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花园旅馆的女人

1

在新宿歌舞伎町的一条小巷内有一家店名叫“壶圾”的小酒吧。www.miaokanw.com《日本新报》的记者小暮究和《新化学通信》的记者波多野勇七在这家小酒吧的靠门口的桌旁面对面地坐着。

桌子上摆放着几个盛着竹笑鱼酱、炖羊栖菜等朴素的菜肴的小碟子,还有几把已喝干了酒的酒樽。从他们的座位这边能看到只占几个平米的“凹”字形柜台。今天的顾客特别多,几乎很难找到凳子坐。由于老板娘和唯一的一名女招待忙于在里面应酬,所以他们俩又追加的酒总也上不来。

从晚上9点到10点是这类小酒吧生意最兴隆的一段时间,这个低矮的店内充满了五香菜串儿的热气和烤干食品的气味,显得闷乎乎的。坐在柜台旁边的那伙人高谈阔论著什么,声音大得把小暮究和波多野偶尔的谈话声完全给淹没了。

小暮第一次到这个叫“壶坂”的酒吧是被一位年长的社会部的记者带来的,自那以后他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好像很有什么说头吧?”

波多野一边倾壶自斟着好不容易才送上来的烫酒,一边粗声粗气地嘟囔着。他身穿一套旧的灰色西服,那副耸肩不停地前后摇晃着。他俩于7点在一家咖啡屋碰头后就立刻来到了这里,到了之后就几乎一刻不停地喝了起来,所以现在已经是醉意很浓了。

“不,我刚才说过了,我想知道的是那个女人的情况。不过要想调查那个女的,只要知道了那个男人的姓名就好办了,所以就向你请教了。”

当小暮再次重复解释原因后,波多野抬起他那有点混浊的、视野模糊的双眼说道:

“所以吗,如果你已经查明那个女人的身份的话,告诉给我就最好不过了……”

波多野露出些许微笑,缓慢地摇了摇头。

芳鹿庄的女服员告诉小暮自-山事件发生的头一天就有一个人追踪一前一后从杀人现场附近的芳鹿庄走出来的那对情侣,并且那个《新化学通信})的记者波多野勇七通过收买女服务员在侦探那女人的身份。小暮于是就拜托了在当流动记者时结交的《新化学通信》的一位责任记者,想由他介绍自己和波多野见面。

《新化学通信》是由总编和三名记者办的一家小型的专业性报纸。责任记者菊池是一位专业出身的头脑聪明且诚实的人。

小暮一向菊池打听有关波多野的情况,他就说波多野直到今年春天为止一直在一家小型化学公司工作,公司倒闭后,经人介绍就进了该报编辑部。说起波多野的人品,菊池说他虽然资历较浅,且很年轻,不过是个古里古怪的人。……听那口气,好像菊池对他也不甚了解。

好歹定下来了见一次面,今晚在新宿站东口的一家咖啡屋碰了头。菊池将波多野介绍给小暮之后,说是有事就马上回去了。

波多野看上去比小暮还小两三岁,30出头的样子。他脸色黝黑,眼球有点外鼓,目光锐利,给人一种不易接近的感觉。小暮从菊池那里略微听说过波多野善饮,于是就立刻把他约到了这个小店里。

两壶酒下肚之后,开始谈起了正题。波多野最初否认他曾暗自在芳鹿庄探听过一对男女的事实,待小暮不得已说出“美加”的名字之后,他终于很扫兴似地点头承认了。

“可波多野先生为什么对那对情侣如此感兴趣呢?”

小暮微笑着打听道。波多野的兴趣与-山凶杀案无关,这一点是很清楚的,因为他从案发的前一天就开始追踪那两个人了。

波多野两手托着腮,眼睛盯在杯底上。

“无论是谁,若看到自己多少有点认识的一个男人带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进旅馆的话,那么那种窥视的本能肯定会得到刺激的吧。”

波多野有点不负责任且不耐烦地回答道。

“那个男的是干什么的?你果然认识他呀!”

波多野默不作声。看表情是同意了这个说法。

“那个女人的身份,后来没打听到吗?”

“就打听了那一次,再说我也不可能光跟踪他们二人。”

“这么说……那个男的是你的熟人,女的你一无所知。那么,你不能直接问一下那个男的吗?”

“哈哈!”波多野苦笑了一下后接着说,“当被问到自己的情人是谁时,有哪个傻瓜会说实话呢?不,若是关系好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用花钱来调查了——我还不如让你给我查清楚呢!你能有什么高招吗?”

波多野活动了一下上半身,大声地说道。酒杯里还是满满的,他不再伸手去端杯子了。

“今晚你只是为了打听他们俩的事才把我叫出来的吗?”

“是的,只是为了这个——不过我主要想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对于他们俩的关系,我并不特别感兴趣。”

“……”

“你刚才说认识那个男的,但关系还不够亲密,还不能直接向他打听那个女人的情况。但是,如果你能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姓名和身份的话,我就有办法从他那里问出那个女人的名字来。”

“是不是以大报社的名义?——

波多野发红的眸子里带有几分敌意。

小暮闭口片刻,然后拿定主意重新坐了下来。

在这之前,小募一直在内心揣摩着是用聊天来套他的话呢,还是实在不行就找一个别的什么借口来让对方讲出来呢?果然,除非让他对真实情况多少有些了解,否则好像无计可施。

“问题是那个女人目前的处境。”小暮尽量避开对方的视线谈起来。

“目前的处境——?”

“对。实际上她卷进了一起重大的凶杀案。”

小暮语调开始变得有些严肃,不过,他也不想故弄玄虚。昨天西荻洼警察署专案组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发信人很可能是案发当天早晨从芳鹿庄走出来的那个女人。这一消息是负责追踪警察的记者昨天晚上去刑事科长家里“夜袭”时打听到的。

追踪警察的记者比起驻俱乐部的记者来,由于自由支配的时间不多,所以很少搞所谓的“夜袭”、“晨堵”。正因为如此,偶尔去一次,准能收到意外的收获。

波多野眯起双眼,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小暮。

“因为我是驻警视厅俱乐部的记者,所以我在直接采访这起事件,因此我想如果找到了那个男的,就能利用应有的办法从他口里问出和他在一起的女人的名字来。但是俩人的关系毕竟属于个人隐私,所以这一点绝对不会报道的。”

波多野渐渐地盘算起来,眼神落在旁边的墙壁上。

“恕我-嗦,你调查那个女人的身份单单是出于个人兴趣吗?”

“是的,纯属个人窥视兴趣……”

波多野嘴里一边说着,一边端起已发凉的酒杯送到嘴边。

“那么……不得已而已,咱们来个交易怎么样?”

“……?”

“如果你告诉我那个男人的情况,我就能从他那里问出该女人的情况来。待我一查明该女人的姓名和身份,就肯定会告诉给你。”

波多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放下酒杯,蜷起身子伸出头来,声音含混地说:

“正像你一开始说过的,到时候把那个女的作为采访的对象是没有关系的。不过你要保证绝对不要把二人的秘闻捅出去。”

此时,他那炯炯有神的眸子好像在宣布:那可是我一个人的素材呀!

好不容易才从波多野勇七口里打听出来那个男人是“群马医科大副教授各务彻夫”。翌日早晨,小暮向社会部的一位流动记者详细了解了各务的情况,那位记者正在围绕着公害问题进行采访。

小暮所以选择那位记者来打听,是因为小暮也知道最近在群马医科大所在地前桥附近的e市发生的公害纠纷,这令他联想到各务彻夫与该事件之间的关系。另外,化学工业的同业界报纸的记者在追踪各务等人的事实也是促使他如此联想的原因之

当比他晚一年进报社的记者都筑刚一开始说到“若是各务副教授的话,那么他的公共卫生学教研室……”时,小暮突然感到很兴奋——他的联想猜中了。都筑正好也在采访这次的公害纠纷事件。

“——但是,目前的情况是,很难想象受害者一方会因各务先生的报告而退却,尤其是近两个月期间,不仅出现了农作物受害,而且在工厂附近的居民中有些人开始出现了轻微的皮炎、呕吐。于是受害者联络协议会好像正在计划委托在土壤分析方面有权威的东京的p大学再次进行调查。”

“这么一来……如果调查结果符合当地居民的愿望,下一步将会怎么样呢?”

“到时候,公司一方会以最初各务副教授的见解为盾牌与之据理力争的吧。”

“当然会是这样的。”

“嗯……”

总之,各务副教授在目前的事态中是个非常关键的人物,并且,可以设想,如果已经开始出现对人体的伤害的话,那么,即使是轻度的,那问题也是够严重的。

接着小暮又向都筑询问了他所了解到的有关各务彻夫的人品和生活方面的情况。

“我曾见过他一次……年龄三十七八岁吧。是个地道的学者,好像在学术界内的评价也不错。的确,在他夫人死亡后,直到现在他仍在独身。”

“是独身吗?”

“和你小暮先生一样的。”

小暮边笑着道谢边起身站了起来。和波多野谈话时,他心中已经涌起了一个念头:把各务的名字告诉自己的“施主”——专案组的一位刑警。不过得让他先答应绝对不能把那两个人的秘闻泄露给其他报社。然后让刑警以专案组的身份使各务说出那女人的名字来。同时作为交换的条件,让那位刑警将以后搜查的动态只传达给自己的报社。

然而……一种立刻去独自追踪各务的热切欲望,很快又袭上心头。

为了和俱乐部的主任谈论此事,小暮急忙走出了报社。

2

从读到10月14日的《日本新报》的晚报时起,麻子几乎由不安变成了恐惧。

前天和各务在井之头公园的旅馆里短暂幽会之后,在乘出租车回家的途中,她决定投封匿名信。她认为这是一个既不会公开自己的身份,又能保证久藤恭太的安全的上策。

匆匆忙忙地准备好晚饭后,麻子就在自己家宁静的环境中用了好长时间才将信写完。

她使用片假名书写,以便遮掩其笔迹。她又在电话簿上查到西荻洼署的地址,然后用有棱角的字体用力地写在信封上。

她本想次日早晨再将信发出去,但因看来丈夫当天又得很晚才回家,所以她8点半钟来到石神井公园车站前的邮局里,将信投了出去。想一下恭太的处境,她认为早一点将信寄到警察手里是最好不过的了。

到刚才为止一切都像在梦中。从她听到信封轻轻撞击到邮筒底部的一瞬间,麻子又开始因一种从来未曾经历过的无从按捺的不安而颤抖起来。

莫非自己又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难道那封投函会将自己的命运推向进退两难的境地吗?

晚报预计5点前后送来。她家里订了一份《日本新报》和一份《经济日报》。

从昨天开始,她一反常态,只要报纸一送来就马上拿起来翻阅一会儿,因为她想知道投函后带来的反响。不,确切地说,她希望确认一下那封投函并没有产生任何表面反应。麻子希望书信内容只被搜查责任者一人读到,这样的话对方就不可能再公开投函的事实,也不会再寻找投函的人了。麻子相信这一点。

在首先送来的《经济日报》上果然没有发现直接与投函有关的报道。在社会版上只登了一点有关本案的续载,文章中暗示搜查的进展出现了困难,并说警方确定了“再次集中精力寻找目击人的方针”。

但是——不一会儿,当她从邮筒里取出《日本新报》并在茶桌上展开后,麻子那斜视的目光突然停了下来。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原来,《日本新报》和经济报纸不同,在相当大的版面上报道了-山事件。她在社会版的左下角看到了一副醒目的标题:

《私人银行家凶杀案新进展——一封投函引出重要线索》

其内容为——13日中午时分,有一封匿名信投到设有-山凶杀案专案组的西荻洼署的刑事科科长手里。投函者声称自己于案发当日清晨在现场附近的一条路上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另外,从投函的内容上看,投函者深深怀疑案发两日后在富士见池附近发生的小学生遭袭事件与该案件有关。

专案组非常重视这封投函。警方在加紧搜捕犯人的同时,急切希望这位在练马区或杉并区的女性投函者给予协助。

看到这里,麻子目瞪口呆地坐了良久。最令她吃惊的是上面竟写着警察连投函者是“练马区或杉并区的女性”这一点都看出来了,并且还写着“急切希望给予协助”。

的确,看到报上涉及到了恭太遭袭击事件与-山案件之间的关系,麻子投函的目的姑且就算达到了。然而,尽管麻子凭记忆已经把目击到的那个人的特征尽可能详细地在信中做了说明,对方还是要求自己予以协助,这不是明摆着在搜寻自己吗?这么说对方一点也不体谅麻子现在的处境了?

不寄那封信就好了!

一种深深的后悔感撕裂了麻子的胸膛,更何况她也没得到各务的允许……明明商量好了一切交给他来判断!

一种背叛了各务的心情更把麻子推向无法逃避的恐怖与孤独的境地。警察会不会马上查出麻子来呢?并且……一想到刑警站在自己家门口的场面,麻子就不由得眼前一片漆黑。

丈夫桂木谦介当晚8点前就回到了家,这是很少有的。他最近经常往群马出差,回来后始终带着双眉紧皱的沉重的表情。这次他又默默地换上和服,然后坐在饭厅里。

夫妻二人好长时间没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在一起吃饭了。二人都沉默寡言,只轻轻地发出筷子夹菜的声音。大概桂木依然为考虑公害纠纷的对策及今后工厂运营的事情而伤脑筋吧。从前在e市的公司住宅里,麻子一边揣摩着一言不发的丈夫的心情,一边与他隔着餐桌进餐时的那些静寂的夜晚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但是——现在的麻子的心思完全被其所面临的问题占据了。她在为晚报上的报道及下一步的事态发展而担心,并且还不能被丈夫觉察出来。因而,这顿饭吃得就像吞沙子般地痛苦。

“唉……木犀花的味儿真香啊!”

桂木放下筷子,喝了一口粗茶,一边将脸转向昏暗的院子一边说道。

“是的。……不过不久就会开败的呀。”

“这一带还有一片绿地呀。不过早晚也得盖楼吧!”

“嗯……”

“那边的高级公寓竣工了吗?”

他就像猛然想起来似地朝那边努了努下巴。从去年年底开始,在路的斜对面建了一幢六层的规模庞大的高级公寓。

“早就竣工了。现在住进去的人还不多,所以还比较清静。”

麻子将丈夫用过的碗筷往餐桌一边挪了挪,然后她又举起筷子,想快点吃完这顿难咽的饭。

桂木朝院子里注视了片刻,忽然转过身来,不知为什么凝视了麻子一会儿。

“我说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

桂木用一种并非关心的口气问道。不过,因为问得稍微有点唐突,麻子不由得身体一阵僵硬。

“不……”

“是吗?不过你最近脸色好像不大好看。特别是这十来天,你老是在发呆。”

“这十来天”这几个字冷冷地刺伤了麻子的心。她觉得丈夫在试探她,他是不是果然觉察出了自己与各务之间的关系呢?莫非是在若无其事地问上一声,然后再观察自己的反应吗……?

在这双重的压力下,麻子感到阵阵晕眩。她恨不得立刻放下筷子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

可是,桂木又沉默下来。

好不容易收拾完餐桌,麻子将餐具送到了厨房里。桂木打开了报纸。桂木有个习惯,当他回家早的时候,他便花上个把钟头,仔细地阅读报纸。

在他读《日本新报》的时候,麻子觉得非常可怕,她意识到凭丈夫的直觉能够看出来投信人是麻子——不过,这才真叫杞人忧天呢。

麻子通常是在丈夫洗澡时洗刷碗筷,这是多年的习惯了。可是今晚她老早地就缩在了厨房里,也许这样更会引起丈夫的怀疑吧。

麻子强打起精神坐在丈夫的面前,拿起一个梨,削起皮来。

桂木突然放下报纸,带着一种比刚才更严肃的表情,盯着麻子。可是——他就像突然忘记了说什么似的,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麻子。麻子无意识地停下拿刀子的手,屏住了呼吸。

正在这时,外间的电话铃响了。一瞬间,桂木的注意力转向放电话的方向,麻子放下了手里的水果。

电话就挂在紧靠餐厅门口的走廊的拐角处。

麻子站起来,走过去,取下话筒。

“喂,喂?”

从时间上来看,麻子想这当然是打给丈夫的电话,所以轻轻地招呼道。话筒里没有声音。她再次呼吸了一下。

“喂、喂,是桂木夫人吗?”

传来的是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声音有点儿冷漠。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从麻子心里闪过。

“哎,是的。”

“我是西荻洼警察署。”

“……”

“喂、喂……其实……是关于昨天收到的那封信的事,那是夫人寄来的吧。”

听声音对方还很年轻,稍微带点儿鼻音,好像强烈按捺住感情似的,说起话来很生硬。这声音带着非同寻常的压力传到麻子的耳朵里。麻子呆呆地站着,一言不发。

“我们呢,通过秘密调查,才终于查出来的。没错吧?”

“对……不,这个……”

或许觉察到了麻子的不安,对方开始发出苦笑尸。

“噢,我们是十分了解你现在的处境的。请你放心,我们决不给你添麻烦。”

“不过,因为我们一定要向你打听一下详细情况……现在我们就去贵府打扰一下,可以吗?”

麻子的头一下子发蒙了。她刚要严厉拒绝,但眼前掠过在餐厅里正侧身细听的丈夫的身影时,马上缓和了语气。

“那,太不敢当了。要不明天或什么时候我去……”

“不,我们是在争分夺秒。到你府上去,是不是不方便呢?”

“对,这个……”

“那,没办法。对不起,要不……请你到我们这里来一趟行吗?”

“那……”

麻子很狼狈。若再继续争执下去,丈夫走过来就麻烦了。

“到哪儿去呢……?”

“从您府上坐小车只花15分钟左右。先到谷原十字路口,然后上奥林匹克公路,再往左拐进川越街。那里有个自卫队基地。过了基地,在右边能看到一座很大的高尔夫用品广告塔。在塔对过,即道路的左侧停着一辆警车。”

“……”

“我们到您府上附近去也行,不过警车太显眼,说不定反而会给您添麻烦。”

麻子心不在焉地在脑子里只记住了路线。

“我明白了。”

“对不起,那么,我们等着在车里跟您谈话。”

“……”

“恭候您了。”

再一次叮嘱后,对方挂了电话。

麻子腋下汗淋淋的。

她设法使自己静下心来,回到了餐厅。

桂木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继续看他的报纸。

“哎……刚才铃川先生的夫人打来电话……”

麻子顺口说出从今年夏天开始在书法学校里认识的一位夫人的名字。她曾对丈夫谈起过一两次这个名字,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

“她说她家先生今天去叶山钓鱼时,钓了许多竹荚鱼。”

麻子经常听到饶舌的铃川夫人谈起她那善长垂钓的丈夫,这些话题深深地留在了麻子的脑海里。不过,一眨眼便巧妙地编出这么个谎来,麻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说自己家吃不完,趁新鲜想给咱们一点,说是一会儿给送到咱家附近;”

桂木仍然眼睛不离开报纸。

“明天也可以吗。”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她说顺便还有别的事,正好经过这里。”

“不过不好意思让人家给送到家来,我就说好了出去接她。那么……我就开车去拿回来吧。”

麻子一边无意识地和丈夫说着话,一边决定了驾驶丈夫每天上下班用的那辆灰色的路驰车去。在少女时代她就领了驾驶执照,成了有资格驾车的司机。在10年的地方生活中,她完全掌握了驾驶技术,但回到东京后,已有很长时间没摸方向盘了。

麻子说完话后,桂木没有立刻回答,视线仍留在报纸上,好半天才抬起头来。他朝麻子闪了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到了挂钟上。

“9点半左右,公司的一位年轻人可能要来。”

“哟……”

公司方面有客来并不稀罕,可像今晚这样的预约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距9点半已不到10分钟了。

桂木无视麻子的表情说道:

“若出门的话,就到会客厅里把茶给泡上。”

“好吧!”

麻子暂且松了口气,然后进入了厨房。她将茶具、威士忌等摆在客厅的桌子上。待她穿上毛衣,将路驰从正门里开出来的时候,离接完电话已经过去15分钟之久了。

她一边回忆着对方告诉她的路线一边穿过不觉中已盖满了住宅的富士街道,接着上了谷原十字路口的五叉路。

穿过奥林匹克公路后,车辆突然增多了。在亮如白昼的六条车线宽的大道上,奔驰着许多大型的货车。麻子好久没摸方向盘了,所以她在最左边的车道上紧张地开着车。她想此时该过了练马区而进入了-玉县的和光市了吧。

在向左拐进入川越街道时,由于有一个路标,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对方在电话里说距自己家15分钟左右,可能是自己开得慢的缘故吧,已经开了20多分钟了,仪表板上的表针已指向10点5分。

川越街上有四条车道线,稍微有点暗。上了道,麻子很快就发现了左侧有一堵自卫队基地的高高的围墙。

从围墙的尽头又过了一片像演习场一样的区域后,右侧果然有一座高大的广告塔耸立在苍白的灯光照耀下的夜空中,上面画着一个挥动着高尔夫球棒的男人。

麻子用脚刹住了车。

到了这一带,来往的车辆就很少了。在道路两侧,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间隔也拉大了。在住宅及小型工厂建筑物之间,可隐约看到许多小树丛的黑影。

在广告塔的对过即道路的左侧出现了一堵很漂亮的石墙,上边是一面灯光映照下的植着草坪的斜坡,坡上还点缀着几株整修完美的低矮的树丛,让人觉得这与附近道路上的情调不太相符。

石墙前面没有警车的影子。别说警车了,路上几乎没有停着任何车。再一想,这一带应属于非停车区。

麻子又低速朝前行驶了300米左右,还是没有什么警车。这里倒是停着许多其他的车,但都熄着灯,看样子车内没有人,也没有看到有人站在路上。

麻子一度停下车,朝道路的另一侧望了望。那边也不像有警车的样子。

是搞错地方了吗?——可是,确实是按照电话中听到的路线开过来的呀!并且已来到了目标中的广告塔的前面。

麻子来了个v形转弯,然后靠近塔身正下方的墙壁停下车来。

来到这里她才发觉刚才从旁边经过时看到的漂亮得与周围的环境不相符的石墙和草坪的斜坡上面,建着一座西洋式结构的汽车游客旅馆。在坡上面的私道的入口处,一盏橙色的霓虹灯闪现着“阳光花园”的店牌。

那么,刑警所指定的地点应该是正对着这个旅馆的。

麻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就是停警车,不有的是地方吗?况且这里是非停车区。

但是,也许刑警们(可能不只一人)出于搜查的需要来到了这附近,又把麻子叫到这里来的。这样的话,他们理应仍然在这一带等着她的。

麻子看到在人工植被斜坡的尽头还有一条岔道。这条昏暗的小路看样子是通往后面的住宅区的。

也许警车停在前面。从方向上说也是正对着广告塔,且那边停车也较自由。

麻子几乎确信如此,就又来了个v型转弯将车开到旅馆旁边的砂石道上。

但是……数分钟后,麻子把路驰又倒回到原来的路上,然后开到石墙旁边的橙色的霓虹灯下停了下来。

昏暗的道路在住宅和田地之间的夹缝中延伸,前方也没发现有车在等麻子。

麻子让发动机开着,心里烦躁起来。已经是10点40分了,接到电话后已经过去大约1小时20分钟了。

警车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只好这么认为了。找了老半天了,再说对方在等人的时候也会留意的,所以不会发现不了自己的。

那么,为什么回去了呢?不是说在争分夺秒而硬把自己叫出来的吗——?

他们是不是等麻子等得不耐烦了,认为她不来了,然后就朝着麻子家所在的方向去了呢?

想到这里,麻子突然一阵心跳紊乱。若是这样的话,这个时候,刑警说不定正按自己家的门铃呢,而丈夫却在家里……

是的,说不定他们已经将投信的事实告诉给了丈夫,大家都呆在家里等着麻子回去呢!

不,也许还来得及,现在马上返回去的话,也许还能赶在他们前面到家。而且,若麻子在场的话,还是能想办法在丈夫面前掩饰过去的。

麻子慌忙挂上挡,在旅馆的私道上转了个弯,然后驱车向东驶去。天已很晚了,又是逆向行驶,所以车辆也很稀少。

麻子比来的时候更加大胆地加大了油门。

电话真的是警察打来的吗——?

当“阳光花园”的霓虹灯从车子反光镜里消失的一刹那,麻子突然产生了这种疑惑。紧接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一下子袭过她的全身。

3

在-玉县的南部与练马区、板桥区相庇邻的有新庄市、朝霞市、和光市等等,这些都是于昭和四十年代设置的市级单位,具有东京都的市郊住宅区的风格。

川越街道(新道)横穿朝霞市南端,阳光花园旅馆就位于这里。这是一家车库与客房呈二户对一结构的旅馆;一层是车库,二层配有客房。该旅馆共设有18间客房。

10月15日上午10点——

在房顶为城堡尖塔状的红色圆锥形的前台帐房里坐着帐房经理八代和一名姓加藤的年轻招待。前台的工作为三班倒,他们是从上午6点开始值的班。

八代的座位前摆放着帐桌、电视显像器,还有一个叫作指示器的计量盘等等。指示器上显示着客房的号码,还纵向排列着一排灯,分别显示着房间的各种状况——“客在”、“候客”、“预备中”。

现在是一天内流量最少的一段时间。在18间客房中,只有6间客房的指示灯亮着。他们大都是夜间住进来的客人,其中有一组是早晨9点进店的客人。近来常有一些有夫之妇将孩子送到幼儿园后随即跟其他男人进到该旅馆里来。

“14号室的客人真悠闲啊!”

八代吸完一支香烟,将目光移向指示器。

“是啊,说是住上一宿,确实是昨晚10点多钟进来的吧。”

加藤睡得迷迷糊糊地回答道。他一边直起腰来,一边瞧着指示灯。在这6个客房的客人中,昨天夜里来投宿的有4组,除14号室外都是今天清晨三四点钟才进店的。绝大多数客人来这里休息上三四个小时就走,至多在这里也就呆上6个小时。

“已经有12个小时了吧?……”

八代看了一眼钟表,又自言自语地嘟囔道,然后将14号室的登记卡抽出来看了看。他想,是不是客人委托过叫晨起而自己给忘了呢?

卡片上只用连笔写着入店时间,那是昨天(14日)22点30分。客人为男女各一名,并且还写有练马区的车牌号。这都是客人抵店时帐房的服务员记录下来的。

这一类的旅馆是以方便为诱饵的,因此客人和服务员完全不打照面就能办理好住宿手续。

在这家阳光花园旅馆里,旅客的车顺着草坪的斜坡一进入汽车路,人口的门就会自动打开,并且会显示出“请进入亮着灯的房间”的字样。离店结帐的时候,只要把现金塞进吊着窗帘的出纳窗口里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情况,只要通过电话与服务员联系就足够了。

营业上的原则虽然是这样,其实按照都道府县条例,前台服务员要将旅客的性别、年龄、车牌号及其他显眼的特征都尽可能地记录下来。

于是,阳光花园旅馆服务台的窗口上总是挂着淡茶色的花边窗帘。当旅客的车通过汽车道时,从服务台隔着窗帘就能观察到车内的客人。车从这里一过,进入车库后车尾部就会显示在电视显示器上,从而能辨出车牌号来,记在卡片上的就是这个结果。

这时进来了一组新客人,而正巧又有一组客人要结帐。服务台的钟表的表针正指着10点20分。

14号室仍然亮着“客在”的灯。

“去问一下是怎么回事呢?”

八代望着刚从出纳口转过脸来的加藤说。

他先给14号房间挂了个电话。

电话铃响了半天也没人接。他心中本来已产生的轻微的疑问,一下子加重了。从进入房间的时间来推算,很难设想客人还会熟睡到连铃声都听不见。

八代刚想指使加藤,又再一想,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看一下。

从外面出入客房时,得经过车库里面的楼梯。另外还有一条走廊像竹扦子一样从服务台连着二楼的各个房间。这是供旅馆内部人员打扫卫生、’客房服务用的。

八代登上楼梯,来到二层的走廊里。走廊窗户上的窗帘敞开着,耀眼的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从这里往已灭了霓红灯的彩楼下看,可以看到川越街道上的奔腾不息的车流。

他用力敲了几下14号房间的门,没听见回音,就把嘴靠近门缝儿喊道:“喂,有人吗?”房间内仍然鸦雀无声。

八代稍微愣了一会儿,马上又拿定主意,将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插入了门锁里。

门一打开,首先刺激他的嗅觉的是汽车发出的气味——确切地说是废气的臭味。

在距门口一米左右的地方挂着一堵厚布料的慢子。八代用手一拉,一股臭气猛地扑鼻而来,一瞬间差点把他熏得晕过去。

紧接着,他联想起一年多以前发生在关西的一家汽车游客旅馆里的一起废气中毒事故。他先是屏住呼吸,然后穿过昏暗的房间,打开了对面的窗户。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平日受到污染的临街的空气像今天这么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