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上册 第五章 阴晴不定复往来

驻芳阁位于恒永宫禁宫西侧。整座恒永宫为一凤展之形,两侧开翼极是宽阔,以散翎间错之形罗列,共占地二百三十多顷,分为三个主要的宫殿建筑群。正中为恒永禁宫,占地九十六顷,为皇家主要居往场所。西侧为瑞映台,占地六十四顷,为皇室偏宫,内里主要为园林,湖泊,山景。东侧为五方台,为皇家祭农稷之地,占地亦为六十四顷。三处宫落连成一线,内里相通。沿禁宫在内周围共计六百多顷之地皆为内皇城,不设民居,皆为宫中辅司之地。恒永禁宫前端有如凤首,以端正,端方,端阳为正三门。

入端阳门则入禁宫之内,过端阳门,入禁宫十正大场,然后是白玉九孔拱桥九座,正中一座正对皇极殿,为禁宫之中首殿,为皇家极庆大典场所。之后便是祥泰殿,崇正殿,兴华殿。这三殿依次纵列,两侧设高台九转环廊,罗列殿房角楼,分别为执行,居安,宗堂等地的暂配所,以及宫廷侍卫校统列派所。这一带统称为外廷,一般情况嫔妃是不能到这里来的。

从兴华殿后转白玉廊桥,是为中廷。中廷开分三路。中路有勤政,崇德两殿。为皇上听政和接见来使所在。以红墙相隔,两侧皆有长甬碧阶道,隔环廊,有两个小园,东为舒怀,西为畅心。启元殿倚舒怀园,倚游廊隐厢有行务属御庭卫,为皇上日常处理事务所在。畅心园设有偏殿角殿,后面有文华阁充秘院,兴华阁御史堂,为皇上内侍近臣待传事务所在。

东西两园再向南,便为近内廷所在,也便到了凤形双翼之地。中央是前御园,两侧亦有两个小道相通,有中华、倚华两阁,更有两个园子,倚中华阁为中都园,以倚华阁为倚凝园。之前连接中廷便是皇上所居的乾元宫,皇后所居驻心宫。

接着有通廷大道,两分东西,东西配园两侧,如凤翎罗列各个宫房,翎展中央的位置除有宫墙外,更各有巧廊,各式景系所隔。最尾端有后御园,连接皇城内渠,与前园只有一个小湖不同,后园有泛舟大湖,为清瑶池,设山林景,隔池为二。寿春宫一带独分一支,隔墙而绕,为太后,太妃等安居之所。

驻芳阁在西侧正中,有引自清瑶池的溪泉注入宫中后院,是单僻出的一个幽静之所。虽然宫房所占之地,等阶逊于绯心所住的掬慧宫,但是胜在其景别致。后院有小泉,竹筑,亦有灵嫔别出心裁开的一方小角落搭建草舍,倒是宫中一隅,别有出尘草田之风。灵嫔自设暖坞,培育各式花草。此时暖坞之中,各品菊花正争奇斗艳,高株足有三四尺,低株掩于丛碧,摇摇曳曳,满坞生彩。绯心略一看,就见足有二三十个品种:多宝塔,破金,玉堂马,黄莺翠,斑中玉笋,粉如意……让她一时间有种错生花海的感觉,真正的是大开眼界。菊花扶摇多姿,其形怒展各异,管瓣卷瓣宽瓣或展或垂,有的如莲座,有的似绣球,有的卷丝如落雨,有的团瓣胜美人,怒绽之间,又如孩儿面孔,层罗叠瓣,形态各异,色彩鲜丽。这里早菊晚菊寒菊皆有,别说错季而生,便是宫中御匠,也难在应季之时,在园中栽出这许多品种来。这灵嫔真是不简单!

绯心看她一手挽着皇上,一脸娇意,更是人比花娇,一时间,便觉得自己在此多余。但此时她亦不敢走,只得立在花丛里,瞅着一株绿牡丹发呆。这绿牡丹,花色黄中透碧,碧里含光,似黄绿相糅融光而成,花瓣微卷层叠,中蕊如葵,真是不输牡丹风华。

这灵嫔一边与宣平帝亲昵,一边也没忘了绯心,倒不是说她刻意要在绯心面前显摆,只是这丫头显然要比德妃高明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已经成了习惯。她一见绯心瞧着花泛了怔,便笑着说:“娘娘要是瞧着还入得眼,臣妾便叫人移盆送去掬慧宫如何?”

绯心微是一怔,便浅笑着:“如此颜色,还是放在这里花团锦簇的好。”

灵嫔本也是随口一问,见她这般也不多言,只顾挽着云曦的臂弯:“皇上,这赤线金珠是臣妾最爱,不如帮臣妾簪花可好?”

绯心总是觉得,无论灵嫔也好,德妃也好,与皇上相处总是好过于她。当时德妃还是婉嫔的时候,陪皇上在湖心作画,那景致绯心至今难忘,只觉惬意温脉,两厢生情。皇上是真情假意倒不那么重要,至少让人看了总是心生暖意。如今也是一样。反观于她,与皇上之间似是难有话题,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是一脸不耐,满眼冰冷。他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紧张,似乎除了那档子事,他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

她偷眼看他们两个,此时宣平帝亦是一脸淡淡的笑。他温和含笑的时候总有一种光彩罩在身上,让人觉得格外动人。

云曦轻笑了一声,倒没有应她,只是看着花说:“朕倒觉得贵妃的掬慧宫是该移几株过去。金碧辉煌是够了,只是缺了几分生气!”

绯心没料到他把这个话头又捡回来说,但他话里的讽意绯心还是能听得出来的。这掬慧宫基本是照着慧妃生前的嗜好装设的,后宫之中,现在绝对算得上是最奢华的一座,看来他对此还是不喜。不过这样也好,不用充这种头面,对绯心来说也省了不少的开销,但他后面那句绯心就有些惴惴了,言外之意是说她死气沉沉。其实不是她刻意摆个端庄的架子,而是在她心里,女子端庄是首要的。

灵嫔一见皇上如此说,便赔着笑:“那臣妾就把这绿牡丹移盆送过去如何?”

绯心也不敢多言,只得淡笑着应了。灵嫔瞧着皇上心情尚好,正想趁机邀他入内饮茶,还未开口,他已经错开花径向绯心这边走来:“朕要回启元殿了,贵妃不回宫吗?”

绯心一怔,忙应着:“臣妾也该回掬慧宫了,臣妾恭送……”她话没说完,云曦已经向前走去:“正巧同路,一道走吧。”

绯心听了,不敢说什么,看他大步向外,忙跟了出去,只留灵嫔一个人在花房里发呆,显然没反应过来。

他们乘着自启元殿来时的步辇,穿西过东。绯心瞧着他不往南去,径自还往东去,分明是要在掬慧宫落脚。至掬慧宫前殿,绣灵绣彩以及小福子和小安子得了执路太监的信儿,按次皆跪迎在前。云曦下了步辇,脚步不停自向寝殿而去。绯心一见,心里不由得紧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他的诡异癖好来。

她心里紧,面上就更是有些发紧了,忙跟了进去,伺候他净手漱茶,因着紧张,让她动作都有些微微僵硬。只因他们之间相处总是尴尬,说不了三句半他就会翻脸,绯心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缓解气氛,只顾垂着头做手边的事。但事情总有做完的时候,他懒懒地往床上一歪,绯心就是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那刀子般的目光。她从不敢跟他对视,就算有时不小心眼神碰上,她也会忙忙地躲开。此时她一脑子糨糊,只想着找个什么话题,让他不要这么快就进入那个让她极度恐惧的环节。至少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把人都打发了才是,自打除夕宴上出了丑,已经让绯心觉得不如死了干净。

“你当真不会跳舞?”他歪靠着,搭着一条腿。终是打破了这种极度尴尬的境地。

“回皇上话。”绯心说着便跪下了,“当日臣妾无状,臣妾不敢欺瞒皇上,入宫之前,臣妾在家学过一年的鼓上舞。”

入宫秀女,需五品官家的世宦小姐,举凡五品之上官员者,家生女儿必要备案官府,不得私自婚配,只有当地落选者方可自行婚配。父亲所捐的官,当时根本不足五品,是父亲多方活动,各处攀钻,才得了一个候选的名额。当时淮州只有两个名额,她十四岁那年便知两年后将入京参选,父母那时亦开始筹备一应事宜。

她自小所受的深闺之教,便是女经女孝,德容工红皆出类拔萃,但一些怡情雅性之事一向甚少接触。诗词别说是女儿家,便是男人也是不务正业之事,她是因需要入宫,才开始学习,琴歌舞蹈亦是如此。这些东西,都是一些低级之人谋生手段,歌舞教坊,从来都是以充贵人之好的魅惑之地,多出艳妓花魁,一向被世人看轻。

若不是因父母之命,她根本不会沾染这些。但绯心惯于听从命令,既然父母所言,此为入宫必备,她便竭尽所能,做到最好。当时父亲招了淮南最有名的歌舞坊,教她鼓上舞。她只学了一年,因她起步晚,总要比别人多受苦痛,无论拉筋,平衡,动作舒展诸等,都是她以肤骨之痛所换得的。

只不过,入宫之后,她根本不愿拿来以此邀宠。其一是因她的家世,她深知自己所肩负的责任,不愿意让人看轻半分。其二她是由太后提拔上来,目的是以慧妃之容牵制皇上,慧妃并不擅长歌舞,她也正好不做此行。其三她入宫之后,一直充为太后眼线耳目,对太后一直言听计从,太后最不喜烟视媚行之事,她自然尊奉。时间久了,已经成了习惯。就是此番让她跳,她必也跳不出当年的风采。

他听了倒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起来吧,贵妃入宫三年,想是也疏于此技,与不会也没什么区别。”

她听了,忽然十分感激他的话,感激他没有让她现在展技献舞,没有让她在奴才面前出丑。他歪下身:“朕寐一会子,过一个时辰叫朕起身。”

她站起身,忙着过去替他盖上被。正准备替他下帐,他轻哼了一声:“不用遮光了,朕躺躺就好。”

“那皇上歇息,臣妾在外候着。”她说着,慢慢退了两步,着人自阶前放了晶帘,只留汪成海在阶边候着,自己下到阶下的妆厅,往妆凳上一坐,这才轻轻吁了口气。

绣彩奉上一盏普洱,绣灵一边帮她理妆,小声问她:“娘娘,今日皇上没责罚娘娘吧?”其实一见皇上来这里午休,绣灵已经知道这事情过了大半了,但瞧着绯心的面色泛白,一时间也猜度不着,不由开口问着。

“没有,这事算是过去了。”她微睨了眼,“小福子!”

一边候着的小福子一见绯心叫他,忙过来跪倒:“娘娘。”小福子名常福,是掬慧宫的太监总管,还有一个常安,是掬慧宫的掌事太监。常福与三门侍卫关系极好,惯会打听消息,出宫也很方便。

常安则是与中廷那边的太监关系亲密,外廷朝堂之上的事也能听到一些。这两人一直帮绯心做一些外连工夫,这几年也深得绯心的倚重。常福常安初来掬慧宫的时候,不过只是两个普通太监,因绯心步步上位,他们也跟着节节高升。

这后宫之中,主子与奴才之间的关系也极是微妙,所谓忠心与否,其实与人品无关,而是与利益休戚相关。宫女太监,进宫就是要服侍主子的,但宫中的主子也分三六九等,若运气不好,碰上一个不省事的,不但不能得益,反倒要受主子连累。内廷规矩,一向是主子犯事,奴才并罚。

所以说,奴才千方百计保得主子,其实不是忠心,只是为了自己不受连累而已。但主子可以挑奴才,奴才却很难挑主子,所以也要求奴才眼明心细,知道在谁面前展才。这与嫔妃迎合圣上,其实没什么分别。

绯心与这几个人,其实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在宫中左右逢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如此尽心为绯心筹谋的原因,大家都不言而喻,彼此信任的原因,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出卖主子的奴才,通常没有好下场。除非你的主子是个压根扶不起的,打从开始,就没打算跟她(他)共进退,这便是另一码子的事了。

“你往德妃那去一趟,前儿个本宫的事,需得跟她说一声。”当时德妃与她并席,她失常那阵德妃也受了波及,她们平阶,论理也该说一声。

“奴才省得。”小福子知道绯心一向说话就是如此,“说一声”的意思也就是带些礼去。他是这里的总管太监,让他亲自跑,才算礼到。若不是今儿皇上过来,估计贵妃也就自己摆驾过去了。

绯心这边正吩咐着,忽然听得宫中北苑那里传来一阵嘈杂,离得远,听不真切,不知又出了什么事了。她微皱了一下眉,绣彩会意,退出去瞧,一会的工夫,常安便跟着绣彩进来了:“娘娘,连主子又闹了一起,刚被奴才劝止住了。”

绯心微抚了一下眉,这连主子就是绣锦,入宫前姓连名嫣,皇上封她为充侍以后便一直住在掬慧宫北苑。绯心之所以**宫人,一是巴望着能有人在这里帮她分担一下那档子事,一个就是指望那人肚皮争气,怀个一男半女。宫人得宠,在锦泰很难有高位。宫中母以子贵,但同样子也以母贵,若母亲身份低微,即便是皇家子女,一样很是艰难。

先帝第二子,到死才封了一个郡侯,一直不为先帝所喜,就因其母身份低微。先帝曾斥其为都人子,听说二皇子听后,回府便要抹脖子。先帝对其婚配之事亦漠不关心,直至二十六岁才娶了一个六品阶行之女,而这种事,在锦泰前六朝之间并不少见。宣平帝生母为淑妃,死后追封皇后,身份已经很高贵,又是由嫡母皇后抚养,阮氏一族在锦泰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是贵上加贵。所以在锦泰后宫,通常身份低下的女人如果怀了龙裔,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其子过给一个身份高贵的妃嫔。

绯心入宫三年不能得孕,对此她已经绝望了。一个没有孩子的贵妃,其前程根本就是雾里看花。所以,若是她宫中的女人可以怀孕,产后将孩子交给她抚养,这是双方都有利而且乐见其成的。

但连嫣虽然被临幸,甚至皇上还封了充侍,但过后皇上根本就像把这事给忘记了一样,压根也不再提这个人。这已经过了数月,看来她也没那么好命能一次就中。绯心也渐对此人生弃,只好放着不再多管。

连充侍虽然为主,但底下的奴才根本不把她当回事。按例她也有四个宫女服侍,但她们曾经是一样的,而且连充侍不能上位,底下的奴才更不肯上心,一应用度都偷工减料,让她日子难挨。但她不是一个可忍得的人,三天两头找碴子闹一场,这点更让绯心觉得她不可栽培。

这会子她又闹起来,绯心明白,她是听闻皇上来了,想再搏一把。绯心静了半晌,觉得既是如此,便让她出来伺候,若是皇上能想起这个人,勾起前恩,也算是一桩好事,若是不成,也怪不得她了!

“绣彩,把连充侍带进来吧,一会让她给皇上奉茶。”绯心低语着。绣灵一听,忙低声说:“娘娘,这连充侍三天两头地讨没趣,娘娘该找个理把她贬出别宫才是。何必还给她这等机会?”

“当日本宫瞧她还很得圣心,许是皇上事忙一时忘记了。若是她能重获圣恩,也是本宫会**人,有何不好?”绯心摆摆手,并不以为意。

绯心饮了茶,换了衣衫,又歇了一会,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扶着绣灵起来,过小厅拾阶上寝殿床前。汪成海一直在阶边候着,见她来了,躬身行礼,悄声说:“还是娘娘去伺候吧?”绯心一向对汪成海很客气,颔一下首:“有劳公公了。”

“不敢。”汪成海笑笑。一般到了别宫,皇上一应事宜都赖他打理,只是到了这掬慧宫,皇上便事事让贵妃操持,开始他是觉得有些怪,但慢慢有点瞧明白了。只是这位贵妃呢,汪成海心里苦笑,这位也算是个人精了,偏是到了皇上面前,就傻了一半,再加上老跟吓着一样,就全傻了去了!

汪成海替她打了帘,她轻步过去。云曦还在睡,侧身向里,长发半散,一时间让绯心有些恍惚。她悄移过去,俯了身在他耳边轻唤:“皇上,该起了。”

她话还没说完,他忽然一下翻过来,手臂一伸,便捞住她的颈。他一对亮亮的眸子正对着她,霎时让她觉得这个动作太过暧昧,一时间飞红了脸,却带出一丝艳色来。

绯心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但只那一眼,她忽然觉得他早就醒了,完全没有惺忪之色。

“今日又熏何香?味道怎是这般?”他没放开她,亦没使力,气息便在她面前脖颈,让她更是不自在起来。

“只是普通檀香。”她不自在,言语也少了拘束,径自便应了。他一向对香的味道敏感,但这普通檀香他怎么可能闻不出?她当然不敢质疑,只是僵弓着:“皇,皇上,臣妾给皇上准备了清露茶,皇上饮……”

“只是檀香吗?”他眼中抖出一丝笑意来,忽然腰身一挺坐了起来,同时手臂带力,一下将她扯倒,半跌进他的怀里。

“茶呢?”他看着四周,却没放开她,手指不停地在她耳垂颈间厮磨,像逗弄一只小猫一样。他一张口要茶,帘外已经有人脆生生地应了。绯心觉得这个姿势实在不雅,她挣扎着想起,脸已经泛出血色:“皇,皇……”但不等她说完,连充侍已经捧着檀木包金的小盘,上托了一盏清露,满脸绯红,轻移着步垂着眼来了。她步上台阶,离了三四步跪倒:“奴婢给皇上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

她声音脆甜,云曦自然多看了她两眼,但他的手一直在绯心耳畔抚弄,将她的发都抚乱了一丛。过了一会,他松了手,绯心如获大赦,直起身,刚想开口让连充侍把茶端过来,云曦忽然拉了她的手:“不替朕把茶端来吗?”

绯心愣了一下,暗想亏得刚才自己说得慢,不然又忘记一层规矩。连充侍这么想见皇上,都知道不会奉茶至边。她竟忘记了!她略抚了一下头发,前行了两步,将茶自托上端起,走到云曦面前,轻轻啜了一口,试了温度和口感,这才奉给他:“皇上,可以用了。”

他看着她,却不接盏:“朕觉得半盏尽够了,贵妃替朕饮一半吧?”

她吓了一跳,让皇上喝剩的?那太大逆不道了,她一脸惶怕,但又不敢逆他,便有些僵地又勉强饮了两口。他不待她再递,便伸手自她唇边拿过来,将余茶饮尽,唇边抖出一丝戏笑:“如此正好。”

连充侍见皇帝与贵妃如此暧昧,压根把她给忘记了一般,眼里不由蓄了泪,大着胆子抬起头,低声唤着:“皇上!”

云曦这才想起还跪着一个,随手把茶杯往绯心手里一递:“你还在这干什么?没你的事了。”

绯心一见此景,已经明白十分,低声说着:“皇上让你下去,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连充侍满脸哀怨,一直积郁因绯心这句话终是发作。她咬了咬牙,抬头低叫着:“皇上不记得奴婢了?奴婢是……”阶下一直候着的绣灵,小福子,以及汪成海,一听这个,哪容她把话说全。汪成海在帘外瞅见皇上拧眉头,忙着一下进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大胆奴才,皇上让你下去,还御前无仪,不知死活!”说着,几个人连拖带拽,捂着嘴便给拖下去了。

绯心怔了一阵,刚一回身,便见他已经立于身后,正垂着眼凝睇着她:“贵妃好宽待,如此奴才,也留于宫中?”

她看着他的神情,唇角戏谑不尽,霎时便明了他的意思了!或者打从他临幸连充侍开始,就准备这样做了。他一再告诉过她了,他可以选择女人,但不能让人安排。他根本不是不记得连充侍,他故意的。没有什么比先给希望,再让其绝望更残忍,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乐正绯心。

她垂眼不再敢看他,低声吩咐着:“连充侍御前失仪,当罚抄祖训宫戒,扣三月月例,于北苑禁足三月。”是她将其一手提拔,现在又是她将其一棍打死。

常安在外应了,便出去办事。云曦看着她的表情,忽然低声说着:“她根本不能如贵妃所愿,对于无用之子,就该早弃!”

她噤若寒蝉,这话在她听来,就是在暗指她。皇上对于无用之人,根本不会看一眼,更不会有任何怜悯之心,在后宫之中,朝堂之中,一时怜悯只会留下后患。若她也是无用,就跟连充侍一样,只会更可怜。

“若能身居高位,何愁没有身后之名?”他接着说着,更像是在怂恿她,去跟一众宫妃去抢后位!这不只是像,根本就是。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她已经觉得自己无用。她并不是善男信女,可能没他那么狠,但该出手她也不会手软,这是后宫生存法则。

但皇后之位,不是只向皇上邀宠就可以的。她无出就没资格,难不成要她做那奸佞之妃?她无出,也不让别人出,祸害宫帏,让皇上子孙无继?这不单跟她所受的教育相背,根本让她背一世骂名!

“陪朕下盘棋吧?难得有闲,贵妃好像从未陪朕下过棋。”他看她出神的样子,忽然径自下阶往配殿中厅去。

宫人摆好棋盘,烹茶焚香,绯心与他对子,格外小心。两人连下三盘,绯心皆是以一子或者半子落败,他心情好像不错,眉眼之间一直挂笑。

看他如此,绯心也渐放下心来。难得他没在她这里又翻脸,下棋果然是好的,不用与他找话题,不会尴尬,也不用总想着那档子事。

“贵妃真是好棋艺。”第四盘终了,他又以一子而胜,而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渐晚,宫外开始掌灯。

“臣妾局局落败,皇上谬赞了。”见他心情不错,她也舒展了一些,言语没那么拘涩了。

“贵妃要纵观全局,步步营心,不但要输,还不能输得太明显,要顾着朕的体面。不但棋艺佳,更心思佳妙,如何是谬赞?”他淡淡笑着,却让绯心局促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此时,汪成海上前问着:“皇上,该传膳了。是摆在这里,还是摆在花厅?”汪成海根本没问他是否在这里用膳,显然从皇上的面上已经看出十分。

“先不急,再与贵妃下一盘才是。”他笑笑,拈着白玉棋子凝着她的眼,“贵妃要尽展所长,才可尽兴!”

“臣妾遵旨。”既然他如此说,倒是让绯心舒口气。的确,前几盘下得很累,不但要观局,还要观心。

但最后一局,绯心真是倾尽所技,绞尽脑汁,却输得一败涂地,没多久便成死局。她微是怔愣,一时间抬眼,却看到他孩子般轻笑。他甚少会如此笑,平日那温和的笑意,在这个笑容面色,却失了真色。唯有此时,才惊心夺目,让他俊美尽放!

她忽然明白,她的棋艺比他相去甚远,只是他观心比她更胜一筹。他亦纵观全局,亦看出她的心思,便遂她心思,只赢一二。让她自以为得计,皆大欢喜!

当她倾尽真力,他也不需要再伪装,最后一盘,只为博弈添趣,没有攻心。所以他的笑容,发自内心,绯心不由也笑起来,将棋一推:“臣妾下不过皇上,臣妾在家不过学了两年而已。”她话一出口,突然觉得有些失态。因他真心的笑容,让她也开始放肆了,好像一副耍无赖的样子。等她反应过来,刚要告罪失仪,他竟伸过手来捏住她的脸:“那朕给贵妃找个好老师,待学成再与朕下,那可公平?”他笑意不减,一点也不以为忤,倒是更兴趣盎然起来。她让他捏得满面通红,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今天一点也不尴尬。她垂着眼,亦不敢拂他的手:“臣妾怕是再学十年,也下不过皇上。”

“先学了再说。”他的手指在她面前拧揉一会,遂松开手让汪成海传膳。不知觉间,他又在她这里待了一日。但这一日,绯心觉得过得很快,不似以往那般煎熬。有时她觉得,如果只是这样,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是很自在的。虽然她不太会找一些有趣新奇的话题,也没什么出众的才艺夺人眼球,但至少不会总是冷场。

过完年,紧着便是上元节。加上今年开年不错,往年至冬,混沦山境一带总闹雪灾,但今年天公作美,虽然落雪,但不致冻土引灾。锦泰至今除第三朝时发生过诸王混战,打了十年内战外,其后几朝,都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开河道,减苛税,施廉政。所以至先帝昌隆朝,已经国库极丰,每年纳奉之粮积堆如山,陈粮未绝,新粮又至。库中银钱丰盈,因长久无用武之地,串钱的绳子都烂了无数。以致民间亦有许多地方,甚至拿上好的粮食喂牲口。皇上如此处心收兵权,想是时机已至,意图北地。

其时,天下五国并立,东之乌丽早已经附属,南之夜滦亦于前帝时期已经向天朝称臣。唯有西北蛮沙与混沦,皆因外夷之族,一直与锦泰隔山相望。只闻西北一地,有浩漠丰沛之土。如今国库充盈,民生犹足,人口积增,加上皇上已经大权在手,年轻气盛,欲开疆拓土也是正常。

因今年开年不错,去年又大收,所以皇上心情极好,意欲至汤山行宫过节。这汤山行宫建于锦泰平庆年间,距京城以北一百三十里的皇苑县。这个县因汤山而出名,后建行宫之后便更名为皇苑。汤山有温泉约三百眼,因水质不同分列山中,与皇家相对不算太远,是极佳的修养之地。

皇上登基之后,陪太后去过六次,陪宁华夫人去过一次。绯心入宫之后,亦随同皇上去过一回,不过绯心一向对这种出游不太热衷。她自小便被锁在家里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深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道理,生平唯一的一次远行就是上京选秀,而当时亦是乘官轿站站相递。长期的深闺生活已经磨尽了她所有的好奇心,也难怪皇上说她死气沉沉。不过她是觉得,出门去行宫,舟车劳顿,自然不比在宫中舒服。到时与皇上相处得多,处得多自然错得多,不知什么时候又得罪他,还是在宫里妥当些。

皇上初四的时候在朝上听了臣工的建议,遂便定了要去行宫。行程紧密,行执,居安两府马上开始加紧安排,快马先行至行宫准备接驾,宫中亦开始筹备出行事宜。

往年皇上出行,必是陪同太后,至于嫔妃随行,除非他钦点,一般都是曾经侍奉过皇上的才有资格。但名额还是有限,往年一至此时,各宫都少不得打点,试图将自己的名字加进去。内府下的几个主要安排的部门光是赚嫔妃们的这项银子就能盆满钵溢。去年太后未去,是因为去年宫中选秀,前皇后掌不住事,太后必要在宫中坐镇;去年贵妃没去,是因为去年开春的时候把皇上给得罪了,自己关了自己一个月禁闭;而宁华夫人是因去年有孕,皇上钦指的。但今年太后已经半隐,肯定是要同去的,至于贵德双妃,那都是现在在宫里往头里排的,册上肯定是少不得。各府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挣她们这份钱。

通常皇上不钦点的话,其他后宫人员两府就瞧着办了。皇上这样是最正常不过,他一向对后宫的事了然于胸,所以绝不会在这件小事上去特别表现对某一人的格外恩宠,除非他认为是有必要的。

这边皇上定了要去行宫,那边后宫已经开始四下折腾起来,有点子手段有点钱的都开始四下活动。绯心唯有此时才会对贵妃这个光荣称谓有些不满,若她只是一个美人,哪怕是个嫔,此时只消捂着荷包不出银子,必轮不上随行,可以好好在宫里过几天舒服日子。只可惜啊,当下她除非是狠下心打断自己的腿,或者再自寻个碴把皇上得罪一下,不然是肯定躲不掉的。但她既下不了狠手打折自己的腿,也没那个熊心豹胆再去引雷,只能私底下郁闷。

名册在初七那天便下来,皇上陪太后出行,贵妃,德妃领灵嫔,俊嫔,和嫔,华美人一起随行,除此外还有一些陪行的官员不用细说。出行所用的辇、轿、车,以及仪仗皆按制分列。名单一定下来,很快传报给各宫主子准备。与绣灵绣彩喜悦的神情不同,绯心接连几天都长吁短叹,一副要发配充军的苦瓜相。

其实若是往年,她也没这么消极,只是这一年实在多事,至年底的时候,连着几档子事都弄得跟皇上的关系越发紧张。前两天是好了很多,但更证明皇上喜怒无常。若是皇上真发雷霆之怒,把她擒拿论罪,她也就什么也不想了,偏就这样悬着,好一阵歹一阵的,搞得她时时都少不得要猜他的心思。结果猜多错多越发难持,她自己则是小火慢煎,心力交瘁,一想着往他身边去就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初十一大早,五色仪仗浩浩荡荡自十方大场摆列,出端阳门,然后至北门清华门出行,百官跪送。

自清华门直至京城玄英门,这整条大街早已经封街,沿街所有门户皆蒙黄绢,地撒金沙。两边立内宫禁军,先行执行都校,随后便是金玉仪仗、伞顶、绣旗。仗队两侧为护仗轻骑兵,仗队之后是两路禁军护卫,围着皇帝明黄龙驾。之后是太后玉驾宝銮,再后是贵妃,德妃的红顶金辇以及诸嫔妃驾辇。随行官员、武官马、文官轿,各按品阶不等一一随后,最后是尾随步卫。这条队伍有如长龙,队首已经近了玄英门,队尾尚未出尽清华门,更因有大量步从以及宫女太监执相应之物。以绯心的经验,这到汤山行宫至少要行个三四天。

这次她只带了常福和绣灵,她宫里也得留人,所以常安和绣彩没跟着。果真,这浩浩荡荡的一行全至汤原行宫已经是十四的晚上。

行宫建于汤山,整座山以及方圆十里为皇家禁苑,面南一侧凿山而成的宫房,计有房间共六百余。各个宫院皆有泉引入其中,以其水质景致不同而分成诸多,更取自然景观设园,比之恒永禁宫,虽少了恢宏,但多了别致。

至行宫之后,便照例分院阁。绯心是贵妃,两年前她住在旋彩阁,离皇上所住的辉阳宫最近,而另一侧的长安殿为太后之所。但今年多了一位与贵妃平级的德妃,这旋彩阁是照往例给了贵妃呢,还是分给德妃呢?倒是让居安府犯了难。

绯心最近一直心事重重,更不愿意在这件小事上引得林雪清不快,索性自己先选了略远的栖凤阁,那里栽了许多梧桐,于行宫偏西北的一侧。名字虽叫得好听,但因周围无好泉眼,一向被诸妃不喜。但绯心只想清静,也不想与德妃争锋,更不愿意讨皇上嫌弃,索性就离得远远的,只当自己关自己禁闭。贵妃不争,居安府自然就好做多了,如此贵妃住栖凤阁,德妃住旋彩阁,余次的嫔妃则按例分派,外围依旧是随行官员之所。当晚劳顿,皇上只是草草听了一下次日的安排便回宫休息,未宣召任何嫔妃前往侍候,绯心照例给太后请了安,亦早早回去休息。

次日便为上元节大宴,这些事情早在宫中已经安排妥当,不用她操心。她亦不是头回来此,没什么想观之景,加之这段时间诸事繁多,她更是倦累不已。上元佳节灯如昼,诸嫔妃亦学着民间玩灯,绯心对此没什么兴趣,更不愿意远去尝试各式温泉,一应俗礼能免则免,除了例行请安,一直窝在栖凤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