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乌鸦 第六章

小薰家的电话响起。当时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左右,全家人吃完晚饭之後,正在客厅看电视。

接起电话的母亲跟对方讲了几句话之後,转头向坐在客厅看着电视的小薰问话,语气有些不太自然。

小薰,你今天有没有碰到小惠?

小薰点点头。

有啊,傍晚带拉布出去散步的时候。

小惠到现在还没回家,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

小薰摇摇头。

不太清楚。

这就怪了,该不会跑去沟边町了吧。

小惠今天打扮得十分漂亮,不过这是她向来的习惯,小薰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出远门。看她的样子似乎不太像是要到村子之外的地方,否则也不会跟着自己说完话之後,就爬上坡道。

小薰不由得吞下一口唾液。

我在门前遇见她

可是小薰却不知道该不该将她爬上坡道的事说出去。那个坡道有个小惠的秘密,除了她本人之外,只有小薰知道。从坡道途中进入树林,一路走下山坡之後,可以通往位於中外场山脚附近的一户人家的後门。今年过完年之後,小惠就经常造访位於中外场山脚的那户人家,然後从後门痴痴的望着某扇窗户。

小薰将话尾吞进肚子里。这个秘密不能让母亲知道,谁都不能知道。

母亲随口答应一声,又重新拿起话筒。在一旁看电视的弟弟立刻爬到小薰的身边。

小惠失踪啦?

弟弟小昭还是个念国一的小鬼头,非但不叫小薰姐姐,连小惠都直呼其名。

不要胡说八道,她只是比较晚回家而已。

也未免太晚了吧?

弟弟的回答让小薰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九点十七分。

就算是跑到结城夏野的家,这麽晚了也早该回来了。小薰碰到小惠的时候才下午五点,很难想像小惠躲在草丛里面忍受着蚊虫的叮咬,痴痴的望着那扇窗户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模样。

该不会出事了吧?

小昭意有所指的语气让小薰感到些许的不安。前阵子山入才发现三具死状凄惨的屍体,虽然小薰听说那三个老人家是油尽灯枯自然死亡的,心里难免还是有些疙瘩。

小薰提高嗓门。

妈妈,小惠爬上兼正之家前面的坡道了。

母亲回过身来向小薰点点头,将讯息传达给电话另一端的人。

电话铃声响起,大川请正在吧台饮酒作乐的客人降低音量,将话筒拿起。电话的另一端是消防团的团长安森德次郎。

大川先生,你认识下外场清水家的女儿吗?

知道。大川与清水没什麽特别的交情,不过清水家的女儿跟自己的二儿子同年,也不能说完全不认识。

听说那孩子到现在还没回家。

什麽?皱起眉头的大川朝着店里的时钟看了两眼。九点半。现在早就过了打烊的时间。要不是眼前这群醉鬼赖着不肯走,大川早就准备休息了。都已经这麽晚了

可不是吗?那孩子似乎跑到西山去了,最近村子里出了那麽多事,孩子的父母担心得不得了,所以我想似乎有搜山的必要。

大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大川隶属於消防团,不过是外场部落的班长,他实在不愿意为了下外场的女孩子出去搜山。更何况这群醉鬼害得自己连吃晚饭的时间也没有,饥肠辘辘的他更不想在这种时间出门。

大概跑到哪玩了吧?说不定跑去跟男朋友约会,结果忘了时间。我不是不愿意搜山啦,只是那孩子看起来就是很会玩的样子,只怕我们白忙一场而已。

松尾老板也这麽说。电话另一端的德次郎似乎笑得很尴尬。松尾诚二是下外场的班长。可是孩子的父母这麽担心,实在是於心不忍哪,就请大川老板帮个忙吧。对了,来的时候请顺便送三箱啤酒到指挥所,就算我请客好了。

大川苦笑不已,德次郎的交际手腕实在高明。

好吧,咱们指挥所见。

挂上电话之後,吧台的酒客们兴致盎然的看着大川。

谁失踪啦?

率先发难的是伊藤郁美。她已经是大川酒店的常客了,不过大川从来没看她付过酒钱,都是别人请她喝的酒。

下外场清水家的女儿,好像叫作小惠。

天啊。郁美惊呼一声,听起来却有点像在欢呼。大川用鼻子哼了一声,对着二楼大声叫喊。

笃志,你给我下来!

隔了好一阵子,儿子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下来。

动作快点,搜山啦!

为什麽我也要去?

罗嗦!问那麽多干嘛!大川怒叱儿子。跟老二和女儿比较起来,笃志这个孩子实在没什麽出息,然而他毕竟是大川家的长子,总有一天要继承这间酒店,说不定消防团的工作也会落到他的头上,因此只要碰到需要人手的时候,大川总是会把儿子带在身边。

怎麽回事啊?女儿瑞惠从客厅探出头来,听到小惠失踪的消息之後,担心之情全写在脸上。老二小丰也一脸紧张的模样。

我也去帮忙吧。

大川本来没打算叫老二也去帮忙,听到小丰这麽一说,顿时改变了注意。搜山所需的人手是愈多愈好,既然他有心帮忙,让他体验一下也未尝不可。

好,你快去准备一下。我们要到深山里面找人,记得换上长袖的衣服,还要戴上手套。

小丰答应一声,立刻跑回二楼。这时大川看到笃志摆着一张臭脸站在前面,不由得又开始骂起人来。

你也要去,还不快去准备!顺便搬三箱啤酒上车,等一下送到指挥所!

长谷川将开关一扭,门口上方类似油灯的电灯顿时熄灭。以为老板准备打烊的结城连忙寻找口袋里的钱包,长谷川却笑着告诉他不必急着走,然後就将店里播放的音乐换成节奏蓝调,端起一杯加了冰块的洋酒坐在吧台前方。

对我来说,这间咖啡厅现在才开始营业呢。

长谷川摇摇手中的酒杯,妻子千代美不由得笑了出来。

我该走了。广泽先生,我老公就交给你了,可别让他喝太多喔。

交代完毕之後,千代美朝着结城他们嫣然一笑,解开腰间的围裙,走进厨房旁边的小房间略为收拾之後,就挥挥手离开了。长谷川住在水口,就在小溪的另一边。

咖啡厅里面只剩下广泽和结城,以及同一条街上的田代书店的老板田代正纪。自从後藤田秀司的葬礼结束之後,结城就常常光顾这家叫作creole的咖啡厅,久而久之已经成为这里的熟客了。以creole为根据地的熟客都有一种共通的特质,结城觉得店里的气氛让他感到十分自在。

长谷川才刚坐下没多久,妻子千代美又走了进来。

忘了带东西啦?

千代美朝着丈夫摇摇头。

今天有没有人见过清水家的小惠?

长谷川摇摇头,看着结城他们。田代和广泽也跟着摇头,结城连清水惠是何许人物都不认识,更别说是见过她了。结城望着千代美。

是不是常常到这来的清水先生?任职於日本航空的那位?

嗯,小惠就是那位清水先生的女儿,今年高一。这麽说来,她跟结城先生的儿子同年嘛。

没错。广泽点点头。

他们念同一所学校,印象中好像还是同班同学呢。难道小惠出了什麽事吗?

千代美点点头。

听说她到现在还没回家。清水夫妇正在派出所,那里还聚集了好多人呢。

搜山?

田代的语调有点僵硬。

好像是吧,都已经这麽晚了。有人看到她爬上西山,大家都在担心她会不会出了什麽事。

结城看着广泽他们。

那一带的山区这麽危险吗?

山区本身是没什麽危险,不过若是在山入以北迷路,找起来就有点麻烦了。除此以外,神社後方也是危险地带,一个不小心就会跑进地狱穴。

地狱穴?

广泽指向东方。

河的对岸不是有间神社吗?神社後方的悬崖有个被称为地狱穴的横坑。

地狱穴是两块岩盘之间又细又长的裂缝,没人知道到底有多深。入口处有个小小的祠堂,据说洞穴里面有好几条岔路,每条岔路都深得很,感觉就像是直通地狱一样,所以才叫作地狱穴。

进不去吗?

嗯。地狱穴应该是从神社後方的山壁一路延伸到东山山腰的裂缝,洞穴上方岩盘较浅的地方开了一个洞。不过那一带是神社的圣地,一般人不敢随便进入森林,所以虽然那里有个入口,却还是没人进入过地狱穴。

小惠应该不会跑到那里吧?最後看到她的人说她沿着兼正前面的坡道一路走上去呢。

那就应该不是迷路了。西山的山脊有条林道,只要没跨越林道跑到山脊的另一边,就还算是在村子里面。

长谷川对田代的说法有些质疑。

万一她穿过林道,跑到山脊的另一边呢?

广泽摇摇头。

那里有一条沿着林道铺设的高压电缆,就算她真的迷失方向,只要看到林道旁边的电塔,就知道应该往哪走才对。她在村子里住那麽久,应该还不至於搞错。我担心的是她可能受了伤,最近那里又有不少野狗出没,实在很危险。

高见先生他们也这麽说,所以才会召集各部落的消防团准备搜山。

清水先生现在一定心急如焚。长谷川说完之後站了起来。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我要去帮忙搜山。

我也一起去。广泽话才刚出口,结城和田代也跟着站了起来。结城跟清水有数面之缘,加上失踪的小惠又是儿子的同班同学,结城觉得自己不应该置身事外。

出诊回来的敏夫看到停车场停着一辆熟悉的车子。将公事包放在准备室,回到自家略事休息的敏夫果然在家中看到妻子的身影。

怎麽跑回来了?

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恭子朝着敏夫无力的摆摆手。

後天就是盂兰盆节了,我能不回来吗?

敏夫下意识的环顾四周。

老妈叫你回来的?

除了她还会有谁。我本想十三日再回来,结果在电话里面被她臭了一顿,说什麽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不准我盂兰盆节当天才回来。盂兰盆节到底要准备什麽?我实在是搞不懂。

你问错人了吧?说不定老妈只是好一阵子没见到你,有点想你而已。

那可真是不敢当啊。恭子叹了一口气,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敏夫在内心表示同感。

妈妈的脾气好像比以前更暴躁了。

自从兼正搬来之後,老妈的脸色就没有一天好看的。

咦?恭子往前探出身子。总算搬来啦?

嗯,前天的事吧。老妈压根就不希望他们搬来,这两天一直把气出在别人身上。

恭子往沙发上一倒,对着天花板发出一声长叹。

真想立刻跑回沟边町。

那就立刻回去啊。

得了吧,我可不想被妈妈电话骚扰。

说的也是。敏夫叹息。孝江不喜欢恭子这个媳妇,动不动就在大家面前数落媳妇的不是。敏夫为了息事宁人,才会让妻子搬到沟边町居住,想不到孝江对儿子的苦心也有意见。既然这麽不喜欢恭子,乾脆把她休了算了,敏夫有时会以开玩笑的口吻消遣孝江;然而心高气傲的孝江却认为离婚是件不名誉的丑事,说什麽都不肯让敏夫跟恭子离婚。反正不管敏夫和恭子再怎麽做,孝江总是觉得不满意就对了。

就在夫妇俩对望叹息的时候,孝江走了进来。身上穿着睡衣的孝江似乎才刚洗完澡。

你回来啦。

嗯。敏夫以手肘碰触穿着迷你裙懒洋洋的斜躺在沙发上面的妻子,恭子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的端正坐姿。

等了那麽久也等不到你,所以我就先去洗澡了。

敏夫随口答应。面无表情的孝江挑了一张沙发坐了下来,客厅里凝重的气氛让敏夫恨不得夺门而逃。这时急促的电铃声救了敏夫。

这麽晚了会是谁啊?

敏夫站了起来,向眉头紧蹙的孝江比了个手势。

我去就好,说不定是急患。

说完之後,敏夫忙不迭的走出客厅,来到玄关之前。

派出所的高见警官站在玄关,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他一见到敏夫,马上就问有没有见到清水惠。

敏夫摇摇头,印象中小惠是个动不动就吵着要来看医生的神经质少女,不过自从放暑假之後,倒是还没见过她。

小惠出了什麽事吗?

她失踪了。今天下午出门之後,直到现在还没回家。

敏夫看了手表一眼。十点半。

这麽晚了还没回家?有没有跟家人连络?

没有。村子里有人看到小惠在傍晚的时候爬上兼正前面的坡道,之後就下落不明了。

真令人担心。

对都市人来说,十点半还没回家十分稀松平常,然而村子里的女孩子却不会在这麽晚的时间出外晃荡。就算到了别的地方去玩,也会赶在吃晚饭之前回来,即使赶不回来,也会事先打个电话通知家人。

希望不是出了什麽意外。有没有连络消防团?

已经通知他们了。最近这一带有不少野狗出没,这阵子又一连出了那麽多事情,清水先生整张脸都绿了。消防团正在讨论要不要动员大夥前去搜山。

我也去帮忙。

敏夫才刚准备出门,背後就传来一阵叱喝声。

开什麽玩笑!

敏夫转过身,发现披着一件外衣的孝江站在身後瞄着高见,眼神十分犀利。

这件事与我们无关,用不着跟其他人瞎搅和。高见警官,你有没有搞错啊?

高见低下了头,就跟恶作剧被逮个正着的小孩一样的狼狈。

敏夫可是尾崎医院的院长。身为一个院长,怎麽可以让医院唱空城计呢?敏夫不在的时候,万一需要急诊的病患被送了进来,你叫谁出去看诊?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是不好意思

高见显得十分惶恐。

若是来请教敏夫的意见,那倒还说得过去,想不到你居然要敏夫去帮忙搜山。尾崎家是何等身份,这点小事还轮不到我们出马。

老夫人,您误会了,我只是来问尾崎院长有没有见过小惠而已。这麽晚了还前来打搅,真是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

高见忙不迭的低头致歉,抬起头来,只看到敏夫脸上挂着充满歉意的苦笑。他背对着孝江向高见比了个不好意思的手势,会意过来的高见报以尽在不言中的微笑。

老夫人,您请休息,我这就告辞了。

再度鞠躬行礼之後,高见连忙走出尾崎家的大门。

一切正如神谕所示,他被赶下山丘,漂泊于荒野之中。

在他的主观意识当中,身旁的屍鬼无疑是诅咒的代名词,弟弟的屍骸更是罪孽的铁证。即使再怎麽不愿,他也不得不带着弟弟流浪在寸草不生的冻原之上。

邪灵叫嚣的黑夜,他只能不发一语的从众多鬼火身边垂首而过。化为屍鬼的弟弟始终占据着视野的一角,他踩着红褐色的冰冷尘土缓步向前。

终於,邪灵们充满揶揄的喧哗逐渐远去,大地沐浴在刺眼的白光之下。泥土的微粒在拂晓的温暖之下露出清晰的纹路,这时他才发现身旁的气息逐渐远去。最後终於消失不见。

一望无际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邪灵失去了踪迹,弟弟也消失了身影。

举目所见尽是荒芜的冻原,以及阴沈的天际。黑褐色的起伏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彼端,黝黑的乌云低垂,仿佛沾满泥水的绵羊。曙光照在阴森诡异起伏不定的云层之上,在地面留下一块块不祥的阴影。

大地的起伏死气沈沈的头尾相连,天际的乌云生气盎然的蠢蠢欲动,在生命与无生命之间的狭长间隙彷徨流浪的,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之後,他依然看得到身後翠绿的山丘。阴森的乌云在山丘上方形成漩涡状的缝隙,灿烂的阳光毫不留情的从缝隙当中洒落一地。

即使走得再远,耀眼的光柱还是让他清楚的看见翠绿的山丘、耸立在山丘之上的城墙、甚至是位於丘顶的城市。浮现在黯淡无光之中的乐土令人睁不开眼睛。刺眼的翠绿、刺眼的白色城墙,城市上空还不时出现淡淡的光辉。

那里是他不得归的故乡,是化为屍鬼的弟弟永眠的土地。然而他却只能站在荒野,痴痴的望着遥远的故乡,将自己当成大地的起伏所形成的阴影。

白云、大地、光辉、山丘。他想起在神殿接受审判的情景。

为什麽?智者发问。

以灰色的巨石堆砌而成的大厅

副住持。

浑然忘我的静信立刻被拉回现实世界。刚洗好澡的池边将毛巾挂在颈子上,站在门边对着办公室张望。

对不起,打扰一下。

池边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静信将手中的铅笔搁下。

有事吗?

副住持有没有看到清水家的小惠?

这个嘛静信歪着头思考。清水家是佛寺的信众,不过静信并不常见到小惠,他已经记不得最後一次见到小惠是在什麽地方,甚至是什麽时候了。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怎麽啦?

派出所的高见警官说她到现在还没回家。

静信站了起来,走出办公室。拿着手电筒的高见就站在寺房的玄关前,跪坐在玄关上的美和子一脸担忧。

晚安。小惠怎麽啦?

啊,真不好意思。副住持不是在工作吗?

不是什麽很重要的工作。听说小惠还没回家是吧?

就是说啊。高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一次,还不是搔着满是汗水的颈子。被太阳晒黑的颈子到处都是红点,大概是被山蚊叮的吧。

最近发生那麽多事情,也难怪大家会这麽担心。

山入事件不是

静信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高见摇摇手。

我知道那三人不是被变态杀人魔杀害的,有些村民还是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就是了。只是那种传言多多少少会让村民感到不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过最令人担心的还是野狗,最近不少人都在山里看到野狗四处出没。

嗯。静信点点头。这的确令人担忧。

副住持没见过小惠吗?

静信点点头。皱起双眉的美和子将手靠在脸颊。

你还是去一趟,看看有什麽帮得上忙的地方。

说的也是。高见警官,我们走吧。

静信说走就走的态度反而让高见慌张了起来。

那怎麽敢当,这件事不敢麻烦副住持亲自出马。小惠可能只是迷路了而已,说不定一会就找到了。

高见狼狈的模样让静信感到有点意外。

可是

真的不必麻烦副住持,否则我一定会被村子里的老人家骂得狗血淋头。

说完之後,高见露出苦笑。

其实我刚刚才被尾崎家的老夫人训了一顿,她怪我不该拿这种小事去麻烦尾崎院长。

原来如此。静信也露出同情的苦笑。

所以真的不必麻烦副住持了。

那我去好了。

一旁的池边插话。

池边老弟,可是

高见打算婉拒池边的骇异,不过池边只是笑了一笑。

信众家有麻烦,寺院理应提供协助。再说人手愈多不是愈好吗?

也对。美和子露出微笑。池边,那就麻烦你了。都已经洗完澡还要请你出去找人,实在过意不去。

哪里。宝贝女儿这麽晚了还没回家,清水先生想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反正我就等着睡觉而已,也没什麽事情要忙的,就出去帮大家找人吧。副住持请继续回去工作,找人的事交给我就好。

感激不尽。

没什麽啦。池边的回答十分爽快。

我马上回去换衣服,等一下就出来。

真是不好意思。看着池边跑回位於寺房之间的卧室之後,高见搔搔自己的脑袋。只希望她是跑到朋友家去玩,结果忘了时间而已。

就是说啊。美和子叹了口气。现在都已经这麽晚了,清水先生心里面一定很着急。

可不是吗。这麽晚了还没看到人,而且连通电话都没有,做父母的哪有不着急的。

美和子歪着头略事思索。

会不会在兼正那里?

什麽?高见张大了嘴巴。静信也以讶异的神情看着母亲,他不知道母亲为什麽会冒出这句话。

我说错话了吗?美和子轻轻压住自己的双唇,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兼正的人才刚搬来没多久,或许屋主有个跟小惠年纪相仿的孩子也说不定。最後看到小惠的人不是说她爬上兼正之家前面的坡道吗?搞不好就是碰到兼正的人,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呢。

这麽一说,似乎也有道理。

若真是如此,小惠应该会先打个电话回家才对。就算忘了打电话,兼正的人也会提醒她该打搁电话回家报平安吧?

聊得忘我的时候,怎麽会想到打电话回家呢?再说这种时间对村子里的人来说已经很晚了,刚从大城市搬来的他们可不见得会这麽认为,搞不好根本没想到应该提醒小惠打电话回家。

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或许吧。仔细一想,连不回家吃晚饭也不通知家里一声,这的确是说不过去。美和子说完之後,露出腼腆的笑容。真是不好意思,我听到小惠爬上兼正之家的坡道才会有这些联想。请把我刚刚说的话忘了吧。

哪里哪里。高见笑着回答,脸上却露出有些怀疑的表情。

老夫人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只是

高见歪着脑袋。

我只听说有人搬来的消息,倒不知道都是些怎样的人。

应该有人见过他们吧?

高见降低音量。

没有人见过,他们好像从来不出门似的。

真的吗?

美和子睁大双眼,表情十分讶异。

是有人见过兼正的年轻仆役,还有人跟他说过话,不过就是没人见过那户人家的家庭成员。他们似乎不想跟左邻右舍打交道,所以我才觉得小惠不太可能在路上碰到他们。

静信有点怀疑高见的说法。桐敷家是前天搬进来的,碰到辰巳也不过是昨天的事情,静信觉得高见之所以没听说桐敷家的传言,纯粹是因为他们还没出现在村民面前的关系。

搬进来也不过才两天的时间,总得给人家一点时间收拾行李,有些人或许会觉得他们大概没时间出来跟村民交际。不过就算再怎麽忙着收拾,也不可能整整两天都窝在屋子里面,桐敷家的行为实在令人难以理解。难道他们不想认识外场到底是个怎样的村子吗?难道他们不想认识住家附近的地理环境,就像辰巳一样吗?

静信陷入思考的同时,换上长袖衬衫和牛仔裤的池边带着手电筒走了出来。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西山一带到处都是手电筒的灯光,此起彼落的呼唤声更将黑夜点缀得好不热闹。

村道沿线都找不到人。

田代话刚说完,一旁的结城频频以手拭汗。入夜之後的气候固然凉爽,在山腰一带爬上爬下的众人却全都热得满头大汗。

手电筒的亮度有限,照不进树林深处。众人沿着道路一次又一次的深入树林,却没有把握每一寸土地都彻彻底底的搜寻过一次。

邻近的山坡传来一阵呼喊。结城原本以为总算找到人了,然而对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自己的心往下一沉。

这样找不是办法,看来非彻彻底底的搜山不可。大家先到丸安的木材堆积场集合。

摇头叹息的广泽率先爬上林道,结城和其他人也跟着走了上去。座落於村子一隅的西山就这麽点大,动员那麽多人力却连一个少女也找不出来,在场的众人全都对西山的辽阔有了全新的认识。

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林道的时候,跟田代并肩而行的年轻人突然停下脚步。结城看过那个年轻人,记得他姓池边,好像是寺院的僧侣。他停下来的地方刚好在兼正之家的面前。

池边老弟,怎麽啦?

听到广泽的问话,池边顿时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不知道这户人家有没有见过小惠,我看还是去问一下好了。

池边的提议让广泽有些怯步。

都已经这麽晚了。

啊哈哈。池边笑得有些腼腆。寺院的老夫人刚刚跟高见警官说,搞不好小惠在路上碰到这家人,结果聊得忘了时间。

可是

现在都已经这麽晚了,就算小惠真的碰到他们,也早就离开了才对。不过既然小惠爬上这条坡道,搞不好兼正的人看到过她也说不定。

话是没错啦。广泽看着面前这栋阴森的建筑,脸上的表情十分为难。结城十分了解广泽的为难之处。这户人家自从搬来之後,就从未在村子里露面,感觉上似乎不怎麽想跟村民打交道的样子。高耸的围墙让外人无法窥见内部的情况,再加上封闭式的房屋结构,令人产生这户人家似乎想跟其他村民划清界线的联想。在这种时间造访不欢迎外人的屋主,向他询问陌生少女的行踪,也难怪广泽会裹足不前。

就去问问看吧。长谷川说话了。说不定他们真的看见小惠,搞不好还知道小惠往哪个方向去了呢。这种事情可拖延不得,万一小惠不幸受伤的话,更应该尽早把她找出来才对。

广泽点点头,一行人慢慢走近紧闭的大门。门柱旁边有一扇小门,对讲机就设在小门的旁边。如果屋主真的被吵醒,也不必特地跑出来开门,透过对讲机说话就好了。再说现在是非常状况,就算屋主再怎麽孤僻,也应该可以体谅才对。

被大家推为代表的广泽将手指放上对讲机,环顾众人之後,战战兢兢的按下对讲机的按钮。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第四次的时候才听到回应。

哪位?

呃,冒昧打扰了。有件事想请教府上。

村子里有个高中女生失踪了,不知道府上有没有见到那个女孩子,广泽尽可能的以最简短的方式表达来意。

请稍等片刻。

对讲机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十分年轻,广泽心想对方大概就是村民口中的那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吧。

小门突然间开启,广泽不由得往後退了两步。拿着手电筒出现在门後的人,就是传言当中的男主角。

让几位久等了。

真不好意思,这麽晚了还来打扰。

哪里哪里。我刚刚询问家里的人,似乎都没见到几位所说的那个女孩子。

广泽叹了口气。

那个女孩子真的爬上了坡道?

是的。最後看见她的人表示她那时正沿着坡道一路走上来。

原来如此。年轻人走出门外,将身後的小门关了起来,朝着十分讶异的广泽露出微笑。

老爷要我一起去帮忙找人,还说女孩子的家人一定很担心呢。

这广泽有些狼狈。这怎麽好意思?

哪儿的话,大家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人,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对了,我叫作辰巳。

敝姓广泽,真是不敢当。

辰巳笑了笑。

不要这麽客气,别嫌我碍手碍脚就好。我对这一带的地形不太熟悉,还请大家多多帮忙。

众人兵分数路进入山区搜索,结城死命的跟在广泽身後。他跟辰巳和池边分别在一组,三人的共通点就是对山区都不甚熟悉。

原来你是佛寺的人啊。辰巳一边拿着手电筒照亮四周,一边跟池边聊天。昨天我才遇见一位姓室井的先生呢,当时他刚好从尾崎医院出来。

你跟副住持见过面啊?

他没告诉你吗?

副住持向来不喜欢谈论是非。

辰巳露出笑容。

真是个成熟稳重的人。

可不是吗。像我这种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啊,早就跑出去大肆宣传了。

这种小事不值得大肆宣传吧?

这你就不懂了,村子里的人对你们可是兴味十足呢。府上的建筑物那麽特殊,搬来之後也从不走出家门,大家都在猜测你们是怎样的人呢。

也不是完全足不出户啦。原来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我们从不出门啊?

对啊,大家以为你们不想跟村民打交道,所以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全都被吓了一跳呢。

不想打交道?为什麽?

还不是因为你们从不走出家门。而且外墙盖得那麽高,大门又锁得严严实实。

辰巳用力拍拍自己的後脑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看来还是要去跟左邻右舍打声招呼才行。以前我们都没有跟邻居来往的习惯,根本就没想到这一点。

真的啊?池边的反应十分夸张,结城不由得忍俊不禁。

在都市里住习惯的人都会这样,只有在传阅通告板的时候才会见到邻居,住在公寓里面的人更是连通告板都免了。家家户户都关上大门,即使是在白天的时候也不忘把门锁上。不过这里就不同了,即使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把门窗都关起来,刚刚来的时候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结城先生也是从大都市搬来的吗?

嗯,刚开始虽然知道村子里治安良好,不关门窗毕竟觉得怪怪的,所以还是把玄关的大门锁了起来。不过我也只能锁大门而已,後门根本没有锁匙。

真的啊?

对啊,没锁门的感觉就像没关瓦斯就跑去睡觉一样,我可是花了半年才慢慢习惯的呢。

原来如此。辰巳点点头。我回去一定要跟老爷报告一下,大家压根就没有这种念头。

池边低声浅笑。

真不习惯的话也不必太勉强。只是一直闷在家里似乎也太无聊了点。

结城也点头赞成。

既然都搬到这里来了,能够入乡随俗当然是最好不过。没人在家也不必锁门,街坊邻居个个都像是自己的亲人,有困难的时候互相帮助,这才是住在乡下地方的乐趣。

的确如此。

结城对频频点头的辰巳报以微笑,开始专心的搜寻四周。一直闲聊不但会分散注意力,也会跟走在前面的广泽他们愈拉愈远。结城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在内心感叹兼正的人其实也没有想像中的孤僻。世事就是如此,真相往往没有人们想像中的精彩。

三人同时停止谈话之後,自然就听到了在附近搜索的其他组别的说话声。

我看这样子找下来,一定会花上不少时间。

找得到就好,就怕只找到一具冰冷的屍体。

结城不禁朝着树林的方向望去,在浓密的草丛遮蔽下,只看得到手电筒若隐若现的亮光。树林里面好像有两三个人,不过看不出来他们到底是谁。

那还不算什麽。最呕的就是那个女孩子其实跑到别的地方玩去了,第二天早上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跑了回来。

有可能哪。清水家的女儿看起来就是很会玩的样子,说不定早就有男朋友了。

若是跟男朋友在一起,那倒也不是什麽坏事,最怕的就是碰到变态杀手。前阵子山入不是才死了三个人吗?

他们是病死的吧?

天晓得到底是不是病死的。再加上前田家的孩子前阵子也被车子撞倒,最近村子里可真是不安宁啊。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麽多人出来搜山一点意义也没有,不如直接问大川家的孩子比较快,反正十之八九跟他脱不了干系。

兼正还比较有可能。不是有个年轻人住在那里吗?女孩子搞不好早就被他拖进草丛了呢。

结城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身後的辰巳。辰巳用手指着自己,脸上的表情除了惊讶之外,还带着些许的不可置信。

对啊,大家都说肇事逃逸的车子是兼正的呢。

不是也有人在怀疑是佛寺的副住持撞的吗?

不太可能是副住持吧?

天晓得。我觉得村子里的人总是对寺院另眼相看,好像他们绝对不会犯错似的。那个副住持今年都已经三十几了,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天晓得他会对清水家的女儿做出什麽事。

寺院里的年轻人不是还有另一个吗?那个家伙也有可能。

呆立当场的结城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感到无比羞愧的他一直在等待声音的离去。辰巳和池边也停下了脚步等待结城。好不容易拨开草丛的声音逐渐远去,结城才缓缓叹了口气。

不是所有村民都跟他们一样。

结城先生,不必感到抱歉啦。对他们来说,我们本来就是外地人嘛。辰巳苦笑不已。更何况我们一直窝在家里足不出户,才会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想像。早知道当初搬来的时候,就应该跟左邻右舍打声招呼才对。

就算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照样会把你们当成外地人。池边轻叹了一声。整个村子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外人很难打进他们的圈子。

我想也是。

辰巳和池边的语气十分轻松,仿佛一点都不在乎似的,然而这番话却让结城的心情变得无比沉重。外场是一个排他性相当浓厚的村落,这点结城比任何人都清楚。

池边露出笑容。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小惠找出来,这样子不但能让她父母安心,还可以洗刷村民对我们的怀疑。我们走吧,非找到不可。

深夜三点过後不久,山坡上传来一阵吆喝声,正在杂草堆中四处拨弄的结城不由得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想要知道到底是谁寻获了失踪的女孩子。这时只见广泽一行人爬上不远的山坡,正朝着这里走了过来。

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一行人连忙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结城早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根据广泽的解释,一行人似乎位於西山北方,与村子相隔一大段距离。

这一带是寺院的土地,一路往北会碰到狭长型的沼泽,越过沼泽就是北山了。

一行人似乎位於北山与西山的交会处。走下山坡之後,可以看见梯田之後的木材堆积场。

手电筒的灯光在树林中互相交错,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分开杂草的悉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参与搜山的人全都朝着同一个地点前进。结城紧跟在广泽与田代的身後,远远的看见手电筒散落四处的灯光逐渐聚拢,最後集中在一点。山坡的一角有个一人高的落差,下方凹陷的地方挤满了帮忙搜山的村民。

找到了吗?

披着消防团外挂的男人转过身来,回答广泽的问话。

找到了,就在那里。

有没有受伤?

男人歪着脑袋思索片刻。

看起来似乎没什麽外伤。

接着赶到的结城也看到在人墙的另一边被众人围绕的少女。少女看来没什麽大碍,只是全身软绵绵的,似乎没什麽力气。

你就是小惠吧?要不要紧?

将少女的上半身搀扶起来的中年男子拼命摇晃她的身体,旁边马上有人出声制止。

还是请尾崎院长过来看看吧,搞不好摔下来的时候碰伤了脑袋。

嗯,说的也是。

中年男子话声刚落,小惠就睁开了双眼。手电筒的灯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见她频频以双手遮挡强光。

总算醒来了。要不要紧?

小惠一句话也没说,只以点头来回应大家的关心。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倒是看不到痛苦的神情。

感觉怎样?站得起来吗?

隔了几秒钟之後,小惠才缓缓的点头。她伸出双手抓住左右两人,颤巍巍的站起身子。

谢天谢地。周围的村民不由得松了口气。小惠在众人的搀扶之下慢慢走下山坡,脚步依然有些踉跄。

既然可以自己走路,就表示她没什麽大碍才对。

长谷川紧绷的脸孔露出笑容,结城也吁了一口长气。不管怎样,这都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概从山坡伤跌下来的吧。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後果不堪设想。

一旁的田代笑颜逐开,结城一行人也点头赞成。此起彼落的笑声在树林之中回荡,村民们三三两两的开始下山。

池边回到寺院的时候已经是淩晨四点多了,寺院玄关旁的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轻轻的打开玄关的木门,将牛仔裤上的泥巴和杂草拍落的时候,静信正好闻声而出。

辛苦了,真是不好意思。

副住持说完之後,向着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池边深深一鞠躬。池边对於多礼的静信并不特别厌恶。虽然说话客气的静信总令人有种太过见外的感觉,从不盛气淩人颐指气使的副住持还是博得众人的好感。

情况怎样?

静信的话透露出些许的不安。熬夜写稿已经是副住持的习惯了,然而静信今晚之所以彻夜不眠,似乎是为了等待池边的归来。

找到女孩子了。

真是谢天谢地。在山里找到的吗?

嗯,就在丸安木材堆积场再上面一点。那个女孩子好像是失足从山坡跌落,被发现的时候意识都还没恢复呢。

人还好吧?

好像没什麽大碍。

池边说完之後,在玄关挑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将脚上的长靴脱下。别人叫她的时候,她也有反应,所以应该不要紧才对。看起来身体似乎有些虚弱,不过没受什麽伤,後来就在其他人的搀扶下自己走下山了。

那就好。

池边回想起小惠的模样,心中十分怀疑她的样子是否称得上好。小惠看起来意识模糊,目光还有些呆滞,连走路的样子都说不出来的怪异。池边觉得小惠一定是看到什麽可怕的东西,一直到被发现的时候,都还没从惊恐当中恢复过来。

她怎麽会跑到那去呢?

静信的自言自语让池边的心情复杂了起来,只见他拿起长靴,将靴底的泥块抖落。

小惠她什麽都没说,没人知道她怎麽会跑去那里,即使旁人跟她说话,她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恐怕要等到回家休息个几天之後,她才会说出原因吧。

说的也是。不管怎样,没事就好。

池边没有回答。

外场是个小村子,那段对话迟早也会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後的八卦话题,最後传回寺院。对於来自大城市的池边来说,外场村的封闭程度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副住持人还不错呢。)

池边替静信打抱不平,他对静信有着绝对的好感,因此无法理解为什麽会有人在背地里说副住持的坏话。之前村民谣传静信肇事逃逸的时候,池边也无法接受。

这时池边突然想起多年前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不由得斜着眼睛打量静信的侧脸。

池边不敢跟光男和鹤见求证传言的真假。说不定村民之所以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副住持,就是因为那个传言的关系。

小惠被发现的第二天严格说来应该是同一天晚上,敏夫接到清水打来的电话。

拿起话筒的敏夫只听到另一头的清水表示小惠的身体不太对劲,想请敏夫过去看一看。清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不太对劲?有什麽不对吗?

清水不由得为止语塞。

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形容才对,总之就是说不出来的奇怪,看起来就像是在发呆一样。内人说自从在山里被发现之後,今天一整天都是那副模样。

敏夫低头思索。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光是说她一整天都在发呆,实在很难判断出她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所以才想麻烦院长亲自来一趟。

清水先生,我并不是不愿意出诊,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敏夫说完之後,转头望着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孝江和恭子。不过在出诊之前,我也必须对病患的情况有所了解,否则也无从准备起。若连病患最基本的情况也不了解,就算把整间医院都搬过去,也一样无济於事。小惠有发烧吗?

似乎没有。

食欲如何?

今天一天几乎都没吃什麽。

有没有哪边特别不舒服的?

没有,看起来一切正常,所以我才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问她什麽也不回答,就好像失了魂一样。话声方歇,清水又以充满歉意的语气继续说下去。原本打算将女儿带去医院,请院长观察一个晚上再说,可是经过昨天那件事之後,内人说什麽也不让女儿离开身边,所以只好麻烦院长跑一趟了。

敏夫叹了口气。

好吧,我准备好之後就立刻过去。

才刚挂上电话,孝江就以冷酷的表情看着敏夫,然後又故意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一旁的恭子只能耸耸肩,以同情的目光注视敏夫,飞也似的离开客厅。

这麽晚了还要出诊?

敏夫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

这种时间还打电话要求出诊,可真是厚脸皮。

要不是女儿的状况真的令人放不下心,清水也不会厚着脸皮打这通电话。不过敏夫并不想跟母亲争论,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说破了嘴皮,母亲也听不进去。看到不发一语的敏夫走出客厅,孝江立刻跟了上来。

你就是太好说话,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到底是谁啊?

清水家。

敏夫一边回答,一边朝着医院走去。

清水家?他女儿不是失踪了吗?找到了没有?

好像找到了。

抛下这句话的敏夫立刻步入走廊。连接自宅和医院的走廊是敏夫心中的缓冲地带,通往候诊室的大门则是国界。平常的孝江从不踏进缓冲地带,更遑论穿越国界了,不过今晚的孝江似乎有越界的打算。

找到了?高见警官在做什麽,居然不来报告一声。

没这个必要吧?

怎麽会没这个必要?昨天他不就特地前来报告清水家的女儿失踪的消息吗?还一副想叫你一起去找人的表情。既然人已经找到了,他当然有前来报告的义务,再说你好歹也是村子里的守望相助委员,这种大事怎麽可以不知道。

高见警官没有要我一起去找人的意思,这也不是什麽犯罪事件。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那麽晚了还没回家,这其中一定有什麽古怪。搞不好瞒着父母在外头过夜呢。

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敏夫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这麽多年来,敏夫从来没见过孝江出现在候诊室,然而他现在的心情却丝毫快乐不起来。

听说小惠实在山里头受了伤,所以才会行动不便,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恢复,因此清水先生才会特地打电话过来,请我过去看一看。现在我这个医生要急着出门去替病患看诊了,有什麽话等我回来之後再说好吗?

碰了一鼻子灰的孝江显然十分不是滋味。

我说这些话也是为了你好。你这种好好先生的个性再不改的话,迟早会被他们吃得死死的。

妈。

我就不相信清水家的女儿真的那麽危急,非得要你在这种时间出门看诊不可。万一你不在的时候,真正需要急救的病患被送进来的话,那可该如何是好?

真正需要急救的病患会直接叫救护车,我想大家都有这种基本常识才对。

敏夫。

我该出门了。

说完之後,敏夫立刻钻进准备室。孝江虽然心有不甘,却没有跟进去的打算。她对准备室十分厌恶,一想到堂堂尾崎医院的院长室被弄成那样,心中就有说不出来的不满。眼不见为净的孝江连踏进准备室的大门都不愿意。

把孝江挡在门外的敏夫深深的叹了口气。

若自己真正在乎院长的头衔,甚至眷恋于院长的权势与地位的话,就不会回到这个什麽都没有的小村子。外头的世界多得是比尾崎医院的院长宝座更值得追求的东西,敏夫实在搞不懂孝江到底在自以为是个什麽。

走出医院之後,敏夫才想起自以为是的人不止孝江而已。敏夫的父亲也是个无法理解的人。重视地位与名声是人类的天性,这点敏夫倒也不反对;不懂的是乡下医院的院长到底有什麽足以傲视众人的地位可言。整间医院也只有一名医生,实在不足以自称为院长,这种自我膨胀的想法只会惹人耻笑罢了。敏夫觉得父亲跟开杂货店的人其实没什麽两样,所以不该自称为院长,应该跟村子里的其他店家一样自称为老板才对。

尾崎医院以前的确是村子附近唯一的医疗诊所。在沟边町还没有医生的时代,医院为了方便千里迢迢前来求诊的病患,甚至还在门前设置客栈供患者投宿。不过当年的风光早已经成为过往云烟,现在村民一旦发生什麽紧急状况,就会打电话叫救护车。沟边町不但有设备齐全的综合医院,甚至连大型的国立医院都有,更何况自从高速公路通车之後,从村子到大城市的大学附设医院连三小时的车程都不用。

在被称为外场村的小圈圈里,尾崎家受到村民无限的拥戴与尊敬,甚至政务推行都要开口过问,俨然是村子里的一方霸主。这种礼遇虽然让尾崎家志得意满,却也让尾崎家在时代的洪流当中遭到淘汰。真正追求名利的人早就该迁移到更好的地点,扩大医院的规模才对,然而尾崎家却陶醉在村民的敬畏之中,继续留在这个偏僻的村子里苟延残喘。

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每当踏入父亲豪华气派的院长室,敏夫的脑中就会浮现出这个念头。父亲是个对早已当然无存的威信深信不疑的人,而且还相信周围的人全都拥有同样坚定的信仰。刻意忽视自己只是个小医师的事实,拒绝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医师的矜持,如今父亲愚蠢的信仰全都由母亲承袭了下来。

(真是太悲惨了。)

那不是我要的生活,绝对不是。

敏夫才将车子开到清水家门前,玄关的门就被打开了。不过大门口的小灯已经熄灭,挡雨板也被放了下来,窗帘更是紧紧的拉上,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早已好梦正酣的人家。

院长。

出来迎接的宽子压低了嗓音,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顾忌。她站在门口频频招手,示意敏夫赶快进来,还不时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看见敏夫的来访之後,立刻迅速而又不发出半点声响的将大门关上。

对不起,这麽晚了还请您过来。

走到玄关的清水也刻意压低了嗓音。

小惠呢?

在楼上。

敏夫走上玄关之後,立刻朝着通往二楼的阶梯快步前进。这时清水突然挡住敏夫的去路。

院长

怎麽啦?

清水移开视线。

小惠的模样真的是说不出来的怪异,不管我怎麽问,她就是不肯说出昨晚到底出了什麽事,後来我忍不住骂了几句,她也一副茫然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在说话。

清水朝着二楼瞥了两眼,继续压低嗓音说道。

所以我猜想她的身体应该没什麽问题,有问题的搞不好是她的心理方面。

敏夫点点头,看来清水跟孝江的想法一样。女儿的身体可能出了什麽事,对她的心理状况造成影响,所以不想被邻居在背後指指点点的清水宁可厚着脸皮打电话请敏夫在这种时间前来出诊,也不愿意将女儿送去医院。

我先上去看看她的情况再说。敏夫笑了一笑,假装没有听出清水的弦外之音。搞不好可以发现什麽。

那就麻烦院长了。她的房间在上二楼之後的第一间。

敏夫向清水打声债户之後,就迳自爬上二楼。清水和宽子跟在敏夫身後,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呼一口。

小惠的房间挂着可爱的名牌,就跟一般女孩子的房间一样。敏夫轻敲几下之後,直接打开房门。房间里摆满各式各样的填充玩具,小惠就躺在靠窗边的床上。

照在小惠脸上的床头灯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敏夫向清水夫妇打声招呼之後,将日光灯打开。在刺眼的白光照耀之下,小惠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神更是异常的空虚。

脸色不太好看。现在感觉怎样?

敏夫跪在床边之後,日光灯在灯光刺得小惠频频眨眼。除此以外,小惠没有任何反应。

听说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没什麽食欲吗?

小惠对敏夫的问话依然没有反应。微张微闭的双眼看着床边的敏夫,眼神却对面前的事物丝毫不感兴趣。

这到底是单纯的感觉麻痹,还是她在演戏?敏夫不由得在内心思量。

小惠是医院的常客,经常说她胸口痛或是胃痛什麽的,可是经过检查之後,却往往找不出需要治疗的地方。检查结果显示她的身体健康得很,她却总是觉得自己浑身不对劲,每当跟父母吵架或是学校有她不喜欢的活动时,就会发生这种状况。即使真的有不舒服的地方,也只是一些没什麽大不了的小毛病,然而小惠却总是会装出一副快要病死的模样,好像希望自己是个重症患者似的。因此每次敏夫在替小惠填写病历表的时候,总是会加上非常轻微的字眼,然後开些无伤大雅的维他命打发她回来。

会不会冷?

敏夫看见小惠将凉被紧紧的盖在身上,才会有此一问,然而小惠依然保持沈默。量脉搏的时候,敏夫也不觉得小惠的体温特别高,反而还觉得冰冰凉凉的。

小惠没有发烧,冷气似乎太强了点。

敏夫一边说话,一边测量脉搏。稍微快了点。血压也稍微低了点。翻开眼皮检查眼睑的色泽,跟脸色一样的苍白。

把嘴巴张开。

敏夫用手按住小惠的下颚,小惠被动的张开嘴巴。扁桃腺和口腔一切正常,不过都呈现不甚健康的暗红色。

似乎有点贫血。生理期吗?

敏夫直视着小惠的双眼,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不是。一旁的宽子代替女儿回答。

把衣服拉开一点。

敏夫拿出听诊器,小惠依然没有反应。宽子见状连忙靠了过来,将小惠身上的睡衣领口拉开一条缝。敏夫一边操纵听诊器,一边趁机检查小惠的身体。被虫子咬伤的痕迹以及细微的擦伤应该是在山中昏倒时留下的,敏夫并未发现遭人施暴之後留下的伤痕。为了保险起见,敏夫还特地触诊小惠的下腹部,一样没发现什麽异状,毫无血色的肌肤甚至连细微的擦伤都看不见。

既然不是生理期,那有没有出现异常出血或是分泌物异常的状况?

敏夫回头看着宽子,只见她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

我想应该没有吧。

哦?敏夫露出微笑。我想应该是贫血的关系。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验个血好了,让我抽血吧。

敏夫的这句话终於起了作用,只见小惠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哪里特别不舒服吗?

没有

很疲倦?

嗯,想睡得不得了

敏夫点点头,从公事包取出针筒和枕头,从小惠的手臂抽取少量血液。

八成是贫血的关系,不过还是要等到检验报告出来之後才能确定。

敏夫回头看着清水夫妇。

贫血?

年轻女孩子经常出现这种毛病。小惠最近是不是正在节食?

宽子点点头,脸上露出苦笑。

这孩子总是嫌自己太胖了。

我就知道。最近又这麽热,有些年轻人乾脆连正餐也不吃了,整天就吃霜淇淋喝汽水过日,这样子搞下来不贫血也才奇怪。等到检验报告下来之後,我再向两位说明小惠的病情,不过我想应该没什麽好担心的才对。

真的吗?

除了脸色不好之外,其他地方都很正常。昨天之所以昏倒在山上搞不好也是因为贫血的关系,再加上昨天又那麽热,体力本来就比较虚弱的小惠当然撑不住。敏夫说到这里,看着清水的眼睛再度强调一次。没什麽好担心的。

清水的眼神透露出些许的宽心。

原来如此。

严重贫血本来就会导致强烈的倦怠感,也会出现嗜睡的倾向,睡再久照样不够。小惠头上没有肿块,应该不是昏倒的时候刚好撞到头,因此精神恍惚也是贫血造成的状况。

敏夫露出笑容。

我先开一星期份的维他命和铁剂,请两位明天到医院拿药。如果小惠在这一星期之内有任何异状,再带她到医院来看诊就好。

清水叹了口气,频频摇头苦笑。

这孩子净给我们添麻烦。院长,真是不好意思。

哪的话,没事才是万幸呢。

麻烦院长了。

敏夫回头望着床上的小惠。

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小惠的心情我不是不能体会。只是节食也要有个限度,若把身体搞坏可就得不偿失了。不吃东西就会变瘦是错误的观念,以计算卡路里的方式来选择食物才是正确的节食方法,否则只会赔上自己的健康罢了。

小惠愣了半晌,轻轻的点点头。

你再不爱惜身体,休怪我把你抓到医院打营养针,保证让你几天之内就胖上十公斤。

小惠一边浅笑,一边小声埋怨。敏夫也露出微笑站了起来,向宽心不少的清水夫妇点头示意。

诸多保重,我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