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动弹不得,僵立原地,一直等到枣姐回来。www.miaokanw.com

枣姐拍掉肩上的水滴,走进店里。

「你怎么了?脸色发青的。」

「那里有人……」

「人?」

枣姐立刻脱了鞋走进屋里,背包就搁在客厅的八仙桌,屋内传来啪答啪答的脚步声。然后,枣姐一脸诧异地走出来。

「没有人啊。」

「那人戴着狐狸面具。」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可怕的话!」

她瞋怒地说,盯着我看,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看她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同样脸色发白。

枣姐如饮毒鸩,一脸苍白,她不太说话,准备关店。雨停后,我觉得仿佛从一场恶梦醒了过来。我睡昏头的幻想竟吓着了枣姐,实在过意不去。

枣姐神情异于平常地请我留下来吃晚饭,我心软答应了。其实我早和奈绪子有约,这下只好打电话道歉。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好解释,于是我骗她说是高中时代的朋友突然跑来找我。

两人在餐桌前就座,但枣姐几乎没有动筷。

「多少吃一点比较好。」我说。

「没关系。我本来就吃得不多。」

微弱的日光灯无法照亮她低垂的脸。「换支灯管比较好吧?」我说。我咀嚼食物,移动着筷子。八仙桌另一头,枣姐身体僵硬,像是雪白的石像,我觉得她就像个没有生气的娃娃,觉得很心疼。最后,实在是吃不下去,只好把剩饭做成茶泡饭,囫圃吞下去。

「虽然拜托你这种事似乎不妥……」她低着头说:「今晚,可以请你住在这里吗?」

「不,这……」我摇摇头。「这可不行。」

「说得也是。」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会儿瞪着榻榻米,一会儿把目光移向熄灯的店头,或是探望身后的楼梯口。

每当她以探寻的目光凝视暗处,我就希望她停止这么做。她愈这么做就愈让人觉得一不小心就会看到盘踞在那幽暗之中的什么。

「我睡二楼,请你睡一楼。这样可以吧。」

她深深地一鞠躬。

我盯着自天花板垂落的橘色电灯泡。穿着不习惯的坚挺浴衣,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祖母家过夜的事。年幼的我睡不着,总是忍不住将祖母摇醒。祖母总是陪着我,直到我睡着。知道有人醒着,我就能安心入睡。

抬眼看了时钟,已是凌晨两点,也不知时间的流逝究竟是快还是慢,我以为自己一直醒着,但意识蒙胧之间似乎打了几次小盹。

忽然,感觉到人的气息。我坐起身,看到昏暗的楼梯口有个人影,差点叫出声,才恍悟是枣姐下楼来了。她穿着白色系的睡衣,披着毛披肩。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她低声嗫嚅。

「没有。我正烦恼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她说了一声「对不起」,跨过我的脚边,到厨房煮水。我自棉被里坐起身,望着她的背影。在柔和的橘光下,她的背影恍如蒙胧幻影般浮现。耳边传来轻柔拿取餐具的清脆声响,我的睡意忽然涌现。

「你要喝茶吗?」她回过身问,姿态异常艳丽。

我们在榻榻米上坐正身子,喝着茶。她脸上有一抹羞怯的笑容。

「昨天没跟你说,其实关于狐狸面具,我还有个讨厌的可怕回忆。」她说。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当时我住在净土寺一带,芳莲堂已经开了,不过不在现在的地点。那时候,我最喜欢除夕和大年初一,不过二月份最让人期待的是节分祭※。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十分隆重,夜里一长排的夜市小摊接连天边,人潮众多。二月正是最严寒的时期,经常下雪,下雪的节分祭又格外迷人。我始终无法忘怀沙沙踩着落雪,越过吉田山走进热闹的节分祭的情景。(※在日本,每年立春的前一天为「节分」,寺院和神社在这天举行活动,祈求一年顺利。)

「人在吉田山这头时,还感受不到半分祭典的喧闹,然而随着脚步迈进,沁骨的寒风也逐渐暖化,不知不觉周围蓦然大放光明。行人脸颊染上淡淡的暖意,实在让人感觉不似冬日。身处其中,被祭典的空气包围,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就算伫足不动,仿佛也会被带往远方。

「当时,我带着那种酣醉的心情,陶陶然地飘移在人群中。穿过吉田神社的庙区,步下石阶,走进绵延不断、被人潮淹没的参道。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个高大的男人。那人戴着狐狸面具。因为是庙会,我也不以为意。

「可是走了一段路之后,那人忽然把脸转向我,不知为什么,发出了极可怕的哀嚎声,似乎是被唾液给噎住了。那人扭着脖子望向天空,像是极为痛苦,但是戴着狐狸面具,感觉他就像在恶作剧一般。没多久,那人仰着身子倒下。我吓了一跳,愣在当场,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抽搐着,画面十分诡异。就像身子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

枣姐叹息着,啜饮了一口茶。

「那个人最后怎么了?」我问。

「过世了。在那以后,我就不参加节分祭了。」她说。

那天晚上,我一直到天亮都没阖眼。我请枣姐拿电暖炉下楼,在八仙桌看讲义。知道我醒着,枣姐似乎安心了,原本她坐在我的棉被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向我搭话,但没多久就睡着了。

我平日的生活只在大学与宿舍往来,周末则在芳莲堂的古物堆里度过,以致一直没有察觉圣诞节的气息。直到和系上朋友吃尾牙,阔别已久地来到三条通,我才发现街上挂满了圣诞节的装饰品,晶晶亮亮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迫在眉睫。

虽然周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但我和奈绪子向来不是容易随之起舞的人,但圣诞节那晚我还是在她房里享用了应景的圣诞大餐。奈绪子送了我一直想要的画册,而我则是在芳莲堂买了一只小珊瑚别针送她。

在奈绪子房里窝到九点多的时候,枣姐打了电话给我。这十分罕见。

「提出无礼的要求,真的非常抱歉,我希望你能把面具还我。」

她人似乎在外面。我想像她身处喧嚣的大街上,手遮着话筒拼命喊出声的模样。

「你是说那个狐狸面具吗?」

反问的同时,我心想这下麻烦了,因为狐狸面具已经在天城先生手中。察觉到我的为难,枣姐便说:

「我告诉母亲把那给了你,结果她非常生气,说那是她的东西,要我立刻拿回来。我怎么劝都没用。」

「无论如何都要拿回去吗?」

「真的很抱歉。」

枣姐重复说了好几次,似乎还在话筒的另一头弯身赔罪。

「说这种话实在任性,可是我母亲因为生病情绪很不稳定,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了。我一定带过去。」我说。

「真的很抱歉,那就拜托你了。」枣姐的声音泫然欲泣。

挂掉电话,我陷入沉思。

我不认为天城先生会爽快地把东西还我,但不过是个和纸面具,应该很多店都有卖,找个外形相似的也许可以蒙混过去。只是……

「怎么了吗?」

奈绪子担心地看着我。

隔天傍晚,我造访了天城家。

我在木板窗外的窄廊前呼唤,天城先生出来应门。意外的是,须永先生竟在他身旁。须永先生「哎呀」一声,朝我笑了笑,然而站在房间暗处的他看上去十分憔悴。明明是冷风飕飕的傍晚,他的双颊却是汗湿淋漓,这异常的景象令我印象深刻。

须永先生好像正要告辞,与我擦身而过走下庭院。他的步伐很不稳,我不由得伸手搀扶他。「抱歉。」须永先生说。天城先生双手环抱,站在缘廊上,脸上挂着一丝浅笑。我不禁心想:须永先生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天城先生了吗?

「我到这里的事……」须永先生痛苦地喘着气,边穿鞋边说:「你不要跟小枣说。」

我点点头。

天城先生鼻子喷着气哼笑两声,对我说:「上来吧。」

我脱了鞋步上缘廊,目送须永先生踉跄离去。他毫无活力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想上前摇摇他,帮他打气。围绕于那个在芳莲堂大啖点心的老人身上的暖意,已经消失无踪。

须永先生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只剩下竹林的嘈杂骚动。

我向天城先生低头,请他将狐狸面具还给我。他坐在我身前,突然叫我把钱包给他。我不知道他为何提出如此要求,感觉很不舒服。我说,我不喜欢让别人看钱包。

「总之让我看一下就行了。」

天城先生说。狐狸面具就搁在桌上。

我递出钱包,天城先生愉快地接了过去。瘦骨嶙峋的手指灵活地翻着我的钱包。天城先生愈来愈瘦了,但仍是穿着略脏的便衣。从初次见面至今,他的装束从未改变。

没多久,他取出裁成小张、收在钱包里的奈绪子的照片。

「这我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