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下册 第三十章 翟衣风翔入驻心

十二月的时候,距七月正式推行新政已经五个月了,第一阶段在云曦紧盯之下还算是平安地过渡,万寿节时全国大庆,京城耍龙舞设大驾仪巡游,地方拜山为皇上参福,宣平十七年丙午,这一年其实也是云曦的本命年,云曦生在腊月,当初便有道尊言十一皇子腊月伤马蹄,其生坎坷多舛。

先帝当年听了便不是很喜欢,结果未及两岁其母便薨,先帝更是对他不喜。他的确也前路坎坷,步步都是艰难。不过,伤蹄冻骨的腊月,一样可以有踏雪飞奔的灵骏!三月绯心出事那会子,云曦真是一度要信了那道士的话。在他以为自己可以破云开日的时候,他所爱的女人为了他要填殉自己的命!好在他不是那个信命的人,他要把自己的命运,牢牢操纵在自己的手中!

绯心亲手缝了一双焰马靴给他,比当初南巡的时候做得精致妥帖了许多。不是龙纹,而是他的生肖。走马狂飞,赤焰灼腾。一针一线,全是她自己做的。她还做了许多小衣服小裤子,不仅给她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还有长公主以及皇长子。

如今她的肚子已经微微地隆了起来,这一胎果然稳当了许多。她的孕期反应也不是很强烈,胃口也很好,面色红润晶莹剔透,再无年初时那种病态。

如今绯心与太后相处得极好,自从她不再管司府的事以后,侍奉太后更像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在家照顾婆婆。她不再找一些奇花异木,有时也劝太后少动些这些免得劳眼神。这种从身体上的规劝,比以往那种刻意的讨好更容易深入人心。

她每天都会出去闲逛片刻,其实她看似悠闲的逛还是有目的性,不过不是为了控制后宫,而是用另一外一种方式,还后宫的清净!有些女人,是宁死也要留在宫里的。她们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总之是不愿意出去的。比如郑奉媛,她已经无父亲相依,亲戚也不好投靠。宫外的生活对她而言太苦了,她只想守在这里得个安稳的环境。有时就算嫁到寻常家也不见得有好日子,更何况,她早已经适应了这种有人服侍,不需担心风吹雨打的生活!

还有像静华夫人,她一早给自己的目标就是一生的荣华富贵以及借她稳固家里的社会地位。至于受不受宠,她并不在意。像这样的人,绯心不介意给她们一个生存的空间,至少比先帝那些失宠的女人过得要好些。

还有一些,则不愿意枯耗青春,有心一搏。那么绯心便借自己这几年的经营给她们提供方便,不过这需要一个比较长的周期,而且她不会随便放人出去胡言宫中是非,这点是她不能允许的。所以她总要捏些对方的把柄,让她们一生都安分守己。如何控制人,是她在这宫里近六年学会的技能。她知道雪清在暗查她,这也是她会在三月那件事过后,一直伪装麻痹太后的原因之一。

糊弄前事是一个原因,改变太后对她的看法也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她永远记得林雪清是一个危险的因素。林雪清如果现在还想对付她,那么太后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不过现在雪清已经失去了太后的信任,如果还想对付她的话,密报的方式已经没用了。只能放风让太后自己去查,但现在,太后根本不会主动去查绯心任何事了!因绯心所有的烂账,当初云曦已经一次掀干净了。而现在的绯心,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与功利无关了!

绯心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在这一点,她远远胜过雪清。她更知道如何抓住对方的弱点!年底宫中都非常忙,这段时间雪清越发地暴躁起来。绯心冷眼旁观,继续过自己的保胎日子。她从不往莱音宫去,但她绝不容许任何人把后宫弄得一团糟给皇上堵心!所以从千秋宴一过,举凡雪清做事有漏洞,得知以后她都会透给静华夫人,然后由静华夫人出面向太后周济,这般一来,静华夫人的能力便显现出来。后宫渐稳妥合理的同时,太后也越发对雪清瞧不上,搞得雪清无地撒气,只能向奴才们下手,越发地搞得众叛亲离!

静华夫人也渐渐察觉到,贵妃这臆痴怕是早好了。但她只会开心不会恐惧,她一早相中的大树当然越牢固越好。

云曦有空的时候会陪着绯心散步,两人常常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依偎,言语于他们而言已经有些多余。他只想拥抱她,从她那里获得力量!

太后见两人的神情越发地一致,有时连她自己也恍惚。想一想,贵妃如今也身怀六甲,皇上竟是在这段时间没有临幸任何宫房。后宫是皇上找寻安宁的地方,但只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可以满足他。朝上请求立后的折子也越来越多,贵妃想来是众望所归!何苦还要拘着曾经,不完成皇上这个心愿呢?

过小年的时候,而今年的第一场雪也在此时落下。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夜,次日将整个恒永禁宫覆上一层银白。年年岁岁,朝朝夕夕,这百年宫房,历久弥新!

朝上基本上已经没什么杂事了。各地都在筹备过年,也是一年中最热闹又最清闲的时候。

这天云曦往寿春宫来看太后,星华坐在暖阁的大座上,拢着赤狐袖套,怀里抱着手炉,穿对襟青花绞金福字衣,如今她是什么事也不愿意管了,几番争斗风雨,于她而言已经都是过往回忆。只待享几年清福便罢了!

“最近宁华夫人也不大好了,年轻轻的却是如此。想来却是哀家误了她!”太后轻叹了一声,“这两天绯心倒是总过去瞧她,皇上得了闲儿也去瞧瞧!”

“不是儿臣不去看,是她不愿意见儿臣。”云曦坐在太后身边,紫金翻黑狐围的长袍,这一年朝中推新政的历练,让他的眼越发深邃凌厉起来,棱角分明之间掩去曾经的稚气。

“她也不愿意见哀家,自家女儿也不怎么过问。当年是哀家只想着自己,害了这孩子!”太后说着有些心酸起来。

“母后也不必难过,当年的事不用再提。是她不愿意出来,便随她就是了。如今儿臣也不想什么,唯得天下太平,太后身康体健便罢。”云曦轻轻说着,神情淡淡的。”

太后听了叹了声道:“此事不提也罢了,对了,前一阵各地的册子都送来了。这一会子你瞧着好便行。”

“如今儿臣心不在此,不如明年开春来了,全给了宗亲算了。诸王侯的子侄,有些年纪也该纳娶,合适的有不少,实不必再往后宫里拉,弄得儿臣烦恼。”云曦听了微蹙着眉。

“一个你也不瞧了?”太后一听微是怔愣,看着他的表情。

云曦听了展颜一笑:“诸王的子侄,也是楚氏一系,如此联姻,照样固我皇族。也不一定非要入后宫来!何苦弄一堆进来见天淌眼抹泪的?至于余的,瞧着顺眼的便当几年职罢了。儿臣自知子息的重要,这子息贵精不在多,再说不还有绯心呢吗?她又不是不能生,这肚子里有一个,到时儿臣与她再给母后多添几个便是!”

太后听了,看着云曦半晌,拉着他的手:“哀家在宫里这么些年,当年哀家跟着先帝在东宫的时候,也有幸服侍琪德皇帝几年,后宫的事也算见过无数,倒真没想到,你竟是个情种!”

云曦听了轻笑起来,握着太后的手:“儿臣哪里成了情种了,不过是没那个精力罢了。儿臣只想一心不愧祖宗基业,后宫人多是非也多。这般不挺好的,明年选过这一次,下回的就罢了。如此也省些耗费,于国于民都不是什么坏事!”

太后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这后宫人多是非多,你又能顾几个?不过倒是有这份心,实是让哀家有些没想到!如今寿春宫这边好几座宫院,全是曾经的老人,外头苑里的更多了去。当年有多少,是连先帝面儿都没见过的?想想也实是没意思!”一时又红了眼圈,轻叹着,“如今真是老了,见了你老说这些有的没的。絮絮叨叨的怪惹人烦的!真是不中用了。”

“母后春秋正盛,哪里就老了。儿臣眼里,母后还像当年一样。”云曦握着她的手。

“皇上如今大了,哀家也放心得很。哀家知道,朝上那帮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个不是连着靠着,倚着挨着。隔岸观火,落井下石,钻头拱利,哪个都轻视不得。皇上要用他们,又得牵着他们,哪有一日得省心?先帝二十五岁登基,当了十来年的太子,东宫一套班子那是打早先便齐整的。如此还不得松心半刻,至最后都没敢大动祖宗规矩。皇上如今不过与先帝初登一般年纪,众党杂七杂八无不眼中是利,如今新政出台,多少人看着皇上,更是半点错不得出。如今皇上只管朝堂,不用为后宫操心。哀家在一日,便替你看着一日。”太后笑着看他,突然低声又说,“你若有心立她为后,不如趁着正月的时候便选个吉日封了吧!”

云曦一愣,看着太后,一时间竟有些手抖起来。太后看着他的表情,透过那漆黑的眼睛,星碎一般的亮彩,那眼底的浓情如此地让人慕羡。虽然太后已经半百,青春早已经虚耗,依旧因这眼神的动人而灼热起来。他所爱的女人,一直与他相携相依,他早想给她这个名分。作为他的母亲,又何苦不成全?

“上个月那会子,听说乐正寞上奏请求卸职告老!皇上竟是允了?”太后低声道,“那乐正寞自打封了淮安司马以后,也是个闲职。朝廷设这种闲职由来已久,想不到他倒有这份心思替朝廷着想!明年他连任到期,听说他有心举家迁到锦乡去住,想专心打理皇商的事。”

“朝廷的事,哀家早也不理会了。不过总有些个老臣过来与哀家闲话几句,你莫要多心!”太后看着云曦微微笑着,“以往总觉得,贵妃不是不好,而是太精于心计。事事做体面,又跟外臣勾连,怕是怀了想让其父兄入朝的心思!如今想来,倒是哀家小人之心了!”

“其实绯心一早就跟儿臣说过,她父亲并无才能,也不想在官场纵横。不过是想提升家声,去了商贾之气罢了。”云曦道,“儿臣一向用人,从不管亲疏。而是唯才是举!儿臣去年把乐正瑛带回来,是看他为人老实,又有一身好武艺,放在田农倒是屈了他。并不是因他与绯心有亲!如今,乐正家的产业遍布淮南各省,而乐正寞已经是亲贵,与其让他在官场上消耗,不如为皇家做别的事!”

以遍布南省的生意体系成为朝廷在地方的耳目,反馈南省亲贵以及平民对新政的态度。一来可以远离朝廷之间的党系争端,消除太后对绯心的最后防范;二来,保全乐正一家的富贵荣华,再不需要投身官场,与阴谋日日比肩。如此,才是最幸福的两全!

这件事,太后肯定会有耳闻,她就算对绯心在宫中最近的表现满意了,同样也会比较关注乐正家在南方的动向。云曦不需要直接讲,只消借几个老臣的口,比他自己说要好得多!

所以今天,太后终肯放下介蒂。乐正一族不涉朝堂,那绯心当上皇后,对太后也说,也不是很难接受的事!

太后点点头:“如此是最好不过,你既是爱她的,便封了吧!哀家何苦,不成全你们?以后是好是坏,全看你的了!”太后半眯着眼,“至于她怀的是男是女,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不是吗?那么她的臆痴是好了还是没好,对哀家而言也不重要了!”

云曦站起身来,前行两步,转身跪在地上。当初他们所希望的,就是太后能看懂她的忠心,看懂他的痴心!如今,总算是看到了!他俯身贴地:“儿臣谢母后成全!”

雁栖阁寝殿,宁华夫人拥被在榻,懒懒的却极是平静。久不见光,满脸苍白但眼睛却依旧生动。她静静地看着绯心许久:“你是适合宫廷的,和我不一样。”

宁华夫人看着绯心隆起的肚子,笑笑:“当年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与我是一样的。当年太后令我为慧贵妃和皇后护驾,帮助她们拢住皇上的心。”

“你一直不想再见人,自请幽居,是不想再为人利用。”绯心看着她,“你不想再做棋子,却找不到抽身的方法!”

她垂眼看着锦被:“我是阮家宗亲,虽不姓阮,但有联姻。我母亲是太后的堂妹,父亲是阮大将的属从。自打进宫,慧妃与皇后相争,与我一起进来的昭华夫人受到连累。一年多间,两死一伤!那时我已经明白,太后远不是皇上的对手!因我采取中立,不参与她们之间的争斗,这才保全自己。太后见我不能成事,又见到了你,便让你进来。她是看中你的家世低微,知道你必肯听话。”

“但我也没拢住皇上的心,太后对我并不喜欢。”绯心笑了笑。

“你拢住了,只是皇上没表现出来罢了。”她的话让绯心愕然,一时间竟有些呆住了。

“女人有时糊涂,有时却出奇地敏感。皇上或者也不知,或者他不愿意让太后得计。”宁华夫人微叹了一口,“我不知道如何化局,只知一味听从。后来我厌了,厌这里的一切!我不像你,为了声名可以一直守到老守到死。我没有寄托,不知该为什么而奋斗。或者说,我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勇气!”

“为了你的孩子,康公主,为了她!”绯心看着她,伸手抚着自己的肚子,“至少你还有一个孩子!”

“所以说,你与他是一样的。你们两个人,天生就该在宫里。你们永远可以找到寄托!”宁华夫人说,“我这几天愿意见你,就是因为,我想把孩子托给你!我知道,你会保护她的。”

绯心眼眶发潮,点头:“我当然会,为了你我曾经都为棋子一场!我必要让她,荣极一世,贵不可言!”

宫里的生活就是如此,不会斗就只能等死!宁华夫人发现了自己的弱点但她却逃不掉了,所以她宁可选择逃避,在这宫廷里,开辟她自己心灵的净土。如此,平静地过几年时光,也是不错!

远离了争斗,却清透了心眼。所以她愿意把孩子交托给最贪权好势的贵妃,不仅是因皇上爱着,更因她的坚强,她可以在这宫里一直奋斗下去!同曾为棋子的她们,有着同样无奈挣扎的伤痕,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但一样要分出成败!

绯心何曾没有艰难地忍耐过,何曾没有绝望过,她也有不愿意做的事,不想伤害的人。但她没有办法,不做刀斧,就成鱼肉!

绯心回到掬慧宫的时候,云曦已经到了彩芳殿。她走进去,看到他正在书案边看书,他长长的发辫带出温柔的弧度,紫金盘龙的锦袍,是那收敛却极至地华丽。她喜欢他这样看书的样子,眼神是十分专注的,侧脸精致而带出光晕。那淡淡的光,让她都觉得十分地温暖和明亮,让她略近一些,就非常地安全!

她一直是一个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总是更在意周遭的目光。但是现在,她更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体会那一点点走近的温度,让她心中的芽,此时已经攀缠了满心!

宫廷一直是一个没有温情的地方,但在这里,她可以找到她不能放手的温情!云曦抬起头,看到她倚在帘边,晶串流泻在她的身上。她水粉绕金色的榴裙,包裹着她的纤柔与刚强。半年多来,她一步步地照着她的计划与路线,游走在这个刀锋四起的宫廷里,努力地陪伴着他!他展开笑容,伸手向着她,她慢慢走过来,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笑。突然伸手抱住他,让他微微地愣神,复又笑了起来:“有时累得要死,见了你就觉得安生得多。”

绯心的手指摁在他的肩上,恰到好处地捏着他的穴位,让他轻轻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还是娘子好呀,这样体恤人的。”

她低声地笑:“刚才我去瞧了宁华夫人。”

“唔。”他把脸都埋进她的怀里,伸手抚她的肚子,轻应了一声,“我刚去见了太后了。”

“她把女儿托给我!”绯心又说。

“不意外啊,避了几年,也算瞧得明白了。”云曦轻笑了一声,“女儿如今都大了,你也该领过来教养一下了。”

绯心伸手摸着他的头发,垂眼看他:“太后今年越发懒怠动了,也不该总让她操这个心。不管哪一个,我都会好生教管他们!让他们学会在这里如何好好地长大。”

他闭了眼,淡淡的笑涡在脸颊:“有你在,我自然放心的。”

绯心搂紧他:“我是会一直守着你的!”

“你说的,可要记得。”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绯心,太后同意了!她让我立你为后!”

绯心愣了一下,一直竟没反应过来。云曦抬起头看着她,唇边荡起动人的笑意,他伸手抱过她来,握着她的手放在肚子上:“不用再等这个孩子出来赌运气,要知道,那纸诏书捏在手里都快烂了!你爹的表奏来得很及时,也亏得他,这样愿意听从你的意见!”

她怔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让他一下吻住,他的手探进她的胸襟抚摸她因怀孕而越发丰满的胸,强压着满心满身对她的渴望。他碾转着她的红唇,更深地去寻求她的温暖柔滑。她喉间微微地**,脸越发地红烫诱人起来。他闷闷地笑,感觉她微微扭动身躯,他找到她胸前的敏感,略挤压间让她颤抖起来。绯心越挣扎他越是抱得紧,就算自己也跟着一起焚起也不罢休!

他就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忍了就罢了,非要燎得她如火如灼,非要让她跟着一起忍才行!她微喘着轻轻地嘤咛,挣扎着低哝:“别折腾了……”

“我喜欢折腾!”他笑得越发坏,嘴唇探到她的耳后。她跟过电一样的哆嗦起来,手乱舞着要推他,他不管不顾,“你拆了我的后宫,还不让我折腾,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吱吱叫得像只耗子:“没,没拆完呢,你……”突然听到“哧”的一声,他又把她的衣服豁开一大块,绯心面红如血,终是投降不能让他再这样燎下去,低声求饶:“我,我帮你……”

云曦就等这句呢,眼神变得凝深起来,看着她通红得快透出火般的脸,轻吻了一下。突然抱住她轻轻地笑:“不用了,今天一起忍吧!”他低语,“你这样拆什么时候才能拆干净?何苦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不如……”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指:“你应过我的。”

“嗯,只是关心则乱。最近你故意到处漏风,连太后都有了耳闻。”他微哑了声音道,“你……”

“放心吧!”她贴紧他,“待我生了这一个,便把启儿和康儿都带到我身边来。便静华夫人不愿意出去,我也并不担心。”

“从今以后,他们只有一个母亲。而我,也只有一个女人!”他抱紧她,再度去吻她。只有这一个!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雪,御花园的湖面冻成个大镜子,长青木都覆满了雪,压得枝头垂沉。林雪清披着貂毛大氅,系着白狐围脖,拢着厚厚的狐毛袖筒。立在冰镜般的湖面,看着空落落的亭。

入宫的第三个年头便是这样快来了,她眯着眼,心里也落了一层厚雪。虚情假意,如今想来,当初若是认了,要这虚情假意也是好的。腊八的时候,宫里粥宴,皇上眼里只有乐正绯心,但至少会冲着静华夫人假惺惺地问候两句。至少有假惺惺的问候,比对着她的时候视若无睹要强了许多!

对,是她当初心高气傲,只肯接受真心互换,不愿意要这虚情。如今才知,在这无情的地方,便是只有虚情也是好的。也许父亲说得对,她永远是看不清时局的,永远总是领悟慢了半拍!如今连父亲也弃她不顾了,他只想着他的前程,把她这个女儿放在了脑后。

十一月张美人死了,真死假死她现在也弄不清楚。腊月的时候,陈美人突然冲撞了贵妃,险把贵妃推个大跟头。太后闻讯大怒,当时就把陈美人轰到京郊翠盈苑去思过!但怎么看,都像是演戏,如今哪个敢这样对贵妃的?她故意透露风声给太后,称张美人未死,而是诈死借此脱宫籍。谁料太后闻了风声只当听不到,完全没有反应!雪清越想越气,胸口越发地绞痛起来!

“这里怪冷的,怎么在这站着?”一个声音响起,带着软软的音腔,雪清没回头也知道是哪个。一时冷冷哼着:“姐姐如今身怀龙裔,不好生在掬慧宫里保养,跑来这里吹风干什么?一会子皇上瞧了,又要心疼得慌。”

绯心慢慢踱过来,一身艳红,红色琉金百鸟朝凰!是啊,她现在就差一个名分,所有仪辇都用的是皇后规制。她围着赤狐领围,袖口拢着厚厚的赤狐套。额间也崩了一条赤狐毛围护额,艳妆飞彩,有如一团灼火!

绯心跟她一起看着湖面:“我不过是看到你,来跟你讲两句话罢了。何苦又引得吵闹?到时一样是你吃亏!”

“所以才不敢与姐姐讲话,姐姐快些去吧?不然一会动了胎气,我可担待不起!”雪清睨了眼看她,“还是说,姐姐就是有心在这里动动胎气?”

雪清冷冷地笑,下三滥的法子少在这里摆弄,一会跌了跤再赖到她头上!引得太后和皇上来给她难看。谁还不知道这个。她这边说着,抬了腿便要走。

“要有心赖你,就可以赖你。林雪清,你还跟以前一样笨,一点长进都没有!”绯心突然微微一笑,看着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雪清的脸霎时白了,转头凝着她:“你说什么?”

绯心凑过去两步,低声说:“永远看不清局势,永远不懂辨析利害,永远分错真假,永远任性胡为,永远不懂筹谋,永远损人不利己!”她微微眯了眼,神情却凝出一团和悦之色,淡淡的懒懒的,像是冬日慵懒的猫,又像是蛰伏许久的虎!

“你!”林雪清被她一顿排揎搞得头轰轰作响,盯着她飞扬的眼,“你根本就是装臆痴!你从来没臆痴过!你把后宫的女人全弄出去,你根本就是想独霸皇上!”

“证据呢?”绯心淡淡地笑着,“脉案上,本宫一直臆痴未愈。连太后身边的孟劳赞都是这样说,他可是太后的心腹从不对着太后说诳语!”

“你这个虚伪成性的女人!你和皇上串通一气,引我入套欺骗太后,如今又罢赶宫妃!你根本十恶不赦!”林雪清尖叫起来,惊飞冰湖上刚掠来的鹤,带出簌簌的碎晶。

“好大的罪名!”绯心冷笑,忽然转身向着后面的一众奴才们,甚至还有陪着林雪清过来的莱音宫奴才,“你们听到德妃说什么了吗?”

众人皆低头不语,全装聋作哑,雪清越发气结。瞪得绯心眼都快冒血,绯心眯着眼看她:“用人的时候便知道使钱,不用的时候便非打即骂!哪个会为你所用?你的消息,本宫不给你,你半点也没有!臆痴的那个不是本宫而是你,你一直都在臆痴!”

“四月十六,你来见本宫的时候。本宫已经告诉你,还自守天真!你只用了一次,便不肯再用了。天真也是武器,要看什么时候使用。进入宫廷,再无优越可言!本宫直到今天也没把你当做敌人,因你根本不配!和嫔病重之时,你仍要按矩给她移宫,不容人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去年皇上南巡之时,你试图赶走与本宫亲近的低阶妃嫔。去年到今年,事前与事后,你从未真正学会过!你根本没看清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里生存!本宫并不讨厌你的个性,你忌恨本宫的原因是因你对皇上有情。但事发之前你如此,本宫不怪你。事发之后你依旧如故,仍然将本宫当做你必须要除掉的大敌!你把掌宫的工夫都用来窥探掬慧宫,你永远只看眼前不顾大局,凭什么在这里叫嚣本宫?”绯心说着一扬手,哗哗一大卷纸纷纷扬扬地落下,“本宫十月已经致信淮安,如今二十万两一文不差!钱本宫还你了!”

林雪清瞪着这飞扬的纸片,一张张的银票撒出漫天如雪。她的手指节咯咯作响,瞪着眼前的绯心有如见到厉鬼:“乐正绯心,你驱赶华美人,逼死灵嫔。你比我更不容人!只是你会作假,骗了太后!如今你我都有烂账在身,就算太后再受你蒙骗也不会再让你当皇后,你也休想再掌宫!就算皇上再受你迷惑也没用!我整不死你,死了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

绯心转过身去轻笑:“若怕报应,谁还来这宫里?”

雪清眼前一团灼火,烧红那满地的银白,接着眼前便是一黑,“轰”的一下栽倒下去!绯心听着她倒下的声音并没有回头,直到今天,她也没有把林雪清当做敌人。但既然对方一直揪着她不放,那她只好点起灼火!

宣平十八年丁未,正月戊子,初十戊寅,大吉,上于皇极殿诏告天下,册立乐正氏为皇后,奏仪乐,行册封大典。

《锦泰书·外戚世家·孝成皇后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承先祖僻佑,四海升平。唯憾中宫空虚两载有余,故思唯坤仪承天,以亭育万物;唯阴景配日,以照临四方;唯后德佐王,以化成天下!

现有掬慧宫主位懿贵妃乐正氏,淮安人氏,锦乡侯领淮安司马乐正寞之三女。自宣平十二年入宫始,恪守孝行,礼敬上殿,敏慧端雅,宣平十三年代守中宫责,治理宁肃,诸妃和睦,堪为后宫之表率,为朕之所爱矣。

朕仰奉皇太后慈谕,册封乐正氏绯心为锦泰国皇后,入主驻心,统御后宫,母仪天下,以正典章!勿负皇恩,勿负朕意,钦此!”

随着扬声宣旨,绯心口呼万岁,双手向上接过金卷,随即已经有人捧来金册金印,龙盘凤舞,驻心之主!

她身着大红盘满金纹的双层宽袖朝服,衣服做得稍宽大,以掩住她隆起的腹部。满绣皆是龙与凤双飞而翔。直宽的袖口将垂于地,长长袍摆拖展如凤尾。她梳凤耀鸣空髻,戴飞凤翔珠冠,有如一团怒灼的火焰!仪乐低旋,礼炮鸣响。她琉金绘彩,额间是明艳的红宝!这纸诏书,被仪官增了许多废话,绯心知道,他定是只想写:乐正绯心,为朕之所爱矣!她要逐步拆了他的后宫,她可以给那些女人荣华富贵或者一条全新的路,但不能再容许她们夹在她与他之间!她是他的皇后,他的臣,他的妻,他的朋友,他的爱人!

云曦着暗金绣九龙腾祥宽袖朝服,系黑狐领围裹,头戴金冠双侧垂金丝穗。他手指在微微地抖,的确是在抖。就算登基,他也没抖过!她最爱声名,不,如今她最爱这金銮金座上的他!但他依旧要给她声名,不仅是声名,还有他自己,把她想要的统统都给她!

金銮之上,见她盛装款款拜倒。云曦有些恍惚,五年多之前,绯心也是如此。但他那时封得心不甘情不愿,因他是受太后之意。当时她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伪装成阮慧的笨蛋。他在心里暗笑,暗笑太后自以为得计,暗笑绯心自以为能借此发达!从夫人到贵妃,她装了一年,装吧,看她何时露出她的真面目。商贾出身的奸滑之徒,哪配与他同入金阙?顺太后的意,就让她当贵妃,等着看她小人得志的蠢样子再把她一脚踹下去!

但却是他失算,当了贵妃依旧如故。惧惶之下,原是从不将他放在眼里!她眼里只有家声,只有端贤。她装得像不是为了引他上勾,只是唯有装得像,才能继续守在这里。时间越长,反倒是他忍不住。他甚至有种感觉,她不仅仅是怕他,还有点讨厌他,眼睛躲躲闪闪就是不肯看他,他一接近她就像是个沉船上的耗子一样慌得炸了毛!她居然还敢讨厌他?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一边想借着守在这里提高乐正家的体面,一边还敢讨厌他,简直就是混账女人!

所以越发要整治她,她越怕什么他就偏整什么。云曦对女人的态度一向是温和的,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现得温和。维持后宫与维持朝堂一样,大家和和气气也少生事端。日子久了,什么喜欢不喜欢也都无所谓,总归是有情分在的。但对于绯心,他就温和不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越发地不温和反倒自己还先生气。再后来,就有点歪了道了,见她一脸生不如死,他也跟着难受起来。整完了她,他也不痛快反倒更愤怒。

最终他才明白了啊,乐正绯心,根本就是他命里的天魔星。他们太像了,有时甚至像是一体,所以她难受他也跟着难受。所以他得让她明白,教会也好逼会也好,反正就得明白。不能让他一个人在这里自怨自艾!

注定是他们的劫难,她不明白还好,明白了,更是坑了她。谁能比他更了解她呢,她就是会为了他不顾一切!也正是因为了解,他才更痛。

云曦看着她渐近,慢慢跪下,宽长的裙抖成一朵火莲花。她头上的凤衔明珠抖出华丽的光影,虽然此时她垂着脸,他依旧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如何地噙着笑。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一直守着彼此再不分离。对谁假都不重要,他们之间唯有真实!他们会并肩在这皇宫里,在这金牢里,在这最薄情也是最有浓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