”深绘里像在通告一个客观事实。

“住到什么时候?”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那意思是说不准。

“你那个藏身处怎么了?”

“有事发生时,我不想是一个人。”

“会发生什么事吗?”

深绘里没有回答。

“我还是得再哕唆一句,这里不安全。”天吾说,“好像有些人盯上了我。还没弄清那是什么人。”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说。随后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手指轻轻地捏住耳垂。这个肢体语言表示什么意义,天吾不知道。恐怕不表示任何意义。

“所以,在哪儿都一样。”天吾说。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重复道。

“也许是这样。”天吾承认,“超过一定水平之后,危险的程度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不过先不管它,我马上就得去上班了。”

“去补习学校上班。”

“对。”

“我待在这里。”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天吾重复道,“这样更好。别出去,谁来敲门也不要吭声。电话铃响了也不要接。”

深绘里默默地点头。

“对了,戎野老师怎么样了?”

“昨天‘先驱’被搜查了。”

“就是说,因为你的案件,警方搜查了‘先驱’总部?”天吾惊讶地问。

“你不看报纸吗。”

“我不看报纸。”天吾又一次重复道,“最近这段时间我没有心思看报纸,不了解详情。既然这样,教团可要遇上大麻烦了。”

深绘里点点头。

天吾长叹了一口气。“而且会比以前更生气吧。就像被人捅了窝的马蜂一样。”

深绘里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想象从蜂窝里飞出来的、气得发疯的蜂群。

“可能。”深绘里小声说。

“那么,你父母的下落有线索了吗?”

深绘里摇摇头。关于这件事,还没有任何线索。

“总之,教团那帮家伙正气得发疯。”天吾说,“如果弄清失踪事件是个骗局,警察无疑也会对你发怒。顺便也会对我发怒吧。因为我明知真相,却窝藏了你。”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齐心协力。”深绘里说。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正因为这样?”

深绘里点点头。“是我用词不当吗。”她问。

天吾摇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个词的发音有一种新鲜感。”

“要是你觉得麻烦,我就去别的地方。”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没关系。”天吾无奈地说,“你又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不是吗?”

深绘里简短而明确地点点头。

天吾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喝。“我不欢迎发火的马蜂,但你的忙,我总可以帮。”

深绘里盯着天吾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看上去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深绘里的嘴唇撇成奇怪的角度,随即恢复了原状。没办法解释。

“不必解释。”天吾说。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走出家门时,告诉深绘里:“我给你打电话时,先等铃声响三下,然后挂掉。接着我会再打一次,这下你再接电话。明白吗?”

“知道了。”深绘里说,然后复述道,“你等铃声响三下就先挂掉,然后会再打一次,这时我再接电话。”听上去像是在一边翻译古代石碑的铭文,一边念出声来。

“这很重要,千万别忘了。”天吾说。

深绘里点了两下头。

天吾上完两节课,回到教员室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前台的女子走来,告诉他:来了一个姓牛河的人要见你。她就像一个传递噩耗的善良的信使,歉然地说。天吾爽朗地笑着向她致谢。没有理由责怪信使。

牛河坐在玄关大厅旁的自助餐厅里,边喝牛奶咖啡边等天吾。牛奶咖啡怎么看都是和牛河不相配的饮料。而且,混在精力旺盛的学生中,牛河不寻常的外貌更引入注目。只有他所在的那片区域,重力、大气浓度和光线的折射度似乎都和别处不同。远远望去,他真像一则噩耗。正是休息时间,餐厅里十分拥挤,但牛河独占了一张可坐六人的桌子,却没有一个人肯过去和他拼桌。就像羚羊们躲避野狗一样,凭着自然的本能,学生们都躲着牛河。

天吾在吧台买了咖啡,端着坐到牛河对面。牛河好像刚吃完奶油面包,桌子上包装纸窝成一团,嘴角还粘着面包屑。奶油面包也是和他极不相配的食物。

“好久不见,川奈先生。”看到天吾,牛河微微抬了抬屁股,打着招呼,“不好意思啊,老这么不请自来。”

天吾也不寒暄,直奔主题:“你肯定是来和我要答复的吧?就是对上次那个提议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