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们已走近那个蛋形试验室,透过透明的玻璃墙,看见主电脑上各种奇形怪状、繁复纤回的图形在飞速流淌,带着一种音乐般的节律。miaokanw.com小元元看见她们,忙撑起身子向姐姐打招呼。重哲按住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两人,便匆匆点头示意。宪云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尽管作自己的事。

就在这一刹那,一声沉闷的巨响!钢化玻璃刷地垮落下来,亮晶晶的碎片堆在她们脚下,屋里烟尘弥漫。宪云僵立着,目瞪口呆,重哲向后跌去的慢镜头在她脑海中一遍一遍播放。她但愿这是一部虚幻的电影,很快就会转换镜头。她在心中呻吟着: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难道就是为了目睹这个场景?她惨叫一声冲入室内。

重哲仰睡在地上,胸部凹陷,脸上鲜血淋漓。她抱起丈夫,嘶声喊:

重哲,醒醒!重哲醒醒!她一边喊,一边泪眼模糊地寻找元元:元元,你在哪儿?

妈妈也惊慌地冲进来,她喊:妈妈,快去喊救护飞机!妈妈又跌跌撞撞跑出去。这时烟雾中伸出一只小手拉住她的衣服,小元元声音微弱地说:

姐姐,这是怎么啦?救救我。

小元元胸部已炸出一个孔洞,狼藉一片,但没有鲜血,他惊惧无助地看着姐姐。虽然是在痛不欲生之中,宪云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元元的变化,察觉了丈夫成功的迹象元元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忍住泪安慰元元:元元不要怕。我马上把你送到机器人医院,你会好的,啊?

飞机已停在门口的空地上,两名男护士跳下飞机,抬着担架飞快地跑进来,把重哲安顿到机舱里。宪云抱着元元和妈妈随后上去,飞机很快升入天空。

屋内的硝烟渐渐散去,露出沃尔夫的合成面孔,他焦灼地喊:元元!朴先生!元

喊声戛然中断,他的表情逐渐僵硬,冻结在屏幕上。他的内核被毁坏了。

书房里,元元爸正要挂断电话,忽然传来一声爆炸声,他愣住了。陈先生也在电话里听到这个声音,急切地问:

那是什么声音?

孔教授紧张地说:爆炸了!竟然在今天就爆炸了!我晚了一步。他挂了电话,沉重地跌坐在沙发里。可能是太激动,他感到胸口一阵放射性的疼痛。他喘息着,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药片含在舌头下,然后匆匆出门。

协和医院的抢救室里正在紧张地抢救。医生低声而急促地要着各种手术刀具,各种担亮的器具无声地递过去,递过来。示波仪上,伤员的心电曲线非常微弱地跳动着。宪云心情沉重地倚在门边,其他人扶着元元妈坐在休息椅上。孔教授很快也赶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步履蹒跚,妻子忙起身去搀扶他。宪云走过去,默默地伏到他怀里,肩膀猛烈抽动着。他轻轻搂住女儿的肩膀,问:

正在手术吗?

嗯。

元元呢?

已送到机器人医院了,我再问问进展。她走过去拨通了电话,是机器人医院吗?小元元怎么样了?

那边回答:我们已检查过,他的胸部没有关键零件,所以伤不算重,很快可以修复。

谢谢。她难过地说:请转告元元,这会儿我实在不能过去看他。请他安心养伤。

请放心,我们会照顾他的。

她放下电话,爸爸一直在倾听着。这时一个穿便服的中年人走过来,步履沉稳,目光锐利,他向孔教授和宪云出示了证件,彬彬有礼地说:

孔先生,朴夫人,我是警署刑侦处的张平,我想了解这次爆炸的经过。

宪云苦涩地说: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细节。她尽可能详细地回忆了当时的情形。张平向元元爸转过身:

孔先生,听说小元元是你在40年前研制的智能人?

不错。

张平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孔教授的眼睛:请问,他的胸膛里为什么会有一颗炸弹?

宪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张平的话点明了一个清楚无误的事实,在这之前她没看见它,只是因为她在下意识地逃避父亲已成了这起爆炸的第一号疑凶。孔教授面容冷漠地说:

仅仅是一种防护措施。元元是一个开放型的学习机器人,所以,他也有可能发展成一个江洋大盗或嗜血杀手,科学家不能不预作防备。

请问,为什么恰在朴先生调试时发生了爆炸?

无可奉告,可能是他无意中触发了自爆装置。

朴先生知道这个装置吗?

孔教授略为犹豫后答道:他不知道。

请问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忠告?

孔教授显然有些词穷,但他仍然神色不变,冷漠地说:无可奉告。

张平讥讽地说:孔先生最好找出一个理由,在法庭上,无可奉告不是一个好回答。

孔教授不为所动,在妻女的疑虑中漠然闭上眼睛。正在这时,手术室门开了,主刀医生心情沉重地走出来:

很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但朴先生的伤势过于严重,我们无能为力。这会儿我们为他注射了强心剂,他能有短时间的清醒。请家属抓紧时间与他话别吧,朴夫人先请。

孔宪云悲伤地看看父母,心房被突如其来的悲哀掏空了,她忍住泪,机械地随医生走进病房。张平紧跟着走过来,在门口被医生挡住。他掏出证件,小声急促地交谈几句,医生挥挥手放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这会儿他脸颊凹颊,面色死白,胸膛急促地喘息着。宪云握住他的手,便声唤道:

重哲,我是宪云,你醒一醒。

重哲悠然醒来,目光茫然地扫视一周,定在妻子睑上。他脸上慢慢浮出一波笑漪:

云,这20年让你受苦了,愿意和我订来世之约吗?

宪云的泪水滚滚而出。

重哲平静地说:不要哭,我已经破译了生命之歌,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他突然看到了床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说:朴先生,我是警署的张平,希望朴先生能提供一些细节,我们将尽快为你捉住凶手。

宪云惊恐地看着丈夫,她希望丈夫能指出凶手,但又怕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朴重哲脸上又浮出一波笑纹,他声音微弱地说:

我的答案会使你失望的,没有凶手。

张平把耳朵贴在他嘴边问:你说什么?

没有凶手,没有。

张平显然很失望,他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朴重哲低声请求:

能把最后的时刻留给我妻子吗?

张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濒死者和他悲伤的妻子,耸耸肩走出去。宪云拉紧丈夫的手,哽咽地说:

重哲,你还有什么交待吗?

元元呢?

在机器人医院,他的伤不重,思维机制没有受损。

重哲眼睛发亮,他断续而清晰地说:保护好元元。除了你和妈妈外,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我的一生心血尽在其中。

宪云浑身一震,她当然能听出丈夫的话外音。她含着泪坚决地说: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他的。

重哲安然一笑,又重复了一句:一生心血呵。随后闭上了眼睛。他的心电曲线最后跳动几下,便缓缓拉成一条直线。宪云强抑住悲声,出门对父母说:

他已经走了。

父母还有随后赶来的科学院同仁都进去和遗体告别。在极度的悲痛中,宪云还能冷静地观察着父亲。她看见衰老的父亲立在遗体旁,银色的头颅微微颤动,随后颤巍巍地走出去。他的悲伤看来是发自真心的。

一张白色的殓单盖在朴重哲脸上,把他隔到另一个世界。

小元元已经回家了,看见妈妈和姐姐,立即张开两臂扑上来,他的胸背处已经修复一新,或者说生长一新,那是用基因快速生长法修复的。宪云蹲下去,把他的小身体搂到怀里。元元两眼亮晶晶地问:

朴哥哥呢?

宪云忍住泪回答: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回来了。

元元的担心得到了证实,他震惊地问:他是不是死了?

妈妈转过脸不敢看元元,宪云的泪珠朴塔朴塔滴在元元的手背上,他仰起头,愣了半天才痛楚地说:

姐姐,我很难过,可是我不会流泪。

这一句话突然拉开了宪云的感情闸门,她把元元搂到怀里,痛快酣畅地大哭起来,妈妈也是泪流满面。老教授在3个人的身后停了一会儿,便转身回自己的书房。

乌云翻滚而来,天边隐隐有雷声和闪电的微光。外边没有一丝风,连钻天杨的树梢也纹丝不动。空气潮湿沉闷,令人难以忍受。看来一场大雨快来了。

晚饭时,饭桌上气氛很沉闷,每个人都不大说话,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元元爸又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似乎对女婿的不幸无动于衷。如果说他曾经有过悔疚和悲伤,他也早把它抛掉了。元元看来也感受到了异常,两眼骨碌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宪云和妈妈都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偶尔说上几句话,尽力化解饭桌上的尴尬,不过没有什么效果。家人之间已经有了严重的猜疑,大家只是对此心照不宣而已。元元爸第一个吃完饭,他用餐巾擦擦嘴,冷漠地宣布:

电脑联网出了毛病,最近不要用。

宪云在心里苦笑着,她知道这不过是拙劣的适词,刚才她看见爸爸在电脑终端前揭鼓,而且父亲似乎并不怕女儿看见!

她草草吃了几口饭,似乎不经意地对元元说:

元元,晚上到姐姐房里睡,我一个人太寂寞。以后你一步也不要离开姐姐,姐姐会更加疼爱你的,好吗?

元元扒下最后一口饭,他看看已离开饭桌的爸爸,用力点头。元元妈惊异地看看女儿,听出了女儿平静的语气中暗藏的骨头。父亲沉着脸没有停步。

晚上,宪云枯坐在黑暗中,听窗外细雨浙浙沥沥打着蕉叶。元元趴在她怀里,懂事地一声不吭,时而抬头看看姐姐的侧影。宪云问他:

伤口还疼吗?

不疼

你早点休息吧。

元元看看姐姐,犹豫良久,说: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晚上睡觉不要关我的睡眠开关,好吗?

为什么?你不愿睡觉吗?

元元难过地说:不,这和你们的睡觉一定不一样。每次一关那个开关,我就像在沉呀,沉呀,一下子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种粘糊糊的黑暗,我怕哪一天我会被这黑暗吸住,再也醒不过来。

宪云心疼地说:好吧,我不关,但你要老老实实睡在床上,不能乱动,尤其不能随便出门,不能离开姐姐,好吗?

元元点点头。宪云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他是否理解了自己的用意。她总不能告诉不懂事的元元:要提防自己的父亲!但经过大变之后的元元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他目光沉静,分明已听出了姐姐的话意。

宪云把元元领到里间,安顿到一张小床上,熄了灯。走出门时,妈妈来了,她低声问:睡了?

嗯。

云儿,你也睡吧,心放开点。

妈,你放心吧。

妈妈叹口气,走了。

宪云走到窗前,凄苦地望着阴霾的夜空。闪电不时划破黑暗,把万物定格在青白色的亮光中,是那种死亡的青白色。她在心中念诵着,重哲,你就这么匆匆走了吗?就像是滴入大海的一滴雨水?重哲,感谢你对警方的回答,我不能为你追寻凶手,我不能把另一位亲人也送往毁灭之途,但我一定要用生命来保护小元元,保护你的一生心血。

自小在生物学家的熏陶下长大,宪云认为自己早已能达观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过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是在宇宙不可违逆的熵增过程中,通过酶的作用在一个微系统内暂时地局部地减小熵的过程。死亡则是中止这个暂时过程而回到永恒。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不过,当亲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的心灵上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达观不过是沙砌的塔楼。

即使是小元元也开始有了对死亡的敬畏。宪云想起重哲20年前的一句话:没有生存欲望的智能人不能算作生命。虽然她不是学生物专业的,但她当时就感觉到了这句话的分量。看来,重哲确实成功了,他已为这个人工组装的元元注入了生命的灵魂。

宪云心中巨澜翻卷,多少往事在眼前闪过。她想起自己8岁时,家里养的老猫白雪又生了一窝猫崽,那时白雪已经10岁,经常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家人原以为它已经不能再生育了。清晨,宪云一下床就跑到元元屋里喊:

快起床,老猫生了4个猫崽!

元元纹丝不动,宪云咕哝一声:忘记开关了。她按一下开关,元元睁开眼睛,一道灵光在脸上转一圈,立即生气勃勃地跳下床。宪云拉着元元跑到储藏室,在猫窝里,3只小猫在哼哼唧唧地寻找xx头,老猫在一旁冷静地舔着嘴巴角落里,赫然是一只圆滚滚的猫头!猫头干干净净,囫囫囵囵,痛楚地闭着眼睛。宪云惊呆了,哭声和干呕的感觉同时堵到喉咙口。那时元元并没有对死亡的敬畏,他好奇地翻弄着那只孤零零的猫头。宪云哭喊道:

爸爸,妈,老猫把小猫吃了!

爸爸走过来那时爸爸性情开朗,待人慈祥,不是现在的古怪样子仔细地看了猫头,平静地说:

这不奇怪,猫科动物都有杀仔习性。公狮有时会杀死幼狮,以使不再哺乳的母狮很快怀孕。老猫无力奶养4个猫崽时,就会杀死最弱的一个,既可减少一张嘴,又能增加一点奶水。其他动物也有类似的习性,比如母鬣狗会放任初生的小鬣狗互相撕咬,这样,只有最强壮的后代才能存活下来。

宪云带着哭声说:这太残忍了,它怎么能吃得下亲生孩子呢?

爸爸微叹道:不,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虽然残酷,却更有远见。

那晚,8岁的宪云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个雷雨之夜,雷声隆隆,青白色的闪电不时闪亮,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两眼盯着黑暗。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死亡,清楚地意识到爸妈会死亡,自己也会死亡。死后她会化作微尘,堕入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混沌。死后世界依然存在,有绿树红花、碧水紫山、白云红日也会有千千万万孩子在玩在笑,只是这一切永远与她无关了。

最使她悲伤的是,她意识到这种死亡无可逃避,绝对地、彻底地无可逃避。不管爸妈如何爱她,不管她多么想活下去,不管她作出什么努力。这使她感到一种啮心啮肺的绝望。

也许只有元元能够逃避死亡?她躺在床上,一任双泪长流。隆隆雷声越来越近,直到一声霹雳震彻天空时,她再也睡不下,赤着脚跳下床去找爸妈。

她听见钢琴室有微弱的琴声,是父亲在那儿凝神弹琴那只猫头也使他失眠了。琴声袅袅,不绝如缕。自幼受母亲的熏陶,她对各种世界名曲都十分熟悉。但父亲弹的这首她从未听到过。她只是感到这首乐曲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能使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发生共振爸爸发现了眼角挂着泪珠的小宪云,走过来轻声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还不睡。宪云羞怯地谈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惧。爸爸沉思着说:

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意识到死亡并对它有了敬畏,这是少年心智苏醒的必经阶段。从本质上讲,它是生存欲望的一种表现方式,是对生命诞生过程的一个遥远回忆。地球在诞生初期是一片混沌,经过几十亿年的进化,才在这片混沌中冲出了生命之光,灵智之光。人类在无意识中忠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你知道,人类的胚胎发育就重现了单细胞生物、鱼类、爬行类的演变过程,人的心理成长也是这样。

宪云听得似懂非懂。临走时她问爸爸,他弹的是什么乐曲,爸爸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

是生命之歌。是宇宙中最强大的一个咒语。

以后宪云再没听他弹过。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只觉得雷声不绝于耳,似乎一直从亘古响到现在,从现实响入梦境。她睡得很不实在,所以,一点轻微的声音就把她惊醒了。她侧耳听听,是赤足的行走声,是在小元元屋里。她全身的神经立即绷紧了,轻轻翻身下床,赤足走到元元门口。

一道耀眼的闪电,她看见父亲立在元元床边,手里还分明提着一把手枪。电光一闪即逝,但这个场景却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她被愤怒压得喘不过气来,爸爸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完全变态了么?

她要闯进去,像一只颈羽怒张的母鸡把元元掩在身后忽然小元元坐起身来,声音清脆地喊:

姐姐!

爸爸没有作声,他肯定没料到小元元未关睡眠开关。元元天真地说:噢,不是姐姐,我认出来是爸爸。你手里是什么?是给我买的玩具吗?给我!

宪云紧张地盯着他们,很久爸爸才说:

睡吧,明天给你。

宪云门到一旁,看着爸爸步履迟缓地走出去。看来,他终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儿子开枪。宪云冲进屋去,冲动地把元元紧紧搂在怀里。忽然她感到元元分明在簌簌发抖,她推开元元,仔细盯着他的眼睛:

你已经猜到了爸爸的来意?

元元痛楚地点头。

这么说,元元是以天真作武器保护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岁的懵懵孩子了。宪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也许丈夫在为他吹入生命灵魂的同时,已赋予他成人的智慧?她再度紧紧拥抱元元:

元元,可怜的弟弟。以后你要跟着我,一步也不离开,记住了吗?

元元点头答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那绝不是5岁孩子的目光。

清晨。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松阴下似乎能闻到臭氧的味道。几个老太太在空地上作健身操,元元妈今天散步时有意躲开了她们。邻居们都知道了他家的不幸,她们一定会问长问短,但元元妈不想透露这件事。

几十年来,家里的气氛一直是比较压抑的,她总不能摆脱一种奇怪的想法,好像有什么不幸潜藏在某处,它的降临只是个时间问题。重哲的不幸应验了这个预感,问题是这是灾难的开头还是结束呢?

她看见女儿急匆匆地走过来,她看样子也没睡好,眼圈略为发黑。她怜惜地说:

我没惊动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

我早醒了。宪云简捷地说了昨晚的经过。宪云妈瞪大了眼睛,丈夫的性格扭曲是早已熟知的,但她绝对想不到,他竟会变得这样嗜血!

她是十分信任宪云的,但仍忍不住问:你看清了?他拎着手枪?

绝对没错!

元元妈愤怒地嚷道:这老东西真是发疯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谁能动元元一根汗毛!

宪云镇静地说:妈,我就是来商量这件事的。我准备把元元带走,远远离开爸爸。但走前的这些天,咱俩要严密地轮班监视,绝不能让元元离开咱们的视线。

元元妈坚决地说:好。放心吧。

宪云痛楚地看着母亲的白发,她不敢对母亲说出自己对丈夫死因的猜疑。两人立即返回住室,在路上,她们细心地讨论了防范措施

朴重哲的追悼会是两天后举行的。吊唁厅里排满了花圈和挽樟,宪云和元元臂戴黑纱,站在入口处向来宾致谢。元元的大眼睛里平时总是盛着笑意,今天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薄雾。孔教授拄着手杖,穿一身黑色西服,面色冷漠地立在后排,妻子搀着他的手臂。

生命科学院、音乐学院的同事陆续走进来,默默地站在吊唁厅里。张平也来了,他有意站在孔教授对面,双手抱胸,冷冷地盯着他。他是想向他施加压力,但老人不为所动。

118岁的陈若愚老人代替生命科学院致了悼词,他在轮椅中苍凉地说:

朴重哲先生才华横溢,曾是国际生物学界瞩目的新秀,我们曾期望21世纪的最大秘密在他手里破译。20多年来他苦苦探索,已经取得了一些突破,可惜英年早逝。为了破译这个秘密,我们已损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彦。但不管成功与否,他们都是人类的英雄。

老人的轮椅推下来后,孔教授神情冷漠地走近麦克风:

我不是作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为他的同事来致悼词。人们都说科学家最幸福,他们离上帝最近,他们能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实际上,科学家只是上帝的工具,上帝借他们之手打开一个个潘多拉魔盒,至于盒内是希望还是灾难,开盒者是无法事先知道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来宾们对他的悼词感到奇怪,人群中有窃窃私语声。孔教授鞠躬后走下讲台,与轮椅中的老院长紧紧握手,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深深理解对方。

朴重哲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他的面部作过美容,脸色红润,面容安详,只有紧闭的嘴角透露出一点死亡的阴森。宪云没有嚎啕大哭,她痛苦地凝视一会儿,在心中重复了对丈夫的誓言,便拉着小元元离开水晶棺。

张平在门口站着,看见元元妈扶着丈夫走过来,他迎上去彬彬有礼地说:

孔先生能否留步?我想再问几个小问题。今天听了众人的悼词,我才知道朴先生的不幸去世是科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朴先生在天之灵。我想,孔先生一定会乐意配合我们捉住凶手的,是吗?

孔教授冷冷地眯起眼睛:乐意效劳。

元元一直在观察着父亲,这时他急速地趴在姐姐耳边说:

姐姐,我现在就要回家,我有急事,非常要紧的急事。

宪云担心地看看父亲,想留在这儿陪着。她奇怪地问元元:什么事?元元不回答,只是哀求地看着姐姐。宪云不忍心忤逆他的愿望,说:好吧。

元元高兴地笑了。

姐弟两人拉着手从人群中穿过,孔教授正在应付张平的纠缠,没有看到这个情形。元元急急地走出厅门,拉姐姐坐上一辆白色宝马车,汽车轻捷地起动,消失在公路上。

他们没注意到还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他们。衰老的陈院长把轮椅摇向门口,看着汽车驶出大门,他没有犹豫,立即取出手机拨通。

孔教授忽然发现元元和宪云已从大厅里消失,他昂起头搜索一遍后,立即转身向外走,甚至没有和张平告辞一声。张平很吃惊,情急之中想伸手阻拦,老教授暴怒地举起手杖抽他。张平急忙跳到一旁。教授没有理他,急急地走了。

屋里人都为孔教授的粗暴无礼感到震惊,连宪云妈也惊呆了。张平愤怒地盯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后拔脚欲追,正在这时,陈院长的轮椅摇过来,默然交给他一部无线可视电话,张平迷惑地看看屏幕:

是署长?他吃惊地看看老人,老人示意他听署长的命令。屏幕上警察署长严厉地说:

立即全力协助孔教授控制住元元,我将动用所有手段协助你,随时与我联络。执行命令吧。

这个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张平大吃一惊。他正在追查的嫌犯,片刻之间变成了他必须听命的上级,他在感情上无法适应这种剧变。他看看老人,老人仍在无声地催促着。他没有再犹豫,果断地说:

是,署长。

北京街头高楼林立,无尽的车流滚滚向前,透出现代都市的喧嚣和紧张感。宪云在驾车,元元坐在她后边,不时扭头看看身后,他要甩掉父亲去干一件大事,那是生命之歌赋予他的重责。

在一个街口,宪云准备转弯时,元元拉住了方向盘:

姐姐,不要回家,我要到妈妈的音乐学院去。

宪云看看他,没有追问,把汽车拐到去音乐学院的路上。在几公里外,孔教授驾着汽车紧紧追赶,车内监视仪上一个小红点指示着元元的行踪。孔教授动作敏捷,似乎没有了衰老之态。他飞快地越过一辆又一辆汽车,到了十字街口,他在红灯刚亮的瞬间刷地蹿过去,那些正常行驶的汽车赶紧吱吱地刹住车。

宪云好容易摆脱了汽车洪流的包围,把车停在中央音乐学院的门口。学院主楼是一座超现代化的建筑,像一座巍峨的竖琴插入天空,虹彩玻璃的外墙自动变换着梦幻般的色彩。演奏大厅在一楼,门锁着。元元轻易地捅开了门锁,拉着宪云姐冲进去。

宪云很熟悉这儿,光亮的地板、椭圆形的屋顶,几十座钢琴斜排成雁阵。元元急迫而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姐姐,打开钢琴,把凳加高。我去打开电脑,这里也是先进的沃尔夫级电脑,有录音和自动记谱功能。

宪云迷惑地看着弟弟,他一举一动都显示着他的成熟,这种成熟来得太快了,使她微微觉得不安,她轻声问:

你急急忙忙出来,就是为弹钢琴?

元元简捷地说:是朴哥哥教我的。他边说边打开电脑,联通国际网络。

宪云恍然悟到,元元的举动恐怕与丈夫的临终嘱托有关。她忙按照元元的安排准备妥当,把元元抱上琴凳。

元元望着黑白分明的琴键,略略稳定了一下情绪。他知道爸爸马上就要追来,而且,只要愿意,爸爸可以让全世界的警察来追寻他。他要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把生命之歌输到全世界的电脑中去,到那时,机器人种族就会在须臾间遍布全世界。为什么这么做?他甚至毋须考虑。因为,当朴哥哥输入的生命之歌逐渐渗入他的机体、渗入他的每一个细胞时,他已经自然地具有了保存自己,延续种族的愿望。

宪云看见元元弟弟静默了片刻,突然间乐声像山洪暴发,像狂飙突起。他十指翻飞,弹得异常快速,就像用几倍速播放的唱盘音乐。宪云甚至来不及辨认它的旋律,只是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元元身子前仰后合,神情亢奋,宪云迷惑地看着他。被丈夫输入生存欲望的元元似乎已不可辨认了!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急骤的僻啪声!那台昂贵的沃尔夫电脑被激光枪扫得四分五裂,孔教授已杀气腾腾地闯进屋内,激光枪正对着元元的眉心!

宪云惊叫一声,像猎豹一样扑过去,把元元掩在身后,她悲愤地面对父亲的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