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围城

那边,穿着一身大红吉服的萧衍笼着一身的低气压摔开雕花木门,前一秒还在玩踩脚游戏的秦桑立马捏着衣角,端端正正地在床沿上坐好。

虽然她的面容在大红盖头下若隐若现的,看得并不真切,可阿意就是知道此时的秦桑一定是最美的,比她生命中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美。

阿意还记得,在秦桑同自己说起雁栖湖初遇的时候,她惨白的脸上才爬上了几丝红晕,眉梢眼角的小女儿情态怎么掩也掩不掉。这一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她把最好的自己和一颗最真的心交到了萧衍手上,生怕他不喜欢。

萧衍快步走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把红盖头一把扯掉,眸光森寒,如同极北苦寒之地被荒雪覆盖千年的冰晶,“现在的你是不是特别得意?秦大小姐?”

秦桑努力摆好的微笑一下僵在脸上,先前练习过无数次的话语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头,她抠着手心里握着的帕子,平素的伶牙俐齿劲儿全然不知所踪。

萧衍松手,那块被他蹂躏得不像样子的红盖头自半空坠落,从秦桑仰起的脸颊上轻轻擦过,而后破败地匍匐在她的脚边。

“你当然得意了,你如何能不得意?秦大小姐耍尽心机,终于如愿以偿地嫁入萧家,真是恭喜恭喜啊。”

秦桑呆呆地抓着他的袖子:“夫君,你是不是喝醉了?这桩亲事,难道不是两家乐见其成的吗?”

萧衍甩开她,冷笑不迭:“乐见其成?你哪只眼睛看到的?你可知我爹娘是如何强烈反对这桩婚事的,你又可知你爹为了让你能嫁给我都背地里做了什么龌龊事?”

还有,不要叫我夫君,我觉得恶心。”

“不可能,这里面定然有误会。”

“误会?”

秦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瘫软在地上,萧衍缓缓蹲下身,没有去扶她,而是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凉薄的口吻里是深深的厌恶。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那日在雁栖湖,我就不该去救你,让你淹死多好,倒是省了这许多的烦心事。”

说罢,便拂袖离去,从此,再未踏进过这间房半步。

秦桑一个人在冰凉的地板上坐了一宿,长长的龙凤喜烛也终于燃到了尽头,房间陷入了一种难堪的黑暗之中。

她像一个破败的布偶娃娃一样躺在地上,空洞的双眼漫无目的地望着一片虚无,一动不动。

秦桑以前肖想过很多种,属于她的洞房花烛,但没有一种会像眼前的一样可笑,清清冷,惶惶然,孤零零,直到天明,始料未及。她想,她的爱情约莫是死了。

第二天,陪嫁丫鬟绿衣发现秦桑的时候,她仍是那样呆愣愣地躺在那里,浑身冰冷,十指深深地插进了青石板里,血液早已经冷却成了一滩滩紫黑色的印迹。

皮肉被棱角挂得倒翻出来,大夫在给她包扎的时候都止不住地倒吸冷气,而她却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痛似的。

送走大夫后,绿衣心疼地抱住秦桑大哭,“小姐,姑爷是不是待你不好,我听别人说,姑爷昨儿睡的书房,今儿你伤成这个样子我去找姑爷,却被陈叔拦下了,说姑爷吩咐过有关你一丝一毫的消息他都不想听到。小姐,我们回秦府吧,老爷看到你这个样子,不得心疼死啊,我们秦家才不巴着他们萧家呢。”

秦桑拍着她的背脊,淡淡地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回去,哪有这么轻巧。我爹已经为我操劳了大半辈子,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了。绿衣,这些事不要告诉我爹,我再勉力争一争,争到了固然好,争不到也得把这日子过下去,毕竟是我自己挑错了人,谁也怨不得。”

“小姐,你这又是何苦……”

“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而后的几个月里,秦桑完完全全褪去了以前骄矜跋扈的大小姐脾气,成日里都跟萧府的一些老嬷嬷待在一起,学做羹汤,学做女红,听她们讲萧衍小时候的事情。那些嬷嬷们说萧衍打小就特别心善,长得又俊,洙州喜欢他的大家闺秀一茬茬的,还是秦桑有福气捡到这么个宝。她支颐微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满脑子里都是雁栖湖畔的他,靛蓝色的衣角,清朗舒润的脸庞,和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他终究都是救了她的,无论他是如何地对她恶语相向。

秦桑亲自下厨为他炖了一宿的山药排骨汤,排骨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汤汁鲜香浓郁得连厨房里掌勺多年的大娘都不吝夸奖,她欢欢喜喜地把汤送给萧衍,萧衍却随手召来一个小厮,命令他当着少奶奶的面把汤喝得精光。

末了,萧衍冷笑着把汤碗摔在地上,秦桑想去捡,却被他捉着袖子拉入了怀里,他半拥着她,玩弄着她手上被火燎伤的水泡,头埋在她的颈间,吐气温热,可说出来的话语却字字诛心:“苦肉计是吧?秦桑你算了吧,像你这种女人,只会脏了我萧衍的眼。你要是真的从骨子里犯贱,你就继续作,你猜我会不会同情你?”

阿意听得目眦欲裂,挥起拳头就朝萧衍打过去,却被沈爻挡住,她以为他是要拦她,秀眉一挑,霸气全开,“滚开!挡我者死!”

没想到沈爻却略略低头,微笑着望着她:“真想打他?”阿意点点头,沈爻摸了摸她的脸颊,语声柔魅,“那就打重一点,越重越好。”

话音还未落,沈爻右掌已经挥向了萧衍的心口,阿意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如影似幻的黑煞之气已经快如闪电地侵入了萧衍的胸膛,萧衍本就失魂落魄的,被沈爻的灵力震得直飞出去,撞在假山上,呕出了不少血。若不是在关键时刻,穆清时伸手为他挡了一挡,单凭沈爻这一掌,他就得少半条命。

穆清时疾步过去扶起萧衍,晏离却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

阿意瞪了穆清时一眼,气得直跺脚:“可惜了。”沈爻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颊,“别担心,他中了我的渡幽掌,以后每日的这个时辰,他都会经受万蚁啃噬之苦,骨碎肉糜之痛,煞气会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游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日日都会想起对秦桑的所作所为,夜夜都只能为自己赎罪。满意了没?”

阿意笑靥如花:“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沈爻下颌轻点,揽过她的腰:“那就乖乖地把这场戏继续看下去。”

也不过只是片刻没看,幻阵里的场景已经变了又变,从盛夏横跨到严冬。在经受了萧衍长达半年的冷落和羞辱后,秦桑终于爆发了。一日,她故意支开了自己的几个贴身丫鬟,冲进书房用剑指着陈叔逼萧衍和自己去了雁栖湖。

站在雁栖湖畔,刺骨的寒风卷起秦桑的衣摆,发绳断了一半,漆黑的发披散下来,像是秋风中瑟瑟摇曳的孤叶,她回头,朝他凄惶一笑:“你知道的,我不会凫水。”随即,朝着湖中纵身一跃。

立在岸边的萧衍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但神色很快就恢复了平素的不为所动,他气定神闲地对着自己身边的随侍说道:“走吧。”然后就真的抬脚走了。

后来,秦桑是被半路折返的陈叔救上来的,她趴在岸边不停地咳着水,身体蜷成一团,脸色冻得发紫,耳边隐隐约约是陈叔不忍的劝说:“孩子,到此为止吧。”不过这样也好,秦桑想,她的爱情是从雁栖湖开始的,也该在这里有个了断了。

回到萧府的时候,萧衍正在饶有兴致地画着墙角一株嶙峋盛放的红梅,看见她湿淋淋地回来,竟然笑了,“善意”地提醒她,“莫不你也效仿这红梅出墙一回?于你于我,都好。”秦桑冷着脸没有说话,上前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径自回了房。

身子在冰冷的湖水里泡了太久,虽捡回了一条命,可寒气侵入骨髓,她大病了一场,身板健壮的秦桑也撑不住了,从此落下了病根。

病况稍好,就看见绿衣绞着帕子坐在她床头哭,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秦桑勉力支起身子,拍拍她的手背,沙哑着说:“哭什么呀,我这不是好好的嘛。”绿衣扑进了她的怀里,嚎啕大哭:“小姐,秦府那边传来消息,老爷他……他没了……”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绿衣,你可别骗我,这件事开不得玩笑的。”

“小姐,千真万确,纵使给绿衣一千个胆子,也绝不敢拿老爷的生死和小姐开玩笑。听下人说,老爷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姑爷,两人在房中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姑爷走后没多久,管家进去找老爷,发现老爷已经……”

秦桑脸色一白,推开绿衣,强撑着下了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就跑回了秦府,入目尽是一片苍茫的白,下人们穿着孝服忙进忙出,灵堂间卧着一具尚未合上的棺椁,爹爹躺在里面,眉头还皱着,慈祥依旧,却已没了生机。秦桑跪在地上,巨大的“奠”字灼痛了她的眼,她颤抖着手去摸爹的面容,胡须,哭声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飘出来,眼前已是一黑。

再醒来时,她被萧衍抱在怀里,几个偏房的叔叔伯伯们在讨论瓜分家产的事,没有人对秦父的样子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哀痛,哪怕是装装样子也好。她费力地想挣脱开萧衍,却只是被他抱得更紧,他在她耳畔轻轻说:“你现在在他们面前和我闹僵,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秦桑回头甩了他一耳光,冷冷地跳下地:“萧衍,你别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爹是怎么死的,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萧衍,我原以为,你再怎么样终究都还是一个心怀坦荡的正人君子,没想到你居然因为恨我,想彻底斩断我对你的最后一丝念想而不惜害死我爹爹,我爹爹何其无辜!”

萧衍一愣,不可置信地道:“原来,你竟然怀疑是我?“

秦桑冷笑了一下,正欲走开,却陡然被萧衍抓住了手腕,他急急地道:“秦桑,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你爹死得蹊跷,我也在调查这件事情,我……”

她不耐烦地甩开萧衍的手,“不劳烦萧少爷挂心了。”

萧衍还要说些什么,秦桑的二伯三叔四叔此时一起围拢过来,伪善的面容装出一副惊痛的样子,“看来大哥真是把你宠坏了,女人要恪守妇道,你怎么对待能这样对待萧少爷呢,传出去外人都要戳着我们的脊梁骨说,没管好你的家教。我看这样吧,鉴于你还不甚懂事,属于你的那份家产就由我们代为保管了,等到时机成熟,再交给你。”

秦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咳了几咳,才傲然道:“家产我一分都不要,你们拿走便是,我就一个要求,立马从这个宅子里滚出去,从今以后,一步都不能再踏足,我不想你们扰了我爹的清静。”本就是一群见钱眼开的无耻之徒,把血缘亲情看得比谁都淡,拿了钱也就都散了。

事情办妥后,秦桑回萧府打点行囊,萧衍拽住她:“你要干什么?”

她头也不抬:“守孝。”

“那你还会回来么?”

秦桑冲他粲然一笑:“我知道你是不希望的,可越是你不希望的事,我越要做。萧衍,我们的战争还没有结束,我还要看着你死在我前头呢,我若不回来,不就看不到了么?”

萧衍转身拂袖离去,所以她没有看到他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

看到这里,阿意偏过头问沈爻:“我怎么觉得这萧衍对秦桑也是有情的,并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得那么绝。如若没有他的默许,陈叔也不可能回去救秦桑。他愿意陪秦桑去应付秦府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也会因为怕秦桑不再回到他身边而出言相讥,还有啊……”

沈爻打断了她:“情爱一事,我一向勘不透。当事人就在这儿,你问我不如亲自去问他。”说着,朝萧衍一指。

阿意摇摇头,叹息道:“他不会承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