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开阵

剑气长城的天幕云海之上,道家圣人起身,向来者恭谨行礼,打了个稽首,然后笑道:“难得难得。”

陈清都笑道:“居高望远,是要比我那小破茅屋所见风景更好。”

大概客气话聊完,便无话可说了。

这位难得大驾光临云海之上的老大剑仙,便只是望向南方的喧嚣战场。

这位道门老神仙突然问道:“那位年轻隐官似乎对贫道有些成见?”

陈清都说道:“他对整个道家都有些意见,并非针对你一个人。其实他也知道如此不妥,只是一时半会儿很难更改。”

总有那么些怪人,针对自身的言语事情,往往放得下,唯独针对身旁人的某些言行,反而长长久久,难以释怀。这样的人,其实老大剑仙见过不少。远的不去说,近的就有左右,当然还有庞元济。

道家圣人抬了抬袖子,开始掐指算卦,道人不愿私底下如此作为,只是既然老大剑仙露了面,便再无拘束,掐指一算,片刻之后:“不承想还有这么一桩天大恩怨缠身,难怪难怪。”

这位道家圣人是整座剑气长城最为远离红尘的那个,真真正正做到了清净修为,别说是剑气长城的事务,便是自家道门的起起伏伏也不去理睬。没人会来此地找他,他也不去主动找人。

这位负责替道门坐镇剑气长城的老神仙,是道祖座下大弟子那一脉的得道高人,若是回了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一楼,极高,便是他的仙家洞府、修道之地。

陈清都说道:“这么多年,害你虚度光阴,难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辛苦了。”

道人赶紧打了个稽首:“惶恐惶恐。”

陈清都无奈道:“那小子若是见了你的面,估计你俩还真聊得来。”

道人又是掐指心算,摇头道:“未必未必。”

陈清都已经不愿意多说什么,只是来了就走,又不太好,便站在原地,俯瞰南方战场。

道人突然咦了一声:“咱们这位年轻隐官,竟然与那玄都观的孙道长,还有些牵扯?”

玄都观观主孙怀中,早已剑术通神,又被誉为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第五人。

道人感慨道:“更不承想这位孙道长,竟然会离开自家天下,走了一趟浩然天下。”

不算则已,一算十算千百算,近乎天算。

陈清都笑道:“那道门剑仙一脉,还是有点东西的。那位孙道长,为人也是有点意思的。”

只要是提及剑一事,能够被老大剑仙说一句“有点东西”,那自然是很有东西了。

不然陈清都岂会吃饱了撑的,隔三岔五就逮住左右一人,说你剑术不够高?左右只说剑术,其实早已是当之无愧的浩然天下第一人了。

四把仙剑,最早便代表着天下剑道的四脉“显学”。

龙虎山天师府一把,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读书人一把,道老二拥有一把,加上浩然天下一直对外宣称,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剑楼,镇压着最后一把。

事实上中土神洲读书人的那把仙剑,本该属于道门剑仙这一脉,于情于理,都该在玄都观祖师堂供奉起来,只是这牵扯到一条极其复杂的渊源脉络,加上玄都观孙怀中又是那种侠气多于仙气的修道之人,始终不愿仗势将其取回。这才有了后来读书人一剑破开黄河洞天的壮举,再有了那句传遍天下的“白也诗无敌,人间最得意”。

道人感慨道:“突然想起那玄都观,桃花开时,若是花上还有黄鹂,尤为动人,眼不敢动,心魄动也。”

陈清都笑道:“不是‘绝美绝美’?”

道人摇头道:“这便俗了。”

有了三间店面的酒铺那边生意冷清,其实不光是这座铺子,城里边所有的酒楼酒肆,多是如此。

老幼妇孺,或是那些毁了本命飞剑、算不得剑修的男子,才会留在城中,何况城头那边大战惨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花钱喝酒。

铺子里两个同龄人伙计,少年丘垅与少女刘娥,都有些奇怪,因为先前冯康乐一路飞奔过来,和铺子里边那个年纪最小的同行桃板窃窃私语了一番,就一起跑远了,等到再回来,两个孩子已经鼻青脸肿,浑身尘土。落了座,冯康乐让自己爹做了两大碗阳春面,与桃板两人就光吃面,个子太小,双脚离地,俩孩子还得直腰趴桌上吃。没那酱菜,是因为桃板说不买酒水便没那酱菜可吃,是铺子的规矩。

刘娥坐到桌旁,笑问道:“怎么回事?”

冯康乐闷闷不乐,埋头吃面。

桃板愤愤道:“一帮小王八蛋骂咱们二掌柜没良心,不是好人,反正说了好些难听话,欠揍不是?我和康乐就揍了他们一顿。”

刘娥打趣道:“到底是谁揍谁?”

冯康乐嗤笑道:“他们人多好不好,就咱们俩怎么打,好汉走江湖,双拳难敌四手,书上都这么讲,你这都不晓得?”

桃板越说越生气:“最可气的,是那些躲旁边看戏的,一个个听了二掌柜那么多不收钱的故事,也不知道帮咱们搭把手。这伙人,更没良心。”

刘娥忍住笑:“我去拿两个鸡蛋,你们自己拿着散瘀。”

桃板点点头:“康乐,再让你爹做两碗阳春面,咱们刚好一人一碗阳春面,加个煎蛋,香得很。”

冯康乐凑过脑袋,小声道:“别别别,咱们受了伤,晚点好,让二掌柜瞧见了才最好。”

桃板问道:“干吗?二掌柜那么抠搜一人,又不会送你钱。”

冯康乐嘿嘿一笑:“我多听个故事呗。”

桃板白眼道:“然后说给那小丫头片子听?你啊,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这些好看的小姑娘,也精着呢,家里有钱没钱,才重要。”

冯康乐笑道:“我家如今有钱。”

桃板默默吃着阳春面。

冯康乐挠挠头,轻声说道:“桃板,你以后要是缺钱花,记得一定要先找我借啊,我那陶罐里边全是铜钱,如今沉得很哪,我都快要拎不动了!不过那些都是我的媳妇本,你等我什么时候讨媳妇了,记得还我啊。”

冯康乐与桃板什么话都聊,有次聊到了自己的委屈,大半夜起床去门外撒尿,结果迷迷糊糊就坐在门口扫帚旁睡着了,睡得比较死,结果爹娘找了他大半夜,好不容易把他找着了,娘亲就打得他屁股开花,他那叫一个嗷嗷哭啊。只是桃板听到这个事情后,低着脑袋,竟然哭鼻子了,后来冯康乐才知道,桃板祖祖辈辈,再到他的爹娘,都是衣坊劳役,桃板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爹娘的面。

桃板突然笑道:“其实我也挺中意那小丫头的。”

冯康乐目瞪口呆。

桃板哈哈大笑:“逗你呢,姑娘唉,有啥好喜欢的。”

冯康乐跟着笑起来。

少年丘垅拿了两个鸡蛋过来,笑道:“记我账上。”

桃板学那二掌柜竖起大拇指:“大气。”

冯康乐点头道:“我与二掌柜是铁哥们,感情好得很,回头让他做个媒,把刘娥送你了。”

少年丘垅无言以对,少女刘娥满脸通红,一张脸庞羞恼得像是红了的桃花。

隐官一脉的躲寒行宫,一直空空荡荡,今天却多出了十余人。

除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皆是孩子,小则四五岁,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男女皆有,出身有着云泥之别,既有太象街、玉笏街锦衣玉食的豪阀子弟,也有市井巷弄里摸爬滚打的小泥腿子。

老妪说道:“你们都是武夫坯子,以前咱们剑气长城,武学宗师也有些,只是大多命不长久,很难活过百岁,武道一途,靠天赋,更靠后天勤勉,所以活得短了,境界自然也就高不到哪里去。我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出身太象街的孩子,年纪小,胆子大,稚声稚气道:“宁府的白嬷嬷,拳头很硬的一个老婆娘。”

“对,我叫白炼霜,出身宁府,是女子武夫,拳法尚可。”老妪笑着点头,一脚踹在了这个孩子的腹部,孩子倒飞出去,摔在地上,满地打滚,最后整个人蜷缩起来,痛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白嬷嬷又问道:“知道为什么要把你们聚在此地吗?”

一个玉笏街出身的小女孩脸色发白,颤声道:“白嬷嬷,我想成为剑修,不想学武,练武没出息的。”

白嬷嬷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轻轻一按,后者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妪瞥了眼地上那个比较娇气的孩子,稍稍掂量一番,只能说根骨尚可,微笑道:“想不想成为剑修,与能不能成为剑修,是两回事。早年我也与你是差不多的想法,只是成为不了剑修,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强求不得。”

小女孩刚想要说话,白嬷嬷笑道:“不着急,一个月过后,想学武的,未必能够留下,不想学的,说不定反而就留下了。”

白嬷嬷转头望向那拨神色拘谨却眼神炙热的孩子:“习武的资质,比起学剑是没那么重要,但只是相对而言。但是行不行,你们得吃过了大苦头才知道,对不对?”

这拨孩子先后点头。

白嬷嬷说道:“先与我学两个拳桩。拳无桩屋无柱,万万不成。先教你们一站一走两桩,入门很简单,纯熟不容易。练拳千招,以熟为先。”

白嬷嬷教了八个孩子立桩和走桩之后,缓缓而行,打量着那些孩子别别扭扭、东倒西歪的立桩,缓缓道:“拳打千遍,身法自然。这个说法,信也别信,要相信的是此中道理,拳要多练,不信的是千遍拳就能得自然。任你是根骨、资质、性情皆好的武道天才,只出一千拳,依旧难以让拳意上身。”

那个在地上打完滚的孩子坐在地上,还真是个犟种,咬牙切齿道:“那个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曹慈呢,同样一招拳法,他需要练习一千拳吗?!肯定不用!”

白嬷嬷也不生气,看着那个孩子,笑道:“浩然天下武学盛大,纯粹武夫,能够拳不讲理,却也讲究一个未曾学艺先学礼,未曾习武先习德。”

孩子双臂环胸,冷笑道:“我与你说拳法,你就与我讲道理?白老嬷嬷,我看你的拳法,其实未必有多高啊。”

白嬷嬷越发神色和蔼,绕过那排已经有人率先身姿摇晃起来的八个孩子:“心正拳正,心邪拳邪,所以教拳就是教人。”

那个孩子看着笑容越来越多的白嬷嬷,心知不妙,灵机一动,大声道:“你是个老婆娘,与你学拳,还不如跟那二掌柜学拳,他就是高手,我亲眼瞧见过他出手的!虽说早些时候输了曹慈三场,可后来不也赢了郁狷夫三场?”

白嬷嬷哈哈大笑:“小崽儿倒是伶俐。行了行了,起来吧,与其他人一起立桩,站得好,就能少挨打。方才教你们的六步走桩,就是从陈先生那边传出来的。”

那孩子站起身,揉了揉肚子,龇牙咧嘴,是真疼啊。

白嬷嬷笑了笑,这孩子的疼是真疼,不过皮肉而已,而且很快就会熬过去。

孩子嘀嘀咕咕道:“家有抓把粮,不吃这一行。”

白嬷嬷瞥了眼他。

孩子立即哀号道:“我学,我学还不成嘛。”

白嬷嬷心中有些无奈,与孩子打交道,确实还是自家姑爷比较在行。

其实连这教拳一事,也不是她擅长的,哪怕她白炼霜曾经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位十境武夫。哪怕是在宁府给姑爷喂拳,连她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委实是下不了狠心,出不了重拳。

只是自家姑爷说了,剑气长城的武夫种子,在剑气长城是不起眼,未来会如何,便说不准了。退一万步说,有个一技之长傍身,终归是好事。

陈平安找了一处僻静地带,瞬间更换了一张面皮,以少年面容示人。

他偷偷地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把借来的剑坊长剑,再将背后在鞘的断折长剑收入咫尺物,到时候还是要还给庞元济的。

重新御剑,整个人的气息,瞬间从迟暮沉沉的沧桑老者,变成了一位朝气勃勃的少年郎,眉眼飞扬,眼神清澈。

大炼飞剑初一、十五,恨剑山仿剑松针、咳雷,若非紧急情形,必须一剑不出。

皆是仙兵品秩的佩剑剑仙与法袍金醴,都已经交给宁姚。

所以陈平安的御剑远游,再加上祭出一把名为账簿的本命飞剑,以千真万确的剑修身份投身战场,本身就是一种最好的伪装。至于朱敛打造的那几张脸上面皮,反而是其次的。

反正技多不压身,多多益善。

陈平安心意微动,御剑迅速去往高处,看了眼战场形势,很快就重新贴地御剑。

战场上,数千名剑修纷纷凿阵南下,不断将妖族大军往南方压缩。

战事最为惨烈的,还是那条金色长河一线,更南方的妖族大军,蜂拥冲撞剑仙据守的那条长河,往往剑仙一剑递出后的间隙,妖族大军就能够瞬间堆积出一座倾斜山坡,挤压长河小天地的那道无形屏障,被那一层层浪头激荡而起的金色长河,拍打得鲜血四溅,大浪一去一返,便留下不计其数的累累白骨,白骨又被后方妖族覆盖,层层叠叠,不断销蚀金色长河南岸的文字堤岸。

剑仙就只能稍稍收剑几分,出剑清扫近在眼前的战场,免得那些白骨血肉在原地堆积太多,不断消磨金色长河。

一个个金色如同蝇头小篆的圣贤文字,以及长河当中摇曳生姿的一株株金色莲花,无时无刻不在消逝,只是三教圣人不断遥遥加持长河,才不至于使得这座小天地消散太快。

那处战场上,已经出现了数头亲自破阵的大妖。更有搬山、徙水这两种本命神通的妖族修士,不断地往金色长河和那些剑仙头顶砸下山峰,或是降下一场场阴气、污秽极重的滂沱大雨。

有那大妖直接施展术法,翻裂大地,凿空地面,或是驾驭天生庞然大物的妖族,破土深入地底,一个轰然翻拱,撕裂地面,硬扛着剑仙一剑劈斩而下,也要试图要将那条坚不可摧的金色长河,变成一条无土可依的悬空河流,以便南方战场上的妖族大军,迅速与北方战场大军衔接在一起。

坐在城头两端的两位圣人,几乎同时施展大神通,不但整条长河之水水势暴涨,如瀑布倾泻而下,还有那一株株金色莲花蓦然生出根须,随长河大水一起下垂,扎根在大地更深处,金色莲花之上,更有一行行细细密密的金色文字缠绕,文字内容皆是世间文豪、诗词大家称赞莲花的著名诗篇。

其中某位女子剑仙脚下附近的长河当中的一株莲花,尤大且美,竟是高达百余丈,香气清远,凝出丝丝缕缕的金色灵气,最终再聚为一颗颗水珠,滚落在莲叶之上,叮咚作响。

一行行金色文字如小鸟依人,如树影婆娑,姗姗可爱。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不蔓不枝,亭亭净植。出淤泥而不染是也。”

女子剑仙身形落在不断蔓延生长的莲叶之上,站在金色莲花当中,天地清明几分,灵气盎然。

女子随后每次出剑都越发流畅写意。那一刻,本就姿容绝美的女子剑仙越发绝色。

与她相邻的一位男子剑仙,出剑对敌狠辣至极,一剑剑毫无凝滞,同时以心声与她言语道:“真不愿意当我的弟媳妇?”

女子剑仙周澄淡然道:“米裕就是个绣花枕头,还喜欢说些我听不懂的酸文,厌烦至极。”

米祜沉默片刻,又问道:“那我如何?”

周澄沉默片刻,再回答道:“太丑。”

成为大剑仙没多久的米祜,非但没有恼火,反而爽朗大笑,新递出一剑,风采卓绝。生死之间,更能见到剑仙大风流。

陈平安一路御剑极快,直奔南方某处战场,去找那拨凿阵南下最快的剑修。

有叠嶂与董黑炭仗剑开路,想慢下来都很难。

妖族大军也放弃了埋头前冲的念头,若是能够成功斩杀那些出城作战的剑修,功劳只会比攀缘城头更大。何况一旦接近城墙,驻守剑修的出剑,只会越发凌厉,速死而已,围杀狩猎置身于沙场的剑修,好歹可以多活片刻。所以剑气长城以南,金色长河以北的广袤战场之上,无意中就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包围圈。

或近或远,看见不少熟人。

剑仙陶文在最远处的战场第一线,与其余剑仙一起,死死守住那条金色长河。

近一些的,除了先前遇到的溥瑜、任毅,还有那位担任护阵剑师的元婴境剑修叶震春,一个个喝过许多竹海洞天酒、吃过很多碗阳春面的酒铺常客,和不少押注赔本的光棍、赌鬼。

这一路去找宁姚他们,陈平安只能是力所能及,救下几拨形势严峻的剑修让他们得以暂时离开包围圈。

按照隐官一脉订立的规矩,南下凿阵、绞杀妖族一事,不同境界的剑修会有不同的推进距离,到了那个距离,或是斩杀相对应数量的妖族,便都可自行北撤,返回剑气长城墙根那边休整,若有余力,可以继续南下,若是折损严重,那就直接登城头,换下一拨养精蓄锐的剑修顶替,赶赴战场,绝对不能够贪功冒进,也不能想着与妖族以命换命。

同一条战线的城下城上两拨剑修,一退一进间前者务必果断,不然环环相扣,一旦下城剑修恋战不退,死伤惨重,宁死不撤,后者就只能提前出城,补上窟窿,长此以往,整个南北向的某条战线,就会彻底糜烂不堪,变成一个需要更多剑修去收拾的烂摊子。

归根结底,隐官一脉还是希望剑修能够活下来,继续出剑,如此一来,才可以活下更多人。

只不过一场战争,却注定会一直死人,再死人。

生离与死别,到了战场,就像一双门对门的邻居。

被拦住退路的妖族大军,必须斩杀殆尽,剑气长城下场厮杀的中五境剑修还要尽量减少战损。

蛮荒天下如今赶赴北方战场的一支支迁徙大军,源源不断,剑气长城的剑修却是每战死一人,就意味着剑气长城失去一份战力。这些还都只是冷冰冰账本上的计算方式,人心又该如何去算?

敌我双方相互绞杀的战场上,相对而言,距离金色长河已算最近的那拨出城剑修,如同一座势如破竹的剑阵,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停下了脚步,不再前冲。

哪怕是杀得性起的叠嶂也收了收剑,选择后掠数十丈,她单手持大剑镇嶽,微微弯腰,剑尖抵住地面,与董画符并肩而立。

两人的本命飞剑,依旧杀敌不停。理由很简单,他们破阵太快,两侧始终皆是妖族。

战场更后方是背负剑匣、身穿法袍金醴的宁姚,剑匣内装有那把剑仙,宁姚手中只持一剑。

宁姚左右两侧二十丈外,分别是陈三秋与晏琢。范大澈站在更后方。

他们这拨剑修,本该继续向前推进一百五十余里才开始后撤,截杀身后众多漏网之鱼,但是方才宁姚说了句:“好像不太对劲。”

能够让宁姚觉得不对劲的形势,叠嶂与董黑炭只要没失心疯,就都得小心翼翼,郑重对待。

陈三秋与晏琢是喜欢将各自佩剑经书、紫电当那飞剑使唤的。除了各自本命飞剑,两把佩剑的飞掠轨迹,极其规矩。长剑经书,约莫在半腰高度,以陈三秋为圆心,在两里地之外,飞快画出一个大圈;晏琢的那把紫电,则在稍高一些的寻常男子脖颈处,再画出一个圆圈。两把长剑,互不冲突,一旦有妖族凭借运气或是蛮力、傍身法宝,侥幸冲入包围圈,两人根本不用去管,全部交给宁姚与范大澈去清理,十分简单直接。

至于“顾头不顾腚”的大掌柜叠嶂,与“吭哧吭哧砍人”的董黑炭,陈三秋与晏琢的这座圆形剑阵,懒得管前边那两位。

反正真要有意外,主持大局的宁姚自会出手解决。

陈三秋原本还有一把云纹剑,已经借给了范大澈。

这些品秩极高的佩剑,都是阿良从大骊王朝那座仿白玉京借来的好剑。

只有那把浩然气,被叠嶂喜欢的那位儒家君子带去了浩然天下。

宁姚又说道:“应该是有埋伏,等下我拖住境界最高的几个,你们只管放心后撤。”

跟她平常言语,是差不多轻描淡写的语气,不过唯有同样是女子的叠嶂,才听出一点蛛丝马迹。

宁姚藏着点小小的埋怨。

叠嶂也是无奈,隐官一脉所有剑修搬去避暑行宫之后,年轻隐官便太久没有在城头露面了。就连范大澈好不容易跻身了金丹境剑修,也没来喝一壶庆功酒,要知道范大澈第一个想要告知喜讯的,都已经不是好友陈三秋了。

宁姚环顾四周,战场形势,其实并无异样,反正四面八方皆是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

宁姚皱了皱眉头,刚想要提醒范大澈先行后撤,然后让最前方的叠嶂和董画符为范大澈殿后,防止范大澈身陷大军围困之中,至于她自己,与陈三秋和晏琢相对慢些北归无碍。陈三秋有法袍和救命符傍身,晏琢更是天生擅长自保,这两个朋友,杀敌速度兴许远远不如叠嶂和董黑炭,但是杀人与自救之间,会有个极好的平衡。

只是不等宁姚以心声言语,就略微惊讶地发现范大澈已经御剑而起,二话不说便主动北撤。宁姚有些纳闷,什么时候范大澈如此灵光了?

不但如此,一个“晃悠悠”御剑而至的少年郎,一次次险之又险躲过妖族大军的法宝灵器,最终一把扯住了范大澈肩膀,笑嘻嘻喊了“走你”两字,甩开膀子使劲一摔,一脚踹在那把云纹剑剑柄上,使得范大澈一人一剑,去势更快,转瞬间就被丢到了百余丈外。

离场方式略显狼狈的金丹境剑修范大澈,此后御剑极快,毫不犹豫,什么都不管,埋头跑路便是了。

理由就两个,久违的那声“大澈啊”,以及来者那句简明扼要的言语:“还不跑路,想送人头?”

与此同时,所有剑修心湖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言语极快:“依次撤退,我与宁姚殿后,陈三秋和晏琢居中策应,叠嶂、董黑炭负责跟在范大澈身后开路,我们三方之间,拉开百余丈间距即可,不可过长,不许太短。对手伏兵极多,我暂时只发现两处,叠嶂此刻东北方位三十丈外,范大澈西南方位,大概一百二十丈外,各自留心,对手皆是金丹境起步的剑修,元婴境可能性最大,说不定还会有玉璞境剑仙,都小心。

“尤其小心对手剑修率先针对大澈,被来一场围点打援。大澈啊,御剑轨迹,麻烦你妖娆些,直不隆咚的,对方飞剑一悬停,你是打算一头撞上去啊?

“三秋、晏胖子,随时准备动用压箱底的傍身法宝,对方此次伏杀你们,志在必得,死士皆是妖族剑修,绝对不会让我们轻松撤回,记得同时护住范大澈。”

一贯的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陈平安只能以最快速度排兵布阵,更多的猜测,无须多说。必然会有两到三位元婴境剑修死士,隐藏极好,伺机而动。说不定还会有那妖族的玉璞境剑仙,躲藏更深,学那剑仙列戟,能够全然不顾性命,只求递出一剑。理由再简单不过,这拨剑修当中,除了新跻身金丹境的范大澈,人人属于蛮荒天下必杀之列。

宁姚、陈三秋、董画符、叠嶂、晏琢,皆是剑气长城如今大年份里的佼佼者。

宁姚一挑眉头,看似是有些烦那人的唠叨不停,实则她那双天底下最好看的眉眼里,全是微微漾开的开心、喜悦和骄傲,就像那春风微微吹皱的湖水涟漪。

宁姚身边,一位身材修长的“少年郎”,御剑悬停。

她与他,不再仅仅是剑气长城宁姚,与浩然天下陈平安。还是剑修与剑修,一起出现在战场上。

万事开头难,身边这个家伙,喜欢想太多太多,所以做事更是比开头最难更难。但是只要给他开了头,那就不用再担心他了。比如喜欢她。又比如练拳。再比如成为剑修,再成为大剑仙。

宁姚以心声询问:“本命飞剑?”

陈平安微笑回答:“两把。”

宁姚不再言语。看吧。

陈平安自然不会知道宁姚在想什么,也顾不上去猜她的心思。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是对方死士选择了隐忍不发,继续遮掩踪迹。

宁姚他们负责的这条战线,城头那边,既没有后续剑修顶替下城,又需要杀敌最多,凿阵最快,最早杀穿大军阵形,最终接近那条金色长河,才算大功告成。

一旦敌我双方势均力敌,刚刚跻身金丹境没多久的范大澈,就会是最好的突破口。

若是这样就要求范大澈直接离开战场,作壁上观,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不管如何,陈平安只确定自己的出现,可能已经打杀了一个意外,却也可能带来一个蓄势更大的意外。

这就像玄参和徐凝的两个方案,在结果水落石出之前,其实谁都不知道哪个选择更好。

最无奈的地方,则在于徐凝的那个方案,一旦被隐官一脉落实,未必一定比玄参的结果更好,但是当时陈平安不愿意说这句重话,愁苗是不方便说这个,林君璧则是不敢如此说。

人算相较于天算,任你不遗余力千般算计,依旧会给人一种渺小无力的感觉。这就是陈平安当了隐官之后,内心深处一个最大的感触。

一行人且战且退。

叠嶂和董画符尽量护着范大澈撤出战场,有宁姚和陈平安位于身后,陈三秋和晏琢没有后顾之忧,重心还是放在杀妖一事之上。

宁姚并未祭出飞剑,只是持剑出手,依旧给人一种世间剑术精髓不过横竖二字的错觉。

一剑接一剑,宁姚相较先前的气定神闲,变得出剑极快,剑气纵横,瞬间分尸一大片。以至于陈平安御剑跟在宁姚身边,一时间完全无事可做,刚好更多留心那些战场上的蛛丝马迹。

加上先前两个露出马脚的死士剑修,又被陈平安找出一个金丹境气息的妖族剑修,因为无意间被宁姚剑气横扫而过,只有这个修士躲避稍快,且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凝滞动作,甚至为了不泄露身份,对方还故意受了些伤,任由肩头被剑气扫落大块血肉。

宁姚出剑求快,甚至有些时候会显得漫无目的,显然是故意为之,就为了让陈平安能够看到更多的细微处。

宁姚他们从破阵最为迅猛、距离金色长河最接近的一拨剑修,不知不觉,竟然反过来变成了距离城头最近的一拨剑修。

陈三秋他们对此根本无所谓。反正这条线上的妖族大军,没人会抢。何况也没谁觉得自己会比其他战线上的剑修,更慢凿穿大阵。因为有宁姚,如今又有了一个陈平安。所有人便觉得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暂时远离那个危机四伏的意外之后,范大澈欲言又止。

陈三秋轻声道:“没事,别觉得丢脸。”

叠嶂等人也同样觉得范大澈是打算率先返回城头。

范大澈却说道:“我境界最低,本事最稀烂,那就让我来当那个诱饵,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与其大家一直分心,还不如主动破局。”

陈平安有些意外。

范大澈望向陈平安:“护阵剑师,怎么说?”

陈平安想了想,笑着点头:“好的。”

陈平安看了眼战场前方,战场上出现了极为诡谲的一幕,妖族大军攒簇在一条线上,在距离这拨剑气长城年轻剑修百丈之外,竟是一个个都死活不愿意前冲了。

陈平安说道:“我来殿后。你们只管放手出剑。”

然后陈平安望向宁姚,宁姚也点头道:“好的。”

宁姚手中长剑返回背后剑匣归入鞘中,那把剑仙却出鞘被她握在手中:“我来开阵。”

叠嶂和董画符对视一眼,也笑道:“好的。”

陈三秋和晏琢更是充满了期待。道理很简单,范大澈与他们并肩作战,是怎么个感受,那么陈三秋他们这些年来,与宁姚并肩作战,就更是那么个感受。因为宁姚一直在迁就、照顾他们这些“天才”,她出剑一事,束手束脚已久。

最后宁姚补上一句:“开阵极快,别跟不上。”

武夫曹慈之于拳,剑修宁姚之于剑,仿佛天生就拥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天地大气象。

这与陈平安的第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刘景龙的那把自称读书读出来的飞剑规矩,两人皆可以飞剑的本命神通造就出一种小天地,不是一回事。

所以当宁姚率先走出队伍,手持那把剑仙,即将破阵之时,原本就已经阻滞不前的妖族大军,竟是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这导致大军第一线兵力,越发密集簇拥,臃肿不堪。

这兴许就是天生万物,万物对待天地变化,皆有本能,如人之感应四季流转冷暖变化。

陈平安其实也很期待宁姚毫无顾忌地出剑,一直以来,他就没见过战场上的真正宁姚。

至于那把陈平安历经千辛万苦才稍稍驯服的剑仙,在自己手上,脾气差得跟个大爷似的,结果落在了宁姚手中,便乖巧得像个小丫头,陈平安是半点不介意的。

宁姚缓缓走向前,并不着急递出第一剑。

她手中那把剑仙,金光流转,加上那件战场上本就引人瞩目的金色法袍,宁姚此刻在战场上被衬托得恍如一尊行走人间的至高神灵。

借此机会,陈平安以心声言语,向陈三秋和晏琢询问了一些先前破阵的战场细节。比如一些境界够高又未曾重伤的龙门境、金丹境妖族修士,大致数量、各自容貌和术法神通、本命物。先前撤退途中,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在搜寻那些隐匿剑修死士一事上,难免会有大量遗漏。

若是问叠嶂或是董画符,问了也是白问,一路砍杀,飞剑乱撞,这两位估计连个大致战功都记不住。

陈平安以极快的言语心声涟漪,提醒所有人:“接下来破阵,你们不用太过考虑当场毙敌,我与范大澈,会补上几剑,除了宁姚开阵,什么都不用多想,三秋你们四人,出剑最重要的,还是凭借大范围的‘误伤’,逼迫那拨死士露出马脚,我会一一点明身份、位置,若是时机适合,你们自行出剑解决,我与范大澈,还是会见机行事,后手跟上。真有那顾不过来的,再听我提醒,因时因地制宜,争取合力击杀。”

范大澈其实有些紧张,终究还是担心自己会沦为这些朋友的累赘,这会儿,听过了陈平安详细的排兵布阵,略微心安几分。

“大澈啊。”陈平安只与范大澈言语,“脑子一热,假装出来的英雄气概,怎么就不是英雄气概了?”

范大澈深吸一口气,笑道:“也对。”

如今董画符的模样,介于少年与年轻男子之间,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没有江湖朋友给错的绰号,董黑炭确实是有点黑,估计这辈子都甩不掉这个绰号了。一掷千金董黑炭,从不赊账董画符。

董画符偏拿了那把名字最脂粉气、样式也十分“婉约”的红妆,剑身纤细如柳条。

叠嶂手持镇嶽,独臂女子大掌柜,其实身姿婀娜,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佩剑偏是一把剑身宽广的大剑。

杀心最重的董画符与叠嶂,会紧随宁姚身后,一左一右,尽可能帮助率先凿阵的宁姚,将妖族大军撕裂出一道更大的口子。

如果说为首宁姚的出剑,会决定他们这拨剑修的破阵速度,那么叠嶂和董画符却也职责不轻,若是七人剑阵的整体杀力不够巨大,即便成功凿阵,以最快速度南下接近那条剑仙坐镇的金色长河,其实对于整个战场形势,意义不大。

大致位置处于董画符和叠嶂身后的陈三秋和晏琢,则需要负责帮助前两人稳固战线,斩杀更多横向战场上的妖族。

即将开阵。陈平安也敛了敛神色,心神沉浸,始终御剑贴地几尺高而已,自己的身份,兴许骗不过某些死士剑修,但是会有个隐蔽用处,一旦那些剑修为了求稳,巩固战场形势,以心声告知某些死士之外的重要妖族修士,那么只要有一两个眼神,不小心望向“少年剑修”,陈平安就可以借机多找出一两个关键敌人。

要做大买卖,就得锱铢必较。

随着六位剑修各自前行。司职殿后的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位于战场最后方。他突然笑了起来。果然,宁姚穿那件法袍金醴,才是最好看的。至于先前嫌弃公子哥溥瑜身穿雪白法袍,那是半点记忆都没有了。

当然,宁姚身在战场,任何障眼法其实都没有半点用处,一来她身边剑修好友皆是大年份里的同龄人年轻天才,更重要的还是宁姚本身出剑太过明显。

毕竟像陈平安这种推崇技多不压身的人,能用四两气力杀敌绝不用半斤,一个心狠起来,还愿意覆盖女子面皮,甚至是假装妖族内应的,确实不多见。

宁姚一闪而逝,瞬间前掠数十丈,一剑横扫。

妖族大军第一线,宽达百余丈的战场,悉数被那道金色剑光拦腰斩断。

一个负责督战的元婴境妖族修士,在后方发号施令,以一道术法,砸死了前方战场上数十头临阵怯战的撤退妖族。

宁姚飘然前行,笔直一线递出一剑后,根本不屑再次出剑,以剑光斫杀妖族,只以一身磅礴剑气开道,隐约之间,竟是与那剑术最高的左右十分相似,剑气太多,气势太盛,简直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小天地剑阵,想要她针对谁出剑,也得看那人有没有资格值得她出手。

妖族修士不愿更不敢束手待毙,数十件灵器、数件本命法宝,疯狂砸向那团剑气,至于会不会殃及那条战线上的妖族大军,已经根本无法顾及。只求尽早消磨掉那座锋芒无匹的剑气天地,不然由着宁姚如此破阵,战损更大,而且兵力消耗必然极快。一场裹挟大势、浩浩荡荡的战争,是可以拿命去堆出战果的,可是在某些具体战场上,则未必。面对宁姚,更无可能。

反正只需将宁姚视为一位剑仙便是了,莫管她的境界。她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剑修,根本不重要。这是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都公认的一个事实。

刹那之间,宁姚就直接掠过了满地尸骸的战场,一线之上,被剑气触及,妖族粉碎,连那魂魄也一并搅烂,先前法宝、灵器或折损或崩碎,根本就无法阻拦她的推进速度。宁姚一人仗剑,转瞬间便已经独自来到妖族大军腹地,一手轻轻加重力道,握住金光缠绕的那把剑仙,一手双指并拢,随意掐剑诀,剑仙剑上的那些金色光线,瞬间四散出去,方圆数里之地的战场上,除了逃遁及时的金丹境修士,以及拼了一件护身本命物的修士,皆死。

陈平安远远看着那幅画卷,就像在心中开出了一朵金色的莲花。

又一个瞬间,宁姚身形远去数百丈,却是对准远处一个金丹境妖族,一剑劈下,同时抬头看了看远处,轻声道:“过来。”

那个正在慌张指挥麾下兵马的金丹境妖族修士,不承想自己“运气如此之好”,能够单独承受一剑,立即祭出一件本命法宝,是一把类似枪戟的古朴兵器,篆刻有金光符箓。金丹境妖族修士双手握住兵器,旋转一圈,竟是变幻出一座类似护山大阵的淡金色符箓大圆盘,不但如此,枪戟之上的一大串淡金色云篆文字,如水倒流,布满全身,有祭出兵家甲丸披挂在身的效果。

以符阵死死护在自己身前,再披挂一件仿佛兵家神人承露甲,妖族本身体魄又足够坚韧,看似牢不可破。且那件法宝,攻守兼备,绝对是一件品秩极其不俗的仙家重宝,在浩然天下,估计便是元婴境修士见着了,也会眼馋心热。只可惜一条金色长线当头落下之后,符阵、金甲与金丹境妖族修士,皆分为两半。大地之上,更被那去势犹然惊人的金色长线划出一道极长的沟壑。

破符阵、破金甲、破身躯,就只是宁姚的随手一剑。

在宁姚稍稍停步,现身那处战场之时,其实四周妖族大军就已经在疯狂后撤,只是当她轻描淡写说出“过来”两字后,异象横生。

宁姚四周,四个方向,各有一条游荡在天地间的远古纯粹剑意,如被敕令,纷纷笔直落地,原本丝丝缕缕的剑意,如获性命通灵犀,不但首次被一位剑气长城后世剑修晚辈敕令现身,更能够汲取天地间的充沛剑气。四条上达云海、下入大地极深处的精粹剑意,不断扩大,如同大屋廊柱,最终在天地四方立起四大天地相通的剑意砥柱。然后瞬间分化出无数条极其细微的剑意,纵横交错,涵盖整座天地。

这一次,宁姚四周无一人存活在战场上,并且所有妖族大军,皆是身躯、魂魄与那修士本命物、兵器,一起稀烂。

宁姚再一次身形前掠,与身后剑修再次拉开一大段距离。

那四缕剑意再次各自收敛为一线,如影随形,萦绕在宁姚身边。故而宁姚在剑气大阵之外,又有剑意。

手中那把金色长剑,用武之地,确实不多。

范大澈哪怕是自己人,远远瞧见了这一幕后,也觉得头皮发麻。

若是林君璧有机会能够看到这一幕,大概就会告诉自己虽败犹荣了,绝对不会有半点的伤感失落,反而只会挺开心。

剑道一途,输给宁姚,有什么丢人的?不信去问问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有那本事请宁姚亲自出手吗?

回头再看。宁姚成为金丹境剑修之前,兴许置身战场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练剑且杀敌,同时尽可能兼顾朋友们的安危。但是当宁姚走过一趟浩然天下,再返回剑气长城时,先后三场战事,好像就只是帮着叠嶂、陈三秋他们练剑了。她好像已无剑可练。

宁姚身后很远处,战场上,空荡荡的,一些个离得远些的小鱼小虾妖族修士,还有那些灵智未开的妖族兵马,也被拼了命跟随宁姚的叠嶂和董画符轻松斩杀。

董画符都有那闲工夫挠挠头了,小声嘀咕道:“宁姐姐,好歹多留些给咱们啊。”

叠嶂一个身姿拧转,迅猛丢出手中那把镇嶽,直接将一个妖族观海境修士剁死,再一招手,没有收剑在手,而是脚尖一点,御剑去往宁姚那边,她与董画符离着南边最近的那缕剑意,其实还有百余丈距离,叠嶂转头埋怨道:“念叨个什么,跟上啊。等下咱俩连宁姚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叠嶂当然不会埋怨宁姚,只是埋怨董黑炭几句,没问题。

陈三秋和晏琢自然比在前边一些的叠嶂和董黑炭更加无事可做。

陈三秋天生性子懒散,不介意当下这种无敌可杀的尴尬处境,晏琢倒是有些介意,可也没辙。

范大澈只管御剑前冲。

最后边吊尾巴上的陈平安,至多就是稍稍御剑绕路,四处逛荡,捡捡拣拣,收获不大。

其实就数陈平安最无奈,好像战场盯着也是在盯着,但不看也是没差别的,一些个好不容易被他看破的蛛丝马迹,不等开口提醒,不是跑得屁滚尿流,就是跑慢些,便死绝了。只不过也不算全然无意义,与宁姚实在距离太远,陈平安打算以心声与陈三秋言语,希望能够再传给董黑炭,最后再通知宁姚,小心地底下,刚刚有一个至少金丹境瓶颈、甚至是元婴境境界的妖族修士,终于按捺不住,要出手了。

只是陈平安刚要开口,不断独自开阵的宁姚,在极远处的那座战场上,总算又一次停步,以手中剑仙拄地,轻轻一按剑柄,金色长剑瞬间没入大地,不见踪迹。显然是已经察觉到了那个元婴境妖族的鬼祟迹象。

宁姚脚下大地翻裂,金色长剑率先迎敌,附近剑气如滂沱雨水落地,急促渗入地下,她都懒得去花心思,如何精准找到隐匿妖族修士的藏身之所。

宁姚瞥了眼“剑阵”边缘地带的几个境界还算可以的妖族修士,淡然道:“再来。”

又有四条万年以来无数剑修擦肩而过、苦求不得的远古剑意,只因为宁姚开口的两个字,在天地间现身。

加上先前四条剑意,总计八条远古剑气,在宁姚的四面八方,打造出一座更大的剑阵牢笼。

大阵之内,死伤无数。即便如此,宁姚仍是觉得不够。

双指掐一古老剑诀,心念微动,八条剑意,竟是仿佛以剑气作为血肉、以剑意作为骨架,凭空幻化出了八位白衣缥缈的剑仙。八位神色冷漠的剑仙,白衣飘摇,身高数丈,人人伸手一握,皆以附近剑气凝为手中长剑,齐齐转身,背朝那位将他们敕令现身的宁姚,往四面八方纷纷散去,几乎同时出剑杀敌。

这些并无灵智的上古“剑仙”,自然无法恢复到巅峰状态,只说战力,如今不过相当于金丹境剑修,当然也无那本命飞剑和神通。但是八位金丹境剑修战力非凡,并且即便被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打碎“身躯”,无非是再次凝聚战场剑气而已,生生不息,不知疲倦,不知生死,根本无须顾虑灵气积蓄。以此绞杀战场,还不容易?只要宁姚心神消耗不过于巨大,再加上某种以之作为“大道根本”的八条纯粹剑意,不被敌方元婴境剑修或是上五境剑仙,强行打断与宁姚的心神牵连,八位上古剑仙,就可以一直存在于战场之上。

“宁丫头的剑术、剑意、剑道,只要给她时间,而且不用太久,三者都是可以很高的。”这是老大剑仙陈清都亲口所说。

为何宁姚在剑修天才辈出的剑气长城,好像没有任何人称呼她为天才?因为如果她才算天才,那么齐狩、庞元济他们这拨年轻剑修,就要齐齐整整全部降一等,连天才都算不上了。

宁姚,从来独一档。

从宁姚年幼时练剑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同龄人、甚至是高出一个辈分的所谓天才,愿意与她问剑、切磋。没必要。

宁姚先前站立的脚下大地,已经支离破碎,崩碎塌陷,她便成了悬停在空中。宁姚还转头看了眼身后,大概是看看叠嶂和董画符有没有跟上。

不过几个眨眼工夫,当那个元婴境修士被金色长剑找到,宁姚便身形急坠,不见了踪迹。

等到叠嶂和董画符赶到那个大坑边缘,宁姚又已经提剑现身于大坑最南端,然后继续往南开阵而去。因为她找到了一个玉璞境剑修死士,只是对方竟然选择不战而退。

面朝南方的宁姚抬起手,抹了抹脸上一道被法刀割出的伤痕,只是些许擦伤。

叠嶂瞥了眼大坑底部,大坑之中,是一头现出真身的元婴境妖族,庞然大物的猿猴,好像是远古搬山之属,下场大概能算是被大卸八块,尸体缝隙之间,犹有金色剑气存留。显然是为宁姚手中那把仙兵品秩的剑仙所杀,甚至连那金丹和元婴都来不及自毁炸开。

大坑底部,尸体旁边,安安静静悬停着一把相对于巨大身躯好似绣花针的莹白狭刀,刀光流转不定,颇为显眼。

董画符就要下去捞取宝物,结果被叠嶂一瞪眼:“傻啊?”

董画符哦了一声,与叠嶂一起快速御剑南下。

陈三秋和晏琢沿着大坑边缘,跟着南下,两人的本命飞剑,与当飞剑使唤的佩剑,唯一的用处,不过就是往左右两侧战场,尽量收取一些战功,聊胜于无,免得太没有事情可做,不像话。两人就像从地上捡麦穗到碗里,一个一个的,直到现在,都还没填平碗底。

范大澈有些茫然啊。说好的让我来当诱饵呢?

范大澈到了大坑南端后,回头看了眼,二掌柜蹲那儿捡破烂呢,动作麻利,竟然都有了几分赏心悦目的风采。

范大澈离着陈平安最近,何况既然当了诱饵,稍稍分心也无碍,所以他很清楚二掌柜这一路南下,积少成多,破铜烂铁也收,没有化作齑粉却已碎裂散落满地的灵器、法宝碎片,更不错过,所以数量上还是比较可观的,估计加上走完这趟大坑,便连法宝质量也有了。

陈平安御剑离开大坑,心情复杂,总这么捡漏似乎也不太像话啊。

看样子,那些妖族剑修死士,已经连出手袭杀的胆子都没了。

陈平安只好以言语心声提醒陈三秋和晏琢:“估计我们是跟不上了,找机会斩杀已经身份明显的金丹境妖族吧。若是有元婴境,合力拦截,别让他们流窜到别处战场。”

不承想南方最远处的宁姚更早一步,便让那位上古剑仙不再绞杀南北一线战场上的妖族大军,而是开始去寻觅那些试图向两侧逃逸的金丹境、元婴境妖族,一旦发现,她便稍稍放缓南下破阵脚步,手持剑仙,绕路追杀。

那位玉璞境剑修似乎极其擅长隐匿,与纳兰爷爷是差不多的路数,宁姚也不多想,躲着便是。

如此一来,叠嶂和董画符总算是跟上了宁姚。

陈平安挠挠头。

随后这拨剑修,就这样一路南下了。

估计那拨妖族死士,原本想着宁姚总会有心神耗竭那一刻,但是如何都想不到宁姚一路南下,始终开阵在前,都没有任何心神萎靡、灵气枯竭的迹象。

再者两个金丹境剑修死士,和一个元婴境妖族剑修,也陆续被斩杀,宁姚亲手斩杀元婴,其余两个受伤金丹,交予身后叠嶂他们去处置。宁姚甚至都懒得假装,不屑去诱使对手出手。

我找得到你们,然后你们就可以死了。这就是宁姚的出剑。

与那个声名狼藉的二掌柜,双方置身战场,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就真的只是这样一路南下了。

临近那条金色长河,一位剑仙笑着与宁姚打了声招呼。

宁姚嗯了一声,与那位剑仙前辈点头致礼。

然后宁姚终于停下脚步,七位剑修好不容易头一次聚拢在起来。

宁姚望向陈平安,问道:“杀回去?叠嶂四人一起,换一处战场北归,我,你,加上范大澈,三人换一路。可以吗?”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叠嶂、陈三秋四人去往别处战场,从南往北,掉头返回剑气长城。

这一路跟随,除了一些小打小闹,好像人人不用出剑,无剑可出,也是尴尬。

宁姚陪着陈平安和范大澈,三人一起北归剑气长城。

范大澈觉得自己越发多余了。

陈平安不再御剑,收了剑坊长剑在背后,抖了抖袖子。

范大澈率先御剑北去,只是不敢与身后两人拉开太大距离。

陈平安连“大澈啊”三字都省去了,一年多没见,范大澈还是开窍不少的,难怪能够跻身金丹境,估计竹海洞天酒没少喝。

在范大澈识趣离开后,宁姚突然问道:“当那隐官,累不累?”

陈平安笑道:“这会儿累也不累了。”

宁姚犹豫了一下,有些别扭,还是轻声说出了心里话:“反正在我身边,你可以少想些。”

然后宁姚一挑眉头。这就是事实啊,她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平安转过身,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擦拭宁姚脸上的那道伤口,然后拧了拧她的脸颊,柔声笑道:“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