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贾生让人失望

朱敛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旧缓缓而归,邻近落魄山的山脚门口,沛湘看到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环胸,怀抱绿竹杖和金扁担,站得笔直,瞪大眼睛,好似是个负责看守山门的……小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们落魄山,真是……”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风了。

朱敛介绍道:“她可是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

沛湘笑出声。

朱敛说道:“又没骗你,小米粒是落魄山谱牒上的右护法,在霁色峰祖师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将信将疑,道:“真的假的?!”

朱敛呵呵一笑,道:“对了,你等会儿见了小米粒,只管开门见山寒暄一句,‘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哑巴湖大水怪’,她会很高兴的。”

他抹掉脸上那张面皮,恢复了落魄山老厨子的那张。

沛湘也摘掉了面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后一路飞奔到朱敛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厨子老厨子!我都以为你迷路,不晓得怎么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红烛镇接你……”

小姑娘伤心得说不出话来,都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还不小心承认了自己不敢去红烛镇和玉液江。

朱敛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耸了耸背后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小米粒擦了擦眼泪,怯生生看了看老厨子身边的女子,紧紧抿起嘴,与沛湘施了个万福。她方才只顾着看老厨子是胖了还是瘦了,都没瞧见这位贼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微笑点头。记起朱敛的那个提醒,笑道:“你就是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愣在当场,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挠脸还是挠头了。

这个姐姐咋个突然又好看了些?大概这就是裴钱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变吧。

唉,变个锤儿嘛,长大有啥好的。不过小米粒是不敢与裴钱这么说的。

周米粒想起老厨子的问题,小声道:“是裴钱说的那种神仙书?图画上边的小人儿会打架的?可惜裴钱不愿意多说,你给我瞅瞅呗?如今我可喜欢读书,学问老大了,呵,等裴钱回了家,要吓她一大跳。”

朱敛老脸一红,无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叹一声,老气横秋道:“恁大人了,还嗑瓜子。”

不过小姑娘很快笑道:“买都买了,就这样吧!”

朱敛笑着点头。

久违的家风山风,终于不再只是遥遥怀念了。

我已归乡,身在此山中。

一只小水怪,好似变作山间小黄雀,在朱敛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说着家里事。

一些个不能说的事儿,小米粒就没说。落魄山上的机灵鬼,裴钱第一,她第二,暖树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实在觉得荒诞不经,只好以心声询问,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山上门派、仙家洞府的护法职位分量极重,被谱牒仙师誉为半座山水大阵。

沛湘确定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简直就是低得离谱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护法了,难不成那泓下是左护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敛竟然置若罔闻,只顾着与小姑娘言语鸡毛蒜皮。

沛湘气笑不已。活该你被称呼一声老厨子!

然而沛湘的小小郁闷很快就变成了惊悚。

一个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凭空现身,与朱敛微笑道:“你倒是有样学样,甩手掌柜当得很过瘾?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觉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敛略逊半筹。

山君魏檗!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敛感慨道:“久别家乡,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道:“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朱敛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涨,理当天地同贺,等到乱世结束,咱们名正言顺办一场夜游宴!”

魏檗没有理睬朱敛,只与那狐国之主点头致意,心中大致猜出了朱敛的谋划。真够损的,朱敛这一锄头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风城许氏的一半财源。

沛湘赶紧与山君大人施了个万福。婀娜多姿,妩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为之。

小米粒笑着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时只喊两遍,今儿贼高兴真开心,多喊一遍。

魏檗会意,微微弯腰,摊开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自然而然嗑着瓜子,以心声与朱敛收起了正事。

沛湘在一旁看得眼皮子直跳。

朱敛听到魏檗所说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个来落魄山避难得以逃过一劫的朱荧王朝余孽,原来同样得到了一道大骊密旨,却没有去往飞升台,等于主动放弃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大福缘。

这当然是宋氏皇帝与落魄山的一种明示,我大骊已经知晓此人根脚,但是仍然愿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杆郎的追捕也会就此收手。

朱敛比较满意那条丧家犬的选择,很明智,没有得寸进尺。落魄山给了他一处栖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还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轻重,误以为一张用完就没的救命符可以当成长久的护身符,那么朱敛就要往他尸体上贴一张催命符了。

不然朱敛回了落魄山,第二件事肯定就是问拳。

而朱敛问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于第一件事,当然是给暖树、米粒她们送去瓜子,然后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时令菜,到时候摘了围裙,再去问拳。

朱敛抬起头。

然后沛湘只见山上缓缓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温柔。

朱敛愣了一下,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说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风城这些年秘密谋划,朱敛以防万一,免得功亏一篑,就与落魄山没有任何密信往来。

毕竟那个许氏妇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比如关于凭借狐国悄悄聚拢文运一事,朱敛其实早已发现蛛丝马迹,可哪怕到现在沛湘依旧没有与他坦言。

所以朱敛还真不知道此人身份,只看出对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剑修。

米裕以心声与朱敛笑言:“见过大管家。我来自剑气长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剑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敛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为我落魄山增色许多。”

米裕赶紧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后悄悄身体后仰几分,朝老厨子背后的包裹丢了个眼色,示意余米,老厨子今儿回家,买了好些瓜子。

沛湘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余,更被那个“余老弟”震惊到了。

剑气太重!

当然不是米裕故意显摆境界,这种事情太无聊。

事实上,米裕刚刚从老龙城返回落魄山没多久,剑气夹杂残余杀意,尚未褪尽,自然流露而已。这还是米裕刻意压制剑意的结果。

除了米裕和朱敛先后返回落魄山,其实还有人正在赶来。

种秋、曹晴朗终于远游归来东宝瓶洲。从北而来,乘坐披麻宗那条跨洲渡船。

从中土神洲直接返回东宝瓶洲,一无跨洲渡船,二来太过凶险。

种夫子就带着曹晴朗走了趟皑皑洲,去往北俱芦洲,再乘坐渡船,南下归乡。

另外一拨人,则是浮萍剑湖的隋景澄和师兄荣畅,他们从东宝瓶洲南方游历北归,会再次路过落魄山。

其间,他们专程跑去老龙城找了师父郦采,郦采没让大弟子荣畅留在战场,说她要是一个上头,死翘翘了,以后浮萍剑湖岂不是要给人欺负个半死,所以荣畅就别凑热闹了,反正浮萍剑湖有她这宗主撑场子,谈不上赢多大面儿,反正丢脸是不至于的。

此时山上,竹楼外,拜剑台修行的剑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与剑仙前辈米裕道别,也顺道看一看那个修行符箓的蒋去。

崔嵬同样走了一趟飞升台,如今已是一位元婴剑修。

如今魏檗这位北岳山君算是相对比较清闲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懒,实在是那几场天幕开门后的大战,从头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他光捡便宜了。估计以后与那身为同僚的中岳山君晋青重逢,对方不会少说怪话。

朱敛拉上魏檗和米裕,还有那账房先生韦文龙,一起商议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没有一件小事。

连那安置狐国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着那个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跟着那个奇奇怪怪的小米粒,去了一处雅静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复杂,夜不能寐,干脆就离开住处,独自散步,坐在了山顶台阶上。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当下心情过于没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承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事一桩接一桩,让她目不暇接,又难免心中惴惴。

然后沛湘发现朱敛应该是聊完了事情,这会儿正陪着那个岑鸳机一起走桩下山。

朱敛发现岑鸳机拳法精进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刘十六的点拨。

朱敛让岑鸳机继续走桩上山,他则率先快步登高,来到沛湘身边坐下。

朱敛轻声道:“是不是才回过神来,原来已经身在异乡了?没事,不用太久,你就会习惯的。”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偷偷笑话我是井底之蛙?”

朱敛笑道:“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是女中豪杰。精算计,敢决断,还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绪,是真没有道理可讲的。

心情好时,万事都好。心情不好,诸事不佳。

后者总是突如其来,往往让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听她具体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细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恼人气话也罢,莫要着急,自乱阵脚,且当是个无法反驳的道理去听好了。一旦为此不耐烦,或是一旦以理说理,还能如何,完犊子。哪怕不说话,也要听着,也得认真看着她。

男子愿不愿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结所在。

只不过朱敛是谁,很快就让沛湘笑开颜。

岑鸳机在半山腰处就停步收拳,看见山顶台阶那温馨一幕,对朱老先生越发钦佩。才回家乡,就要为落魄山照顾客人。

若是换成了年轻山主坐在那女子身侧,估计岑鸳机就要担忧那位沛湘姐姐的处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还喜欢醉醺醺走夜路,万事不管,只顾着独自远游,让朱老先生劳碌异常。

而她岑鸳机每天勤勉练拳,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何况说不定下次擦肩而过,双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许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镇,杨家药铺。

长命道友离开骑龙巷,夜行来此,轻轻敲门。

去一处古战场砥砺武道的苏店和石灵山,如今都已经远游归来,继续当着不起眼的铺子伙计,不过石灵山住在桃叶巷,就只有师姐苏店住在这里。

苏店得到师父授意,给那位女子开了门。

长命去往后院,苏店则干脆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后院,长命与那位老人施了个万福。执晚辈礼,甚至没有落座。

只询问铺子这边是否需要金精铜钱。毕竟如今大战正酣,老龙城主战场之外,其余东西两边沿海战线虽然不如老龙城惨烈,却也是硝烟万里。

杨老头摇头道:“好意心领。你积攒那么点家当不容易,好好余着吧。”

之所以愿意与她多说几句,除了她心诚之外,她与神道的那点渊源更是缘由。

长命就要告辞离去,老人却突然问道:“压岁铺子那石柔,身上有条伏线,看出来了吧?”

长命摇头道:“不曾看出。”

杨老头换了一根老烟杆,装烟草之前,轻轻磕了磕台阶,道:“古蜀地界,大有神异人事,那石柔的身上传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并不显眼,只是余着余着,就显得比较水落石出了。”

长命对东宝瓶洲十分感兴趣,落魄山上藏书颇丰,她经常翻阅书籍,倒是看到一个古蜀八百仙的书上说法。

老人继续道破天机:“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渊源,藕断丝连。至于何时牵动荷花带动藕,得看对方心情,看他将来要不要重返真正故乡,来见他的师兄了。”

长命只是听着,默默记在心头。

杨老头没来由说一句:“野猫夜路遍地腥。”

马苦玄的那个“儿时玩伴”,来历当然要比石柔的那点道种灵光要大得多。

杨老头指了指对面檐下那条长凳,道:“坐吧,随便掰扯几句。”

长命领命坐下。

杨老头沉默许久,缓缓道:“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能吓唬外乡人了。”

甲子以来。

崔瀺、齐静春,一对反目成仇给天下人看的师兄弟。崔瀺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就算了。

文圣老秀才、君倩刘十六,加上陈平安,那么文圣一脉嫡传就只差一个左右未曾现身此地了。

人间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在此摆摊算命;阴阳家邹子,在此摆摊卖糖葫芦。

天君谢实。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两对父女。

曹曦、曹峻,一对泥瓶巷祖孙。

“目盲道人贾晟”、白帝城郑居中,又是一对师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圣。

昔年白龙鱼服的宋长镜。

墨家许弱。

只差几步路就会走入小镇的阿良。

好似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东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剑修姜尚真、米裕、郦采……

当然最后还有那桥下悬古剑。

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算什么。

所以只要稍稍运道不济,不管谁来这里,任你境界再高,只要胆子一大,就都要命悬一线。

哪怕一时得意,在这里与人结了仇,暂时性命无忧,也要放眼看远,多悠着点,毕竟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尤其是陈平安、马苦玄这一辈,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会小。

杨老头破天荒笑了起来,道:“这等开篇真是雄文。”

长命始终屏气凝神,只听不说,然后她转头望去。

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背着竹箱,手持绿竹杖,一手猛然掀开帘子,刚好看见那杨老头难得的笑容,便大笑道:“老头儿,看把你乐的,傻了吧唧,咋的?找着媳妇啦?!老当益壮,相当可以啊!”

长命愕然。

那年轻人不知长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后屁颠屁颠跑到杨老头身后蹲着,一把勒住老人脖子,道:“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没觉得杨老头有本事能找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长命长久呆滞,然后蓦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个久闻大名不见其人的李槐,他年幼就与主人关系极好。

杨老头也由着李槐造次,只是说道:“还舍得回来。”

李槐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旁边,轻轻捶腿,抱怨道:“这一趟好走,累死个人。屁福缘没有个。”

杨老头呵呵一笑。

长命告辞离去。杨老头视而不见。

李槐摘下书箱放在一旁,后仰躺去,神色疲惫道:“杨老儿,你说世道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乱了?”

杨老头说道:“还好吧。”

李槐问道:“跟你没啥关系吧?”

杨老头默不作声,开始吞云吐雾。

李槐坐起身,道:“你倒是给个准话啊。真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别逞强。”

杨老头说道:“没啥大关系。”

李槐稍稍松了口气,嬉皮笑脸道:“先前看你笑得贼兮兮,不像个正经人,有啥好事?真找着媳妇了?不能够吧。”

杨老头没有说话。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着是真不想坐着,坐着就不想站着,反正他打小就这样。习惯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谁都比不过,比不过身边朋友,李槐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出远门,总能遇到些事,不是那么让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亲总说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还算有几分俊俏水灵,以后找个愿意帮衬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着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还没个着落。瞧瞧,错过了我那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陈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个意思,尤其是娘亲,姐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就咱们娘亲那脾气,能舍得给儿子准备的屋子腾出来给外人住?

杨老头好似知晓李槐的心念,说道:“你姐又不喜欢陈平安,强扭的瓜不甜,这点道理都不懂,这些年读的什么书。”

李槐白眼道:“扯啥犊子,先找个媳妇,再来跟我谈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开竹箱,唠唠叨叨着自个儿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花过钱,临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听着笑着。

惫懒货刘羡阳,难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来,毕竟他那河畔铁匠铺子,离着山头可不近。

刘羡阳懒到了都没去什么飞升台。反正又不是没有在梦中去过,许多次了。

一般人莫与我刘羡阳说什么惊心动魄。

看着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鸡啄米打盹儿的周米粒,刘羡阳轻轻咳嗽一声。

周米粒打了个激灵,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刘瞌睡来了啊。”

在小米粒这边早早得了个刘瞌睡绰号的刘羡阳先点点头,然后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为右护法,担任小门神多跌份儿。”

周米粒无奈道:“没法子嘞,大风叔叔远游去喽,元来也跟着他姐下山去喽。暖树姐姐每天那么忙,我又这么空。”

然后小姑娘悄悄说道:“裴钱一回来,就看到我在这儿守大门,功劳簿上重重一笔,跑不掉的!”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长脚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钱按住骑龙巷左护法的脑袋差不多!”

刘羡阳双臂环胸。

周米粒说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想吧想吧,咱俩刚好一起。

不料刘羡阳笑着摇头,道:“想他个屁,一想就烦。”

刚刚拿出一捧瓜子想款待刘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把瓜子放回袖子里。

咋说话的,想个屁?那就吃个屁嘞。

小米粒轻轻摇晃脑袋。

刘羡阳忍住笑,问道:“以前你那个好人山主,经常当我的跟屁虫,一起去那溪边,寻一处水面窄的地儿,我先跳,他后跳。嗖一下,跳向对岸,咚一下,掉进水里。我就在对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劲摇头,道:“刘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厉害可厉害。”

除了不会吟诗。

再说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刘瞌睡的跟屁虫,那自己和裴钱怎么算,辈分岂不是低了去了。

刘羡阳缩着肩头,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刘瞌睡啊刘瞌睡。”

刘羡阳望向远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赶紧找个媳妇喽,然后生个与小米粒一样可爱的女儿!”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脑袋画了一个圆,道:“一般来说,可难可难。嗑了瓜子,不难不难。”

刘羡阳喃喃道:“短亭又长亭,长亭更短亭。亭亭复停停,归路行不尽。”

周米粒眼睛一亮,道:“刘瞌睡,你还会吟诗哩。能不能借我用几天啊?我以后好跟裴钱显摆显摆。显摆完了,我肯定还你。”

刘羡阳微笑道:“当然可以啊。”

然后一大一小一起看着圆圆月,各自想着远远人。

金甲洲中部。

裴钱在一处结局惨烈的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满脸泥污的小孩子。

这是一个大王朝仅剩的最后一支精锐边军了,足足十六万人,就这样一下子打没了。

双方当时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双破败靴子,鲜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远处。

裴钱伸出手去,要将孩子从死人堆里拽出来,那个孩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住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女子,脸庞开裂,颧骨裸露,眼神死气沉沉。

郁狷夫来到裴钱身边,看了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再与裴钱说道:“那一拳,谢了。”

裴钱挤出一个笑容,轻轻摇头。

她先前在战场上远远救下郁狷夫的那一拳,学自雷公庙沛前辈一脉,所以裴钱不觉得有什么好谢的。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栗暴吗?

一袭白衣极为瞩目的那个年轻男子,独自站在一处山坡顶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个道老二,被誉为几座天下的真无敌。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几分真无敌的气概。毕竟在他之前,还有个女武神的师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杀敌,还能出拳救人。

裴钱至多就是能够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这还是因为郁狷夫与她并肩作战,相距不远。但是那个曹慈,双拳却能照顾极远处的战场。

不愧是师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敌。

师父找对手,与师父做其他事一样,始终厉害。

就是找开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够拿得出手。

裴钱与那孩子说道:“起来,该装死的时候装死,该起身的时候起身。起身再低头,这样才能活得久。留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

裴钱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顾不到。

这孩子,是个妖族。

但是战场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护住了一个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护的那个人早已死无全尸。而刚刚幻化人形没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术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断长生桥的代价,所以先前不是主动装死,而是晕死过去,等到清醒过来,才开始装死。

孩子最后起身默默跟在裴钱身后,一瘸一拐行走。

裴钱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钱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没有藏藏掖掖,直截了当说道:“裴钱,我多嘴说一句,你以后又要出拳,又要照顾好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会因为那个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钱点点头,道:“很难。”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瞬间停下脚步的孩子,好像那个人死后,孩子身上的那股野兽气息就开始重新聚拢,变得更像一个修行时日未久、不太擅长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于心死。

裴钱停下脚步,转身面朝那个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问道:“要不要跟我学拳?”

那个孩子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因为她从那个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对自己,也对裴钱,好像对整个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没有道理,可事实偏偏如此。

那个孩子与裴钱对视,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伸出一手,嗓音沙哑,含糊不清,好似伤到了大道根本,以至于说话都难。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孩子是说:“借我钱,我就走。买命钱,以后还。”

裴钱说道:“学拳可以挣钱。”

孩子面无表情,低下头。

郁狷夫有些无奈,裴钱和这孩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桐叶洲天阙峰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心怀死志,找到了随军修士的领头武将,说要按照国师订立的山上规矩,与大骊王朝做一笔买卖。

那位身材敦实的武将点点头,说可以商量。然后立即喊来了两位大骊文秘书郎,与这位外乡老元婴商议细节,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本秘录,记载之事正是桐叶洲青虎宫和陆雍的详细消息。一位文秘书郎便与武将建言,陆雍不用去战场杀妖换取战功,炼丹即可,战功只会更大。那武将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询问那文秘书郎,所谓的炼丹折算战功,到底是怎么个算法,这陆雍搭上了一条性命,在跟我们谈此事,劳烦说仔细些。这位文秘书郎便先与一旁同僚仔细合计一番,然后开诚布公,按照大骊制定的既定章程,给出了武将和陆雍一个面对面的确切说法。

文秘书郎语速极快,措辞精准,没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炼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宝,都不用陆雍和青虎宫给出,只是不与大骊计较工钱。

比如青虎宫的几种炼丹之法,如果当真能够对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只要陆雍愿意与大骊公开,也可以计算一笔相当可观的战功。

武将只是插嘴说了一句:“你陆雍只管放心,若是不愿给出秘传的炼丹仙方口诀,大骊绝不会因此刁难青虎宫,更不会秋后算账。”

陆雍喜出望外,强压着心中激动,一一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是不到半个时辰,连陆雍和青虎宫所有炼丹修士去往何处,如何去,各种丹药价格,折算成一笔笔具体战功如何计算,临时驻地的对接之人,那两位文秘书郎皆给了陆雍详细的说法。

谈完事情,两位年纪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离去。那武将也只是一抱拳,与他们没有任何客套言语。

陆雍心有感叹。大骊边军的雷霆之势,原来不只在那战场上。

负责盯住此地外乡修士的大骊武将,每次披甲悬刀,巡视山水禁制,偶尔望向那些好似圈养起来的神仙中人,眼神都很冷。

与这位擅长炼丹的桐叶洲老元婴谈买卖,是作为一位大骊边军的职责所在。

大骊边军,律法最重,由不得谁不当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规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头里的。

大骊铁骑与随军修士,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当下谈完买卖,就没太多忌讳了,武将离去前,突然露出笑脸,朝老修士抱拳沉声道:“就凭老真人舍得死在异乡,我与袍泽同僚都会记住天阙峰青虎宫。几个沙场莽夫的记住,当然不算什么,就当是与老真人说句心里话。”

武将大步离去,铁甲铮铮作响,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陆雍忍不住朝那武将背影一抱拳,然后悻悻然放下,快步转身离去。做事去!

远处那老龙城战场上。

大寺高僧与那不知名的道人并肩作战。

老道人打开一幅享誉天下的行书《初霁帖》,内容不过二十八个字,后世印章竟然多达一百七十二个。字字是符箓,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军当中。

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玉璞境修士,却在东宝瓶洲寂寂无名。

东宝瓶洲的武运半点不输给中土神洲之外的其他七洲,甚至比那皑皑洲还要更加武运昌隆。可是要论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数,确实太过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丢掷出锡杖,化作一条青色蛟龙。更摘下身上袈裟,蓦然大如云海,遮覆十数里战场,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大骊宋氏皇帝曾经下旨在一洲之地广建寺庙。

佛门当有还礼。

今天老僧与那道人在短暂休歇时,同坐云海上,相隔数百丈,以心声言语,老僧笑问道:“为何来此?”

“山中久居无事,就来山下看看。”

老道人的修道之地,是与昔年朱荧王朝一样国势雄壮的白霜王朝。只是那一次的大骊铁骑打穿一国,马蹄过境,他并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无情。

不过他却不是东宝瓶洲本土修士。云游至东宝瓶洲,一住多年罢了。

老道人最后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贫道的事;开不开,也还是贫道的事。”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剑修楚阳,曾经被许弱所救,然后又一同相逢于异乡。

好教那位常年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觉得昔年没白救他楚阳。

如今老龙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阵作为屏障,这条南海战线上已经出现了三个大窟窿,楚阳就在此负责拦阻妖族闯入。疲惫不堪,却也杀得酣畅。

以老龙城作为阵法中枢的山水大阵,既负责阻挡那些送死不断、尸体堆积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够为南岳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够单独打破大阵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骊悬空剑舟负责与蛮荒天下以攻对攻。

如今东宝瓶洲老龙城以南,其实就已是蛮荒天下了。

一洲之地,宝瓶开出金莲花,是一座大阵。更有那二十四节气大阵,依旧流转无缺漏。

崔瀺坐镇白玉京,负责剑斩大妖。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剑仙厮杀不断,出剑不停。

昔年佩剑早已碎裂不堪,无法再用,手中所持还是郦采从浮萍剑湖宝库中扒拉出来的一把剑,至于一位剑仙作为山巅立身之本的本命飞剑,在异乡、在家乡先后两场大战中,郦采又都受损。

这位女剑仙蓦然展颜一笑。

因为有个男人神出鬼没,远远递出一剑,斩杀了一个元婴妖族剑修就远遁,只扯开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为美人,最最动人!”

郦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还需要你说?!”

老龙城战场最南方,周密现身于此,身边跟着嫡传弟子剑仙绶臣,以及从剑气长城赶来的流白。还有刚收的关门弟子,不是剑修的甲申帐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绶臣皱眉道:“小小东宝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异士,甲子帐前后都有记录,那些个意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我错过甲子帐谍报了?”

木屐摇头道:“师兄不曾错过一封谍报。”

周密微笑道:“怪我离乡太久,也怪崔瀺谋划太多。”

浩然天下历史上,曾有“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的感叹。

在他眼中,其实所谓的意外一个个都有迹可循。来了个意外,抹平就是了。

木屐神采奕奕,说道:“绣虎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几斤几两,崔瀺不死就不知。”

周密一挥手。

片刻之后,一望无垠的壮阔海面上雷声渐大,惊天动地。

原来是靠近老龙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层高达百丈的海面,齐齐汹涌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绯妃、如今蛮荒天下摇曳河共主的一记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龙城!

北去路上,不断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术法,纷纷为那道铺天盖地的巨浪推波助澜。

滔天大浪凶狠撞向东宝瓶洲南端的那座碍事城池。

登龙台上,稚圭身形化作一道虹光,越过老龙城大阵,撞入海中,尚未现出真龙之身,她就已经将方圆十数里之内的妖族当场震杀无数。

周密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与关门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说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是不是不太妥当,该是那年轻隐官不愧是崔瀺师弟才对。”

周密仰头望去,以心声言语道:“绣虎以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骊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飞剑大如剑舟,悬停在四面八方,他答非所问,微笑道:“贾生计谋,让人失望。”

左右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形胜之地,手持一根绿竹杖,登山去。

寺庙在山脚,道观在山巅,书院在半山腰,哪怕不在浩然天下的洞天福地,亦是大抵如此。

左右当下置身于一座名为羽化福地的异乡,闲来无事,不愿也不宜挪动真身,就只好阴神远游,借此机会,顺便游览天下风光。

此次左右游历之地,在这福地是一处修道圣地,被誉为人间仙府,天下隐士访仙的必经之地,也是人间善男善女的远游烧香首选。

相传此地古代多有真人,在山中修炼道法仙术,于是就有了皇帝敕建的山顶翠松宫,后来果有真人证道,骑乘古松所化的一条青龙,飞升成仙,天下皆知。当世君主见此前无古人、史无记载的天地祥瑞,立即顺应天命更改年号,在祥云元年,敕建宝积观,用来尊崇那位道门神仙的羽化飞升,百余年后,王朝更换,宫观香火凋零,那位仙人最后一次有据可查的重返人间,是运转无上神通,将那不知为何沉入水中的宝积观重新打捞起来,搬去山巅。

新王朝的历代皇帝赶紧为那宝积观祖师不断加封尊号,真人真君天君,步步登天,更为宫观一次次赐下匾额、赠送道书,使得此处香火鼎盛,绵延至今。

后世众说纷纭,笃定这位真人飞升后不仅得以位列仙班,还被天帝授予品秩极高的绿牒青章,官职类似人间的六部尚书,故而所到之处山野湖泽之神、海上隐仙皆来逢迎拜谒。

左右当然知道这些往自家脸上贴金的福地传闻是以讹传讹,被视为得道仙人的老修士其实不过就是在桐叶洲的一座宗门,担任了祖师堂供奉,最终成就是那元婴境瓶颈,未能破境延寿,只能一天天形神腐朽,然后就遇到了蛮荒天下的大举入侵,无论是老修士自认大限已至,苟活几年无意思,还是有什么其他理由,老修士选择战死于那场妖族登岸桐叶洲的战场上。而羽化福地却未能逃过一劫,落入一座军帐之手。

羽化福地本该交由一位宗门嫡传随身携带,去往东宝瓶洲,交给老龙城,好帮宗门修士与大骊王朝换取一处修道之地。

羽化福地,地广人稀,因为灵气淡薄,加上手握福地的宗门“老天爷”,又不愿如何砸钱,使得历史上勉强成材的修士寥寥,对于一座桐叶洲仙家宗门而言,确实就只是一座很鸡肋的下等福地。大把大把撒钱给福地,若是耽搁了自家山头练气士的修行,终究得不偿失。何况一位宗主哪怕已是玉璞境,只要无法跻身仙人,寿命有定,那就是近观山河,不敢说千年以后福地会如何,至于其余祖师堂老人、供奉和嫡传境界更低,道法更浅,所以只会更加短视,未必是真看不见福地提升的长远裨益,只是以后千年于我大道何益?

可是对大骊宋氏而言,确实是可以解决一部分燃眉之急,用来迁徙一洲最南部的藩属国百姓最为便捷,羽化福地的品秩太低反而是好事,因为隐患极小,山上和山下、修道之人和凡夫俗子的冲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安置难民,几无成本。

至于福地为何最终还是落入妖族军帐之手,左右不太感兴趣。人心贪婪也好,世事意外也罢,反正就是他左右被拘押在此了。

对于这位青衫绿竹杖的儒生模样男子,路上香客们都未太过在意,毕竟很常见。

左右在半山腰一处摊贩云集的地方停步,其中有那“最后饮酒处,赶紧喝饱”的一杆旗招子。

大俗得让人备觉可亲。酒摊主人在提醒世人烧香须心诚,嗜酒之人赶紧在此解馋,不然登高再喝酒,一身酒气醉醺醺,给开天眼的神仙瞧见了,容易惹来不快,祈福许愿便要不灵验了。

上山烧香的神道,除了虔诚香客,还有众多以苦力挣钱的挑夫,或是为香客搬运行李,或是为香客挑石上山,好让山顶宫观能够积累石块,修建出新府邸。前者挣钱少,后者挣钱多,只是这笔辛苦钱委实是让人辛苦,所以一些家底殷实的香客都会让挑夫在此落脚休歇,请他们喝上一碗酒水,壮一壮气力和心气。

左右掏钱买了一碗散酒,因酒客较多,占据了几张桌子不留太多空位,他不愿与人拥挤拼桌,就要走远些。

摊贩见那客人要走去远处喝酒,便赶紧扯开嗓子,要他先付一笔订金,不然就不能走太远喝酒。毕竟,若是遇上良心不好的酒客,喝完了酒,直接往山崖外随手一丢,酒客是省心省力还豪气了,摊贩做小本买卖的,找谁赔偿要钱去?

左右只好端酒折返,与摊贩多垫付了几文钱,才走到崖畔栏杆处,眺望远方山水,山水蜿蜒起伏如盆中景。

先前绶臣问剑桐叶宗,主动送给了桐叶宗一份大好前程,不论妖族用心如何,明摆着是要让桐叶宗大祸转福,毕竟连那化名周密的读书人都现身了,他身为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第二高位,他的誓言和承诺确实可以当真。

须知桐叶洲最南边,没有宗主落座的那场玉圭宗祖师堂议事,拒绝了棉衣圆脸姑娘的提议,没有交出姜氏掌握的那座云窟福地,以至于妖族大军攻伐不断,不再留力。

玉圭宗那个脾气暴躁的掌律老祖,一边大骂姜尚真是个丧门星,一边打杀妖族修士。

“哪天老子要是挂了,玉圭宗和云窟福地皆有幸犹存,就让姜尚真来我坟头磕头谢恩,响声得大,不然听不着。”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喜欢看笑话的,容易成为笑话。

玉圭宗看了几年桐叶宗的天大笑话,好像这会儿就该轮到了桐叶宗修士来看玉圭宗的笑话了,而这个机会唾手可得,点头就行。

只要桐叶宗祖师堂抓住了这个机遇,说不定以后直接吞并了玉圭宗,将那个死对头变成藩属下宗,都不是什么奢望。

但是桐叶宗的一宗修士人心将碎却未碎,因为桐叶宗祖师堂点头的人数,竟然只有一半。

左右其实已算比较意外,原本以为桐叶宗修士上上下下,无论老少都会立即倒戈,一起驱逐自己出境。不料那些个辈分更低些、年纪更小的桐叶宗年轻修士,竟然能够拼着近忧远虑一起承担下来,非但拒绝了蛮荒天下的邀请,还找到左右,敢说一句“恳请左先生务必留下,左先生身后只管交给我们负责”。

活了更多百年千年的老修士还要多活,大道行走还没几年的年轻人却偏愿就此一死。

左右在那一刻突然觉得世道好像实实在在变好了。

以往世道很少让左右如此不为难。比如以往遇到那些个恃力行事、仗剑更仗势下山的剑仙坯子,左右就会比较为难,是打死,还是打个半死?

只要左右还身在桐叶宗,剑气还在桐叶洲,对于蛮荒天下而言,就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萧愻在剑碎飞升境荀渊金身后,就去了战局相对安稳的南婆娑洲,说要打落陈淳安肩头的日月,同时顺便见一见陆芝。

所以甲申帐木屐建言,剑仙绶臣负责具体实施谋划,最终用一座总计人数不足千万的下等福地成功拘押左右。

绶臣看似问剑左右,实则真正的手段却是突然打开一座羽化福地的天地禁制,凶狠砸向左右,同时福地之内,有一心存死志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朝左右勾了勾手指。意思很明显,要么入局,要么眼睁睁看着一座福地破碎在你左右眼前。

与此同时,周密施展更换天地的大手笔,使得左右身在福地中。

左右没有任由福地破碎于桐叶宗地界,除了剑斩妖族,还以剑气远游天地屏障,以一身剑气作为天地大阵,庇护福地。

左右毫不犹豫,然后周密就恢复原本山河,绶臣则立即关上福地禁制,隔绝大小天地,使得左右暂时被拘押在此,同时先将福地扎根桐叶洲,与蛮荒天下大道契合,又下令两只仙人境大妖不断以术法神通持续攻伐福地屏障,仙人术法与大道联手,以此不断消磨左右的剑意和道行,既不追求打碎福地的结果,也不让左右在羽化福地中太过轻松。

如此一来,左右哪怕随便递出一剑,都要扯动天地,可一旦左右离开,无人管福地,福地就会天崩地裂,死很多人。

左右稳固住天地屏障界线后,就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座小福地。

一身浩然剑气,还是远离人间。

左右想要离开福地,重返浩然天下桐叶洲,简单至极,随便一剑开天幕即可,不理会羽化福地的生死存亡即可,别说是左右,就是姜尚真祭出那一片柳叶,都一样做得到。

所以将姜尚真困在此地,毫无意义,姜尚真必然出剑果决,出剑后别说是福地死伤百万,甚至是福地破碎,千万俗子都死绝,姜尚真都不会有半点心境涟漪。

昔年姜尚真差点在自家阴沟里翻船,问罪云窟福地那拨带头作祟的桀骜地仙,山上山下死伤何止百万人。

可是左右打算在此暂居,直到想出一个不两难的破解之法。这就使得左右真身丝毫动弹不得,恍如入定在先前落脚处。那周密手段不俗,在让绶臣砸出福地之前,就早早在福地内设置了一条“大道敕令”,好似名副其实的“替天行道”,专门用来压胜人间剑气,所以左右只能是阴神远游,不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地所谓天道,无法伤及剑仙左右分毫,却要让人间处处落难。

比如先前左右剑斩妖族,就在福地天幕之上一剑劈砍出了一条长达万里的巨大沟壑,这还是左右竭力牵引自身剑气和大道运转,不然一剑杀妖之后,人间万里就要灾殃无数。

那条如同将天幕撕扯出一条缝隙的万里沟壑,在福地踏足登山的少数修士眼中,宛如一道剑气长虹,长久悬在天地间,琉璃光彩,与剑气一同流转不停。

左右一身剑气,无敌可杀,就只能用以撑开天地边境,防止妖族修士的术法神通,肆意打破福地屏障。否则天地异象稍稍一起,羽化福地之苍生百姓,就要受那种种天灾之难,或暴雨绵延一旬,导致洪水滔天,或数年大旱,赤土千里,或大雪下满整个冬天,冻死万物。

一开始左右以为福地之内犹有妖族留下后手,伺机而动,比如一只王座大妖隐匿在此,不过左右几次巡视天地,始终没有什么发现。

也正常,双方大战一旦打碎了福地,导致山河覆灭,就等于让左右彻底挣脱了牢笼,到时候再轮到他倾力出剑,可不是姜尚真祭出柳叶,东一戳西一刺那么简单了。

确定羽化福地再无大妖隐藏后,左右就开始阴神出窍远游。

福地名为羽化福地,名字意思很大,事实上却是名不副实,就真的只是桐叶洲一座末流“宗”字头仙家的私产。

昔年此地修士结丹飞升离去,被那座“宗”字头仙家招徕,哪怕修士隐藏极深,家乡福地依旧被山头祖师察觉,一番推衍,循着蛛丝马迹,得出大致地址,耗费数十年,最终将这座小福地从光阴长河的邻近岸边处打捞起来。

那之后便是顺理成章地大门一开,谪仙降落,勘验福地,搜刮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寻觅适宜修道的良材美玉。

只是此处福地物产太过贫瘠,能入眼的天材地宝屈指可数,所谓的修道天才,更是青黄不接,偶尔有那么一个,带出福地后,倾心栽培,也往往不堪大用,至多修成金丹。对于一位“宗”字头仙家而言,虽然手握一座福地,却是典型的入不敷出。

至于其他山头的谱牒仙师和富贵门阀子弟,以谪仙人姿态花钱游历福地一事,受限于福地资质和品秩,到底收益太小,所以桐叶洲其他的仙家山头都觉得做了一笔亏本买卖,久而久之,羽化福地就一直是一座下等福地。天下宗门都愿意将中等福地提升为上等福地,砸再多神仙钱都孜孜不倦,唯独将下等福地提升为中等福地,真就未必愿意,所以山上才有了一个“下等福地,有不如无”的说法。

落在大宗门手中,可以不计本钱,最终细水长流,得到一笔长远收益,转亏为盈。可是历史上不少家底不够雄厚的小宗门往往反受其害,最终大多选择转手卖给财大气粗的山上宗门。

福地的品秩高低,除了福地山河的广袤程度和人口的数量,天地间蕴藉之灵气多寡更是重中之重,不然任你福地幅员辽阔千万里,人口多达大几千万,凡夫俗子不适宜登山修行,修道门槛太高,瓶颈又太大,以至于修道之人皆是下五境,连那洞府境都是奢望,或者所谓得道成仙,便只是中五境第一层的洞府境,福地品秩当然就只能得个“下等”之评。

而这座羽化福地,山巅青龙宫的第三十六代道士,宝积观的首任观主,就属于汇聚天地灵气、福缘万千的修道天才,在一座下等福地不但修出了前无古人的龙门境,最终竟然还修出了一颗金丹,故而被天地大道青眼相加,准许他破开了天幕,远游他乡。

只可惜世事无常。福地出身的修道之人,某些承载天地气数的幸运儿,一人之仙缘起,天下之忧患始。

这座羽化福地还算不幸中的万幸,保住了福地,至今未被毁弃。浩然天下历史上不少福地,因为有人飞升之后,一着不慎,泄露根脚,未能被某个大宗门收入囊中,牢牢护住,最终都是福地山河破碎人死绝的悲惨下场。也有许多下等福地被修士涸泽而渔,彻底断绝了本土修士的登山之路。

当然下等福地因为一人在浩然天下应运而起的,还是多数。

一名衣着华美的年轻女子趁着家里长辈在此歇脚,带着身边丫鬟与娘亲借口赏景,来到那位独自端碗饮酒的青衫书生身边,她掀起帷帽一角,俏脸微红,轻声道:“敢问公子是何方人氏?”

左右转头答道:“一个姑娘没有听过的地方。”

那女子脸颊红若胭脂,笑道:“公子说了,我就会知道了。”

左右摇头说道:“就算我说了,姑娘还是不知道的。”

若是以往,左右要么置若罔闻,要么只答一问。但是上次与先生重逢又别离后,左右觉得可能自己的脾气确实需要改一改。

比如将世间女子的搭讪认认真真当作一场问剑?

所以左右今天就多说了一两句。

那位姑娘不知为何羞恼离去,姑娘身边的少女更是恼火万分。这书生好木讷,白生了一副清俊皮囊。

很好,问剑结束。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左右转身走去,与那摊贩还了手中空碗,那摊贩还嘀咕埋怨了几句,一碗酒喝上老半天,不是耽误挣钱是什么,读书人净扯这些虚头巴脑的,到底是烧香来了,还是坑骗有钱家的女子来了?

我心有怨气,只是小声说,你听得见,旁人听不见,你这读书人要是肚量不大,就是斯文扫地,真要打架,怕你不成?!

换成一般读书人,也就只当耳旁风了,上山烧香,不惹是非。

可那书生却停步道:“你再说一遍。”

摊贩蓦然一阵火大,只是再看了眼对方,青衫书生好像个子不矮还挺高的,便悻悻然偏转视线,不敢与那脾气真差的家伙对视,小声道:“没什么没什么,客官听岔了。”

左右伸出手。那摊贩愣了半天,才记得交还那笔对方先前垫付的铜钱。给了钱后,腹诽不已,穷鬼一个!

左右继续登山去往翠松宫。一个老元婴的战死异乡,对浩然天下的汹汹大势好像只是杯水车薪,毫无用处,可是左右不这么觉得。

昔年文圣一脉四位嫡传见到类似小事,崔瀺会探究人心细微处,说不定借此观道某人某事,消耗数月半载的光阴;大个子是不痛不痒,更大的事情落在头上都一样,要想惹我生气,就得本事足够,不然都是虚的;小齐可能会更多思量些一地风俗之类的;唯独左右,偏要当面与人较劲,不掰扯清楚不罢休。左右年轻时候,为此吃过很多苦头,害得先生多次走出书斋,分心劳神,为学生解决麻烦收拾烂摊子,尤其在左右转去练剑之后更是如此。

拉着左右当面道歉时,每次老秀才见那死犟死犟不低头的学生,气就不打一处来,老秀才往往跳下来就是一巴掌,不然还真按不下学生那脑袋,让左右赶紧低头,与人道歉!

只是次次不情不愿低头认错后,老秀才带着左右一离开外人视线,就与他说一些更大的道理,以及真正的对错到底在何处,个中道理早已依次远离左右与人的是非,最后肯定会让低头生闷气的左右脑袋抬高些,再高些!要读书,多读书,别光学剑,只会闯祸,将来真要读懂了圣贤书,哪怕以后出剑捅破天,先生都为你补天!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多读书啊,要以天地大道、人间苦难作为剑鞘啊,不然先生如何能够放心学生练剑不读书……

左右登顶之后,见到了那座覆有碧绿琉璃瓦的翠松宫,只不过此地琉璃只象征着人间帝王的青睐,并非仙家材质。

左右没有去那香火袅袅的道宫,拣选人少处,比那半山腰更高,凭栏远眺。

自己只会连累先生忧心,不会为先生分忧。

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只有那个傻大个做得最好,不说自己这个闯祸如吃饭的,其实连小齐都不如他。

挨骂不还嘴,挨打不还手,常伴先生身边,几乎从不惹事。

左右仰头望去,先是皱眉,然后眉头舒展,忍住笑。

有人拳开天幕禁制,随手就打散那处剑气屏障,所以左右起先以为是某只飞升境大妖来到此地,难免忧虑福地安危。

等到左右看清那位不速之客的容貌,就心情大好。左右稍稍泄露出几分精粹剑意,让对方能够一眼看到,同时以剑气为其开道,帮忙遮蔽气象,免得对方在羽化福地的行踪太过瞩目。

而对方察觉到左右的剑意所在,立即收敛了气机,笔直一线,做客左右所在的山头,可哪怕如此,一座山头还是因为那个魁梧汉子的双脚触底微微震颤,松涛阵阵,一时间让香客们误以为是仙人显灵,许多原本已经走出了翠松宫大门的香客脚步匆匆又去请香了。

刘十六咧嘴笑道:“让我好找。”

来此之前,刘十六跨洲远游桐叶洲,先去了趟最北边的那座桐叶宗,也不掺和那边的事情,只问了左右去向,然后一路南下,从一个名叫周肥、自称落魄山供奉的剑修嘴里,得知了左右具体被关押在桐叶洲山水何处,拳开大门之前,果真看到了那两只周肥嘴中所谓能够吓死人的仙人境大妖,周肥还让刘先生务必多加小心,刘十六对他印象不错,桐叶洲一片柳叶斩仙人的姜尚真嘛,名气很大了,如今连东宝瓶洲都在聊这位玉圭宗新宗主的厮杀风格,真是一绝,大快人心。连带着整座真境宗的声望,都在东宝瓶洲水涨船高。

此人在刘十六心中的唯一印象不佳处,就是实在太能絮叨了,跟了刘十六一起御风数千里不说,一直在耳边唠叨不停,问些刘十六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他这辈子到底有无机会能够晋升为落魄山的首席供奉,还有自己帮着刘先生师弟抚养的那个孩子,如今在那书简湖顽皮不顽皮……

所以刘十六与姜尚真分别后,一个不小心,就轻轻屈指一弹,打爆了一只仙人境妖族修士的身躯。

仙人下尸解,遗蜕如蝉蜕。大道受损,小跌一境。

刘十六没有对那远遁逃离的妖族修士不依不饶,先忙正事。

左右默不作声。刘十六习以为常,主动说了些先生近况和东宝瓶洲形势走向。

然而左右听完了还是面无表情。

刘十六无奈道:“就这些了,再多我也不清楚。”

左右这才说道:“喊师兄。”傻大个还是不开窍。

刘十六只得喊了一声左师兄。

同门规矩最多,当属师兄左右。

左右这才说道:“辛苦你了。”

刘十六试探性说道:“咱俩换一下?我在浩然天下打杀几个远道而来的远古神灵还好说,其余的,不太适合。”

左右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与师弟君倩无须半点客气。

刘十六反而犹豫起来。

左右皱眉道:“君倩,有话直说。”

刘十六说道:“南下东宝瓶洲的时候,我找了大师兄,他好像已经知道你的处境,所以我这次前来,可以让你直接跨洲去往大骊陪都,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就继续留在桐叶洲,只是在这边,你至多是去往玉圭宗了,因为你先前护着的桐叶宗那边已经严重分裂,其中一派年轻人都被几位祖师爷带着修士关押起来了,不过你放心,那些阶下囚暂时性命无忧。”

左右说道:“那我去玉圭宗。”没有任何多余的思量。

刘十六叹了口气,果不其然,所以只好说了大师兄早早想好、交代给自己的那番言语:“左师兄,你还没去过落魄山吧,有人希望霁色峰祖师堂外每一张椅子上都有人真真正正在那边坐着,或者说有人真切坐过,最后所有人一起补上一幅画卷。我们先生离去前就居中落座了,我这次离开落魄山,也搬了张椅子在某个位置上……当然,你去不去,有没有真正的左师兄落座门外,以后画卷都还是可以补全,毕竟如今的落魄山不差这点神仙术法。”

左右沉默片刻,点头道:“那就先去趟落魄山,我再去老龙城,刚好看看魏晋剑术有无精进几分。老大剑仙曾经对此人寄予厚望。”

在那之后,再走一趟桐叶宗,好教某些人知道一个什么叫剑修左右让人为难至极。

刘十六嘴角刚有细微变化,就发现左右冷冷看来,刘十六立即压下嘴角,先以一身气息笼罩天地屏障,加上左右的那些剑气,打造出第二座天地屏障,这才取出一幅绘有中岳、大渎和大骊陪都的山河图,丢在地上,只要左右踩上去,便可缩地山河,跨越两洲。

其实大师兄先前与他笑着坦言,让远方之人自行跨洲,此举不比寻常,他崔瀺也是首次开创山河,反正即便不成事,他左右是大剑仙,也不怕出现意外。

只不过刘十六又不傻,岂会将这些与左师兄坦言。左师兄本就与那大师兄不对付,相互间真会出剑砍人的。

师弟告状,师兄遭殃;师兄打架,师弟遭殃。是自家文圣一脉的老传统了。

第一个师弟,是小齐,可怜第二个师弟,是他君倩。

尤其是有些无妄之灾,先生会一身浩然正气地安慰小师弟:“小齐啊,这次确实是你不对,你师兄左右还是破天荒占理的嘛,没关系,真要气不过,就打君倩好了,记得别打疼自己啊,耽误了明儿读书写字就不美了。君倩啊,过来啊,膀大腰圆杵那儿当木头人做啥。”

所幸这样的次数不多,先生次次都会眨眼睛丢眼色,而小齐也不会次次动手打人,反而很快就消了气,反过来一板一眼教训先生,不可以如此偏袒自己,应该偏袒道理。老秀才便恍然大悟,以拳击掌,信誓旦旦说先生下次一定改。这样的场景,拐角处就经常会探出两颗脑袋望风的,低些的是师兄左右,高些的就轻轻搁在左右脑袋上,是大师兄崔瀺。

刘十六难免会心中遗憾,好像那些美好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刘十六才会答应崔瀺,让左右去一趟落魄山,好让文圣一脉仅剩的三位嫡传弟子心中,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好像依旧能够重新多出些美好。

左右在挪步之前,正色道:“君倩,不管缘由为何,我来此做客,到底有些天地异象,先前我以剑气撑起天地,有那大小劫难正在潜藏壮大,迟早会落在此处。”

刘十六似乎没听明白。

左右沉声道:“君倩师弟!”

最喜欢摆师兄架子的家伙又开始了。没办法,师兄就是师兄,师弟还是师弟。

刘十六叹息一声,说道:“知道了,我不但会护着这里的天地安稳,还会负责帮你补偿福地几分。”

左右将手中那根行山杖轻轻丢给刘十六,道:“君倩,送你了。”

刘十六展颜一笑,接住那根寻常行山杖。昔年想要从负责管钱的左师兄手里拿到额外的东西,难如登天。师兄弟做不到,先生也做不到。

然后左右与师弟作揖告别。刘十六则作揖与师兄还礼。

左右走向那幅画卷,真身瞬间来此与阴神归拢为一。

剑仙与画卷,同时一闪而逝。

刘十六在这座小小福地当中,因为少去了压胜剑气的大道负担,就没有师兄左右那么多的行走禁忌。只是刘十六对这人间也无甚游历兴致,一边打消师兄左右真身迁徙引发的天地异象,一边御风远游天幕,最终寻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孤山,在那边待着,准备遵从师命,好歹收个嫡传,资质天赋什么的,算一回事吗?教他些圣贤道理、咬定几句话,弟子最终又能身体力行,就足够了。

所以刘十六在这孤山之巅却在留心一个尚未完整幻化人形的下五境妖族,只见那个小妖族两脚站立,在洞府外边的粗糙石桌上有一碗不知哪来的馄饨,凉透更糊稠,它用一双爪子在学习使用一双筷子,只是次次夹不起馄饨,筷子还要滑落在碗中,到最后小精怪便恼火万分,将筷子摔在碗中,抬起爪子对着桌上碗筷大骂不已,吃吃吃,你自个儿吃你的馄饨去!

于是刘十六便尽量收敛起一身苍茫远古的大道气息,落在那处洞府外,加上那山野精怪无论眼界、境界都太低,大概只会将他当作一个进山砍柴的樵夫人物。

刘十六坐在石凳上,拿起筷子,吃起了馄饨,真是难吃,是不是馊了?这半个拜师礼,是不是亏了?

那小精怪刚刚原路返回,走出洞府,一碗馄饨,费了好大劲才从山外村庄搬来上山,可不能给山中那些乱拉屎的扁毛畜生糟蹋了去,结果给它突然瞧见了那身材魁梧的樵夫,吓了它一大跳,追债讨钱来了?小精怪怕是真怕,那汉子个子如此孔武有力,瞧着不像是会好好说话好好商量的人啊,自己那点胡乱学会的仙家术法不顶事吧?小精怪心中愤懑不已,一碗馄饨,老子给钱了的,一串铜钱不说,还故意多丢了几只山中野味在灶台旁,要不是老子读过洞中那几本圣贤书,早就是一位读书老爷了,不然给个屁钱,莫说是抢你一碗馄饨,连你家煮馄饨的大锅都给抢了!

好家伙,得了钱还有脸来我家里骂街不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精怪在洞口徘徊不去,果然是没读过书的乡野莽夫,不与你计较,吃了碗馊馄饨……想到这里,小精怪哀叹一声,壮起胆子,躲在洞府旁边也不露头,故意发出声响动静,好吓跑那个下筷如飞的饿死鬼,吃多了,它怕自家门口真要多出个饿死鬼,多晦气。

它可不会替人治病,书上又没教它这些。道书上只有些拜日月炼人形的图案,给它懵懵懂懂翻了去,学了些皮毛,勉强开了窍。

一个自封的旋风大王,又当不得真,只是它自个儿拿来乐和乐和的。

刘十六突然记起自己刚来福地没多久,既不会讲什么官话,也不会听什么方言。

这就有些尴尬,刘十六望向洞府那边,放下筷子直挠头。

那小精怪一看,差点吓哭气哭,好家伙,吃饱喝足长气力,还要打人不成?忍不住浑身打摆子,莫打莫打,我又不是人……

这些喜欢上山的樵夫猎户,哪个不是凶悍之辈,今天只要这汉子不计较,咱就收拾家当立即搬家,搬家远远的还不成吗?

刘十六想了个法子,就近抓个半吊子的修道之人过来,先学了言语,三方才好聊天。也当是好事成双,一口气收了两个暂且不记名的弟子。至于最终自己能否收徒,对方能否拜师,是成为他的嫡传,还是不知师尊名讳的不记名弟子,都看双方的造化吧。刘十六还不至于滥收弟子。先生有一件事提醒过他们这些学生多次,千万别总觉得收徒是一种施舍,将弟子收入门中,当学塾先生也好,当山上师父也罢,一个传道人在自己心中,如果一直是在高处往低处丢学问、仙法,人心只会江河日下。

那小精怪见汉子大步下山去了,松了口气,收拾一份胆怯心情,如收拾大好山河一般,大摇大摆走出洞府。威风威风,真是威风,旋风大王一瞪眼,就吓走个魁梧大汉。搬个屁的家,回头老子还要挂上一块“旋风大王府邸”的金字匾额哩。这么豪气干云想着,小精怪还是拿起了碗筷,飞快跑去洞中收拾好一个包裹,将那几本书小心收起,最后它对着一个小坟头毕恭毕敬跪下磕头,心中念念有词,说只能以后再来探望神仙老爷了,磕完了头,小精怪这才溜之大吉。

刘十六其实并未真正远去,施展了障眼法,一直跟在小精怪身后。

远古岁月,神灵直指人心本相的一些个神通手段,刘十六其实也学过些,只不过凑近了多看几眼,总是无错。结果这一看,就让刘十六高兴几分。与自己一般,还挺开窍。

东宝瓶洲中部,大骊陪都上空云海中,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的崔瀺,竟是在为众多各国书院的年轻儒生传道讲学,在座士子,哪怕有那观湖书院和山崖书院出身的儒士,却无一个获得君子贤人头衔的。

一道青衫修长身影凭空出现云海边缘,崔瀺目不斜视,依旧为年轻读书人讲解诸子百家的学问精妙处。

不少读书人却察觉到异象,尤其是一些个观湖书院修行了浩然气的儒生,神识更加敏锐,所以大多立即转头望向那人。

左右也不去看那继续讲学说理的崔瀺,望向转头看向自己的众人,皱眉训斥道:“进了七十二书院,就是让你们当神仙?!”

左右随后化作一道恢宏剑光,直奔一洲北岳地界,白玉京附近的云海被剑气分开,竟是久久未能并拢。

崔瀺只是继续讲学,既不与那位跨洲远游的左剑仙言语半字,也不拦阻那些年轻人暂时分心,由着他们神采奕奕,窃窃私语,猜测那位剑仙的身份。

左右在北岳地界门外略微悬停,在这之后,最终落在了落魄山上,陈暖树帮忙开门,左右先在霁色峰祖师堂内上香,然后周米粒已经早早搬好了椅子在外边,好像摆放在了一个很有讲究的位置上,一点都错不得。黑衣小姑娘最后都趴在地上了,再仰头仔细看,就怕摆放不端正。

左右最后在椅子上落座,青衫左右,左右看去。

好像有先生居中而坐,有师弟君倩,师弟齐静春,小师弟陈平安,大师兄……崔瀺。

都在左右的左右。

好像身后还会有落魄山众多嫡传学生、弟子。

文圣一脉,开枝散叶。

热热闹闹,不再孤单。

左右正衣襟,端坐椅上,双拳紧握,轻放膝上,目视前方,面带微笑。

左右起身后,就是剑仙左右。此后出剑,不再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