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鱼游碧水

甲申帐中不是剑修却是领袖的木屐,刘叉的唯一弟子背箧,托月山关门弟子离真,雨四,涒滩,女子剑修流白,一行人出现在了那场双方问剑的战场最南端。雨四蹲在地上,双指拈起一小撮土壤,轻轻将其碾成碎末,拍了拍手掌,起身道:“两边剑意的此消彼长和转换程度跟预期的差不多,也就只剩下这么点好事了。”

流白皱眉道:“为何明明是个圈套,还要往里边跳?再说了,又不光是我们甲申帐觉得不妥,可是甲子帅帐那边依旧不理睬,这算怎么回事?我方地仙剑修明摆着是被针对了的,已经战死几个了?昨天为止,已经有九个了吧。接下来,还要送多少战功给剑气长城?这是打仗,哪有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打法!木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回来后,也不愿多说半句。要真是在那边挨了白眼委屈,我,离真,背箧,都可以向各自的师父言语一声。”

流白是周密的嫡传弟子之一,跟随那位被誉为“学海”的先生熟读兵书,习惯了斤斤计较,环环相扣。

雨四也跟着说道:“木屐,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在我们这边没什么不能讲的。”

木屐说道:“甲子帐那边也没说具体缘由,只说问剑过后,包括仰止、黄鸾两位将功补过的前辈在内,会拎着一颗颗在后方截杀而来的剑仙头颅丢向剑气长城,作为问剑之后的回礼。”

流白怒道:“还什么礼?!难不成地仙剑修不白白死,便没有那些隐匿剑仙的头颅了吗?根本就是两回事!”

木屐感慨道:“是啊。我也不懂。不懂为何有这么多我方剑修要死在这里,好像一定要死。”

涒滩笑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我们大不了就这么干瞪眼,瞧着喽。”

前边远处的战场上,有蛮荒天下的剑仙现出百丈真身,单独位于战场之上,双手持剑,一剑落地。剑气长城的剑阵瀑布之上,顿时落下数百条鲜红闪电,如神灵震怒,手持雷鞭,胡乱砸向大地。

剑气长城的剑仙也随之应对,以剑气云海拦截雷电,防止落在剑阵之上,殃及那些中五境剑修。

有一个身姿纤细的己方女子剑仙,并没携带佩剑,只是大袖飞旋,方圆数里的大地之上便有剑气凝聚,化作千百飞剑,激射向那座好似从天而落的剑气长城磅礴剑阵。城头之上的大剑仙岳青以两把本命飞剑之一的云雀在天与之对峙。

在妖族修士法宝洪流和这场问剑的两场大战之中,蛮荒天下有数个原本籍籍无名的修士好似应运而生。

一个原本不是剑修的妖族修士,不过是洞府境练气士,相对己方剑阵,原本就只是凑数而已,不承想出剑之后竟然无意间得到了两缕剑气长城远古剑意,剑意品秩还极高。少年注定会以此跻身百剑仙之列,更会有大把资源倾斜在他身上。说不定到了浩然天下,他就是有望开宗立派的剑道种子。

一个金丹境剑修,凭借原本属于鸡肋的那把本命飞剑,立下了匪夷所思的战功。先后两次抵挡下两位剑气长城剑修的倾力出剑,不但救下了己方两个地仙剑修,还使得对方剑仙的飞剑神通莫名其妙砸在了剑气长城的剑阵之上,剑气长城那边光是金丹境剑修就瞬间先后折损两人,地仙之下的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更是受到重创,多人被迫直接撤出了战场。

这个金丹境剑修立即被下令撤出了战场,此后又被飞升境前辈施展了障眼法,数次重新置身战场,专门针对剑气长城大剑仙的倾力一击。

至于一个金丹境剑修,为何能够未卜先知到剑仙如何出剑,除了甲子帐知晓真相,甲申帐这些军帐都无权过问。

此外,一对元婴境剑修道侣,在大战中先后破境跻身上五境。

其实若是没有这些“光彩照人的点缀”,蛮荒天下的剑修问剑就只是个笑话。因为剑气长城剑修的折损速度,与诸多军帐的推演结果出入不小,比预期要慢上许多。

木屐说道:“打仗,打的不过是人、钱两物。对方剑修折损比预期少,只是少,又不是没有死人。接下来就看神仙钱一事了,其实这个比剑修更关键。如今剑气长城的剑修灵气,陆陆续续地,大多已经开始出现干涸迹象,剑气长城战场上的灵气如此浑浊,双方都别想汲取了。我们背靠整座蛮荒天下,又被两位前辈以大神通牵引,两股灵气聚拢,好似江河,正在源源不断往这边涌来,可那堵城头背后,才多大的地盘,能够积蓄多少灵气?战事往后推移,他们又能支撑起剑仙的多少次倾力出手?关于此事,乙戌军帐是早早有过一场精准计算的。只要此事没有意外,如今剑气长城的剑修,不过是晚死,到时候就会死得极快极多。”

雨四笑道:“甚至极有可能是自己熬死自己,死得悄无声息,哪怕祭出了飞剑,都收不回去。”

流白沉声说道:“前提是没有意外!剑气长城没有预料之外的灵气来源!但是这场仗打下来,带给我们的意外,还少吗?!”

木屐点头道:“那就粗略计算一下,浩然天下的八洲渡船,北俱芦洲不去说它,把自己半洲物产掏出来都有可能,所幸这种事情,也就北俱芦洲做得出来了。桐叶洲没有渡船,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就是南婆娑洲和西南扶摇洲,西南扶摇洲渡船以山水窟为首,有旧怨,不会好说话的。当下说不定又在帮我们大忙了。南婆娑洲,则是不敢太好说话,即便船主们失心疯了,愿意竭力帮助剑气长城,也得看他们的宗门山头敢不敢答应。”

木屐说到这里,笑了起来:“还好,剑气长城从来不擅长与浩然天下打交道。”

流白习惯了说反话唱反调:“万一呢?万一剑气长城有人,能够说服八洲渡船,大肆补给剑气长城?!”

涒滩抬头望向剑气长城,冷笑道:“靠什么说服?靠剑仙的面子?凭借能挣大钱却不挣的好心,怎么当上渡船话事人,如何做得了倒悬山买卖?难道要靠剑仙亲自送神仙钱给人?巧了,剑气长城其实最缺灵气最为纯粹的神仙钱。”

木屐仰头望向那座城头,说道:“有机会的话,很想见一见那个人,就坐在城头之上,与他复盘一番。”

离真说道:“那也得看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流白灵光乍现,刚要说话,木屐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摇摇头说道:“意外自然要用意外来纠错。倒悬山那边,有些存在不会一直作壁上观的。”

米裕堆过了雪人,还偷偷摘了园圃花叶,为那雪人儿姑娘穿上了花衣裳,色彩样式,皆是当年初见时她的模样。

来到大堂这边,瞧见了那个蹲在地上看桌子的年轻隐官,米裕跨过门槛,斜靠着一张小桌案,好奇问道:“隐官大人,这张四仙桌,其实是件暗藏玄机的值钱宝物?打算搬到避暑行宫?”

陈平安站起身:“出门走走。”

米裕站直身,又瞥了眼四仙桌,看来不那么值钱。

春幡斋作为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极大,穿廊过道,古木参天,尤其以假山奇石著称于世,飞瀑流泉,与花木扶疏相得益彰。陈平安和米裕走在一条石磴道上,水汽弥漫,灵气盎然。

米裕问道:“隐官大人,容我再废话两句,死死捂住自家饭碗,再从他人饭碗里抢饭吃,味道特别好,可那帮人不是寻常人,只给好处,依旧不长记性的。”

陈平安笑道:“是怪我兴师动众,喊了那么多剑仙撑场子,最后竟然没死人?”

米裕说道:“这哪敢。”

陈平安解释道:“十一位剑仙驾临倒悬山,杀意那么重,作不得伪,说句难听的,剑仙需要假装想杀人吗?可是到最后,依旧一剑未出,你信?”

米裕说道:“不信。”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吴虬、白溪这帮人,更不会相信。别看后来谈正事,一个个商贾好像重返账本算盘小天地了,其实还是在忧心生死一事。许多细节,你要是多打量打量,而不是光顾着那几位女子船主哪里好看了,哪里瑕疵了,其实不难发现我说的这个真相。”

米裕有些悻悻然。

习惯成自然,这也算是他的小天地,只是比不得隐官大人的深谋远虑,他米裕的对手,只有世间好看的女子。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不远处的水榭楼阁:“要么多杀几个,来自中土神洲的吴虬,修为实力最强的江高台,与剑气长城结仇最多的白溪,境界最低、身世最不值一提的柳深,都得杀了。杀得他们觉得最不会死的一撮人,全死了,才能够将他们逼到墙角那边去,再无退路,处境与人心皆如此。”

假山之上,透漏瘦皱的山石缝隙之间,生长着一棵棵绿意葱葱的小松小柏。

陈平安坐在一级台阶上:“如果局面不至于此,那就一个都别杀,余着。会杀谁,让他们自己瞎琢磨去。你等着吧,只要稍稍给点暗示,自有聪明人帮我挑人杀,还会反过来暗示我,谁死了最没有代价,不需要晏溟、纳兰彩焕赔多少钱,甚至可能都不需要剑仙孙巨源赔礼道歉。既然觉得剑气长城肯定要杀人立威,渡船总归要死几个人才对‘隐官’和剑仙有份交代,那就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平安指了指那些虬曲似病的松柏:“在山野大泽能活,在这里不也一样好好活着。”

米裕豁然开朗,心中那点积郁随之烟消云散。

陈平安却说道:“杀人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只谈心中感受,大堂上那一排船主,杀光了才快意。可如果多计较一番,单独拎出来,你说谁真正该死?白溪?他终究不是那个山水窟老祖。吴虬?怎么就该死了?江高台,若非被我一顿胡搅蛮缠,他又太过想着帮助自己和八洲渡船占尽便宜,需要沦落到身陷死地的地步吗?”

米裕沉默片刻,坐到陈平安身边,沉声道:“发死人财更不好玩,不也玩得一个个很起劲,很开心?换成我是隐官大人,早动手了。当然,后果会很糟糕。”

陈平安难得和米裕说了一番宽慰言语:“剑仙自然只做剑仙该做的事情,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我这个岁数,已经是金丹境剑修了,然后六十四岁跻身的元婴境,一百九十六岁破的元婴境瓶颈。事实上,你的资质在众多剑仙当中,真不算垫底,反而可以算靠前。绝好的资质,保证你能够跻身他人梦寐以求的上五境,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你转去做了一件练剑之外的熟悉事情,你真心喜欢的事情。得到的结果,在外人眼中,不算好,但是你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最多就是对兄长米祜心怀愧疚。”

米裕有些尴尬:“隐官大人直说无妨,我米裕无非就是对谈情说爱更感兴趣,与女子们卿卿我我,比练剑杀敌更擅长。”

陈平安笑道:“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浩然天下出不了这么多剑修,但代价就是得有个熟悉外乡规矩的外人来当这个隐官。可如果我也因此分心,道心越来越远离‘纯粹’二字,那么一直在这条路走下去,就算在算计人心一事上建功精进,但一旦心思过多倾斜在此事上,我未来的修行瓶颈就会越来越大。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没有大的意外,和米剑仙的大道成就相比,尤其是在厮杀的本事上,应该还是我高些。”

米裕点头道:“境界不能解决所有事情,但是可以解决许多事情。”

陈平安说道:“境界可以解决很多事情,但是境界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米裕赞叹道:“隐官大人之所以是隐官大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没接这一茬,笑道:“先前邵云岩跟我顺水推舟说了一番话,算是换了一种法子,表明了他的态度,大致上与你刚好相反,是劝我不要意气用事,滥杀一通。话说得很委婉,但是我如果不听劝,以后再有议事,估计地址就要换到水精宫或是灵芝斋了。你以为邵云岩坐在大门口,就真的只是为咱们剑气长城当门神?一位剑仙,心气不会低的。”

米裕皱紧眉头。

陈平安摆摆手:“无须因此迁怒邵云岩,只要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就听个劝。何况在这之后,邵云岩是不介意我们做点狠辣手段的,我试探过,他接受了,不但如此,他还愿意亲自出马,并且答应帮我找回那位精通做假账的商家天才。所以说兜兜转转,弯来绕去,终究还是我想要的那个结果。”

米裕轻声道:“有些辛苦。”

没有敬称一声隐官大人的言语,一般而言,就是米剑仙的肺腑之言了。

陈平安站起身:“不能光敲棍子把人打蒙,该给点真正的实惠了。不然等他们回过神来,还是会有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我能应付,但是耗不起。”

返回春幡斋中堂那边,众人都已落座。

陈平安坐在主位上,微笑道:“不争不吵不是朋友,既然是朋友了,那我还真有件小礼物,要送给诸位。”

不承想没有任何人觉得轻松,一个个屏气凝神,不少老船主甚至都已经双手藏袖,准备一言不合便要……逃命。

当下没了对面那排剑仙坐镇,这位隐官大人,反而终于要杀人了?

这位年轻隐官的脑子,好像与常人大不相同,真做得出来!

陈平安笑道:“人手一件的小礼物而已,大家不用这么正襟危坐。”

米裕缓缓站起身,对面几个胆子较小的船主,差点就要下意识跟着起身,只是屁股刚刚抬起,就发现不妥当,又悄悄坐回椅子。

米裕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抖了抖法袍袖子,袖中掠出一枚枚宝光流转、剑气萦绕的古怪玉牌,一一悬停在五十四位八洲船主身前。

米裕心意微动,全无涟漪牵动,所有玉牌便瞬间竖立起来,缓缓旋转,好让对面那些家伙瞪大狗眼,仔细看清楚。

众人已经顾不得一位玉璞境剑仙的这份神通了。

吴虬凝神望去,是浩然天下最寻常的无事牌样式,谈不上正反面,一面篆刻有“剑气长城”,另外一面刻有“浩然天下”,只是在“剑气长城”四字一侧,又有小篆“隐官”二字,以及字体更加细微的蝇头小楷,是一个数字:九。

吴虬迅速望向别处,唐飞钱那边数字为十二,江高台那边为十六,扶摇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身前那枚玉牌的数字为十三,最靠近大门的霓裳船主柳深那边是九十六。

陈平安斜靠着四仙桌。

米裕开口说道:“别管数字的大小,总之谁都是独一份的。这玉牌,是隐官大人亲手画符且篆刻,每一枚玉牌皆有两到三位剑仙的剑气在里头,至于是哪些剑仙青睐了哪枚玉牌,除了隐官大人,谁都不清楚,如何推敲出来答案,各位只管各凭手段,去探究一二。总之,放眼整个浩然天下,谁也仿造不出来。要说值钱,谈不上,诸位都是做大买卖的,什么好玩意没见过;要说不值钱,可终究是只此一件的稀罕物。”

米裕说到这里,加重语气说道:“以后其他人,再想要得到这么一枚玉牌,就看有没有机会见着咱们隐官大人的面,有没有资格成为春幡斋的贵客了。我可以肯定,极难。而且这类玉牌,总共只有九十九枚,不会打造更多。故而最大的数字就是九十九。所以将来若是谁见到了数字为一百的玉牌,就当个笑话看好了。”

邵云岩突然开口笑道:“我也是客人,为何独独我没有玉牌?我看数字越小,越是贵客,那我就要那枚小楷刻字九十九的玉牌好了。”

米裕不敢擅自行事,便转头望向陈平安。

江高台突然起身抱拳,郑重其事道:“隐官大人,我这玉牌,能否换成数字为九十九的那枚?”

这一次,还真不是年轻隐官和他说了什么,而是江高台自己真真切切,希望将眼前玉牌换成那枚数字最大的。

小赌怡情?未必是小赌。

江高台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修行路上的很多关键时刻,江高台正是靠这点无理可讲的虚无缥缈的直觉,才挣得如今的丰厚家当。

邵云岩微笑道:“江船主,这也跟我抢?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何况数字越小,说不得两三位浇筑剑气在玉牌的剑仙,境界便更高,何必如此计较数字的大小?”

江高台笑着转身再抱拳:“恳请邵剑仙割爱。”

邵云岩摇摇头:“这事,没得谈。”

陈平安说道:“玉牌此物,就当是诸位小赌怡情了,赌一赌是哪些剑仙的剑气蕴藉其中,愿意相互交换,还是眼前这一枚便是有眼缘的,都随意,你们可以私底下商量,不过事后需要在我这边记录在册,是谁得了哪枚玉牌。我虽然是送礼之人,好歹心里得有个数,离开春幡斋之前,记得与咱们米剑仙打声招呼。至于诸位得了玉牌,是送给宗门、山头,还是自己保留,或是转手卖出,只将玉牌当玉牌卖了,反正不值钱,也都可以随意。现在我们不聊这种小事,继续谈正事。”

米裕重新落座,邵云岩和江高台也坐下。

先前米裕在来的路上,有些别扭,问了个问题:“连我都觉得别扭,那些剑仙就不别扭?知道这些玉牌要送给这帮王八蛋吗?”

“知道,我与每一位剑仙都明说了的。”

陈平安当时的答案很简单:“别扭个什么,以后的浩然天下,每见着一枚玉牌,都会有人提及剑仙名讳和事迹,姓甚名谁,境界如何,做了什么壮举,斩杀了哪些大妖。说不定比你米裕都要如数家珍。”

米裕立即苦笑道:“隐官大人,我也是剑仙啊。为何事先不与我说一声?”

陈平安笑呵呵道:“不少二话不说便豪爽答应下来的剑仙,都会当面额外询问一句,玉牌当中,有无米大剑仙的剑气。我说没有,对方便如释重负。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好歹是隐官一脉的龙头人物,金字招牌,就这么不招人待见?甲本副册上边,我帮你把米裕那一页撕下来,放在最前边,又如何,管用啊?你要觉得管用,心里好受些,自个儿撕了去,就放在岳青、兄长米祜书页附近,我可以当没瞧见。”

米裕心如刀绞,搅烂了一颗真心,比那情伤更重。

这会儿是半点不别扭了,只恨自己无法参与其中。

此时此刻,大堂众人都已经将玉牌小心翼翼收起。

这份小心,除了视为珍稀之物的那份善待之外,当然也担心玉牌被动了手脚,莫名其妙玉牌连同剑气一起炸开,也担心玉牌剑气不会杀人,却会害他们泄露行踪,或是所有言行举止,都被年轻隐官尽收眼底耳中,毕竟儒家书院的每一位君子贤人腰间那枚玉牌便有此用。

米裕感慨万分,想起了来的路上,年轻隐官对他的一些指点。

“与这些商贾,嘴上说再多的香火情,旧事重提情谊也好,重重许诺将来也罢,都是虚的。”

“需要以小见大。”

“我们不用明确去说他们凭此玉牌,可以从剑气长城这边得到什么,就让他们自己去猜好了,聪明人花心思猜出来的答案,对不对不重要,反正十分牢靠。”

大堂议事越来越顺畅,放在桌面上的争执越多,并不意味着是坏事。

一直到黄昏时分,暂告一个段落。

在此期间,那些大大小小的算计,八洲渡船合伙算计剑气长城,一洲渡船抱团算计邻居别洲,一洲之间各条渡船相互算计,米裕是真不感兴趣,可是职责所在,又不得不掺和其中,这让米裕第一次有了专心练剑其实不是苦差事的念头。

众人再次散去,各自返回庭院秘密议事,其实绝大多数剑仙离去之后,在大堂以言语心声交流,已经足够安稳,但是能够有这么个流程,还是让跨洲渡船管事们心中舒坦不少,至少自在些。不然经常一个眼神望向对面,剑仙不在,光是那些没有剑仙落座的空椅子,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委实让人难惬意。

陈平安继续独自一人逛起了春幡斋,与众人约定两个时辰后再碰头议事。

米裕剑仙却有事要忙,因为年轻隐官交代了两件事情让他去做。

在避暑行宫,面对那些个个年轻的剑修,米裕依旧会觉得自己略显多余,不承想到了倒悬山,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担有点多啊。

一件事情,是私底下走门串户的时候,与那些船主们提一提“礼尚往来”四个字,必须暗示他们这是与隐官的小私谊,不算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的大买卖。

米裕就负责收礼。晏溟与纳兰彩焕不适合做此事。

米裕便问这些好处的最终去处,陈平安直言不讳,说都得交予晏溟和纳兰彩焕,但是在这之前,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可以人人先挑选一件心仪之物。

米裕便好奇询问:“莫非我也有一份?”

陈平安笑言:“当然,若是真要忍不住怜香惜玉,那位元婴境女船主交出的两件私人宝物,你可以归还给她,就当是你米裕预支了酬劳。”

米裕大为叹服:“世间最知我者,隐官大人是也。”

另外一件事情,是让米裕去找晏溟和纳兰彩焕,三人合计一番,帮此次春幡斋议事想出一个响亮的名字,让所有渡船船主颜面有光,觉得此次议事,是共襄盛举,而非受人胁迫,至少不该让外界如此认为。更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春幡斋议事,是一桩值得拿出去说道说道的绝佳谈资。只要开了个好头,哪怕这些商贾离开了倒悬山,所有渡船管事也都会暗中帮忙推波助澜,鼓吹造势,一些个原本不得不将那枚玉牌上交给宗门山头的小船主,也就能够顺势留下玉牌,作为私人珍藏。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都好面子,那就给他们,反正剑气长城和隐官一脉也不用掏一枚钱。

足足十一位剑仙,亲自露面待客。船主们之前在春幡斋多难熬,以后出了春幡斋,只要双方心有灵犀,各有默契,那么一旦运作得当,这些船主就会有多潇洒,不仅可以挣下极大的一笔声望,人人皆能成为这桩天大美谈当中的一分子。

陈平安就真的只是闲逛而已,顺路捏了个大雪球,藏在咫尺物当中,打算送给郭竹酒,如今的剑气长城,酷暑炎炎。

灵芝斋估计接下来几天生意会很好。

宗门师门的那份可以记在账上,可估摸着所有人自己还要掏腰包,再拿出一件像样的仙家宝物,送礼不送单,求个好事成双。

一个半时辰后,米裕来找了一次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打趣道:“对方没答应,胜似答应,让你白得了一份情谊?临了有没有秋水长眸水盈盈,将你大骂一通,让你滚出去?不过以米剑仙的道行,应该还是成功留下了那件宝物才对。”

米裕无奈道:“隐官大人,你若是稍稍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可了不得。我最后将那宝物放在了门口。”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让你做了两件事,所以还是会多给你一件宝物,回头到了剑气长城,你挑一件,可以送给兄长。”

米裕又开始别扭起来。

知道这是隐官大人的好心好意,也知道兄长米祜见着自己在隐官一脉小有建树,至少不是混吃等死,应该会很欣慰,可米裕终究做不出这种事情。

人生当中有太多这样的小事,与谁道声谢,与人说声对不起,就是做不来。

两人并肩而行,陈平安缓缓说道:“我不是要你刻意耍心机,让你拗着心性,以此讨好你兄长。若是如此,我就是一口气作践了你们两个与我自己。一个人,算计极多事,终究是为了不算计那么两三件事。你之所以别扭,就在于你觉得自己如何想,与你兄长米祜如何想,哪个更重要些,你还是没有弄明白。真要谈付出和回报,你米裕,还得起米祜吗?米祜如果没有你拖累,早就该是与岳青并肩的大剑仙了,可如今才刚刚破境跻身仙人境,为何如此,整个剑气长城都心知肚明。我建议你去见一见米祜,不是还什么,事实上米祜哪里需要你还什么,但是米裕应当用一件事,或是一句话,让自己兄长明白,所有的付出,弟弟米裕,是知道的,不会装傻。”

说到这里,陈平安不愿意说得太严肃认真,于是开玩笑道:“再不要脸一点,见了米祜大剑仙,米裕就直说,兄长,我这辈子算是不奢望仙人境了,但是以后老米家的香火传承和开枝散叶一事,在剑气长城肯定是数得着的好,以后喊你伯伯的小家伙们,反正不止一两个。”

陈平安最后说道:“这只是我一个外人觉得的好,你米裕自己如何想,其实还是很重要的。”

米裕笑道:“我也觉得……好像不错。我回头试试看吧。”

米裕离去后,陈平安走在一处山水相依的石道上,道路上铺满了必然来自仙家山头五彩石子,隔开了假山与泉水。春幡斋客人历来不多,故而石子磨损极小,让陈平安想起了北俱芦洲春露圃的那座玉莹崖。

凑巧邵云岩在不远处,一手持精致瓷盆,正在往水中抛撒鱼食。

陈平安走过去凭栏而立,望着游鱼争食的景象,说道:“多少小鱼碧水中。”

邵云岩笑道:“雅致且点题。”

片刻之后,邵云岩问道:“如今还有担心之事?”

陈平安点头道:“担心渡船管事所在山头,早已与蛮荒天下勾结,更怕勾结极深,豁得出性命,也要毁掉春幡斋盟约。也担心倒悬山有些想不到的人,会以蛮力出手。不管是哪一种担心,只要发生了,也不管真相如何,总之给人看到的结果,就是有人死在了剑气长城的剑仙之下。西南扶摇洲、皑皑洲这两洲船主,尤其是山水窟白溪,死人的可能性比较大。事后自有一番足够恶心的蹩脚理由,到时候人心大乱,先前谈妥了的事情,全不作数。”

邵云岩疑惑道:“你做了这么多,即便如此死人,处处是漏洞,根本经不起推敲,真能扭转局势?”

陈平安伸手抹掉栏杆上的积雪:“人心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打造一条桌凳,辛辛苦苦,可想要打烂,不就两三下的事情。算计人,就得有被人算计的觉悟。”

然后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那如果我再假设,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离了倒悬山,对那些船主,二话不说,就是乱杀一通?以后跨洲渡船还敢停靠倒悬山吗?”

邵云岩脸色凝重:“关于此事,好像与船主们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说了,人人趋利避害;不说,一旦发生,以后更是不会再来。”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所以说不怕意外发生,就怕那个意外,明摆着是在躲躲藏藏。只要对方耐心好,一直不出手,我就只能陪着他耗下去。”

邵云岩问道:“如何应对?”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得去见一见那位大天君了,希望不要吃闭门羹吧。”

邵云岩脸色古怪:“刚得到消息,已经闭关了。”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额头,头疼不已,思量片刻:“也好,等于帮我做了决定,陪邵剑仙去往南婆娑洲的第三个剑仙人选,有了。”

是那位女子大剑仙陆芝。

其实陆芝积累的战功,本就足够让她离开剑气长城了。

看样子陆芝更想去蛮荒天下游历练剑,而非去浩然天下。

前提是她自己愿意离开剑气长城,坐镇倒悬山。不然别说隐官头衔不管用,恐怕搬出了老大剑仙,一样无意义。

陆芝哪怕答应此事,提前离开剑气长城,可其实影响不小,就真的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陈平安伸手轻轻敲击栏杆,与邵云岩一起商量破解之法。

是不是应该泄露些春幡斋议事内容,提早渲染一番,故意只留下自家那位米裕剑仙,好诱使对方权衡之后,立即出手?

要不要通知已经去往蛟龙沟、雨龙宗一带的谢松花?陆芝,米裕,加上谢松花,以及邵云岩,只要对方现身,境界越高越好。哪怕是一头飞升境大妖,一样在劫难逃。

两天之后,年轻隐官满载而归,礼物没少收。

剑仙米裕留在了春幡斋。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春幡斋这场议事,只在一夜之间,就在整座倒悬山传得沸沸扬扬。大致内容,无非是剑气长城与八洲渡船管事谈妥大局,一方出剑,一方出钱,合力应对当下这场蛮荒天下的攻城战。

米裕,邵云岩,谢松花,分别隐藏在三个方向的渡船之中,连那三条渡船都不知晓,竟然能够让一位剑仙“护送”。

悄然来到倒悬山的陆芝,坐镇倒悬山,负责随时策应某位远游的剑仙。

扶摇洲瓦盆渡船之上,白溪坐在船舱当中,皱了皱眉头,有敲门声响起。

不等这位元婴境修士开门,屋内便出现了一位老者,撤了障眼法后,变成了一位意态惫懒的年轻人。

白溪站起身,沉声道:“不知前辈造访,所求何事?”

年轻人笑道:“不算前辈,我叫边境,来自中土神洲的小剑修,与你问些春幡斋议事的详细过程,再来决定要不要大开杀戒。”

白溪默不作声。

边境一双眼眸变作漆黑,伸手在桌面上写下了一行字,然后沙哑说道:“你家山水窟老祖与我是故友,他那件本命法宝,当年还是我送给他的一桩机缘,桌上这句话,每一艘瓦盆渡船管事在死前,都会被他告知才对。你难道就不奇怪,为何每一个渡船卸任管事,不出几年就会暴毙?就为了藏住这个稀奇古怪的小秘密。你小子运道最好,生得晚,有机会熬到见着我,白白得了一桩泼天富贵。你这打不破的元婴境瓶颈,遇见了我,自然能够被随便打破。”

白溪立即抱拳弯腰:“恭迎前辈!”

边境落座后,笑问道:“你和渡船,不会被人动了手脚都不自知吧?”

白溪没有坐下,依旧站着,说道:“渡船早已仔细搜寻过,尤其是我这住处,绝无被动手脚的可能,至于那枚玉牌,我留在了倒悬山私宅当中。而且晚辈所有言行举止,都合乎情理,甚至事后还故意埋怨了几句,无非是做样子给春幡斋看,那位心机深沉的年轻隐官,非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反而更会打消疑虑。”

边境笑道:“什么玉牌?年轻隐官?说说看。”

白溪先讲过了那枚玉牌的大致门道,得了眼前这位“老前辈”一句“好用心,可惜不为我们天下所用”的极大称赞,随后仔细讲述了一遍春幡斋的议事过程。

边境点了点头:“若是成了,天大麻烦。不枉费我涉险走这趟。”

说完这句话,边境大笑道:“被这皮囊拘束遮掩,你方才猜我是仙人境,还是低了。”

白溪再次抱拳致礼。

飞升境大妖!

白溪最后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打算何时动手?”

边境瞥了眼被他视为蝼蚁的白溪,白溪硬着头皮说道:“恳请前辈出手之后,也将瓦盆渡船击沉,死人多些,无妨。不然我们山水窟嫌疑就大了,只会耽误前辈以后行事,影响大局。”

边境笑着点头:“这话中听,你小子既然如此伶俐,就该你得了一桩大造化。”

东南桐叶洲原本有布局,可惜提前败露,只让扶乩宗和太平山伤了元气。而西南扶摇洲的布局之一,便是他这个出身扶摇洲却跑去游历中土神洲的边境,为了骗过那个邵元王朝的国师,边境十分辛苦,亏得他选中的这个年轻剑修自身能耐不小。至于南婆娑洲,有那陈淳安在,就不去送死了,没什么布局。

边境说道:“我先不着急动手,风险太大,四散归乡的渡船,暂时都不去动。等到下次他们挣了更多的钱,再次离开倒悬山,然后开开心心赴死。”

白溪松了口气,如此作为,确实稳妥。不然还真怕这位前辈仗着飞升境修为,只以蛮力行事。

边境笑呵呵道:“那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反正比你想象中的更聪明,霓裳渡船上边就藏着个玉璞境剑修,应该是你所说的那个狗腿子剑仙米裕。我反正是游山玩水,半点不着急,就当是陪着他们再耍一耍。我倒要看看,这些个心高气傲惯了的剑仙,耐心到底有多好。若是耐心实在好,大不了我就更晚些出手。”

边境没了笑容,站起身,白溪如同被掐住脖子,一点一点当着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面,双脚离地,缓缓飞升。

门外有个白溪十分熟悉的嗓音响起,好像在帮白溪说话。

“自己蠢别怨人。”

边境冷笑道:“陈平安,你竟然舍得自己的一条命,来跟我换命?怎么想的?!”

屋外,一个骂骂咧咧的年轻人撕去脸上的那张女子面皮,身边则站着没撕掉男子面皮的陆芝。

除了面皮之外,两人身上都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亲自施展的障眼法。

边境问道:“怎么跟来的。”

年轻隐官笑道:“学山水窟,赌大赚大。”

边境刚要有所动作,便瞬间凝滞起来,因为屋内出现了一位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儒衫老者。

边境大笑道:“好好好,竟然几位剑仙都不够,还请来了陈淳安!”

老儒士陈淳安淡然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喊的?”

陈平安之所以敢现身,除了身边站着剑气长城巅峰十大剑仙之一的陆芝,更重要的还是陈淳安到场。

差不多境界的厮杀,大剑仙擅长杀人,却未必擅长救人。

先前城头之上那场袭杀,米裕拦阻同等境界修为的剑仙列戟,虽然已经竭尽全力,但依旧慢了一线。

但是有陈淳安在,便定然无忧。

陈淳安言语过后,根本不给那头飞升境大妖废话半句的机会,天地已经变换。

陈平安一瞬间心神震动,整个人好像显出了无穷大的法相,骤然间“飞升”,到了天幕最高处,足可俯瞰整座浩然天下的版图,只是不等陈平安稍稍打量一番,刹那之间,巨大法相又被迫凝聚为一粒比尘埃还小的心神芥子,返回大地不说,还遁入了仿佛手掌纹路即山河的极小之地。

等到陈平安彻底回过神,转头回看了一眼,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句道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杳杳冥冥,合真空,太虚是了。”

原来陈平安身后悬停着一颗巨大圆球,雪白皎洁,莹莹生辉,依稀可见亭台楼阁,还有一棵桂花大树,竟是那明月中间种桂花。

陈平安与身后此物相比,双方大小犹如米粒之于白碗。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望去,视野所及,唯有大日悬空,更为庞大,通体金黄色,再无别物。

这轮大日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生灭无常,速度极快。

又有一粒黑点,与一块墨渍,游弋不定。

不断有那一道道雪白纤细光芒一闪而逝,竟是能够当场斩断那些金色丝线。

应该就是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边境的捉对厮杀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打算盘腿而坐,心神沉浸其中,然后祭出自己那把尚未想好名字的本命飞剑,以小天地对峙小天地,凭此多感受几分这座小天地的大道运转契机。

不承想肩头被一人按住,笑道:“有些学问,太早接触,反而不美。不是怕你偷学了去,只是因为你本命飞剑之一的神通,与我这门术法,大道不近。”

陈平安便打消了念头,转身与那位儒衫老者恭谨作揖行礼。

陈淳安点了点头,笑道:“我就只当是儒生晚辈拜见前辈,不是什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与我亚圣一脉问道学问,便不与你作揖还礼了。”

陈平安起身后,汗颜道:“只敢求教,不敢问道。”

陈淳安摆摆手:“你我既然皆姓陈,就是同源不同流,姓氏是如此,学问文脉更是如此。何况骊珠洞天那棵楷树一事,婆娑洲颍阴陈氏是欠了你人情的。所以我才拉你进来远远观战,能够领略几分剑仙风采,都是你的本事。我不提防大骊龙泉郡的陈平安,但是提防那老秀才,以及他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果不其然’?”

陈平安越发惭愧。

陈淳安伸手一抓,将那天地之外的玉璞境剑仙米裕拽入了天地之中。

陈淳安随后提醒道:“看不真切?你不妨心中念叨念叨你家先生的学问宗旨,说不定视野会明朗几分。”

陈平安开始心中默念。

与有些前辈相处,想也不用多想半点。

陈平安心无旁骛,下意识地,不知不觉就已经是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日升月落之中来。

陈淳安正襟危坐于虚空当中,听到老秀才的学问会心处,便微微一笑。

别说陈平安的心声言语,陈淳安想听就听,便是陈平安的想法念头,只要陈淳安想要拎出来见一见,也随便可见。

在那之后,又有得了飞剑传信的谢松花和邵云岩,御剑极快,风驰电掣,破开无数水波云海,找到了这艘山水窟瓦盆渡船,并陆续被陈淳安“请入”这座日月天地。

三位先后赶到的玉璞境剑仙,如出一辙,根本没有出剑的意思,如今只是各站一方,为陆芝压阵。

米裕比较规规矩矩,死死盯住战场,不帮忙是为了不帮倒忙,只要陆芝不落下风,就打死不出手。

第二个到场的邵云岩,不愧是春幡斋主人,竟是直接以充沛于天地间的日精月魄,开始炼剑。

最后进入这座日月天地的谢松花,相较于米裕和邵云岩,明显更有闲情逸致。她一进来,瞥了眼战场,觉得不用自己帮忙,就开始御剑闲逛起来。

见微知著,这就是大不相同的剑仙性情。米裕看似为人散漫,实则最为拘束;邵云岩最为事功,擅长算计;谢松花心性最纯粹自由。

陈淳安说道:“已经水落石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失了真身,边境此人的体魄,被当作了阳神身外身用来栖息,大妖阴神隐匿其中的手段,是一门独门神通,所以才敢去剑气长城。只要此人不站到城头上,便是陈清都也无法察觉。你是怎么发现的?”

陈平安轻声道:“我接连赌了三次。先赌要不要离开避暑行宫,尾随某条渡船离开倒悬山;再赌了那些渡船当中,到底哪条可能性较大;最后赌老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儿戏,愿不愿意不辞辛苦,从南婆娑洲亲自赶来。若是老先生不来,便是被我赌中了前两场,还是会白跑一趟。”

陈淳安笑道:“那就详细说来。不用觉得与‘赌’字沾边,便不好意思开口。世间学问,说得好说得对,是一难;能够让外人学来容易,见之可亲,思之可行,更是难上加难。”

陈平安正要开口,那头飞升境大妖硬扛陆芝一剑,竟是破空而至,朝陈淳安和自己这边一冲而来。法相之大,如山岳压顶。

天地圣人陈淳安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手,便将那头真身不知在何处的半吊子飞升境一巴掌拍回战场,不但如此,那副庞然身躯直接被砸得凹陷进了金色大日,置身于金色岩浆大熔炉当中,哪怕大妖怒喝一声,拔地而起,掠出数千丈,依旧被那些金色丝线缠绕在身,再次狠狠拽回“大地”。

陆芝没有趁机出剑,就只是冷眼旁观,任由那头大妖脱困之后再来厮杀。

陈淳安对此更是不计较。老儒士只是面带微笑,听陈平安细细说着三场赌局的妙处。

回了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丢掷了一枚小暑钱,猜正反面,来决定要不要跟随瓦盆渡船离开倒悬山。正面就做此事,反面就待在避暑行宫,等待对方先出手。

在这之前,陈平安阴神出窍,同时用上了一门止观神通,虽然十分粗浅,但是可以摒弃某个念头,结果那枚小暑钱丢出了正面。

按照陈平安的原先计划,他应该留在避暑行宫。犹豫了一番,伸手按住那枚小暑钱,让郭竹酒猜测正反面,最终陈平安选择离开剑气长城。

听到这里,陈淳安微笑道:“你最先是想要以此来断定自己的运气好坏?若是运道好,那今后就要小心月满则亏了;若是运道不济,猜不中赌不对,反而有希望否极泰来?”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如此,我还是不太喜欢做赔本买卖,不赚可以,真不能亏。”

陈淳安笑道:“继续说。”

陈平安依旧是找了一次倒悬山如今的话事人,曾经打过一次照面的那位道门真君。大师兄左右离开之前,曾经说过,当年自己在蛟龙沟出剑过后,此人收拢了不少蛟龙之须,收益最大,陈平安去找他办一件事情,不难。若是不答应,就直接让他等着自己转身赶赴倒悬山,与他讲理。

加上剑气长城与崔东山双方安插在倒悬山的谍子汇总的信息,春幡斋最后一艘跨洲渡船离开之时,陈平安就拿到了详细记录所有出入乘客登船的册子。

悄然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之前,陈平安先喊上了林君璧、玄参在内的数位隐官一脉擅长布局、破局的“弈棋国手”,帮忙筛选出最有可能出现意外的十条渡船,吴虬,唐飞钱,以及皑皑洲南箕江高台,扶摇洲瓦盆白溪,皑皑洲太羹戴蒿,仙家岛屿霓裳柳深,流霞洲凫钟刘禹,南婆娑洲、北俱芦洲也各有一条,还要加上老龙城丁家那艘渡船。

最大的嫌疑,反而也有可能就是最没有嫌疑的。

其实一开始,陈平安与林君璧等人都没觉得山水窟瓦盆渡船,就一定是蛮荒天下藏在浩然天下的内应。

除了选出这十条渡船之外,还有三十二个有嫌疑的渡船客人。

陈淳安问道:“边境此人,小心谨慎,应该不在当中才对。”

陈平安笑道:“确实事先并无此人。按照原先档案记载,中土神洲邵元王朝剑修边境离开剑气长城后,在梅花园子暂住一段时日后,便已经离开了倒悬山,却不是与严律、蒋观澄他们一起,而是选择独自一人,去往扶摇洲游历。我与剑仙陆芝其实最先赶上的渡船,是米裕那条霓裳,一番探查过后,并无结果。这才跟上了瓦盆渡船,中途登船之后,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四处走动,计算人数,发现多出一人。只是哪怕如此,依旧不敢断言渡船上一定有大妖隐藏,更不敢断言山水窟就一定早早勾结蛮荒天下。”

陈淳安点了点头,随即笑问道:“不去沿着谢剑仙那个方向登船,是对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很放心?”

陈平安摇头,答道:“是相信一头大妖的脑子足够聪明,不至于去打草惊蛇,对那用两头大妖性命换来的桐叶洲大好形势画蛇添足。”

陈淳安又说道:“原来丝毫不担心我白跑一趟会生气,就是要与我说桐叶洲?果然是做生意从来不亏。”

陈平安说道:“恳请老先生,相信一次宝瓶洲的眼光。真正豪赌,是我宝瓶洲最先最大!”

陈淳安沉默片刻,欣慰笑道:“善。”

米裕依旧装模作样为陆芝压阵。大日悬空,关键是好似近在咫尺,光是那份炙烤,就已经让他心烦意乱。

邵云岩“得寸进尺”,借机掬了一把四溅而出的金色岩浆在手,不敢真正接触肌肤,只能是虚托在手心,然后手掌倾斜,小心翼翼浇在本命飞剑之上。

背负竹匣的谢松花大声问道:“陈老先生,能否送我些日精月魄?不还的那种!”

陈淳安抬头笑道:“谢剑仙,但取无妨。”

陈淳安看了眼无所事事的米裕,笑道:“米剑仙,能否借你佩剑一用?”

米裕立即摘下佩剑。

陈淳安伸手一招,握剑在手,拔剑出鞘,抬了抬袖子,抖搂出一道浓稠似水的月光:“这份月魄,本就得自蛮荒天下。”

陈淳安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剑身上出现了一道细微不易见的凹槽,那道浓郁月光顺着手指,浇筑其中。

米裕心神摇曳,差一点就要热泪盈眶,而且绝对真挚。

且不谈自己佩剑的品秩注定会骤然拔高,关键是醇儒陈淳安竟然亲自出手,帮助自己炼剑!那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偷偷摸摸炼剑的邵云岩,能比?光明正大讨要日精月魄的谢松花,能比?

陈平安瞥了眼米裕,后者立即心领神会。这一切,皆是拜隐官大人所赐,我米裕最感恩念旧,天地良心!

陈淳安以月色帮助米裕炼剑完毕,收剑入鞘。佩剑转瞬即逝,回到了米裕身边。

米裕作揖抱拳:“米裕谢过醇儒老圣人。”

陈淳安点头而笑,然后对陈平安说道:“这件事情做得极好,但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啊。”

陈平安说道:“晚辈如今连贤人都不是,就更不是君子了。”

陈淳安笑道:“与你家先生差不多,最喜欢拿头衔说事,什么‘我这辈子可没当过贤人,没当过君子’,‘只是你们强塞给我的圣人身份,问过我乐意不乐意了吗,当了圣人,我惶恐得要死啊,你们还要咋样’。”

陈平安一言不发。既然认了先生,就更该为尊者讳。

陈淳安感慨道:“儒家治学,中正平和,方可明德。”

老人望向远方,沉默许久,缓缓道:“贤人思虑,应当缜密。君子立言,尤贵精详。”

陈平安有感而发,脱口而出道:“修力,一拳一剑,皆不落空,占个理字。修心,只管往虚高处求大,于细微处问本心。”

陈淳安对此言论不置可否。

下一刻,陈平安被陈淳安丢到了天地之外,回到了渡船房间当中。

白溪依旧站在原地。天大地大,他一个小小元婴境修士,又能跑到哪里去?就算没有拦阻,容得他弃了渡船,去往茫茫大海躲藏?还是拼了命赶赴扶摇洲山水窟?

一位隐官,四位剑仙,尤其是还要加上南婆娑洲第一人陈淳安。白溪觉得自己就算身在剑气长城,已经跑到了蛮荒天下的大军当中,也未必能活。

陈平安笑问道:“白船主,过去多长时间了?”

白溪答非所问,见到了年轻隐官的第一句话便是:“隐官大人,我愿意将功补过!只要能活,万事可做!我家老祖勾结妖族一事,我来为隐官大人作证!山水窟有多少家底,我最知晓,全部可以拿来资助剑气长城……”

陈平安轻轻落座,打断对方言语,笑着招手道:“万事可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坐下聊,急什么。如何补救,不着急,想着是不是要涉险抓我当人质,赌那万一隐官境界不高,其实也不着急的。”

白溪大汗淋漓,动作僵硬,神色恍惚,跌坐在椅子上。

“白船主,这就过犹不及了啊。”陈平安笑道,“要说装模作样,你我是同道中人,可惜你虚长年岁,道行不高。比心黑,比境界,比家当,比什么都可以,你唯独不要跟我比这个。”

白溪突然站起身,椅子倒飞出去,堂堂元婴,后退数步,跪倒在地,开始磕头:“隐官大人救我!”

因为那位年轻隐官不再单独一人,身后站着那位凭空现身的玉璞境剑仙米裕。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笑问道:“方寸物,咫尺物,私人的,山门的,都拿出来吧,记得帮忙打开。如果诚意足够了,我不介意让你因祸得福,坐一坐山水窟第一把交椅。我境界如何,来历如何,你估计现在都还迷糊着,但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最喜欢追求利益最大化。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珍惜。”

半盏茶工夫过后,年轻隐官身前桌上,搁放着一方海屋添筹样式的古朴砚台,是山水窟的咫尺物,还有一把脂粉气颇重的团扇,是这位渡船管事的私人方寸物,里面都搁放了不少好东西和神仙钱。

一些个山水窟秘事,也被白溪抖搂得七七八八,当然不会竹筒倒豆子,真的全部说出来。

白溪不蠢,陈平安更不傻。

陈平安掏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扇动,同时让米裕收起了咫尺物和方寸物,真要藏着杀机,米大剑仙要扛得住,就算不是那么扛得住,总不能让一位下五境修士的隐官来扛。

然后陈平安身体后仰,转头问道:“愣着做什么?做掉他啊。留着佐酒还是下饭啊?”

白溪与米裕皆是一愣。

然后天地又是悄然一变。

米裕一剑砍下,竟是极为顺畅,与身在剑气长城差不多,半点没有小天地的压胜气息,反观那个元婴境老修士就要凝滞些许。

这一快一慢,加上玉璞境剑仙与元婴境练气士的天壤之别,就毫无悬念了。

米裕那一剑,直接将元婴境白溪身躯一分为二,不但如此,还将对方一颗金丹与那元婴皆砍成两半。

只是当米裕要再递出一剑时,年轻隐官却出手了,以当年与书简湖刘志茂做买卖换来的一桩秘术,拘押了白溪的残余魂魄,聚拢起来,攥在手心,微笑道:“求我救你,我便救你,开心不开心?如何谢我?”

痛苦不已的那团魂魄忍住不去哀号,颤声道:“隐官大人只管说,只管提要求……”

陈平安微笑道:“说了让你诚意些,不听?结果如何,不太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与我说一说山水窟真正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可活。你境界太高了,让你当那山水窟下任宗主,我不放心,现在正好,境界稀烂,将来次次见我,就只能靠着神仙钱来凑。”

那团魂魄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些山水窟老祖的隐秘事迹,以及山水窟出了名的“狡兔三窟,财宝四散”。

“以死谢我。”

陈平安点了点头,五指一握,将那团孱弱至极的魂魄,以拳罡悉数震杀,然后合拢折扇,轻轻挥动,驱散那些虚无缥缈的魂魄灰烬,并以折扇抵住心口,笑眯眯道:“意外不意外?”

米裕已经半点不奇怪了。

陈平安站起身,收起折扇,问道:“陆芝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宰杀那头名不副实的飞升境大妖,再就是有没有可能,问出大妖的真身一事?”

米裕一脸为难。

他问谁去?问陆芝?她哪里稀罕搭理自己。问陈淳安?米裕都没这脸皮。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就长点心吧你。”

米裕比较委屈。

然后米裕好奇更多,环顾四周,瞧出了一些端倪,再绣花枕头的上五境剑修那也是剑仙,眼光还是有的。

这就是咱们隐官大人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收回了那把本命飞剑,走到窗台那边。

米裕收剑在鞘,在一旁护卫。

一座日月天地,一位女子大剑仙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打得天翻地覆。

一座笼中雀小天地,米裕出剑斩杀元婴境白溪,魂魄又被陈平安以秘术拘押,再以拳罡震杀。

这艘瓦盆渡船上的其他所有练气士,始终没有察觉出异样。

在那之后,瓦盆渡船安然无恙,依旧去往扶摇洲山水窟,只是少了一头鬼鬼祟祟的飞升境大妖,以及身死道消的船主白溪,多出了一位陆芝。陈淳安并未随行,却交给陆芝一块儒家玉佩。

再就是邵云岩,负责帮着陆芝收拾山水窟的那个烂摊子。烂摊子是烂摊子,神仙钱真不少。

邵剑仙的春幡斋,名义上是可以得到一成收益的。

只不过如今整个春幡斋都是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私产”,邵云岩都不明白这一成收益有什么意义。

具体如何处置山水窟,那些个步骤,陈平安都已经跟陆芝和邵云岩讲清楚了。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反正有邵云岩在,她此去扶摇洲,还要小小闭关一次。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她不喜欢,更不擅长。

至于谢松花,则要返回江高台那艘南箕渡船,一同去往皑皑洲。

分别之前,年轻隐官又忍不住絮叨起了那两个小娃儿,谢松花大怒,问这家伙,难不成那两个娃儿,是你我女儿不成?年轻隐官这才闭嘴。

米裕挺乐和,就是没敢流露出半点。毕竟能够让咱们隐官大人吃瘪的人,绝对不多,极少极少。

陈平安和米裕则一起乘坐符舟返回倒悬山。

陈平安站在渡船船头,回头瞥了眼米裕。

懒洋洋坐在渡船船尾的米裕,顿时有些不自在,咋的,又有重担要落在自己肩上了?来来来,尽管来,我米大剑仙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隐官一脉的扛把子!

陈平安笑道:“忙活来忙活去,邵剑仙得了山水窟一成收益,谢剑仙还清了人情,陆大剑仙得了一份剑道裨益,外加那颗飞升境妖丹,咱们米剑仙也提升了佩剑品秩,那咫尺物和方寸物也是咱们隐官一脉的公家所得,好像就我一人奔波万里没啥事?”

米裕正色道:“隐官大人运筹帷幄,斩杀飞升境大妖是首功,当之无愧……”

陈平安打断米裕的言语,啧啧道:“就你这点溜须拍马的本事,到了我家乡那山头,别说供奉,当个记名弟子都不配。”

米裕伤心不已。他本就不擅长此道,他的大道所在,一直是与好看女子以真心换真心啊。

只是米裕很快亡羊补牢说了一句:“真要到了那边,隐官大人只管将那些造访山头的各路仙子交由我接待,只要出了半点纰漏,随便隐官大人问责。”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死远点。我家山头的风气,本来就已经够玄乎了,连我这山主都有扳不回来的迹象,再加上你,以后名声还不得烂大街。”

米裕委屈得不行。

米裕犹豫了一下,好奇询问道:“隐官大人为何不收下陆芝赠送的那颗妖丹?她是真不愿意收下。按照隐官一脉的战功计算,也该是隐官大人得到此物才对。”

陈平安坐下身,看着碧波万里浩渺无垠的壮阔景象,说道:“我也不是没收,是收下了的,只是劳烦陆芝转交给南婆娑洲一个朋友。”

米裕哦了一声,突然有些后知后觉,得了一颗飞升境大妖的妖丹,搁在浩然天下,约莫是得了飞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这也叫“没啥事”?

陈平安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笑眯眯转过头:“嗯?”

米裕立即感慨道:“隐官大人两袖清风,不愧是神仙中人啊,浩然天下所有才子佳人、神怪志异小说当中,都该将那‘谪仙人’悉数换成‘陈平安’三字。”

米裕觉得自己渐入佳境了,虽说依旧不敢与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郭竹酒过过招,但是与顾见龙、王忻水,在此事上,如今应该算是有一战之力了。

陈平安转过身,继续望向前方,沉默许久,突然说道:“米裕,很高兴我们能够从陌路人变成朋友。”

米裕愣了半天,最后点头说道:“很荣幸遇见陈平安。”

片刻之后,陈平安说道:“作为临别赠礼,你送给那位中土元婴境女修的那把折扇上,亲笔题写了什么内容?”

米裕有些笑容尴尬:“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儿女情长,说了只会让隐官大人笑话的,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陈平安却说道:“说说看。”

只说与女子相处之道,米裕的修行境界,可谓高耸入云。

米裕犹豫不定:“那我可真就献丑了?”

毕竟这位年轻隐官在成为隐官大人之前,还是那二掌柜。《百剑仙印谱》与《皕剑仙印谱》,以及那么多的扇面题款,米裕极有可能是整个剑气长城最为用心钻研的一位剑仙了。学问多门道多,尤其是那些深受女子喜欢的扇面,让米裕一一打听来再抄录在纸上,看遍之后,反复揣摩,只觉得受益匪浅。

米裕其实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那扇面题款,至少也该有二掌柜的七八成功力了。

这会儿渡船上反正也无外人,就当是切磋道法了,拿出来说道说道,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

扇子两面,一面写:“怜取眼前人,却把青梅嗅。瘦应因此瘦,羞亦为郎羞。”另外一面,则写:“行也思卿,坐也思卿,行不得坐难安。思卿不见卿,遇酒且呵呵,人生有几何。”

陈平安听了后,沉默很久,最后忍不住骂道:“滚出渡船御剑去。”

实在是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在男女情爱这条最讲天赋、不谈修行的道路上,注定是连米裕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遭了无妄之灾的米大剑仙,只得悻悻然起身,乖乖离了符舟渡船,在不远处御剑远游。

到了倒悬山,先走了一趟春幡斋。这栋宅邸在四大私宅当中最特殊的一点在于整座春幡斋都是炼化之物,从建造之初,邵云岩就设置了极多的阵法符箓,故而春幡斋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扎根在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上。反观耗资更多的猿蹂府,就无此考虑,至于梅花园子,更不可能被炼化。

邵云岩将大阵枢纽宝物交给了陈平安。陈平安确定一番细节后,才带着米裕离开春幡斋。

晏溟和纳兰彩焕留在宅邸当中,负责接待陆续靠岸的其他八洲渡船管事。

米裕也会留下,只是依然需要护送陈平安走到连接两座大天地的门口那边。他好奇问道:“为何次次不走更靠近春幡斋的那道旧门,守在那边的张禄前辈,与那个喜欢看书的小道童,都挺有意思的。”

陈平安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米裕本就是随口一问,也懒得多想什么。

将隐官大人送到门口后,米裕就需要返回春幡斋,好些个女子船主或是渡船修士,与他都是旧识,可惜俱是有缘无分的那种遗憾。

陈平安到了避暑行宫大堂,所有人都抬起头。

郭竹酒第一个开口:“师父,这次出门,宰杀了几头飞升境大妖?”

陈平安有些疲惫,便坐在门槛那边:“就一头。”

郭竹酒眨了眨眼睛:“还真有啊?师父,我可不晓得接下去咋个说喽!”

剑仙愁苗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真有。”

愁苗抱拳却没有说什么。

第一拨去城头出剑的三位剑修,是愁苗、董不得、邓凉,已经归来。

因为米裕被陈平安带去了春幡斋,所以如今只有庞元济和林君璧去城头那边出剑。

陈平安说道:“到底不如这儿自在,我偷个懒休息会儿,你们先忙。”

屋内众人便各自忙碌起来。

哪怕是郭竹酒,也拗着性子,没起身去找师父唠唠嗑。

如今隐官一脉,逐渐形成了几座小山头。

林君璧和庞元济,比较投缘。庞元济如今心气不高,除了做事情,也就是偶尔会与林君璧下一盘棋,算是请教。庞元济学棋很快,林君璧在棋盘之外成长极快。隐官一脉其余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外乡剑修宋高元,和罗真意、徐凝、常太清,比较说得来。

邓凉喜欢隔三岔五就与董不得聊几句,瞎子也知道这位野修出身、最终跻身宗门谱牒仙师的元婴境剑修所求为何。只是董不得眼中没有邓凉,也谁都看得出来。

私底下,陈平安曾经与邓凉开过玩笑,说:“我可是陈三秋的好兄弟,你再这样,我就把陈三秋拉进隐官一脉了。”

邓凉大笑,说:“没事,我是元婴境剑修,那位陈大少爷才金丹境瓶颈。只要隐官大人不拉偏架,保证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然后邓凉又补了一句:“即便不谈境界,只说喝酒,陈大少爷一样不是敌手。”

顾见龙和王忻水,加上曹衮、玄参,成了四大护法一般的存在,共进退,十分默契,并且喜欢唯郭竹酒马首是瞻,只要郭竹酒使出师门绝学,其余四人,个个跟上。

说到底,这四个年轻人,就是与隐官大人走得近的,并且还能够不要脸的。

今天是例外,实在是斩杀一头隐匿飞升境大妖的功劳,太过惊世骇俗,让顾见龙四个都没敢说话。

林君璧、玄参,都是手谈高手,经常一起下棋。陈平安也会帮着玄参指点江山。玄参傻了吧唧地不长记性,次次听了隐官大人的指点,次次兵败如山倒。郭竹酒就埋怨玄参怎么跟不上师父的念头,浪费了师父的一句句足可奠定胜局的金玉良言。

顾见龙和王忻水,不懂下棋,喜欢起哄,一个负责为玄参摇旗呐喊,一个负责絮叨林君璧,美其名曰攻心之法。

庞元济经常会在避暑行宫,寻一处僻静地方独自发呆。

愁苗会为邓凉、宋高元在内的所有年轻晚辈指点剑术,只要愿意问,已是剑仙的愁苗就愿意细心讲。

董不得时不时就拉上罗真意,一起说那女子闺房言语,原本喜欢一天到晚板着脸的罗真意,眉眼稍稍多了些女子温婉。

郭竹酒反而是最没山头的那一个,与愁苗剑仙也能请教剑术,与庞元济也能瞎扯,更喜欢凑到董不得与罗真意那边去。小姑娘强行与两位剑气长城的老姑娘嘀嘀咕咕,自然次次都是咚咚咚,不是脑袋磕桌子就是撞墙,以此收官,从无例外。

陈平安觉得这些都是好事情,一个人的心境,不能始终紧绷,舒缓有度,才能长久。

隐官一脉,各司其职的同时,相互补充,查补缺漏,取长补短,其实已经算有条不紊,步入正轨了。

陈平安已经不能奢望这些剑修做得更好,但是心中虽是如此想,身为隐官大人,某些时候,恶人还是得做。

真要论阴阳怪气说话的本事,用一些漂亮话说尖酸刻薄的内容,陈平安才是真正的宗师,此中高手顾见龙,亦自愧不如多矣。当然,前提是说得到点子上,不然一味挖苦,只会适得其反。

陈平安想起一事,将从山水窟瓦盆渡船得来的咫尺物和方寸物,抛给负责汇总记录的郭竹酒,笑道:“是额外收益。”

然后陈平安说了此次远游的详细过程,不能说的内容,就一笔带过。例如具体是怎样从一位元婴境船主那边,得出了山水窟诸多隐秘内幕,又是如何能够保证将其击杀的同时,又保全了砚台与团扇,尤其是连开门之法都知晓了。

郭竹酒腾空了自己那张桌案,两眼放光,伸手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掌心,然后双手双指捻动,念叨着“开工开工”,才开始清点咫尺物和方寸物里边的仙家宝物,以及那一大堆神仙钱。

董不得笑道:“隐官大人,你与我们实话实说,是不是有那本命物,名叫聚宝盆?”

先前回了一趟避暑行宫,从春幡斋带回了一百一十多件仙家宝物。

这次离开了倒悬山一趟,又带回来这两件山上重宝,以及里边藏着的丰厚家当。

郭竹酒头也不抬,哼哼道:“也就是我师父仗义,故意收敛了神通,不然今儿走一趟南婆娑洲,明天跑一趟中土神洲,金山银山都给搬来了。”

陈平安笑道:“金山银山搬不来,倒是给你带了个不值钱的雪球。你先忙手头事情,回头我们可以堆几个小些的雪人。”

陈平安从自家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个大雪球。

在剑气长城别处,雪球此物难久留,但是在避暑行宫,只要放在那棵大树下边,估计什么都不管,也能保存好几天。

郭竹酒欢天喜地:“师父,又送礼给我啦?!亏得大师姐瞧不见,不然就要跟我换着师姐师妹当嘞!”

陈平安神色温柔,微笑道:“悠着点,你大师姐记仇,她那小账本,连我这个师父都不给看的。”

郭竹酒坐在原地,肩头左摇右晃,也是学那大师姐的,今儿她真是贼开心,都破天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小锣鼓儿不在手边,遗憾遗憾。

然后屋内众人,就看到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年轻隐官,弯着腰,背对着他们,在这夏日酷暑的时节,在这温度最清凉的避暑行宫,堆起了小雪人。

陈平安突然说道:“关于飞升境大妖边境一事,不要对林君璧心怀芥蒂,与他全无关系。对方处心积虑成为林君璧的师兄,所谋甚大。”

愁苗笑道:“我们都在等隐官大人这句话。”

果然,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陈平安又说道:“对了,这山水窟家当珍藏,咱们隐官一脉是没分账的。”

嘘声四起。

郭竹酒双手拍打桌面,嚷着“放肆放肆”,算是唯一一个护着隐官大人的。

顾见龙和王忻水闹得最凶,使劲吹口哨。就连罗真意都跟着董不得一起埋怨起来。玄参与曹衮更是哀叹不已,说这苦兮兮抠搜搜的日子没法过了。

陈平安哈哈笑道:“这下子是真没了。”

郭竹酒幸灾乐祸道:“一个个小脑壳儿不太灵光哦。”

陈平安招了招手:“来瞅瞅师父堆的小雪人。”

郭竹酒蹦跳起来,飞快背起小竹箱,大摇大摆跨过门槛,一屁股坐下,愣了半天,怯生生问道:“师父,这是谁啊?是我那大师姐,对吧?”

小雪人那大脑壳上插了两枚歪斜竹叶,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手上拎了一根竹枝,瞧着傻了吧唧的,不俊啊。

陈平安微笑道:“送你了,搁桌上。”

郭竹酒皱紧眉头,故作沉思状。

郭竹酒转头瞥了眼董不得,后者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按住桌面。

郭竹酒只好捧着小雪人,默默坐回原位,谨遵师命,老老实实将小雪人放在桌上,然后挪了挪它的位置,背对自己,面朝董不得。

陈平安拍了拍手,站起身。想起了那两个已经被谢松花带去皑皑洲的孩子,以后魏晋、邵云岩,以及所有离开剑气长城的返乡剑仙,都会带走一两个年纪还很小、境界还不高的剑修坯子。

蒲公英,随风去他乡。

希望剑气长城的这些孩子,将来都会是一个个从骊珠洞天离乡远游的刘羡阳、陈平安。甚至可以活得更好,更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