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豆 那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

梅雨季节还未正式宣告结束,天空却已湛蓝一片,盛夏的骄阳尽情灼照着大地。miaokanw.com绿叶繁茂的柳树,在时隔多日之后,又在路面上摇曳着浓密的阴影。

tamaru在玄关迎接青豆。他身穿暗色调的夏季西服,白衬衣上系着素色领带,没流一滴汗。像他那样的大块头男人,却无论天气怎样炎热都不出汗,青豆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tamaru见到青豆,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含糊地短短问候一声,便一言不发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两个人随意交谈几句,而是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带路,踱过长长的走廊,将青豆领到老夫人正在等待的地方。

大概他无心与别人闲聊吧,青豆推测。也许是狗的死亡带给他的打击太大。“需要再找一只看门狗。”他在电话里对青豆说,像谈论天气一般。但连青豆都明白,那并非他的真心话。那只雌的德国牧羊犬对他而言是个重要的存在,多年来彼此心心相通。那只狗莫名其妙地忽然死去,他视之为一种对个人的侮辱或挑战。望着tamaru那教室里的黑板一般宽阔缄默的后背,青豆能想象出他心中安静的愤怒。

tamaru打开客厅的门,请青豆入内,自己则立在门口等待老夫人的指示。

“现在我们不需要饮料。”老夫人对他说。

tamaru无言地轻轻颔首,静静地带上房门。老夫人和青豆留在屋子里。老夫人坐的扶手椅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只圆形玻璃金鱼缸,里面游着两条红金鱼。是那种寻常可见的普通金鱼、随处皆是的普通金鱼缸,水中像是理所当然般浮漾着绿色的水藻。青豆曾多次造访这间端庄宽敞的客厅,但看到金鱼是头一次。空调似乎设定得很弱,肌肤不时感到微微的凉风。她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插了三枝白百合的花瓶。百合很大,仿佛沉湎于冥想的异国小动物般低垂着头。

老夫人招手示意,让青豆坐在身旁的沙发上。朝向庭院的窗户拉着白蕾丝窗帘。夏季午后的阳光格外强烈,在这样的光线中,她显得异乎寻常地疲惫。细细的胳膊无力地撑着面颊,身体深埋在宽大的椅子里。眼睛凹陷,颈部皱纹增多,嘴唇无色,修长的眉毛似乎放弃了对万有引力的抵抗,眉梢微微向下垂去。也许是血液的循环功能下降的缘故,皮肤处处都像喷上了一层粉末,看上去泛白。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她至少衰老了五六岁。而且今天,这样的疲惫公然泄露在外,老夫人似乎并不介意。这可是不寻常的事。至少据青豆的观察,她永远注意仪表整洁,动员体内全部力气,保持挺拔端正的姿势,收敛表情,努力不泄露一丝衰老的迹象。这样的努力总是收到令人刮目相看的成果。

青豆想,今天,这座宅第中的许多事情都和平时很不一样啊。甚至连屋内的光线,都被染成了不同于以往的颜色。还有这平淡无奇的金鱼和金鱼缸,与天花板极高又摆满了优雅的古典家具的房间稍有些不配。

老夫人静坐不动,半晌没有开口。她将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托着腮,凝望着青豆身旁空中的某一点。但青豆明白,那一点并没有浮游着任何特别的事物。她不过是需要一个地方暂时落下视线。

“你口渴吗?”老夫人用平静的声音问。

“不,我不渴。”青豆答道。

“那儿有冰红茶。不介意的话,你自己倒在玻璃杯里喝吧。”

老夫人指指房门边的餐具台。那儿有一只广口瓶,盛着加了冰块和柠檬的冰红茶,旁边有三只不同颜色的雕花玻璃杯。

“谢谢您。”青豆说。但没有改变姿势,等着下面的话。

但好一阵子,老夫人保持着沉默。是有话非说不可,然而一旦说出口,其中隐含的事实或许会变得更确凿。若有可能,宁愿把那个时刻向后拖延。沉默便包含着这种意义。她瞥了一眼身边的金鱼缸,然后似乎放弃了努力,终于从正面注视着青豆的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两端有意地微微上挑。

“庇护所的看门狗死了,tamaru告诉你了吧?死得很蹊跷,无法解释。”老夫人问。

“我听说了。”

“在那之后,阿翼不见了。”

青豆微微扭脸。“不见了?”

“忽然失踪了。恐怕是昨天夜里的事。今天早上人就不在了。”

青豆撅起嘴,想寻找恰当的词。但没能立刻找到。“不过……上次我听您说,一直有人跟阿翼睡在一起,在同一个房间里,为了慎重起见。”

“没错。不过那位女子睡熟了,据她说从来没有睡得那么沉过,根本没觉察到阿翼离开。天亮时,床上已经没有阿翼了。”

“德国牧羊犬死了,而第二天阿翼就不见了。”青豆像确认似的说。

老夫人点头道:“现在还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不过,我认为恐怕是有。”

没有明确的理由,青豆却看向桌上的金鱼缸。老夫人也追逐着她的视线,把目光投向那里。两条金鱼微妙地扇动着几片鳍,在那玻璃做成的池塘中不经意地游来游去。夏日的光线在鱼缸里呈现出奇怪的折射,让人生出似乎在凝视一小片充满神秘的深海的错觉。

“这金鱼是为阿翼买的。”老夫人望着青豆的脸,解释道,“麻布的商店街在举办小小的庙会,我就带着阿翼去那儿散步。心想一直闷在房间里对她的身体不好。当然,tamaru也一块儿去了。从那儿的夜市上连鱼缸带金鱼一起买回来的。那孩子好像被金鱼深深地吸引,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毫不厌倦地从早到晚盯着看。那孩子不见了,我就把它拿到这里来。我最近也经常盯着金鱼看。什么事也不做,只是盯着它们看。奇怪得很,好像真的百看不厌。以前我可是从来没有热心地看过金鱼。”

“阿翼大概会去什么地方,您有没有线索呢?”

“没有线索。”老夫人答道,“那孩子也没有亲戚家可以投奔。据我所知,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有没有可能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老夫人仿佛在驱赶肉眼看不见的小苍蝇,神经质地微微摇头。“不会的,那孩子只是从那儿走出去了。并不是有人来把她强行带走的。

如果是那样,周围的人都会醒来。住在那里的女子睡眠本来就很浅。

我认为阿翼是自己决定离开那儿的。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不声不响地打开门锁,推开门走出去。我可以想象出那光景。就算那孩子出去了,狗也不会叫。狗在前一天晚上就死了。她走的时候连衣服也没换。

尽管身旁就是叠得好好的衣服,她却穿着睡衣就出走了。身上应该连一分钱也没带。”

青豆的脸扭得更歪了。“孤身一人,穿着睡衣?”

老夫人点点头。“是的。一个十岁少女,孤身一人穿着睡衣,连一分钱也不带,大半夜的能到哪儿去呢?从常识角度来看很难理解。

但不知为何,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不,这会儿我甚至觉得,这其实是该发生的事。所以我没去找那孩子的下落。无所事事,就这么盯着金鱼看。”

老夫人瞥了金鱼缸一眼,随即再次直视青豆的脸。

“因为我知道现在在这里拼命找也无济于事。那孩子已经去了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她说完,不再用手撑着面颊,而是缓缓地吐出体内积蓄已久的气息,双手整齐地放在膝头。

“可是,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青豆说,“待在庇护所里可以得到保护,而且她又没有别的地方能去投靠。”

“我不知道理由。但我觉得,那只狗的死亡好像就是导火索。来到这里以后,孩子非常喜欢那条狗,狗也跟那孩子特别亲近,她们俩就像好朋友。因此那条狗的死亡,而且是那样血腥而怪异的死亡,让阿翼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住在那里的人都受到了冲击。但现在想一想,那条狗悲惨的死,也许就是向阿翼传递的口信。”

“口信?”

“它告诉阿翼:不许你待在这里。我们知道你藏在这里。你必须离开。不然,你周围的人身上还会发生更悲惨的事。就是这样的口信。”

老夫人在膝盖上细细地刻记着虚拟的时间。青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恐怕那孩子理解了这则口信的意思,便主动离开了这里。她肯定是不情愿离开,而且是明知无处可去,却只能离开。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绞。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竟然不得不下这样的决心。”

青豆想伸手握住老夫人的手,然而作罢了。话还没说完。

老夫人继续说道:“对于我,这不用说是个巨大的冲击。我感觉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人撕去了,因为我在考虑正式收她为养女。当然,我明白事情不会那么轻易地解决。明知会困难重重,我还是希望这样做。所以,就算进展不顺利,也没理由找谁诉苦。不过说老实话,在我这把年纪,这可是十分严酷的事。”

青豆说:“不过,也许过上一阵子,阿翼哪天就忽然回来了。她身上又没带钱,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

“我也希望能这样,可惜大概不会。”老夫人用有些缺乏抑扬的声音说,“那孩子只有十岁,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下了决心离开这里的。恐怕不可能主动回来。”

青豆说了声“对不起”,站起来走到门边的餐具台前,往蓝色雕花玻璃杯中倒了冰红茶。其实她并不口渴,只是想借离席制造短暂的停顿。她重新坐回沙发上,喝了一口冰红茶,将杯子放在茶几的玻璃板上。

“关于阿翼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老夫人待青豆在沙发上坐好后说,并且像在为自己的情绪划定章节,挺直脖颈,双手搁在身前,手指紧紧交叉。

“接下来我们谈谈‘先驱’和那个领袖吧。我要告诉你我们获知的关于他的情况。这是今天请你来的最重要的目的。当然,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和阿翼有关。”

青豆点点头。这也是她预料之中的事。

“上次我也告诉过你,这位被称作领袖的人物,我们是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也必须处置的。就是说,要请他到那个世界去。你也知道,此人已经习惯强xx十岁左右的少女。那都是些还未迎来初潮的少女。

为了将这种行为正当化,他们随意编造教义,利用教团体系。我尽量详细地对此进行了调查,是委托有关方面去做的,花了一笔小小的钱。

这并不容易,比事前预想的需要更多费用。但不管怎样,我们确认了四个被这家伙强xx过的少女。第四个,就是阿翼。”

青豆端起冰红茶,喝了一口。没有味道,就像嘴巴里塞了一团棉花,把一切滋味都吸收了。

“还没有弄清详细情况,不过四个少女中至少有两个,至今仍然生活在教团里。”老夫人说,“据说她们作为领袖身边的亲信,担任巫女的角色,从来不在普通信徒前露面。这些少女究竟是自愿留在教团里的,还是因为无法逃脱只好留下的,我们不得而知。她们是否仍然与领袖保持着性关系,这也无从得知。但总而言之,那个领袖好像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家人。领袖居住的区域完全禁止入内,普通信徒一律不得靠近。许多东西都笼罩在迷雾中。”

茶几上的雕花玻璃杯开始出汗。老夫人稍作停顿,调整呼吸后继续说道:

“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在这四个人当中,最早的一位牺牲者,是领袖的亲生女儿。”

青豆皱起了脸。面部肌肉自作主张地抽动起来,七扭八歪。她想说什么,但词语未能变成声音。

“是的。可以确认那家伙第一次下手,就是奸污自己的亲生女儿。

七年前,在他女儿十岁的时候。”老夫人说。

老夫人拿起对讲机,请tamaru送一瓶雪利酒和两只杯子来。其间两人缄默不语,各自整理着思绪。tamaru用托盘将一瓶未开启的雪利酒和两只雅致纤细的水晶玻璃酒杯送进来。他把这些摆在茶几上,然后像拧断鸟脖子一般,用干脆精确的动作启开瓶盖,咕嘟咕嘟地倒进酒杯。老夫人背过身去,tamaru鞠了一躬,走出房间。他依旧一声不响,甚至没有发出脚步声。

青豆心想,不仅是那条狗,少女(而且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少女)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了,这深深地伤害了tamaru。准确地说,这不是他的责任。他夜间并不住在这里,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到了晚上他就回到徒步约十分钟开外的家里睡觉。狗的死亡和少女的失踪,都发生于他不在的夜间。两者都是无法预防的。他的工作仅仅是负责老夫人和柳宅的警卫,位于院落之外的庇护所的安全,他顾不过来。尽管如此,这一连串事件对tamaru来说,却是他个人的过失,是对他的不可容忍的侮辱。

“你做好处置此人的准备了吗?”老夫人问青豆。

“做好了。”青豆清晰地回答。

“这件工作可不容易。”老夫人说,“当然,请你做的工作,每一次都不容易。只不过这一次尤其如此。我这方面会尽力而为,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好。但究竟能在何种程度上确保你的安全,连我也说不准。只怕这次行动会比以往的更危险。”

“我心里明白。”

“上次我也告诉过你,我不愿意送你去危险的地方。但说老实话,这一次,我们选择的余地非常有限。”

“没关系。”青豆说,“反正不能让那家伙活在这个世界上。”

老夫人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雪利酒,细细品味。然后盯着金鱼看了片刻。

“我以前一直喜欢在夏日的午后喝点常温的雪利酒,不太喜欢在炎热的季节里喝冰冷的饮料。喝了雪利酒,过一小会儿再躺下来打个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从睡眠中醒来,炎热就会稍微消退。我很希望有朝一日能这样死去。在夏日的午后喝一点雪利酒,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去,就这样不再醒来了。”

青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雪利酒。她不太喜欢这酒的滋味,却很想喝点什么。与喝冰红茶不同,这次多少感觉到一点味道。酒精强烈地刺激着舌头。

“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老夫人说,“你害怕死吗?”

说出回答没有花时间。青豆摇摇头。“并不怎么害怕。如果和我作为自己活着相比。”

老夫人的嘴角浮出无力的笑意。和刚才相比,她似乎变得年轻了一些,嘴唇也恢复了生气。也许和青豆的谈话刺激了她,也许是少量的雪利酒发挥了效用。

“你应该有个意中人呀。”

“是的。不过我和他实际结合的可能性,无限地接近零。所以就算我在这里死去,因此失去的东西也只是同样无限地接近零。”

老夫人眯起眼睛。“有没有具体的理由让你认为自己不可能与他结合?”

“没有特别的理由。”青豆答道,“除了我是我自己以外。”

“你不打算对他采取什么行动,是不是?”

青豆摇摇头。“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是自己从心底深深地渴求他的事实。”

老夫人凝视了青豆的脸片刻,是又干脆又爽快啊。”

“因为有这个必要。”青豆说,了碰,“倒不是刻意这样。”

深为感佩。“你这个人考虑问题真然后端起雪利酒,只是在嘴唇上碰半晌,沉默溢满了房间。百合依旧低垂着头,金鱼继续漫游在折射的夏日阳光中。

“可以创造一个让你和那位领袖单独相处的机会。”老夫人说,“这件事不容易,恐怕也要花些时间。不过最终我肯定能做到。然后你只要照老样子做就行了。只是这一次,你在事后必须隐踪埋迹。你得接受整容手术,辞去现在从事的工作,隐匿到遥远的地方去。名字也要换掉。迄今为止你作为你拥有的一切,都必须统统抛弃。你得变成另外一个人。当然,你会得到一大笔报酬。其他事情都由我负责处理。

你看这样行吗?”

青豆答道:“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工作也好,姓名也好,现在在东京的生活也好,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义。我没有异议。”

“包括面容将彻底改变?”

“会比现在好看吗?”

“如果你希望,当然可能。”老夫人带着认真的表情答道,“当然有个程度的问题,但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做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