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玲珑

辛未年元月十七,虚妄门弃徒阮知意在落日原被诛杀于减字山庄少庄主晏离的无情剑下。

其尸首被带回空如坛处以火刑,挫骨扬灰,由虚妄门新掌门穆清时亲自督刑,以儆效尤。

同年,穆清时为稳门派根基,承诺将在孝期结束后,迎娶泽灵宫江宫主的爱女江赛儿,共修百年之好。

玄门各股势力被重新洗牌,紧张局势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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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洙州南郊。

血滚草枯,一地霜红。可满地坟包中央,静伫着的黑衣女子就像是没有痛感似的,目眺远方,浓睫长凝。

不知立了多久,身后袭来一股极其强劲的怨气,她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我等你好久了。”

秦桑心头霍地一凛,厉声道:“你怎知道我会来?你究竟是谁?”

“中州有一女,骨相玲珑,怀异术。后莫名身死,皮肉尽褪,剩完骸一具,筋脉寸缕,有术士凝其骨魄,耗时三年,制成一伞,号曰“玉面遮”。可以遁其踪,隐其迹。对于那些虚无的鬼魄而言,亦可以展其貌,现其形。”

“我想,你应该很需要它。”黑衣女子转过身,收束起手上的纸伞,娉婷的身姿逐渐在斜阳下显露出来,长长的一道影子斜劈在她孤孑的身前。

嫣红的嘴唇对着空气轻轻勾勒出一抹弧度,柔软的,似曾相识,“秦桑,好久不见。”

“哦?听这话头,你我倒像是故人了。”秦桑冷笑一声,欺身上前,尖利的指甲掐上黑衣女子秀颀的脖颈,一点点收紧:“既是故人,不如便用你这条命,来助我化形,如何?”

黑衣女子没有躲闪,只是淡淡地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秦桑只觉得五指灼烧一般的剧痛,她吃痛缩手,低头看时,却见右手手指已经尽数溃烂,其间还有莹绿色的光芒闪烁,正沿着她的筋脉往心口流淌,游走之处皆是焦痕。

“地火劫!这等阴损的招数。”秦桑豁然抬头:“你竟是晦冥城的人?”

“正是。”黑衣女子伸手揭下帏帽,露出一张光洁如玉的脸颊,雪白明艳,缀着几滴鲜红的血珠,原本纯净无邪的眸子里如今满是漠然。

秦桑瞳孔紧缩:“阮知意,怎么是你!你没死!”

趁她惊愕之际,阿意封住了她的穴道,在她手臂的焦痕上用匕首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你体内的地火若不及时清理干净,恐有性命之虞,我知道你性子傲……”

秦桑冷笑一声,打断了她:“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了,你以为你现在救我,我就能忘记方才伤我的人是谁?阮知意,你以为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吗,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我还会怕再死一次吗?”

真是死鸭子嘴硬,阿意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了:“是,你不怕。”

阿意解了她的穴道,施施然从袖中的香匣里拿出一条蛊虫,放在手掌间把玩:“左右也不过魂飞魄散就是了,你秦桑性子傲极,何曾惧死,我这就将这条蛊虫碾碎,随了你的意愿便是。”

“只是你违背本性,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内,接连诛杀三十七人,只是为了助自己化形,我不信你当真不怕魂飞魄散。”

作势她就要捏碎蛊虫,秦桑脸上青白一片,终于出声道:“不要,阮知意,你就非要和我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是吗?好,我承认,你赢了还不行吗?”

“如果我没记错,先逞口舌之快的人是你。”阿意将那条蛊虫放在秦桑的胳膊上,驱使蛊虫吸出她体内游走的地火:“你看,因为你嘴硬争面子,地火又向心脉处上行了几分,延长了自己被烈焰焚烧的痛苦,何必呢?”

秦桑看着她,突然脱口而出:“你变了。”

阿意轻笑了一声,道:“世道在变,人心在变,不变的人就会被抛弃,就像你我。”说着,她把玉面遮递到秦桑手上,“你不是一直急于化形吗,我想你应该很需要这把玉面遮。”

秦桑喃喃,并未伸手去接:“你为何要帮我?因为昔日那点微薄的情谊?说出来我都不信。你连你师父都下得去手,何况是我。”

阿意把'玉面遮'强塞到她手里,“我不是白帮你的,你知道的吧,你也有一身罕见的玲珑骨相,事成之后,我要你的骸骨作为报酬。至于要来有何用,我也不清楚,沈爻没有告诉我。”

秦桑抖开伞,冷笑,“当初你不是到死都不肯承认你投靠了晦冥城吗?哟,这么快就和沈爻那厮狼狈为奸了?”

“你激怒我,并非明智之举。”阿意缓缓地道:“你不是一直想见萧衍,却苦于没有魄形,旁人看不见你么?现在'玉面遮'在你手上,你想做什么,说什么,就去吧。”

秦桑复杂地盯着她,阴恻恻地道,“区区一柄'玉面遮'就想换我一身剔透玲珑骨,阮知意,你当我傻么?”

阿意道:“秦桑,你知道的,这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说着,她席地坐下,解下背后的酒囊,仰头喝了口酒,眯着眼道:“当然,你不愿意和我合作,不甘心便宜了我也没什么,你可以继续去杀那些无辜的人,用他们的精血助你化形,这是你的自由。”

秦桑沉默了半晌,突然道:“八十年的女儿红,酒香果然醇冽非常。”

阿意眸光一动,仿佛通过漫天尘土一直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将酒囊扔给秦桑,“做了鬼,鼻子依然还是这么好使。”

秦桑走到她身边不远处,坐下,喝了一大口,“等你做了鬼就知道了,因为太苦,所以生前的一点欢愉都会被无限放大,因而对这些事物的捕捉也会格外敏感。”

阿意哦了一声,淡淡道:“那距我知道,想来应该还有很久。”

一时之间,两人先前的剑拔弩张似乎不复存在,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那一轮红日缓缓沉降到地平线以下,一点一点,收走了赐予的所有光热。

许是喝得有些多了,许是八十年的女儿红后劲绵长,阿意神思渐趋飘渺,幽幽道:“秦桑,你还记得吗,那年,师父带我下山游历,做客秦家的时候,我遇见了你。那时候我俩也不过都才十一十二的光景,一晃六七年过去了,正当妙龄呢,我们却都死了。”

秦桑呛了一口,语声发涩:“你还活着,死的是我。”

“那年,我们因为挖出了你爹埋在地底下的女儿红,被狠狠臭骂了一顿,说那酒是你成亲时候才能挖出来的。结果,你成亲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那坛惦念了个把年的好酒一口都没喝上,可惜了。谁能想到,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和你一同分享这坛上好的女儿红呢。”

“是啊,真是造化弄人。”秦桑叹了一口气,迟疑地问:“穆伯父,真的是你……”

阿意淡淡地摇了摇头,“不是,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我,连我自己都快不信了。”

秦桑咬唇:“阿意你知道么,这一年里,清哥哥他过的很不好,他很想你,他……”

阿意突地站起来,失控地把酒囊砸了出去,“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亮红色的酒香在原野上四处流溢,周围静得可怕,静得她能听到心脏碎裂开来的声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过头,俏脸上的酒晕还未褪去,眼睛却又已回复了一潭深沉的清明。

“秦桑,现下需要超度的人是你,不是我,你应该知道,鬼魄在这世上待不了太久的。更何况,你手上还染上了那么多血债……”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死了都不甘心。”

秦桑双手抱膝,把脸深深埋进去,'玉面遮'斜插在她单薄的身旁,拉出一抹极淡极淡的影子,像是一幅浸了水的丹青,模糊清浅,风一吹就会散。

她的肩胛骨微微抖动着:“阿意,我好想我爹,我想告诉他,女儿当初不该不听他的话,不该一意孤行,女儿知错了,我想请求他的原谅。”

阿意迟疑道:“可是,秦伯父,已经故去了。”

“我知道。”秦桑惨然一笑,煞白的脸庞被月华一擦拭,凄婉得能绞断人的心肠,“可是没有关系,我很快就能下去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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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那年,秦桑第一次在雁栖湖畔遇见二十一岁的萧衍。

彼时,他着一袭靛蓝色对襟宽袖长袍,腰间缀半壁白玉如意,清凉的湖风翻卷起他的半边衣袂,墨如鸦羽的长发扶上他高挺俊逸的鼻梁。他静立沉思,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秦桑却生生从他幽静的眼眸中,看到了世间最美的山色湖光。

自那日后,秦桑像着了魔似的,每日都要去雁栖湖畔闲逛大半日,可那个令她惊为天人的男子却再未出现过。

她失望极了,心里仿佛裂开了一道大口子,黑乎乎的,深不见底。

往回走的过程中,秦桑因神思恍惚,无意中踩到了湖畔一块松动的土石,滑入了碧色幽沉的雁栖湖中,婢女们都不会凫水,只能张皇失措地在岸边呼救,冰凉苦涩的湖水不断从她口鼻中涌入。

她突然觉得好笑,自己都要死了,却仍是一点都不害怕,满脑晏离是那个陌生男子的影像,他敛眉,他沉眸,他静思,他微笑,她把一颗心都给了他,却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人家也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她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秦桑哭丧着脸吐出一串泡泡,她想啊,不仅阿意这死丫头喝不到那坛色泽亮红,浓香勾人的女儿红了,自己也没这个福分了,要不然以后在下头遇到了,也好和她天花乱坠地吹嘘一番。

意识不断被湍急的暗流冲散了,恍惚间,她好像透过这幽碧如玉的湖水看到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男子,他从岸边急匆匆地走来,还是一袭靛蓝色的缓袍,如芝兰玉树般清朗疏逸,他跳下湖,朝她游近,抱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向岸边靠近。

秦桑想,她一定是临死前出现幻觉了。

再醒来时,她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而他仍是如天边朗月,一尘不染,他的手抵在她的背部为她输送着灵力,热流从四肢百骸奔腾开来,汇入她一颗跳如擂鼓般的心脏。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握住他的手腕,男子微微一怔,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陌生得仿佛来自古老而遥远的异界,“小女秦桑,敢问公子姓名?”

男子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腕,为她斟来一杯热茶,“在下萧衍。”

流云被狂风卷散了,豆大的雨滴不留情面地砸下来,萧衍撑开了一方弧形的结界,雨水顺着无形的界壁缓缓滚落,“滴答滴答”地如珠玉般打碎在地上,也碎进了她情难自已的心里。

她急忙冒雨赶回家,连轿子也没坐,她太高兴,太激动了,以致于徒脚跑了两里地,才想起,哦,自己是可以御剑飞行的呀。

那夜,她脚踩着剑,仰头在空中欢声歌唱,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一大半,雨滴顺着她的鬓角滚落,沾着她肌肤滚烫的温度,跳跃到她的胸膛,紧贴着心脏的位置,绵延出幸福的触感。

一回到家,她就钻进了爹的书房里,边绞着头发上的雨滴,边扯着爹的袖子撒娇,指天誓日,卖萌打滚,就是要爹去萧家提亲,自己此生非萧衍不嫁。

当时,秦父放下了手中的笔,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温声软语地和她打商量:“萧家和秦家一直不怎么友好,两家祖辈之间有一些心结尚未解开,一代一代传下来,早已成了宿怨。桑儿,你嫁过去怕是会受委屈啊。”

“更何况,就算爹同意你嫁给萧衍,萧家也不会同意的。”

可是,那时候秦桑根本听不懂爹爹话语里的担忧,她只知道她爱死这个男人了,她一定要嫁给他!

她天真地想,不就是宿怨吗,这有什么啊,等她嫁到萧家去,萧家和秦家就是亲家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呢。

“爹,你若是不让我嫁给萧衍,我就去城外的尼姑庵做尼姑去,反正这辈子我就认定了他,要么嫁他,要么终身不嫁。爹,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的。”

秦父一向溺爱这个唯一的女儿,哪怕她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就给应了。最后,拗不过宝贝女儿的恳求,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所有的顾虑和架子,亲自去到萧家谈拢了这桩婚事。

没过半月,萧家的聘礼就被挑夫们担到了中庭。秦桑高兴得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又怕被丫鬟们看见取笑,每晚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叼着个帕子溜达到中庭去,用帕子把聘礼一个个擦得雪亮,恨不得再打上一层蜡才好。

她想,她给夫君留下的第一印象真是糟糕透了,她得挽回点印象才好,她要让他知道她才不是那种普通大户人家娇滴滴的大小姐,她可是文武双全,身板健壮的秦桑啊。

那段时间,是她这一生过得最快乐最甜蜜的光景了,秦桑把蘸满了墨汁的毛笔别在耳畔,就为了每想起一句能让他开心的话都能及时记在纸上,哪怕只是晚一小会儿,她都怕忘了。

可是,她所有的绮梦都被恶狠狠地打碎了,碎在她那个曾经无比向往,无比希冀,无比期盼的夜晚。

彻彻底底。

她想,应该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所有希望转瞬成空的感觉了吧,比绝望还要绝望,她仿佛一眼就能望到自己的将来。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