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四境修士

半座剑气长城的悬崖畔,一袭灰袍随风飘荡。

流白来到此处,要与龙君前辈道别,她刚刚跻身元婴境,并且先后得到了两道纯粹剑意的馈赠。

在此练剑的九十余位托月山剑仙坯子,大多已经早于流白破境或是得到一份剑意,得以先后离开城头,御剑去往浩然天下,赶赴三洲战场。

那些游荡在天地间百年、千年甚至万年的一缕缕剑意精纯,无偏无倚,只要剑心澄澈、与之契合者,便是被它们认可的天下剑修,便能够得到一桩机缘,一份没有任何所谓香火、师徒名义的纯粹传承。

唯独一种存在,无论天赋多高、资质多好,绝无可能获得剑意的青睐。

例如蛮荒天下被列为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以及那个昵称豆蔻的少女。

流白轻声道:“龙君前辈,我即将离开此地,去往桐叶洲追随先生和师兄,不知前辈有无话语,需要晚辈捎给先生?”

城头罡风阵阵,那一袭灰袍并未开口言语。

流白也不敢催促这位性格古怪的前辈,她不着急离开城头,便望向对崖,却不见那一袭鲜红法袍的踪迹。

甲子帐下令,针对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设置了一道极具威势的山水禁制,彻底隔绝天地,流白可以清楚看到对面风景,对面城头看向此处,却只会看到白雾茫茫。

她身边这位龙君前辈,确实太过性情难测,作为万年前问剑托月山的三位老剑仙之一,他曾是陈清都的挚友,曾经一起起剑于人间大地,问剑于天,沦为刑徒之后,最终与观照一起再次沦为托月山傀儡,但是与那魂魄四散、神志不清的观照大不相同,龙君是自己舍了皮囊肉身不要,甚至任由王座白莹脚踩头颅。在战场上,龙君斩杀自己一脉的最后一位剑仙高魁。

高魁问剑,龙君领剑,仅此而已。

最终被他亲手斩断剑道最后一炷香火。

流白确实不太理解龙君前辈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事实上流白就连那个离真,都琢磨不透。离真如今还留在城头上,好像打定主意要与那年轻隐官死磕到底了。

随着一位位托月山剑仙坯子各有所得,一份份剑运大道流转,自然而然,对面半座剑气长城就会越来越单薄,那个家伙的处境也越来越岌岌可危。因为那半座剑气长城的稳固程度,与剑道气运戚戚相关,相信那个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的年轻隐官,会是天地间对此感知最清晰最敏锐的一个。

山下的凡夫俗子,懵懵懂懂,不知命理阳寿,故而不知老之将至,不知哪天才算大限将至。但是那个年轻隐官,如同每天瞪大眼睛对着一盏祖师堂长命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盏灯火的光亮,日渐黯淡。

龙君开口道:“让你先生去请刘叉返回此地倾力出剑,最晚一年,务必要迫使那小子跻身玉璞境。迟则有变。”

流白错愕不已,不知为何龙君偏要让那人跻身玉璞境,难道?不对!自己绝不能受那人的言语影响心境,龙君前辈绝不可能与他同气连枝。

于是流白心有疑惑便询问,绝不让自己疑神疑鬼,开门见山问道:“龙君前辈,这是为何?烦请解惑!”

龙君笑着解释道:“对于陈平安来说,碎金丹结金丹,都是水到渠成之事,成为元婴剑修,虽不容易,但也不算太难,只不过暂时还需要些时日的水磨功夫,他对于练气士境界拔高一事,确实半点不着急,更多心思放在了如何增长拳意之上,大概这才是那条小疯狗眼中的燃眉之急。毕竟修行靠己,他一直如同入山登高,唯独练拳一事,却是雷打不动,如何能够不着急呢?在浩然天下,山巅境武夫,确实有些了不得,可是在这里,够看吗?”

流白只觉得头晕目眩,颤声道:“他当时不是说自己马上要跻身玉璞境吗?”

“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啊?”

龙君嗤笑道:“真相自然是他随口吓唬你跟离真的,我当时本想要说他马上是元婴剑修,只是见你们信以为真,就懒得说话了。”

流白幽幽叹息一声。

龙君望向对面,道:“这小子性情如何,很难看破吗?一切被视为他眼中可见之物,无论距离远近,无论难度大小,只要心神往之且行之有路,那他就都会半点不着急,默默做事而已,最终一步一步,得偿所愿。但是也别忘了,此人最不擅长的事情,是那无中生有,靠他自己去找到那个一。他对此最没有信心。”

说到这里,龙君笑问道:“是不是不信此说?”

流白根本不知如何作答。龙君前辈这个说法,她将信将疑。

龙君无奈道:“看来是真被他那两把本命飞剑给吓傻了,我问你,一个如此年轻的九境武夫,还是以外乡人身份当了隐官并且能够服众的一个聪明人,远游、历练、厮杀不断,但是他陈平安可曾悟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拳?有吗?没有。”

流白恍然,轻轻点头。

龙君说道:“一切作为皆在规矩内,你们都忘记了他的另外一个身份——读书人。自省,克己,慎独,既是修心,其实又都是重重约束在身。”

所以越是如此,越不能让他有朝一日真正悟出一拳,因为那意味着最重修心的年轻隐官,有望能够凭借自己之力,为天地划出一道线。尤其不能让此人真正悟出一剑,大凡物不平则鸣,这个年轻人,心中积郁已经足够多了,怒气、杀气、戾气、悲愤气……

到时候被他归拢起来,最终一剑递出,说不得真会天地变色。

说到这里,龙君以无数条细密剑气,凝聚出一副模糊身形,与那陈平安最早在剑气长城露面时,是差不多的光景。

龙君伸手拨开那道山水禁制,继续说道:“他要修心,循序渐进,那就要逼得他走捷径,逼得他不讲理。哪怕成为元婴剑修,这家伙想跻身玉璞境,依旧大不易,仓促之下,多半要用上一种以折损大道高度作为代价的捷径秘法,而一旦跻身了玉璞境,他就要彻底与剩下半座剑气长城共存亡,真正成为陈清都第二。”

流白瞥了眼对面悬崖,并无那人踪影,试探性问道:“再难离开剑气长城?”

“所以不只你们担心他跻身玉璞境,其实他自己更怕。”龙君点头道,“若是他无法跻身玉璞,只能以真元婴、伪玉璞的稀烂境界,继续死守城头,那更好。刘叉一剑下去,将对面城头再一斩为二,他就要被伤及大道根本,半死不活。刘叉再多几剑,人依旧不会死,可是他的修道一途,就算彻底毁了。剑道先于武道行至断头路,他与剑气长城的合道,就会变得名不副实,便是让他跻身了十境武夫又能如何?任人宰割,坐地等死罢了。迟早有一天,无论是我,还是故地重游的你,或是绶臣、斐然,谁来出剑,其实都一样,剑剑伤他大道根本。”

他人登城即上坟,坟冢之中有个活人,实则与死人无异。

流白好似山穷水尽之时,豁然开朗见那山清水秀。

唯一碍眼的,便是龙君前辈故意打开禁制后,那一袭鲜红法袍,好像如约而至,只见他手持狭刀,一路轻敲肩头,缓缓走来,最终站在了悬崖对面。

肩扛狭刀,对峙而立。

流白先前虽然跻身了元婴境,但并没有太多欣喜,反而忧心忡忡,简直比跌境还不如。

一天不曾真正跻身玉璞境,流白一天难以释怀。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将来要想打破元婴瓶颈,就需要面对那个心魔,简直让流白觉得,跻身了元婴境,就像是走近了那人一大步。

心魔之可畏,就在于玄之又玄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资质、道法、境界,甚至心性,都仿佛天边流云,如何抵得过坚若磐石的那尊心魔?

而许多跻身上五境的得道之士,之所以能够降服心魔,很大程度上是早先根本不知心魔具体为何,既来之则安之,反而容易破开瓶颈。

一旦早早知晓了心魔为何物,所有早早准备好的破解之法,对于心魔而言,其实反而皆是它的滋养壮大之法。

但是如果流白面对心魔之时,那个年轻隐官已经身死道消,那么流白跻身上五境,反而恨不得心魔是那陈平安。因为到时候流白在内心深处,就可以维持一点灵光,深知那心魔是已死之物。

今天听闻龙君前辈一番言语过后,流白道心大定,望向对面那人,微笑道:“与隐官大人道一声别,希望还有重逢之时。”

当下有此道心,流白只觉得剑心愈发澄澈了几分,对于那场原本胜负悬殊的问剑,反而变得跃跃欲试。

陈平安面带笑意,破天荒沉默不言,没有以言语乱她道心。

流白看得出来,对方这几年并不好受,好不容易跻身山巅境,使得容貌稳固之后,反而一天比一天形神憔悴。

一位久居山中的修道之人,不知寒暑,酣眠数年,乃至于数十年,如死龙卧深潭,如神像枯坐祠庙,其实并不奇怪。

例如北俱芦洲趴地峰的火龙真人,更是以擅长大睡著称于世,披雪作衣。而新评出年轻十人之一,流霞洲的那位梦游客,应该也是火龙真人的同道中人。

或是坐忘形骸、勤修道法数年之久,其间只是小憩片刻,用以温养魂魄,也不奇怪。这类小憩,大有讲究,契合“人身大死”一说,是山上修道极为推崇的熟睡之法,真正不起一个念头,按照佛法说法,便是能够让人远离所有颠倒梦境,故而相较凡俗夫子的最是寻常的夜中熟睡,更能够真正裨益三魂七魄,神魂大休歇,故而会给练气士格外香甜之感。

从目从垂,意坐寐也,修道之人,静坐养神,无梦而睡,正是练气士跻身中五境的一个征兆。

但是一位练气士,不眠不休整整七年,并且每时每刻都处于思虑过度的境地,就很罕见了,自然会大伤心神。

故而空有境界,心神日渐憔悴。

陈平安笑问道:“龙君前辈,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是在巷子里踹过你啊,还是拦着你跟离真抢骨头了?你们俩就非要追着我咬?”

龙君笑道:“虽说只剩下半座剑气长城,但陈清都这把老骨头,确实让人有点难啃。给你熬过了这么些年,确实值得自傲了。”

陈平安转移视线,与那流白说道:“还不走?我再怜香惜玉,也是有个度的。”

流白眼神坚毅道:“今天你我一别,极有可能就是生死别离一场,你只管多说些,将来我与心魔问剑,面对的毕竟不是真正的陈平安了。”

陈平安摆摆手,道:“劝你见好就收,趁着我今儿心情不错,赶紧滚蛋。”

流白不挪步,身形纹丝不动。

龙君讥笑道:“不过悟出一点粗浅的白骨观,以此洗涤心湖戾气,心情就好了几分?禅味不可着,死水不藏龙,禅定非在定时定,你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妨说句大实话,白骨观于你而言,便是实打实的旁门左道,渐悟万年也顿悟不得。便是看出了自身化作极尽白净之骨,念头倒下,由破及完,白骨生肉,最终流光溢彩,再心神外放,无量无边皆白骨杂处,可惜终究与你大道不合,皆是虚妄啊。只说那本书上,那罄竹湖所有枉死众生,真是一副副白骨而已?”

说到这里,龙君前辈瞥了眼陈平安,轻轻摇头,不以为然道:“想要自欺欺人,将千百念头散落累累白骨上,好凭此勉强休憩片刻,那你就该乖乖躲起来,别来我这边自讨没趣。”

事实上,陈平安肯定不会在白骨观一途走得太远,就如龙君所说,只是一门试图暂时拿来“休憩片刻”的取巧之法。所以哪怕陈平安今天不来,龙君也会一语道破,绝不给他半点温养魂魄的机会。

陈平安微微皱眉,然后洒然一笑,手持斩勘,遥遥指向那一袭灰袍里边的模糊老者,道:“龙君前辈,好高的道法,为晚辈指点迷津,避免误入歧途,如何谢你?这么多年的辛苦护道,助我砥砺道心,如果不是你这副尊容,我都要误以为前辈是我家乡骑龙巷的那条左护法了。”

龙君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倒是反其道行之。”

陈平安再次转头,好奇问道:“真不走?真以为站着不动,多看我几眼,就是磨砺道心剑意了?”

流白看着那个年轻人,没来由地感慨道:“你真可怜。”

陈平安眯眼而笑。

龙君突然以一份沛然剑气瞬间隔绝天地,不让那陈平安言语有传入流白耳中的可能,甚至不让她多看对方一眼。

没了龙君的剑气压制,遮蔽半座剑气长城的山水禁制重新关门。

流白发现自己视线模糊,无法看见对面丝毫,她愣了愣,道:“龙君前辈,这是为何?”

龙君说道:“你只需要知道一点,他先前让你见好就收是对的,并且他说这句话,本就是为最后一句话做铺垫,不然他说出口,你听见了,就可以让你心魔暴长。”

流白摇头道:“我不信!”

由纵横剑气凝聚而成的老人身形,渐渐消散,再次变成空荡荡的一袭灰袍,龙君语重心长道:“走吧,没必要跟一条疯狗一般见识。以后好好练剑,若是你当真能够斩却此人显化的心魔,对你大有裨益,因祸得福,大道成就有可能比先前更高。”

流白虽然不明就里,对陈平安的那句言语充满好奇,却也不会违逆龙君教诲,更不敢将自身剑道视为儿戏,与那陈平安做无谓的意气之争,她立即御剑离开城头。

在流白离开城头后,一直站在不远处的离真来到龙君身旁。

离真委屈道:“你对流白那小娘们,可比对我好多了。”

龙君只是转头望向北边那座城池遗址。万年之前,以戴罪之身迁徙至此的刑徒,万事万物,一切由无到有。

离真问道:“你为何如此针对陈平安?”

龙君淡然道:“一个年轻人,能与我有何仇怨?只是任何一个想要成为陈清都第二的剑修,都该死。”

离真又问道:“我虽不是观照,但是也知道观照只是失望,为何你会如此?”

观照的心态,跟那十万大山当中的老瞎子差不多,剑仙张禄之辈,大抵亦是如此。对于新旧两座浩然天下,是同一种心态。

龙君收回视线,默不作声。

离真问道:“咱们这位隐官大人,当真尚未元婴,还只是破烂金丹?”

龙君懒得言语。

离真自言自语道:“不过流白由衷可怜对方,也不算奇怪。”

天地寂寥,孤单一人,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偶有飞鸟飞往城头,经过那道山水阵法之后,便倏忽掠过城头。

既然不见日月,便没有昼夜之分,更没有什么四季流转。

脱胎换骨,心神凝聚,身外有身,是为阳神,喜光明,是金丹之绝佳栖息之所。

一粒灵光,出幽入冥,无拘无束,是为阴神,喜夜游,是元婴之寤寐修行之地。

陈平安与剑气长城合道,代价不小。三者早已熔铸一炉,不然承载不了那份大妖真名之沉重压胜,也就无法与剑气长城真正合道,只是年轻隐官此后注定再无什么阴神出窍远游了,至于儒家圣贤的本命字,更是绝无可能。

离真笑了起来:“流白笨是笨了点,笨点好啊,她未来的心魔,反而不至于太过死结无解。”

龙君果断阻断天地,等于是救了流白半条命。

不然那位隐官大人只需说一句话,就可能让流白丢掉半条命。

很简单,一句“你喜欢我作甚”,就能让流白道心崩溃大半。

至于流白是不是真心喜欢,半点不重要,这恰恰才是最棘手的症结所在。

毕竟世间不喜欢,无非是个无所谓了,世间之喜欢却有千百种,缘由更有百千个。

龙君突然以剑气隔绝出一座不易察觉的小天地,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离真反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龙君沉声道:“你的那把本命飞剑,名为光阴。”

离真笑道:“是又如何?你难道不是比谁都清楚,我算是天底下最无事可做的剑修,最少也该是之一。就我这点境界,能看到什么,又能做什么?”

离真自顾自摇头,自嘲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做啊。”

离真之所以死活不愿成为观照,其根源便在于那把好似一座天地大牢笼的本命飞剑。

当年甲申帐多位年轻剑修,围杀陈平安一人,事后背箧察觉到离真的萎靡心境,当面劝说离真,如果以他当下心境,未来百年,兴许成就还不如流白。背箧还询问一心想要“远离观照得真我”的离真,这辈子到底能否不问观照、离真,只为剑修身份,真正递出一剑。而当时离真的回答十分古怪,反过来询问背箧有无走过光阴长河,并且离真最终给出了“河床”和“命运”两个说法。

老大剑仙陈清都,曾经见到一位“故友”之后,也曾有一番感慨,若是他在光阴长河当中,逆流而上一万年,重返战场,足可问剑任何一位“前辈”。

离真望向对面,喃喃道:“很羡慕你啊。”

而那个被离真羡慕的年轻隐官,腰间悬佩斩勘,正在城头上缓缓出拳。

一如当年,独自出拳而走,那时候,剑气长城的城头上犹有大小两座茅屋,老剑仙还在,连赢自己三场的曹慈也在。

相对于纷杂念头时刻急转不定的陈平安而言,光阴长河流逝实在太慢太慢,如此出拳便更慢,每次出拳,好似往返于山巅山脚一趟,每趟只挖一捧土,最终搬山。

在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之上,蛮荒天下每斩杀一位人族大修士,就会在城头上篆刻下一个大字,而且甲子帐似乎改了主意,无须斩杀一位飞升境,哪怕是仙人境,或是某位大宗之主,便可刻字,既刻大妖化名,也刻它们斩杀之人姓名。

由于大妖刻字的动静太大,尤其是牵扯到天地气运的流转,哪怕隔着一座山水大阵,坐拥半座剑气长城的陈平安,还是能够依稀察觉到那边的异样,偶尔出拳或是出刀破开大阵,更不是陈平安的什么无聊举动。

苦夏剑仙的师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周神芝。

扶摇洲一位飞升境。此外还有桐叶洲太平山老天君,太平山山主。扶乩宗宗主嵇海。三位书院圣人,其中就有君子钟魁的先生,大伏书院山主……

都已战死。

所幸没有南婆娑洲陈淳安,师兄左右。

桐叶洲玉圭宗荀渊,姜尚真也都无事。

通过这些,陈平安就能够大致判断出妖族在浩然天下的推进速度。

原本毫无意义,只会徒增烦恼。但是有了那本山水游记之后,当陈平安将所有文字一一炼化,得到了那封来自大骊国师的密信后,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然后陈平安心底就生出一个感觉,这个崔瀺,但凡脑子没病,就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送信。

崔瀺真正厉害之处,甚至不在于赌他陈平安能够拼凑出这封密信,而是笃定那只通天老狐,自号老书虫的周密,会在自己之后获悉这封密信!尤其可怕的是,在那崔瀺看来,好像周密知不知道此事,都不会改变崔瀺心中的那个既定大局。若是周密毫无察觉,当然最好;可哪怕周密当真学究天人,获悉了此事,也无碍大局。

不过这里边还藏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意思,让陈平安后悔自己脑子跟那崔瀺一样有病,竟然误打误撞拆解出了这封密信。

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桐叶洲大伏书院旧址,一只青衫儒士模样的王座大妖,心思微动,便立即让人去拿来一部山水游记,炼化了那本山水游记所有文字,略作思量,他先后中炼了“崔、巉、瀺、十、一”在内的五字,又分别试过了所有组合,最终在心湖当中得到了那封只有八个字的密信:“时机适宜,山水颠倒。”

周密哑然失笑,以心声称呼崔瀺,然后伸出一手,道:“有请崔国师,闲聊几句。”

对方本就是阳谋,赌东宝瓶洲最后能够决定天下大势的走向。

东宝瓶洲守得住,所谓的山水颠倒才有意义,毕竟留在蛮荒天下的那仅剩半座的剑气长城,依旧属于浩然天下的版图。若是守不住,崔瀺撑死了只是以命换命,至多救下一个年轻人,而且还得看对方愿不愿意离开剑气长城,与他崔瀺更换位置。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周密敢断言,陈平安一旦真的求助于东宝瓶洲失守的崔瀺,极有可能会大失所望,崔瀺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就真是一场极有意思的问心局了。

崔瀺身形缓缓凝聚在周密眼前。

周密问道:“所谓‘时机适宜’,是东宝瓶洲成功阻滞蛮荒天下大军北上,最终两座天下僵持不下之际?”

只是法相降临桐叶洲大伏书院的老儒士微笑点头,正是大骊国师崔瀺。

如果周密不是身在书院遗址,崔瀺自然不会现身。

周密又问道:“崔国师就如此笃定陈平安已经率先得到密信,再笃定东宝瓶洲一定守得住,还笃定陈平安撑得到那一天?特别是需要笃定陈平安熬得住性命之忧,不至于早早与你更换位置,不会害得你前功尽废?”

崔瀺说道:“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点脑子和担当还是有的。”

周密笑问道:“崔国师,我最后只有一个问题了,你如何确定那半座剑气长城,撑得到你所说的适宜时机?就不担心我腾出手来,亲自针对他?”

崔瀺淡然道:“你我之间,争的不只是两座天下的大势。你要是这点气魄都没有,没资格谈什么重整儒家道统,收拢文脉,立教称祖。”

周密沉默片刻,摇头叹息道:“崔瀺,原来你是要用一个陈平安的性命,加上半座剑气长城,作为诱饵,换来礼圣……不对,是亚圣与我的换命?”

崔瀺微笑道:“也可能是至圣先师亲自出手嘛。”

周密笑道:“求之不得。”

崔瀺说道:“赶紧让那托月山大祖打破天幕窟窿,我倒要看看那些被礼圣阻滞的远古神灵,能够在我东宝瓶洲折腾出些什么。”

周密点头道:“如你所愿。”

然后两人几乎同时望向扶摇洲方向,周密笑道:“惹他做什么。”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里边的那个老瞎子,早早表明了会袖手旁观。

东海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更多是选择了置身事外,甚至携道观飞升之前,还算小小帮了个忙。

那个老和尚暂时还不确定身在何方,最大可能是已经到了东宝瓶洲,可这仍然在托月山的预料之中。

唯独那位中土神洲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按照原先推算,去了第五座天下,就会留在那边,并且会将那把剑归还青冥天下的玄都观。

本不该持剑返回浩然天下的,不承想此人还是出剑了。

十四境修士,读书人白也,手持仙剑,现身于已算蛮荒天下版图的西南扶摇洲,总计递出三剑,一剑将对手打退出扶摇洲,一剑跨海,一剑落在倒悬山旧址附近,斩杀王座大妖。

嘉春七年开春时分。

飞升城祖师堂,举办了所有嫡传务必到场的第二场正式议事,所有在外建府、游历剑修,一律按时返回。

距离第一次的挂像敬香,已经时隔六年。

祖师堂大堂,当下摆放了四十一把椅子。唯独挂像下那张桌子旁,空着两把。

刑官一脉,座椅在左,隐官和财库泉府这两脉,居右。

隐约有两两对峙之势。

刑官一脉领袖,齐狩,跻身玉璞境没多久。

座椅依次南下,是两位老元婴剑修的位置,他们分别来自太象街、玉笏街的小家族,昔年分别是陈氏、纳兰两个大姓的附庸门户。

两位老人与齐狩关系平平。他们都已魂魄腐朽,至多剩下百年寿命,所以更大的兴趣是帮着飞升城开枝散叶,为年轻剑修们倾囊传授剑术。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场上,即将卸任的老人,往往都会比较耿介,敢说、敢做一些以往不敢的话或事。

如今飞升城气象一新,剑修练剑,再无门户之见,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先前通过翻检档案、整理秘录,给出了原本封禁重重的诸多剑仙遗留下的道诀、剑经。

只不过上山修行,讲究一个道不可轻传,法不可轻授。虽不能太当回事,却也不能太不当回事。所以年轻剑修必须凭借各自天赋、功劳,以及本命飞剑的品秩,尤其是飞剑本命神通的大致脉络,然后经过刑官和隐官两脉的共同勘验,才可以翻阅不同品秩、条目的众多秘档、剑谱。门槛依旧有,但是相较于以往的剑气长城,门槛低了太多太多。

不但如此,隐官一脉还拿出了一门改善过后的剑气十八停修炼之法,对飞升城所有剑修公开,剑修皆可修炼。据说这新十八停,最早传自阿良,早年只有宁姚、陈三秋、叠嶂在内这拨屈指可数的年轻人得以修炼此法。

陆陆续续有剑修跨过大门,在各自椅子上落座。

不但绝大多数都是年轻面孔,而且更是名副其实的年轻岁数。

这些年纪轻轻的天才,境界最低也是龙门境剑修。还有几位尚未二十岁的剑仙坯子,属于例外。有小道消息说,这五个跻身中五境却仍未地仙的少年少女,极有可能是隐官一脉剑修的候补人选。

飞升城祖师堂内,老人太少,年轻人太多。这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仙家祖师堂,都是绝无仅有的场面。

离着定好的时辰,约莫还差一炷香工夫。

齐狩已经落座,主动微微侧身,与身旁一位元婴老剑修议事。如今刑官一脉剑修,在飞升城权柄最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齐狩事必躬亲,飞升城周边八处山头的选址、安置压胜物、打造山水阵法,都需要齐狩定夺,能够在这种忙碌形势中跻身上五境,足可见齐狩惊才绝艳的资质。

而齐狩这些年来,始终没有一味专注练剑,刻意追求那个玉璞境,而是年复一年,为飞升城奔波忙碌,这为齐狩赢得不少的人心。

由于宁姚尚未现身,所以祖师堂内氛围暂时还算比较轻松。

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飞升城祖师堂,宁姚一人,可占一半。

郭竹酒将行山杖横放在两侧椅把手上,轻轻晃荡双腿,她旁边分别坐着个老姑娘和公道话。

顾见龙以心声言语道:“绿端,宁姚怎么还没有跻身飞升境?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啊。”

关于宁姚的称呼,其实是旧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一大难题。称呼为隐官大人,好像不太妥。直呼其名,似乎更不合适,毕竟宁姚已经是一位千真万确的大剑仙。可要说喊宁大剑仙,又太生分了。所幸宁姚先前自己开口了,直呼其名就可以。最终没人客气,也不敢跟宁姚客气。何况隐官一脉剑修,本来就都不是什么客气人。

郭竹酒双手轻拍绿竹杖,同样以心声嗤笑道:“你懂什么,什么都懂不得,这是师娘给他们刑官一脉剑修留点面子。”

董不得突然一巴掌拍在郭竹酒后脑勺上。

郭竹酒一个双手抬起,胡乱拳架,双肩一震,好似给她辛苦打散了董不得的那份“拳意”,然后恼火道:“董姐姐,吗呢,我又没说你坏话,天地良心!”

董不得一手的手指间,正在灵巧翻转一枚霜降玉材质的藏书印,微笑道:“手痒。”

郭竹酒小声埋怨道:“隐官师父不在,隐官师娘还没来,你就可劲儿欺负我吧。”

王忻水突然问道:“米大剑仙,还有曹衮、玄参两位好兄弟,还算咱们隐官一脉的剑修吗?”

顾见龙白眼道:“傻了吧唧不是,多搬几条椅子很难吗?咱们避暑行宫自家谱牒上,不还留着他们的名字?”

王忻水点头道:“在理,在理。”

早年避暑行宫,顾见龙、王忻水、曹衮、玄参,发自肺腑地称兄道弟,视彼此为同道中人,于是被董不得称呼为隐官座下四大狗腿,然后四人加一起,等于一个郭竹酒。

罗真意,没来由有些伤感。

在如今的飞升城,罗真意有点类似剑气长城宋彩云、周澄、纳兰彩焕这些前辈,不但天生姿容绝美,还注定会成为剑仙。

当年避暑行宫,愁苗剑仙还在,林君璧、宋高元这些外乡年轻人都在。

光是看林君璧和曹衮或是玄参下棋对弈就很有意思,双方身后的臭棋篓子一大堆,却一个比一个喜欢当狗头军师。

有个双手笼袖一旁观战的年轻人,棋术不高,却最喜欢胡乱指点,唯恐天下不乱。

曹衮或玄参若是赢过了林君璧,自有郭竹酒领衔其余四大狗腿,对他吹嘘拍马,输了棋,那人就理直气壮撂下一句“怪我咯?没道理嘛”。

范大澈落座后,神色肃穆,沉默寡言。他是隐官一脉剑修最坐有坐姿的一个,也是最伤感的一个。

最喜欢的姑娘,已经嫁为人妇,曾经街上偶遇,她的孩子都晓得喊他范叔叔了。不知为何,他当时只是有些失落,却反而不再痛彻心扉了,看着眉眼似她的那个孩子,范大澈只知道当时自己释然地笑了,只是不知自己那份笑容,落在已为人妇、再已为人母的女子眼中,又会是什么模样。

最要好的朋友陈三秋,去了浩然天下。

最信任的年轻隐官,独自留在了剑气长城。

十分怀念那一声“大澈啊”。

范大澈悄然转头往后看去一眼,自嘲一笑,便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屏气凝神,默默温养剑意。

范大澈自知自己的剑道资质,比不过任何一位隐官一脉剑修,是一路跌跌撞撞、历经坎坷才跻身的金丹境,而且郭竹酒、顾见龙他们,不但先天资质极好,而且后天努力更是远超常人,所以范大澈压力不小。

身为刑官二把手的捻芯,几乎从不抛头露面,平日里身穿一袭宽大法袍,已是元婴境瓶颈修为,却不是剑修。她的真实身份,好像连避暑行宫都不太清楚。在飞升城横空出世,然后莫名其妙就成了刑官一脉的大人物。

她是飞升城最新的四大古怪之一。

捻芯的那把座椅,位于刑官和两位元婴老剑修之后。

不过捻芯与那宁姚一样,尚未露面。

捻芯座位往南的三把椅子,也坐着四大古怪之一。

是三位师出同门的金丹剑修,虽为男子却身穿女子衣裙。

他们来自昔年毗邻种榆仙馆的那座剑仙私宅簸箕斋,凭借他们师父传下的那门神通,如今三人负责帮助飞升城寻觅年幼的剑修坯子。

其实他们更愿意成为隐官一脉剑修,但是对外宣称暂领隐官一职的宁姚没答应。

簸箕斋那位与阿良私交极好的老剑仙,收藏了众多古砚台,所以歙州、水玉、赝真这三位境界不高、杀力却尤其出众的金丹剑修,与年少时喜欢翻墙串门的郭竹酒,又最是熟悉不过。

故而一座祖师堂,虽说派系分明,但之间的渊源关系,实则千丝万缕,或投缘为友,或祖辈香火情,相互牵扯在一起。

一名女子跨过大门,悄然落座,其间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连眼神交汇都没有。

来人正是捻芯。

捻芯开始闭目养神,今天议事,她注定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如今飞升城想要成为刑官一脉成员,练气士当中唯有剑修有此资格,这是飞升城的一条铁律。

反观隐官、财库泉府两脉,就无此约束,诸子百家练气士,都无碍。

刑官一脉,若非练气士,就只有以旧躲寒行宫作为发轫之地的纯粹武夫,才能够在刑官谱牒上写下名字。

旧躲寒行宫武夫一脉,聘请那个酒铺代掌柜郑大风,作为教拳人。

只是郑大风婉拒了飞升城的供奉一职,答应为姜匀、元造化那拨少年少女传授拳法,只收取一笔俸禄。

如今刑官辖下武夫一脉,人数骤增,已经六十余人。除去最早被白炼霜教拳的姜匀那十人,以及城池落地之初,捻芯新收的两个孩子,第三拨几乎多是五六岁的孩子。

习武一事,虽然对资质的要求远远不如剑修,但是学拳要趁早,是定论。

故而最终刑官一脉,无形中就出现了一脉三山头的格局。

齐狩手握大权,捻芯负责栽培武夫,此外两位元婴老剑修与来自簸箕斋的三位金丹剑修比较合得来,因为一方传授剑术,一方寻找剑修坯子,双方合作顺畅。

不过哪怕如此,管着将近半数剑修的齐狩,还是当之无愧的飞升城权势第一人。

齐狩与身旁老剑修聊过了正事,重新恢复坐姿,瞥了眼对面那张椅子。

对面那隐官一脉,宁姚领衔,此外是董不得、徐凝、罗真意、顾见龙、王忻水、常太清、郭竹酒,还有个范大澈。

目前总计九人。相较于山头林立的刑官一脉,隐官一脉人数更少,而且人心显然更为凝聚,远远不是刑官一脉能够媲美的。

在宁姚第二次远游归来之时,齐狩发现她分明已是仙人境瓶颈,名副其实的大剑仙。

可在所有飞升城剑修看来,宁姚御剑返乡之时,竟然没有破境,才叫人觉得意外。

由此可见,宁姚在飞升城剑修心中的地位。

成为剑仙很难,成为大剑仙更难,成为一位飞升境,更是登天难。

但宁姚是唯一的例外。

齐狩对此谈不上有任何愤懑,因为飞升城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存在。

毕竟如今这座天下,群雄割据,不独有一座飞升城。

无非是剑道一途,注定争不过宁姚,但是齐狩却有一整座天下可以去争。

齐狩视线微微偏移。

高野侯的那把座椅,位于宁姚一侧。

此人比齐狩更早来到祖师堂,如今还是元婴境,想要跻身玉璞,不是三五年就能够成的。一步慢,步步慢,齐狩并没有将高野侯视为对手,甚至愿意与邓凉一样,与高野侯成为朋友。

泉府,管着飞升城的财政大权,衣坊、剑坊、丹坊三坊合并,以元婴剑修高野侯为首,只不过高野侯作为财神爷,自身并不擅长钱财事,真正管事的,还是从晏家和纳兰家族当中提拔起来的几位剑修,年岁不低,境界不高,但是最适合当账房先生。

泉府,光看名字,就知道是那位年轻隐官的手笔了,不然不至于这么文绉绉。

齐狩曾经跟陈平安在城头并肩作战。

在战场上,双方不是朋友胜似朋友,陈平安还与齐狩主动做过一笔大买卖。

不过战场之外,两人各凭本事恶心对方,却也不至于到分生死的地步。

齐狩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一点,如果那个家伙跟着来到这座天下,自己肯定要处处束手束脚,但说不定更能生出一分斗志。

而且除了齐氏家族底蕴深厚,自家老祖齐廷济,毕竟是唯一一个依旧位于剑道巅峰的老剑仙。哪怕齐廷济如今身在浩然天下,继续仗剑杀妖,对当下的飞升城而言,也依旧是一种巨大的威慑。

邓凉的位置,位于靠近大门处,所以与几位资历最浅、资质却好的孩子为邻。

这不太合规矩,身为飞升城第一位记名供奉,座椅怎么都该在高野侯、捻芯附近。

是邓凉执意如此安排。这也让邓凉在飞升城本就不差的人缘,变得相当好。

他出身皑皑洲大宗门九都山,作为嫡传,又是元婴剑修,是九都山肃然峰的山主,返乡之后,以闱编郎身份,秘密位列绿籍,这比成为祖师堂嫡传更加艰难,因为一旦跻身九都山的仙家绿籍,修士就能够分走宗门一部分山水气运。

邓凉是旧隐官一脉的出身,同时又与刑官领袖齐狩关系莫逆。所以邓凉选择两不投靠,有意与隐官一脉稍稍拉开距离,是极有分寸的明智之举。

邓凉来此就三事。

自己练剑破境,求个大剑仙。

见一见心爱女子董不得,但不奢望更多。

再就是成为飞升城和九都山的那座桥梁,邓凉也希望自己能够为飞升城做些实事,以及尽量避免刑官、隐官两脉剑修之间的势同水火。所以邓凉的位置,必须不偏不倚,许多以供奉身份说出的言语,才能让飞升城剑修真正听得进去。

他此次游历飞升城,带来了相当数量的宗门特有仙家物资,情意重礼不轻,分别是那山下君主最为青睐的岁旦酒,以及重思米和却鬼符。

邓凉此次来到第五座天下,随身携带了宗门专门赐下的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其中有:蕴含充沛灵气的仙家酒酿岁旦酒,六十坛;名为重思米的仙家稻,米如石榴籽,色泽鲜红,味如菱角,总计八百斤,最适宜当作下五境修士的药膳,是山上修士一等一的食补。

而那三百张却鬼符,更是珍贵异常,在皑皑洲又被誉为绿筋金书。符箓材质是九都山独有的一种仙家树叶,制成符纸之后,绿筋在日光、月色照耀下,金光流转,张贴一张符箓,宛如一尊有灵门神,庇护家宅。

这些仙家物资全部被邓凉赠送给了泉府。

宁姚现身大门外。

祖师堂内诸多小声攀谈,瞬间停止。

这些年间,宁姚破境、远游两不误,对这座天下的了解程度,不作第二人想。

宁姚没有落座,而是为飞升城祖师堂挂像上香。

刑官齐狩,泉府高野侯,分别紧随其后。

三人的九炷香,都由祖师堂最年长者给出。

这是飞升城祖师堂第一场议事新订立的一条规矩,由宁姚提出,无人提出异议。

今天负责递出香火之人,正是刑官一脉的元婴老剑修之一,这是老人第一次为三人递香,竟是有些热泪盈眶。

先前此地每年都会有几场议事,只是隐官宁姚皆远游在外,她不现身点香,就算不得真正的飞升城议事。

加上先前议事,往往祖师堂人数空了一半椅子,老剑修每次为齐狩、高野侯递出香火,都无今天这般心境。

除了这三人上香,其余祖师堂人员皆起身。

宁姚落座后,并不言语。

齐狩说道:“开始议事。”

此次兴师动众的祖师堂议事,刑官一脉,哪怕是两位元婴老剑修,和歙州在内三位金丹修士,其实都比较担心飞升城祖师堂即日起成为一言堂。

有此担忧,不全是出于私心。

宁姚第一次返回飞升城,就一剑砍了齐狩,是举城皆知的事情。那么会不会以后每次隐官一脉“受了委屈”,不管有无道理,宁姚就是干脆利落递出一剑了事?

没有人会怀疑宁姚的一城领袖身份,甚至都不会觉得宁姚会假公济私,道理太简单不过了,没必要,宁姚根本瞧不上这些所谓的权柄,她如今视野所及已是飞升境壮丽光景。连同刑官齐狩、泉府府主高野侯在内都很清楚,想要成为第五座天下的第一大宗门,飞升城可以缺少任何人,唯独不能缺少宁姚。

可是飞升城想要稳稳屹立于第五座天下,终究不能全部依仗宁姚的境界和剑术,来帮助飞升城解决所有事情。

所以就有一拨老剑修,来此之前就私底下碰头,大致意思,都是希望宁姚能够干脆脱离隐官一脉,成为一个地位超然的存在,或者可以更直接一点,就是成为陈清都第二。

大事皆由她一言决之,但是飞升城平时庶务、寻常琐碎,宁姚最好就别插手了,大可以专注练剑,一举跃升为这座天下的第一位飞升境剑仙!

供奉邓凉,对于飞升城当今三脉的大致心思,了然于胸。

到底是九都山这种浩然天下大宗门出身的谱牒仙师,早年又做过许多年的山泽野修,邓凉没觉得这些纷杂心思,就一定是坏事。甚至会觉得如今的飞升城,若是不去说战力,反而要比早年的剑气长城,更加朝气勃勃。

太象街、玉笏街犹在城池之中,只是如今再无什么名副其实的豪门家族、剑仙家主。

老人,真没剩下几个了。

毕竟剑仙,几乎都战死在了遥远的家乡。好像那场战争,老大剑仙有意逼着所有剑仙、老人,为年轻人让出一条道路来。

虽然这里如今是异乡,但是终究有一天,会成为飞升城越来越多年轻人、孩子的家乡。

齐狩率先开口,所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汇总、筛选所有仙家势力的消息,重点是那些“宗”字头门派,例如位于天下最东边的白玉京、玄都观、岁除宫。

再一个是收集关于所有在此跻身玉璞境的天才修士的相关谍报。例如桐叶洲女冠黄庭,已经是玉璞境,在一处山头,打造石碑,剑刻“太平山”三字。此外,还有一个化名杨横行的男子,既是远游境武夫,又是元婴修士,不容小觑。

除了宁姚独自御剑远游四方,还有四拨刑官剑修,分别去往某个方向,探查消息,收集了大量来自扶摇洲、桐叶洲的山水邸报。

齐狩说道:“我们按照避暑行宫旧例,编订正副两册,一个记载所有宗门势力,一个记录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何?”

宁姚点了点头。

高野侯说道:“无异议。”

经过六年的不断扩张,由于飞升城位于天地中央的缘故,开始与外方有越来越多的接触。剑修不断外出远游,他人纷纷游历至此。

除了飞升城不断壮大,井然有序,人人肉眼可见,许多别家人事,也都逐渐浮出水面。

年轻十人当中,白玉京道士山青,是道祖关门弟子。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环锡杖,独自远游。

候补十人之中,又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蜀中暑,已经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此外,这座天下已经有多位玉璞境修士,比如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某位女冠。

隐官一脉,反正一切都有旧例可循,按部就班就是了,事实上旧避暑行宫还早有谋划,给出了一份详细方案。

旧避暑行宫,曾经留下一本内容翔实的书,由年轻隐官亲笔书写,林君璧、宋高元在内的所有外乡剑修,合力编撰此书,分为如下篇目。

架构篇,其中包含北俱芦洲披麻宗,春露圃,桐叶洲太平山,宋高元所在的鹿角宫,林君璧所在邵元王朝的庙堂、沙场,等等,其运转方式,皆是一个个案例。

外拓篇,讲如何打造仙家府邸、布置阵法、对外安插谍子,以及各洲宗门、雅言、风俗,又细分为十二大条目。

人心篇,其中就有如何打造学塾,以及相关的注意事项。

山水篇,专门讲解浩然天下的各地五岳、山水神灵。

这本洋洋洒洒十余万字的书,被隐官一脉删去了人心篇之后,祖师堂成员人手一本。所以如今飞升城剑修,对于那座浩然天下的烦琐规矩,兴许还不算真正熟悉,但是绝不至于陌生。

“刑官,我有话要说。”顾见龙突然起身笑道,“刑官一脉其中两拨剑修,总计十四人,在分别去往南北两个方向的途中,都与桐叶洲、扶摇洲修士起了不小的冲突,听说还杀了人,回了飞升城之后,酒桌上都是在说那两洲修士皆废物,我听说之后,都要觉得好像浩然天下那两洲的修士,金丹境完全可以视为观海境了。若是属实,我顾见龙一个金丹剑修,岂不是可以一人就横行南北两处了?反正如今天下元婴不多,玉璞更少。”

顾见龙最后补了一番言语:“当然,刑官一脉两拨剑修所杀之人,都是该死的,这一点,我要说清楚。可话又说回来,如今所谓的一个该死一个该杀,暂时还只是通过刑官远游剑修的言论来判断,至于事实如何,是不是与真相有出入,需要我们隐官一脉进一步确认。一家人关起门来,不怕丑话说前头,确定了真有剑修出门在外,肆意滥杀,帮着咱们飞升城赢得偌大威名,好意心领,必须还礼,我到时候可是要登门找人讲道理的。”

名为水玉的簸箕斋金丹剑修,微微皱眉道:“顾见龙,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王忻水与之针锋相对,皮笑肉不笑道:“水玉兄,人间当真有小事?哪个大事不是小事来。”

那与顾见龙和王忻水关系都不差的水玉,正要继续言语,却被师兄歙州以心声拦阻下来。

一位刑官一脉的年轻剑修讥笑道:“当年大战之时,某些人出力不多,如今闲了,对付起自家人来,倒是不遗余力。若是如此,我看以后只要遇见了外人,我们飞升城剑修就主动让道,遇事先道歉,如何?”

难不成就你隐官一脉剑修可以说阴阳怪气的言语?谁不会!

董不得和罗真意几乎同时要站起身。

不承想宁姚看了一眼那年轻剑修,转瞬之间,那剑修连人带椅子飞出祖师堂大门外。

然后宁姚说道:“议事完毕,就换个人,换条新椅子。”

那个年轻剑修摔落在地后,又惊又惧更恨,他正要开口说话,然后好似被剑气笼罩全身,变成一个惨不忍睹的血人,当场昏死过去。

宁姚说道:“继续议事。”

齐狩神色从容。高野侯无动于衷。一位元婴老剑修欲言又止。

邓凉轻轻叹了口气,门外那人,说话就全然不过脑子的吗?

顾见龙之言语,就事论事,门外那个却偏偏对人,并且针对了整个旧避暑行宫一脉剑修。

大节私德,善恶功过,对错是非,何其复杂。一旦对人不对事,如何讲得清楚某个道理?

宁姚看着寂静无声的众人,淡然说道:“坐在这里的人,可以不是剑修,可以境界不高,但是脑子不能太蠢。飞升城如今就这么点人,不过是圈画出千里地,就已经略显捉襟见肘,所以玩弄山下庙堂党争那一套,还早了点。祖师堂议事,唯一的规矩,就是对事不对人,喜欢对人不对事的,就别来这里占位置了。”

宁姚随后望向齐狩,问道:“此人在刑官一脉内的举荐人、担保人,各自是谁?”

齐狩报上两个名字。祖师堂内立即站起两名金丹剑修。

宁姚转头对徐凝说道:“将此事记录下来,再去翻翻门外那人的档案。”

徐凝起身领命再落座。

宁姚缓缓道:“连同隐官一脉在内,所有人说事情,说话都注意点。以前在剑气长城议事,一般玉璞境都没资格露面,仙人境才能现身,只有老剑仙才能开口说话。”

顾见龙立即点头道:“知道了,会注意。”

宁姚转头望向祖师堂大门外,冷笑道:“不足七年,就这么一个个心比天高了吗?百年之后,岂不是个个天下无敌。”

一时间氛围凝重至极。

邓凉只得站起身,解释道:“如果我们还将所有飞升城剑修之外的练气士,视为潜在敌人,那么我们飞升城终有一天,会沦为一处四面树敌的兵家孤地。如果我们还将天下所有练气士视为杀力低下的绣花枕头,那我们肯定要吃大亏,会被其他势力施以合纵连横之术,我们迟早会发现与人问剑,根本不在剑上,只会意外横生,逐一身死道消。”

邓凉逐渐加重语气:“心中如何想,手上如何做,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如果我们祖师堂剑修都如此托大,可见门外剑修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喜欢将所有外人视若鸡犬蝼蚁,觉得他人之性命无足轻重,一切可杀可不杀之人,一律以剑杀之,那么我觉得飞升城不用去争什么天下,能够在百年之后,侥幸站稳脚跟,就可以与祖师堂挂像烧高香了。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与飞升城剑修相比,境界不高,杀力不够,又如何?山上厮杀,钩心斗角,阴谋重重,伏线千里,动辄深埋百年,所以才能够杀人无形,这番言语,不是我邓凉故作危言耸听!”

邓凉最后抱拳道:“若是在浩然天下别家宗门,一位供奉终究还是半个外人,这种会得罪所有人的言语,其实是不该说的。我之所以还是忍不住,是因为邓凉所站之地,值得我斗胆为诸位泼上一盆冷水!”

簸箕斋剑修水玉起身道:“受教了。”

高野侯难得主动开口:“在这座天下,我们飞升城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在未来百年之内,哪怕我们人心一盘散沙,也不会有哪个势力能够与我们掰手腕,但是想要长远发展,就如邓供奉所言,得用心学一学浩然天下练气士的长处,为我们飞升城取长补短。到时候我们既有天下独高的剑术,又有不输他人的权谋手腕,飞升城才有希望在这座天下一家独大。不然百年之后,积弊尽显,再来拨乱,就晚了。大势一去,飞升城哪怕依旧拥有最多的剑仙,也于事无补。”

这是老成持重之论。祖师堂在座剑修,都觉得理所当然。

齐狩附和道:“剑修和人心,才是飞升城的立身之本。除此之外,境界高,地盘大,人数多,都是纸面优势。”

高野侯点头道:“所以当务之急,是为飞升城刑官、隐官、泉府三脉权力,圈画出极其清晰的界线,减少不必要的消耗。三脉,除了明确知道必须要做什么,还有我们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都应当人人心中有数。”

这番话,其实算是高野侯所在泉府一脉,为刑官一脉“仗义执言”了。

看似不合理,其实极为合适。大概这就是高野侯的大局所在。

高野侯早有腹稿,开始阐述三脉的职权、界线所在。

在这期间,刑官一脉当中,有歙州提出异议,隐官一脉,徐凝和罗真意有不同意见。

只是有先前那场意气之争作为铺垫,当下三脉剑修的就事论事,哪怕有些争执,还是显得十分轻松的。

最终三方谈定此事,只剩下一些细节需要继续磨合而已。

宁姚始终一言不发。这些事情,确实是董不得、徐凝他们比较擅长处理,所以宁姚就懒得多说。

宁姚从来不太喜欢管闲事,等到她都觉得需要管上一管的时候,那就说明飞升城出现了不小的问题。

齐狩接下来的盖棺定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从今天起,飞升城剑修高人一等的心思,可以有,但是别太明显。祖师堂内,喜欢以境界高低来决定道理大小的习惯,也要改一改。”

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望向宁姚。因为齐狩此语,似乎意有所指。

不料宁姚神色如常,说道:“隐官一脉剑修,以后若有任何逾越规矩的行事,刑官、泉府两脉,都可以越过我,直接按律责罚。并且每次责罚,宜重不宜轻。”

这让众人既大为意外,更如释重负。

奇怪的是,那些隐官一脉剑修,个个神色平静,没有半点委屈。

宁姚信得过隐官一脉所有剑修。

再者她一想到短则数年,至多数十年,要么她去找他,或是他就来这里,到时候都让他忙去啊。她不愿意打交道的这些事情,反正他是最擅长的。况且避暑行宫的风气、规矩、情理,本就是他一手造就。

以后记名、不记名的供奉客卿,以及来此游历或是扎根定居的外乡人,注定会越来越多。飞升城会逐渐变得鱼龙混杂。外乡人与飞升城本土剑修之间的冲突,或明或暗,只会不断累积,还会反过来影响飞升城本土剑修的人心,人心之复杂,甚至要比昔年剑气长城更加麻烦。

避暑行宫那本书的人心篇,早已坦言此事,既然选择了这条崭新道路,就只能一步一看一回头,有错改错,每改一个错,非但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一种收获。那人断言,只要我们用不断纠小错趋向于最终无大错的笨法子,人心就一定不会大乱。

“别学浩然天下那些‘宗’字头山门,更多本事是掩盖错误,我们剑气长城剑修,一定要有那改正错误的魄力和实力。”

在书上这句话后,那人额外多写了一遍“一定”二字,落笔极重,力透纸背。

手中权力一大,往往倨傲心重。剑气长城的剑修,既然已经再无蛮荒天下这样的生死大敌,那么真正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了,所以此后要多修心。

祖师堂议事,只要出发点是为了飞升城,那么隐官一脉所有剑修,就一定要容得有人说难听话,容得有人拍桌子骂娘,而这类人出了祖师堂大门,绝对不能被他人记恨在心,更不能被排挤在外。

一旦愿意讲理之人越难讲理,久而久之,最终一一沉默,那么祖师堂有无剑仙,剑仙数目是不是冠绝天下,就意义不大了。

还要让城池里长大的所有孩子,一定要记住那些前辈剑修,也要记住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剑修,两者都要牢牢记住。通过一座座学塾,通过一位位夫子先生,教会他们到底何谓剑修,真正的剑仙又是什么风采。

书页最后还夹了一张纸,一贯楷书写字批文的年轻隐官,破天荒以行书写下一句言语:让你分心,非我所愿。

郭竹酒是第一个翻书的,找到了这张纸,大摇大摆拿去向师娘邀功,结果宁姚接过纸张后,可怜郭竹酒就是脑袋叩门,咚咚咚。

宁姚沉默片刻,只额外说了一句:“至于我对谁出剑何时何地出剑,谁都可以试着拦阻。”

郭竹酒快速拍掌,手心不碰,毫无声息,极有技巧。

不过无形中已经带着隐官一脉大退一步的宁姚,补上这句话后,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心情沉重,反而更多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

好像宁姚在,她来说这种话,更能证明如今的飞升城,还是曾经的剑气长城。

还是那个剑修如云、剑仙最风流的剑气长城。

还在那个以一城剑修抵抗一座天下妖族的家乡。

宁姚言语过后,一边听着议事,一边分心神游万里。

她如今对一位来历不明的剑修比较在意,就是那个同样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列的刘材。

一人拥有两枚养剑葫,以养剑葫心事温养飞剑碧落,以养剑葫立即温养飞剑白驹。

所以此人,才是唯一让宁姚比较关注的外人。

并不是因为那个“与宁姚做同境之争,唯有刘材百年后”的说法,而是刘材的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实在太过奇怪,冥冥之中,简直就是最为针对,甚至可以说是专门克制陈平安。

飞剑白驹,无视光阴长河,压胜陈平安的那把笼中雀。

飞剑碧落,一剑可破万剑,正好针对陈平安的井中月。

宁姚微微皱眉。

齐狩继续说那带队历练远游一事,毕竟没有了那座剑气长城,剑修的成长速度,就要慢太多太多。还有往南北两处安插谍子、拉拢外方山头势力一事。以及拣选武夫坯子一事,还要为飞升城目前六十余位纯粹武夫,分出个辈分高低来。想要做到真正的传承有序,一些个看似繁文缛节的事情,必不可少。

至于培养谍子死士一事,事关重大,这就涉及了别开一脉的可能性。或者是由隐官一脉剑修,全权负责,凭此增添一份权柄。

齐狩对此早有决定,提出此事后,直接说道:“此事交由隐官一脉负责就是了,不然仅仅监察飞升城,过于大材小用。”

邓凉轻轻点头。

身为刑官,该有此肚量。既能防止隐官一脉对刑官一脉吹毛求疵,每天仿佛双方都在大眼瞪小眼,导致内讧消耗太多,也可以让最是熟稔谍报、战役运转的避暑行宫剑修,彻底放开手脚,帮助飞升城真正放眼整座天下。

经过今天这场祖师堂议事,邓凉对齐狩、高野侯,以及歙州在内三位地位会越来越高的剑修,都有了更深的认知。

在邓凉看来,兴许歙州、水玉、赝真三位拥有独门师传神通的剑修,暂时都还不清楚,同门师兄弟的三人小山头,外加那两位老元婴,其实是类似半个吏部外加半个兵部衙门的关键存在了。而且相较于两位老人,歙州三人更年轻,大道成就更高。

所以邓凉有机会肯定会找他们三人喝酒的,邓凉从来承认且正视自己的私心。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随后讨论了被宁姚斩杀颇多的那些古怪存在,身份类似远古神灵的余孽,但是又与古书记载存在差异。

高野侯询问能否收为己用,作为坐镇气运、聚拢灵气的山水神灵。

宁姚说道:“很难收服,勉强有机会。隐官一脉事后会拿出本册子,但是这本册子,不宜流传开来。”

如今能够斩杀这类存在的修道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数。所以册子上每一个字,其实都是神仙钱。

齐狩沉声道:“除了隐官一脉剑修,祖师堂之内,至多十人可以翻阅,稍有泄露,都要被隐官一脉追责到底!”

此后刑官一脉又有事可做了,齐狩打算调拨出十位地仙剑修,专门去与这类存在打交道。

高野侯要求同行。因为这些存在占据的山头,往往拥有数量可观的天材地宝,甚至可能会出现洞天福地大机缘,桐叶洲太平山那位女冠,已经证明了这点。

而管着所有神仙钱的泉府,当然不会坐视不管,更没有理由置身事外。就算高野侯要当闲云野鹤,其他泉府下属修士也会跳脚骂娘。毕竟钱权不分家。如今泉府不知怎的流传出一句,咱们泉府剑修境界不够,就用堆积成山的神仙钱拿来凑。尤其是那些个比较年轻的剑修,一个个嘴边动辄什么捡破烂也是一门手艺活儿……

风气堪忧。

如今飞升城四大古怪,一是宁姚的不当城主。至于宁姚的破境,反而最不奇怪。

二是捻芯的真实身份。

三是簸箕斋三剑修的女子装束,以至于去年刚刚拜在歙州、赝真门下的两位年少剑修,一同拜师之前,都苦着脸询问是不是要穿娘们衣裳啊。这把歙州给气了个半死,师弟水玉就学那顾见龙说了句公道话,笑着询问俩兔崽子,穿女子衣裙咋了,当年那位隐官大人在战场上都穿,不一样婀娜多姿?!

最后就是泉府年轻一辈账房先生的两眼放光、四处敛财了。

之后议事,都非小事。

一位元婴老剑修禀报了如今飞升城的剑修人数,以及未来百年本土剑修的预测人数。

水玉便提议由他带队远游,剑修人数不用多,三五人足矣,他要为剑气长城寻觅外乡的剑修坯子。

高野侯建议在飞升城藩属八处山头之外,再开辟出四座城池,既可以分镇四方,又可以接纳更多人。与此同时,一定程度上还能够防止外人对飞升城内的快速渗透。

而紫府山在内的八处山头,坐镇人选也在今天得以顺利通过,刑官一脉五人,泉府一脉三人,其中一把交椅,是高野侯争来的,泉府修士与刑官一脉争了个面红耳赤。

隐官一脉人数太少,也不适宜,就没有掺和,倒是顾见龙替泉府一脉说了几句公道话。

在高野侯提出再开辟四座新城后,罗真意开口说隐官一脉剑修,或是他们扶植起来的台面人物,将来必须占据一座城池,担任藩属城主。

高野侯与齐狩对视一眼,先后认可此事。

谈到了城池建设,罗真意就又顺势提及远离飞升城的“飞地”一事,说此事必须早做准备。

这亦是一桩既至关重要又需慎之又慎的大事,因为极有可能会与各方势力起冲突。

由于先前隐官一脉问责刑官剑修,又有邓凉一番肺腑之言,使得祖师堂内修士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实在是担心触霉头。

宁姚冷声道:“如今天下,除了东西南北四端尽头,其余各处都是无主之地,没什么名正言顺的山头,我们去极远处,在四方各自寻一高处,矗立一碑,分别篆刻下‘剑’‘气’‘长’‘城’四字,有不服者胆敢与我们争抢地盘,都以问剑飞升城视之!若是据守剑修接不住对方的神仙术法,我去问剑!”

祖师堂内,人人吃下一颗天大的定心丸。

邓凉会心一笑,佩服不已。

不愧是宁姚。一个从不曾去过避暑行宫的女子。

宁姚起身说道:“剑修就是剑修,再过一百年一千年,这座飞升城祖师堂,必须最少有半数人得是剑修。不管以后如何,千年万年,如果几座天下,到时候只剩下最后一位剑修了,这个人也必须身在这座祖师堂内。

“百年之后,飞升城剑仙的数量,必须多过这座天下其他剑仙的累加。

“天下剑修,飞升城最多。天下剑道,飞升城最高。这不是什么壮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宁姚身穿法袍金醴,背剑匣,眉眼飞扬。

齐狩率先站起身,笑道:“高府主怎么讲?何时玉璞境?”

高野侯起身笑道:“不会让刑官等太久的。”

祖师堂内众人,尤其是那些剑仙坯子,人人眼神坚毅。

两位元婴老剑修同时起身,那负责祖师堂递香的迟暮老人,抱拳沉声道:“那就拜托各位了!”

太象街陈氏府邸,这些年有个性情孤僻的孩子,喜欢晒太阳,深居简出,偶尔在陈氏府邸大门口那边,看几眼外边的大街。

名为陈缉。这是他给自己取的新名字。

一座飞升城,知道他本名的,只有隐官一脉宁姚,刑官一脉捻芯,泉府一脉高野侯。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陈氏家族的一位死士,死士名义上是金丹剑修,却是事实上的元婴。这位元婴剑修不但极其年轻,资质极好,并且对太象街陈氏忠心耿耿,随时可以为这个名为陈缉的孩子慷慨赴死。

熙,光也,广也。

缉、熙皆明也。《大雅》文王篇,则说那“缉熙,光明也”。

镇定民心,缉宁外内。制礼作乐,有身致太平之功。

如今不过七虚岁的陈缉,或者说曾经的剑气长城老剑仙陈熙,其实是读过不少书的。

不然陈氏家族也不会有陈三秋这样的子孙。

太象街陈氏曾经有个小风俗,一年当中,在陈熙城头刻“陈”字的那天,会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太象、玉笏两条街上的孩子们,经常一大清早就开始扎堆,等着捡取那些珠子。一辈辈一代代的孩子当中,有过很多未来成为剑仙的,也有过更多来不及成为剑仙就战死的。

今天陈缉站在门口,看着那条寂静无人的冷清街道,笑了笑。

曾经有个家伙,次次厚着脸皮,蹲在孩子堆里,拳打脚踢,外加屁股顶开,靠着这些手段,每年都能抢走一大捧,然后他屁股后头就会跟着一群哇哇大哭、哭爹骂娘的孩子。

此刻陈缉身旁,站着一位姿容寻常的年轻婢女,小心翼翼盯着大街各处,她轻轻以心声提醒道:“家主,可以回了。”

陈缉点点头,转身走回府邸。

他在兵解转世后,旧有魂魄不全,未能完全开窍,但是记忆都在,不过通过陈氏祠堂的一盏长命灯,重新补足一魂一魄,难免性情会有些变化。

那个出自老聋儿牢狱的缝衣人捻芯,曾经悄悄为他这位陈氏家主,送来一封密信,信上年轻隐官断言,城池之内,还有蛮荒天下安插的关键棋子,境界肯定不高,但是隐藏很深,当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时,一定要小心某颗或某几颗棋子看似不露痕迹地窃据高位,提防他们与那些通过三洲大门进入崭新天下的妖族,里应外合,做那长远谋划。

所以在甲子之内,恳请陈熙前辈找机会提醒避暑行宫,尤其要紧密关注那些已经身在祖师堂的老面孔,以及未来两拨有望凭借功劳跻身祖师堂的新面孔,隐官一脉务必仔细审查。除此之外,还要盯着那些原本年岁不小、不以天资著称的剑修,突然破境变快,若是地仙,在百年之内,能够破两境者,尤其要多加留心。

陈缉行走在最熟悉不过的府邸之中,微微一笑。

这位隐官大人,真是为剑气长城操碎了心。

密信内容,措辞温和,行文缜密,关键是言语处处,执晚辈礼。

而密信之上,年轻隐官最担心的事情,是负责镇守扶摇洲山水窟的老剑仙齐廷济,违约进入第五座天下。

绝对不能让齐廷济掌握所有剑修的生死。所以一定要小心桐叶洲率先关门,最终扶摇洲比那南婆娑洲更晚关门。

陈缉自言自语道:“还好。”

扶摇洲大门确实是最晚关闭的,但是齐廷济留在了浩然天下。

说到底,那个年轻人,还是担心那个未过门媳妇的安危嘛。

事实证明,是陈平安多虑了。

一来事实证明,齐廷济脸皮没陈平安想的那么厚。

再者宁姚破境太快。齐廷济就算野心极大,来此先夺权,再裹挟一城剑修,叫板儒家规矩,但是有宁姚在,又有文圣帮忙盯着,齐廷济就不会轻易得逞。何况白也与那老秀才的关系,以及家族子孙齐狩的大权在握,齐廷济肯定都有过一番权衡利弊。

不过陈缉没觉得这种“事后证明是多虑”的思虑没有必要。恰恰相反,最有必要。

毕竟齐廷济,当年差点就成为第二个萧愻。

这样一个人,要说没有想过成为一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人,占据大道气运,最终借此跻身十四境,没人信。

反正年轻隐官第一个不信,他陈缉第二个不信。

一旦齐廷济丧心病狂,彻底撕破脸皮,选择闯入第五座天下,第一个要杀的,是宁姚,第二个要杀的,肯定就是他“陈熙”了。

至于陈缉自己,这些年不急不缓,一年破一境,如今刚好是金丹境。

飞升城祖师堂挂像之下的桌子,之所以有两把椅子都空着,是大有深意的。

一把是未来城主的头把交椅,至于另外一把,是为飞升城历史上首位飞升境剑仙留着的。

一个是飞升城的面子,一个是飞升城的里子。

不过能够成为飞升城的面子,也不会差。

不出意外的话,是陈缉坐一把椅子,宁姚坐另外一把椅子。

不过陈缉倒是不介意宁姚一人独占两把椅子,甚至都不介意齐狩那个孩子,迅速成长起来,足够出息,坐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把城主椅子。

陈熙兵解转世后,魂魄略有变动,心性难免有了些变化,对那浩然天下、青冥天下比较感兴趣。他挺想将来独自一人,仗剑飞升,远游两座天下。

可如果百年之内,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晚辈,能够表现出坐稳城主之位的资质,那就没办法了,到时候就需要他走入那座飞升城祖师堂。

可是不管如何,飞升城的崛起,势不可挡。

哪怕有人阻挡,陈缉毕竟是陈熙,是在那剑气长城城头上刻过字的剑修。

暮色中,铺子即将打烊,辛苦一天又得闲的代掌柜郑大风,悠悠然喝着酒,一脚踩在长凳上,看着大街上两侧酒楼,没有女子,便一眼扫过,有那女子出入,便目不转睛。

一个少年给代掌柜倒了一碗酒,摇头道:“大风,你混得不行啊,今天祖师堂议事,多大的热闹,结果你连蹲门口当门神的旁听机会都没有,也有脸给人教拳?”

郑大风弯腰低头嗅了嗅酒香,不着急喝酒,抬头与那冯康乐笑道:“你大风哥是计较这些虚名的人?在那祖师堂,我能瞧见几个姑娘?能跟坐在这里比吗?”

如今酒铺子,除了外乡人的郑大风,其余都是旧人。

两个年轻伙计,丘垅、刘娥。

两个打杂的少年,冯康乐、桃板。

酒水也是原样,竹海洞天酒、青神山酒水、哑巴湖酒,再外加酱菜和阳春面。

碗更是与以往一般大。

冯康乐呸了一声,这个郑大风,光靠哪怕是个人学都学不来的笑意和眼神,就吓走了不知道多少个原本经常来这买酒的女子。如果不是比平时多了些个老光棍和赌鬼,好朋友桃板说他就要造郑大风的反了。

在远处擦拭酒桌的桃板忍不住又一次问道:“大风,你说我是不是那种谁都瞧不出的武学天才啊?”

在这少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其实就问过二掌柜差不多的问题,只不过将武学天才变成了剑仙坯子。

郑大风如今还负责教拳一事。这位喜好饮酒,还特别愿意监守自盗的掌柜,唯独在教拳前后,绝不喝酒。

姜匀、暮蒙巷许恭、元造化,这三个是学拳最快的。靠着崭新天下的天时,姜匀得过两次武运,许恭和元造化各自得过一次。

还有个玉笏街的小姑娘,孙蕖,学拳也可以。她有个妹妹叫孙藻,是剑仙坯子,当年被一位女剑仙带离了剑气长城。

其实第一拨十个孩子,拳意都不差。后来捻芯挑选出来的两个,资质也好。

在那之后的四十来个孩子,就要逊色一筹。

所谓的最强二字,是一种与同境武夫的横向对比。但是自身底子越雄厚,武运馈赠就多。如果破境之时,有那前无古人的高度,一旦武运临头,更是壮观。

能否以最强破境,也要看运气,比如与曹慈或是陈平安恰好同境,然后比他们更早破境,还怎么争得最强?

在曹慈和陈平安之前,与师兄李二、藩王宋长镜同境,对于其他纯粹武夫而言,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光景。

郑大风抿了一口酒,身体后仰,转过头去,道:“反正我是看不出来,只看出你小子桃花运不错。”

桃板埋怨道:“桃花运有个屁用。反正你比二掌柜差远了。二掌柜在的时候,女子客人贼多贼多,结果你一来,全跑光了。”

郑大风啧啧道:“你这话说得挨雷劈了。”

可惜少年不谙男女事。郑大风瞥了眼别处。

刘娥是喜欢那丘垅的,只是丘垅早早有个姐姐在心头住着了。是铺子的真正主人,大掌柜叠嶂。

郑大风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私底下,汉子瞥了一眼远处招呼生意的刘娥,半开玩笑,告诉那个每天忧愁淡淡的年轻人,不如怜取眼前人。毕竟远在天边的姐姐再好,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只可惜丘垅兴许懂得这么个浅显道理,做不到罢了。

喜欢一个人,不太难,不去喜欢一个曾经很喜欢的人,不容易。

凭着与年轻隐官截然不同的买卖风采,郑掌柜很快就在飞升城站稳脚跟,虽说生意依旧不如当年,但是好歹不再冷冷清清。

况且郑掌柜还好赌,最重要的是,一开始所有坐庄、赌鬼都将郑大风视为二掌柜的同道中人,一个比一个小心翼翼,不承想几次过后,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原来郑掌柜真是良心极好,赌品绝佳,逢赌必输。

一来二去,酒客们就都说早年二掌柜掉地上、狗都不叼的人品,都给郑兄弟捡起来了。

一个个与郑掌柜称兄道弟,说那浩然天下,如果多些郑掌柜这样的豪杰,少些二掌柜这样的货色,那就真是民风淳朴了。

郑掌柜的口头禅,是端着空酒碗,逢人便说“我先提一杯”。

提一杯是不假,每次都是提客人的酒水。

除此之外,郑大风评点出来的十大仙子,以及少女岁数的十大美人坯子,光棍酒鬼们,人人敬服,个个竖大拇指。

传闻郭竹酒私底下给了些钱,在酒铺多买了几壶酒,与郑大风打个商量,说让某位老姑娘的名次再高些,省得嫁不出去,瞧着怪愁人。

最喜欢来这边逛荡的,除了郭竹酒,还有那个顾见龙,一个喜欢听故事,一个喜欢喝酒同时听故事。

当然不同的人,郑大风会讲不同的故事。郭竹酒是只喜欢听与她师父有关的故事,故事大小,反而不重要。这难免让大风哥意犹未尽,觉得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无处施展,于是给顾见龙说那些神仙打架的故事,那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言者有心听者会意,可谓半师徒。

顾见龙比较喜欢听男女打架的那种,等到一次大风哥说了那女子打架的故事,便傻眼了,然后下次喝酒,连王忻水都屁颠屁颠跟了过来,说一定要与大风兄弟讨教学问。

郑大风喝了一碗愁酒,唉声叹气。

那拨跟他学拳的小王八蛋,尤其是少年姜匀带头的那拨,每次练拳间隙,就开始围着他叽叽歪歪,实在是太欠揍。

不是嫌他模样不够英俊,就是嫌他出拳更丑。比那年轻隐官差了十八条大街都不止。

郑大风备感无奈。老子要是有魏檗、姜尚真那般模样,能打光棍到今天?不得每天顶着大门不让姑娘闯进来非礼自己?

只是什么时候自个儿连那陈平安都不如了?郑大风揉了揉下巴,相比那位山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只说那岑鸳机,每次路过落魄山的山门,还会与自己欲语还羞来着,可她见着了年轻山主,可是从不说话的。

冯康乐和桃板坐在一旁,各自吃着一碗阳春面。

冯康乐好奇问道:“大风,‘起来搔首’是啥个意思?咋个现在有那么多酒鬼喜欢瞎扯这句话。”

一次教拳归来大醉后,郑大风一次连喝了四碗酒,以“起来搔首”开头,胡说八道了一通。

郑大风变成盘腿而坐的姿势,随口道:“骗人多喝酒的一碟佐酒菜,还是卖酒买酒都不用花钱的那种佐酒菜。”

起来搔首!看那窗外花开花落,绿肥红瘦。再看那灯火阑珊处,娇娘着新裙,细步不闻声。又看那皎皎明月夜,美人弄玉指,指甲如水晶。最后自提一杯,看那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桃板说道:“一些昧良心的王八蛋,说咱们二掌柜是读书人,所以坐庄卖酒挣钱最心黑,大风你又不是读书人,怎么也一套一套的。”

郑大风笑道:“曾经在书上见过一句话,说读书人见不得钱,见不得权,只要见到了,马上连个婊子都不如!这样的读书人,你们二掌柜不是,我呢,也不是。我只是见不得好看的姑娘路过眼前时,她们羞赧低头,脚步匆匆走太快。当然如果是那大夏天的,脚步快些就快些。”

桃板就根本没听明白,只是说道:“读书人不读书人的,我可不管,我只知道那些女子见着了你,绝对不是害羞。”

郑大风一拍桌子,转头大喊道:“刘娥,你觉得大风哥咋样?!”

年轻女子被吓了一跳,与掌柜挤出一个笑脸,她柔柔怯怯道:“掌柜眼神不正,其实人是好人。”

桃板嘿嘿一笑,从碗里卷起一坨面条,说着我也提一杯,冯康乐更是笑得放下筷子,双手拍桌子。

郑大风略微挺腰杆,高高举起酒碗,道:“起来搔首,自提一杯!”

桃板突然说道:“听说大门一关就要一百年,我又不是什么剑修,也不能学拳习武,会不会这辈子就见不着二掌柜了。”

冯康乐也瞬间沉默。

郑大风笑道:“不会的。陈平安舍不得你们。咱们这位二掌柜,所有远游都是为了重逢。”

桃板笑了起来,道:“会说话,就多喝点。我可以请你喝一壶哑巴湖酒。”

郑大风喝过了酒水,轻轻摇晃白碗,道:“富贵散淡人,无事小神仙。不承想在这里,也能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冯康乐突然问道:“大风,你多大岁数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还是个屁股能烙饼的年轻壮小伙,你们要是不信,下次大风哥帮你煎荷包蛋啊。”

桃板白眼道:“你要是读书人,我让冯康乐跟你姓。”

郑大风看了眼天色,说道:“收拾收拾,各回各家。”

郑大风在离着酒铺不远的妍媸巷,租了座小宅子。

关了铺子去住处,郑大风打开院门后,笑着打了声招呼:“捻芯姑娘。”

不知为何,有事而来的捻芯,见着了郑大风搓手咧嘴笑的那副德行,就直接离开了。

郑大风懊恼不已,待客不周了。他在正屋独自落座后,点亮灯火,开始翻阅一本从朱敛那边好不容易借来的山上神仙书,某些书页,有那彩绘图的。

郑大风正襟危坐,看得津津有味,合上书后,身形佝偻走到门口,斜靠屋门,双手抱胸,眺望夜幕。

人间许多游子,去了脚力心力能及的最远方,回首一望,山水迢迢,不怕家乡路远,归途遥遥,只怕还乡时,已是故人故事。

郑大风今天被冯康乐那么一问,才突然发现自己按照山下的算法,只要不打光棍,好像都该有孙子了。

男儿打光棍,空负八尺躯。如何能够让人不忧愁。

郑大风去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再拎了一壶哑巴湖酒,坐在门槛上,一边饮酒,一边嗑起了瓜子。

不过嗑着瓜子喝着酒,想着落魄山,郑大风就释怀几分。

昔年骊珠洞天的那座小镇,当时年轻一辈的所有孩子,郑大风都看遍了。

只是如今也都不年轻,更不是什么孩子了,毕竟连那李槐都已及冠多年。

郑大风喝着酒,想着事。确实是那“起来搔首酒莫停”。

当郑大风想起那场声势浩大的武运翻涌时,举起酒壶,笑道:“值得走一个。”

天下武夫,拳法最重,落魄山头。

因为在那武道山巅,很快就会有四个人并肩而立,并且两人一定能够跻身止境,其余两人最少也是有望止境。

管家朱敛,已是山巅境。开山大弟子裴钱,即将山巅境。看门人郑大风,随时山巅境。

至于山主陈平安,更是以前无古人之最强,跻身的山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