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宵苦短 少女前进吧!

这不是我的故事,是她的故事。

在演员满天下的世界里,每个人都为了当上主角而费尽心机,但她却在无意间成为那一夜的主角。对此,她本人毫不知情。恐怕至今仍未知情。

这是她昂首阔步于酒精之夜的游记,同时也是终究无法登上主角宝座、只能屈居为路旁石块的我的苦涩纪录。而读者诸贤或可熟读玩味她的可爱与我的蠢相,从中尽情品味与杏仁豆腐滋味相仿佛的人生妙味。

还请惠予声援。

您可知“朋友拳”?

每当发生一种必要情况,令人不得不以铁拳问候身边之人的脸颊时,人会握紧拳头。请仔细看这拳头。拇指自外围将拳头包起,其作用等同于扣紧另外四根手指的铁箍。正是这拇指使铁拳之所以为“铁拳”,可将对方的脸颊与自尊粉碎得体无完肤。一“暴”还一“暴”乃历史教训告诉我们的必然真理,以拇指为基础所衍生的憎恶如燎原之火向世界扩散,于接踵而至的混乱与悲惨中,我们终将把那应守护的美好事物毫无保留地冲进马桶。

然而,若将这拳头松开,让其余四根手指包住拇指,再次握拳。这么一来,如男人般筋骨突起的拳头将摇身一变,显得缺乏自信,宛如招财猫的手万分惹人怜爱。如此拳头突梯滑稽,岂能贯注满腔忿恨?因而可防范连锁暴力于未然,为世界带来和谐,令我们得以保有仅存之美好事物。

“将拇指偷偷藏在手心里,想握紧也握不紧。这悄悄内藏的拇指,就是爱。”

她是这么说的。

小时候,她的姊姊将此朋友拳传授给她。姊姊是这么说的:

“仔细听好,女人不能毫无节制地挥舞铁拳。但天下如此之大,圣人君子却寥寥可数,剩下的不是败类就是猪头,不然就是败类兼猪头。所以,有时候必须不得已挥起不愿挥之铁拳。这时候,就用我教你的朋友拳。握紧的拳头里没有爱,但明友拳有。运用充满爱的朋友拳,优雅地立身处世,才能开启美丽和谐的人生。”

美丽和谐的人生,这几个字深深打动了她的心。

因此,她身怀“朋友拳”绝技。

那是新绿鼎盛之期已过的五月底。

大学社团的OB赤川学长结婚,邀请至亲好友举行婚宴。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但他姑且算是我的师父辈,我还是出席了。社团里也有几个人参加,她也是其中之一,据说是因为赤川学长在另一个系统里也算是她的师父。

自四条木屋町的十字路口沿高濑川而下的黑暗街道中,有一座木造三层楼、风格复古的西餐厅,向高濑川畔的树木投以温暖的光。

这光景本就十足温馨,但里面更加温暖,毋宁说是热。

发誓白头偕老的新郎新娘真可说是天作之合,新郎横抱新娘接吻供众人拍照亦怡然自得的大无畏甜蜜火热,瞬间将与会者烧成焦炭。

新郎是在乌丸御池的分行上班的银行员,新娘则是伏见某家酿酒公司的研究员。两人均是不以双亲之意为意的豪杰,据说双方父母尚未见过面。两人初识是在大学一年级,几经波折、翻山越岭上天下地云云,成就今日令人不忍卒睹之德性云云。

这场面本就令人意兴阑珊,再加上又不认识新郎新娘,会觉得有趣的人才变态。我靠着吃盘上的料理,以及欣赏坐在餐桌一角的她来打发时间。

她的表情兴致勃勃,凝视着大盘上一隅的一只小巧蜗牛壳。虽不知她自蜗牛残骸中发现了什么乐趣,但至少望着她的我很愉快。

她是社团的学妹,我对她可说是一见钟情,只可惜至今尚未有机会与她亲近交谈。本以为今晚是大好机会,但由于坐到她身旁的策略失败,我的如意算盘眼看着就要泡汤了。

这时,主持人忽然站起来。

“接下来,新郎赤川康夫先生与新娘东堂奈绪子小姐,要为大家致辞。两位请。”

我这才知道,原来新娘叫东堂奈绪子啊。

西餐厅里的喜宴结束,与会者纷纷来到马路上。

在一团和气地朝第二摊流动的人群中,我以锐利的鹰目雕眼四处搜寻,看看系起她与我的红线是否掉落在路上。

然而,看见她向其他人行了一礼单独离去,我大失所望。看来她要踏上归途了。既然如此,傻傻地到第二摊便毫无意义。我从流向第二摊的人群中溜出来,追上先行离去的她。“何必这么早就回去?这位小姐,今宵何妨与我共饮”之类的台词,我说不出口。虽然想不出什么好说辞,总之先走再说。

四条木屋町,阪急河原町车站的地下道出口旁,有个弹吉他的年轻人与为之陶醉的观众;抓住路过女子死缠不放的众黑西装男子四处走动,无数脸色泛红的男女老少为寻找下一个歇脚处热闹来去。

原以为她会转往四条大桥,却看到她略微犹豫,朝北走去。高濑川畔遍植树木,苍郁黑暗,树林里的咖啡老店“缪斯”透出橙色的光。她在“缪斯”前悄悄坚定决心一般,秀出酷似双足步行机器人的脚步,一挺胸,转进小巷。

于是我跟丢了。

眼前净是住商混合大楼林立的可疑小巷,以及散发出桃色灯光的店,遍寻不见她的身影。桃色酒店的男子一直向我招揽生意,我只好从小巷撤退。看似抓在手中的好机会,转眼间烟消云散。

如此这般,我速速自舞台退场,而她开始踏上夜的旅程。

接着,便由她来为各位叙述。

这是我第一次在夜里走在木屋町至先斗町一带发生的故事。

事情的起因是在木屋町西餐厅里举行的婚宴,倒在盘中一隅的蜗牛壳。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旋看时,突然极度“想喝酒”。遗憾的是,这无可扼制的欲望与蜗牛之间的因果关系至今仍未解开。

但是当晚身边都是学长姊,我不能尽情喝酒。万一在这可喜可贺的婚宴上出丑丢了师父的脸,怎么道歉都无济于事。我忍耐着不喝酒,但终于忍不住,决定缺席第二摊。

当晚,我想独闯充满诱惑的成人世界。也就是说,我希望能不在意学长姊,爱怎么喝就怎么喝。

路过四条木屋町一带,热中夜游的善男信女摩肩擦踵,往来如织。那成人的气氛是多么迷人!这一带的“酒”、目不暇给的成人世界,想必正在等待着我。一定是的。我怀着兴奋又期待的心情,在咖啡老店“缪斯”前踩下双足步行机器人的步伐。

我选了木屋町一家叫做“月球漫步”的酒吧,这家店是朋友介绍的。听说店里的鸡尾酒一律三百圆,对我这种荷包不牢靠的人而言,这样一家店真是神明的恩赐。

我热爱兰姆酒,巴不得太平洋的海水都是兰姆酒。

拿起一整瓶兰姆酒,像早上喝牛奶般手扠着腰一口气喝光也不错,但将这小小梦想收藏在内心的珠宝盒里,就叫做“含蓄”。我猜想,所谓美丽和谐的人生,少了这不做作的含蓄便无法成立。

所以如果要喝,我喜爱鸡尾酒。喝上一杯杯鸡尾酒,就像选出一颗颗宝石,感觉极其奢华。阿卡波卡,自由古巴,椰林风光,当然,不是以兰姆为基酒的鸡尾酒我也深感兴趣,热烈地一一与这些鸡尾酒订下喝与被喝的约定。顺道一提,不仅是鸡尾酒,凡是堪称为“酒”的东西,今后我都想积极接触。

如此这般,我在“月球漫步”自在地品尝美酒,没想到吧台一角的一位陌生中年男子突然对我说:

“小姐,你心里是不是有烦恼啊?有吧。”

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回答。因为我并没有烦恼。

看我沉默不语,这位先生便说“有烦恼就和Me说吧”。我好佩服,觉得他说话的方式真有趣俏皮。

这个人叫做东堂先生,身材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长长的脸上长出胡碴,就好像小黄瓜尾端洒上铁沙。他一靠近就有一股刺鼻的香味,大概是古龙水的味道吧。紧接着东堂先生本身散发的野性体味也扑鼻而来,与古龙水鲜明的香味混在一起,酝酿出有如噩梦般的深度。我在想,莫非这富有层次的深奥味道就是“成熟男子的香味”吗?眼前的人,难不成就是街头巷尾常听人提起的“魅力熟男”吗?

东堂先生像被揉成一团的白报纸般笑了。

“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不了,那怎么好意思。”

“不用客气。”

我再三谦辞,但若坚拒东堂先生的美意反而失礼。再说,在这资本主义社会中,没有比免费更便宜的东西了。

东堂先生兴致勃勃地看我喝酒。可是看我不如去看电锅还更快乐充实吧。我不过是个比电锅更无趣的呆头鹅。莫非,是我脸上沾了什么可笑的东西?我偷偷擦擦脸。

“你一个人吗?没和朋友一起来?”

“我一个人。”我回答。

东堂先生说他做的是卖锦鲤的生意。

“泡沫经济时代简直就像整束的钞票在水里游。”

说完,东堂先生望向远方。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愚蠢了。”

吧台后是色彩缤纷的各式酒瓶,只见东堂先生注视着酒瓶与酒瓶间的空隙。也许是在回想闪闪发光的锦鲤自养殖池里一一跃身变为整束钞票的光荣过去吧。他小口小口地啜饮威士忌。

从中书岛搭京阪电车宇治线,沿线有个地方叫六地藏,那里有一座他以重金打造的东堂锦鲤中心。泡沫经济的疯狂闹剧正式落幕后,一波波经济荣景与萧条的浪潮,东堂先生都与锦鲤携鳍共进,勇敢度过,但到了今年,厄运却接连上门。受到大规模锦鲤窃盗集团的威胁,用来整修设备的资金遭窃;心爱的鲤鱼得了奇怪的传染病,一只只吹气似地涨起来,活像圆滚滚的外太空生物。

“怎么回事呢?怎么会接二连三遭逢厄运?”

“还不是这样就完了喔。本以为再惨也不过如此,结果‘那个’来了。因为‘那个’,我的生意真的做不下去了。想到‘那个’,连我也觉得好笑。”

据说前几天傍晚,宇治市发生了龙卷风。

龙卷风自伏见桃山城一带刮向六地藏,丝毫不见颓势,可怕的是,龙卷风朝着东堂先生的锦鲤中心步步逼近。

得到消息的东堂先生赶紧从京都信用金库赶回来,只见那根漆黑的通天巨棒不正越过锦鲤中心的围墙往鱼池去吗!东堂先生挣脱阻止他前行的打工青年,朝龙卷风冲去。

小屋被吹走,蓄水池的水轰轰作响,形成漩涡。

恰恰在此时,在西射的炫目夕阳照耀中,东堂先生心爱的锦鲤鳞片灿然生光,朝天空飞去,仿佛在说:“我们会变成龙回来的!”

他在暴风横扫之下顶天而立,高喊:“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喊着每一只锦鲤的名字,但龙卷风对他悲切的叫声不为所动,最后将可爱的鲤鱼一只也不剩全部吸走了。

这场灾难断送了东堂先生偿还借款的希望,之后他夜夜在酒街徘徊,在黑暗中摸索人生的下一步。

“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

听着东堂先生以瑟瑟寒风般的颤声再三呼喊,就连我也伤心起来。他实在太可怜了!

“你真是个好女孩。”他看着我的脸说。“我活了这么久,阅人无数。在你看来也许是个不起眼的无趣大叔,但我好歹也磨练出看人的眼光。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父母一定很幸福。我这不是客套话。”

“过奖了。”

然后,我们干杯。

“你酒量真不错,不过以这种速度喝不要紧吗?”

“我喝太慢就醉不了。”

“是吗。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哪里喝得到更赞的酒。”

东堂先生站起来。

“我们换一家店吧?”

我们两人沿着高濑川畔向北而行。东堂先生慎重其事抱着一个浅葱色的布包。大学生、上班族以及身分不明的醉鬼,让街道热闹起来。

东堂先生眺望四周,告诉我秘密之酒的故事。

那种酒叫做“伪电气白兰”。多么奇特的名字呀。

“所谓电气白兰,那本是大正时代东京浅草一家老酒吧推出的一款历史悠久的鸡尾酒,在新京极那一带的店还喝得到。”

“伪电气白兰和电气白兰不一样吗?”

“据说电气白兰的配方是不传秘方,后来几位京都中央电话局的职员企图重现那味道,经过不断的错误尝试,就在穷途末路之际,居然奇迹似地给他们做出来了。那就是伪电气白兰。不过毕竟是偶然做出来的,香气和味道都和电气白兰截然不同。”

“是用电做出来的吗?”

“也许吧,既然都叫电气白兰了。”

东堂先生说着嘻嘻笑了。

“现在也有地方偷偷在做,供应给夜晚的闹区。”

我脑里浮现出明治时代的红砖小工厂,里面接起电线,金黄色火花四溅。那里不像酿酒场,更像化学实验室和变电所的综合体。一脸严肃的众职员依据秘传的配方慎重地调整电压,由于电压稍有出入,伪电气白兰的味道就会不同,他们自然个个露出如临大敌的表情,最后,散发神秘香味的液体徐徐注入透明的烧瓶中。以电制酒,如此有趣的点子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呢?

我满心好奇,太好奇了,以致于差点在木屋町的路上跳起来。

“啊啊,好想喝喝看啊。”

东堂先生是从一位叫李白的老人那里知道伪电气白兰的。为了维持锦鲤中心的营运,他曾向李白老先生借钱。

李白先生在木屋町、先斗町这一带是名人,据说酒量深不可测,来去都由专车接送,是个有钱人。他请人们喝伪电气白兰,终日无止境地玩乐。

夜晚的街道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东堂先生带我去的地方,是木屋町东侧一栋住商混合大楼的顶楼。那栋旧大楼堆满了废弃物,我还以为一脚踏进了废墟。

东堂先生推开厚重的门,微弱的灯光流泻而出,传来人们的低语。肮脏的吧台,脏兮兮的沙发和椅子好像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一样,墙上到处贴着手写的菜单,墙边书架上塞满了发黄的旧杂志。每个客人随兴地占住椅子或沙发,各自聊天。

我在东堂先生建议下喝了烧酎。

“为你的幸福干杯!干杯!”

东堂先生小口啜着烧酎,谈起他的女儿。她比我大上几岁,五年前东堂先生和太太离婚之后,就很少见到女儿了。据说是女儿不太想见东堂先生。多么悲伤的遭遇呀!只见东堂先生喁喁细诉,有一次还用手背擦眼角。

“为人父母只求孩子能幸福。你的父母一定也这么想。我也是父亲,我懂。”

“可是要幸福是一件很难的事。”

“当然。那也不是父母能给的,孩子必须靠自己找到幸福。不过若是为了帮女儿寻找幸福,要我怎么出力都在所不惜。”

我深深觉得东堂先生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的心是多么崇高啊!

“年轻人啊,自问自己的幸福是什么,这才是正面的烦恼。只要不忘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人生就会变得有意义。”

东堂先生笃定地说。

“对东堂先生而言,幸福是什么?”

他拉起我的手。

“像这样认识萍水相逢的人,与对方共度快乐的时光,或许这就是我的幸福。”

他从布包里取出一个涂成红色的小小木雕,放在我的手心。

“给你一个护身符。”

那是树根吗?形状长得像倾斜向上的大炮,十分特别。拿在手心翻来覆去仔细一看,也很像表面湿滑的深海生物。我想,该不会是刻意把鲤鱼做得夸张逗趣的模型?

“你要好好爱惜。”

“传说鲤鱼跃上瀑布就会变成龙,所以是出人头地的象征。鲤鱼旗也是一个例子。鲤鱼自古就是很吉祥的鱼。衹园祭的神轿里也有一顶叫鲤鱼山,上面装饰着一条跃龙门的大鲤鱼。你知道跃龙门这个说法吧?那就是……”

在诉说这些典故杂学的期间,东堂先生不时望着我的手,叹气般说“真是一双好手”、“好可爱的手”。可是我的手明明什么有趣之处都没有,连红叶饼都比我的手可爱。

“啊啊,醉了醉了。你也喝了不少啊。”

“您没事吗?明天不会宿醉吗?”

“那算什么!只要喝得痛快就好。现在的我很幸福。”

说着,东堂先生手环住我的身体,一把将我抱住,然后摇来晃去地说:“打起精神来啊!”我回答:“是,我精神很好!”

在这么做的同时,我发现东堂先生的手不小心滑到我的胸部一带。他一边摇晃着我,一边也摇晃着我的胸部。东堂先生是个高尚的人,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无耻的行为。恐怕他是为了鼓励我而抱住我时,因为醉意而失手了。但是我实在痒得受不了。

“不好意思,东堂先生,手。”

“嗯?手怎么了?”

“您的手碰到我胸部了。”

“啊,抱歉,失礼了。”

说着,东堂先生放手,但过了一会儿,又把手伸过来摸我的胸部。我觉得很痒,最后不得不把东堂先生推开。就在我们这样摸来摸去,不,正确地说,我是被摸,在这样来来回回之际,背后突然有个女生的声音说:“喂!东堂!”

回头一看,那是位个子很高、眉形英气逼人的女子。

“你这色老头,又不干好事了。”

“呜哇!原来你在啊!”

东堂先生顿时威严尽失,变得一脸没出息的样子。

只见那位女子挺起胸膛逼近东堂先生。

“你那么爱摸胸部,我的给你摸。来,摸啊!”

“不了,我才不想摸那种不含蓄的东西。”

“混帐东西,还不快给我滚!”

东堂先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想拿他的布包,但一碰布包就松开,包里的东西散了一地。那是很多幅古画,画中男女像巧连环般互相交缠,交缠的部位盘踞着怪兽般的东西。我帮忙捡,忍不住盯着画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啊?”东堂先生连忙抢走我手上的那张画。

“春宫画啦。”

东堂先生没好气地说。

“我今天要把这些卖掉。”

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太落寞了,我忍不住想叫住他,但东堂先生以不由分说之势把春宫画包好,像风一般走了。

我拿出他给我的那个护身符,发现那既不是大炮也不是锦鲤,如假包换,就是刚才画里出现的怪兽,也就是,恕我直言,便是男性的象征。

我叹了一口气。

赶走东堂先生的女子在我身边坐下,温柔地问我:“你还好吧?”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发觉她确实是长了一张眉目分明、英气逼人的脸。不理会看得入神的我,她以很有派头的声音点了啤酒,然后回头朝背后喊一声“樋口,你也过来啊”。一个身穿褪色浴衣的男子悠然而立。

“嗨,你好。”

来到吧台的男子可爱地微微一笑。

“凡是在夜里遇到的可疑人物,绝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不用说,也不能让我们这种人有机可乘。”

如此这般,我认识了羽贯小姐与樋口先生。

羽贯小姐喝啤酒像喝水一样。

有个词叫做“鲸饮”,正是一名美人肚子里有一头鲸鱼的意趣。我像欣赏高超的武艺一般,观赏她咕嘟咕嘟将啤酒喝光。她的搭挡樋口先生似乎没她那么会喝酒,只见他珍惜地摇晃酒杯,颇感兴趣般看着羽贯小姐把啤酒解决掉。

羽贯小姐的职业是牙科助理,但樋口先生做哪一行就不知道了。

因为他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我在当天狗(注:日本传说中栖息于深山的一种妖怪。红脸高鼻,背有羽翼,具有神力,能够飞翔)。”

“嗯,也差不多了啦。”

羽贯小姐也没有加以否定。

“幸好你遇到我们。东堂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刚才的事她似乎比我还生气。

我倒是觉得东堂先生十分可怜。他好心地告诉我那么有趣的典故杂学和了不起的人生哲理,更重要的是,他还请我喝酒。再加上,东堂先生赌上人生经营的锦鲤中心被毁,正面临重大危机,今晚对他而言可说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一夜。考虑到他的立场,只不过是被摸一、两个乳房,嗯,乳房是只有两个啦,但无论如何,为何我如此没度量,不能心平气和地当作没事呢?

“东堂先生一定很痛苦。我对他太无情了。”

“有什么关系,你应该要对他更无情才对!”

“可是东堂先生很照顾我。”

“你不是才刚认识他吗?”

“可是他和我分享了很棒的人生哲理,我想他一定不是坏人。”

“好了好了,你冷静点,先喝再说吧。我请客!”

羽贯小姐帮我点了啤酒。

“人生大道理那种东西,稍微有点年纪的老头谁都会说。”

她说:“就连樋口也办得到吧?”

“很难讲,不知道耶,再说我也不想说。”

樋口先生闪烁其词。

我说起锦鲤中心被毁的事,羽贯小姐微微皱起眉头。

“那倒真是遗憾。”

“搞不好会去跳鸭川喔。”樋口先生说。

“你很烦唉,再说,那人有那么纤细吗!”

“可是生意失败不是一件小事啊,就算表面上装得像平日一样快活,搞不好心里打算把今晚当作最后一夜。”

“樋口,你干嘛说这种讨人厌的话啊!”

羽贯小姐喝光了啤酒。

“啊啊,真不舒服。我想换个地方,樋口,你有钱吗?”

“哪来的钱啊,这个年头。”

“那就找个地方混进去吧。”

“赞成。转移阵地吧。”

“我们现在要到别处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羽贯小姐瞅着我的脸看。“有人作伴比较放心吧。”

“请让我一起去。”

“可不能相信我们喔,我们也是来路不明的人喔。”

樋口先生正色给我忠告。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接着羽贯小姐潇洒地撩一撩头发,站起身来。

穿过窄小的铁门,来到紧贴着大楼后方的紧急逃生梯,下面是一片陌生纷杂的风景。

低矮的住商混合大楼形成凹凹凸凸的影子,从南到北连成长长的一片,当中处处可见霓虹灯和路灯光芒。烧肉店巨大的灯饰在大楼的屋顶上闪烁。电线有如网子般覆盖在这些建筑之上。还以为这是一片欢乐城,却见如离岛般的民宅晾衣台悄然出现,看起来有如秘密基地。眼前横向细长的迷濛光带,应该就是南北延伸的先斗町吧。这小小的街景,仿佛是被塞进木屋町与先斗町之间的迷宫。

我们下了逃生梯,那里是一个狭小的脚踏车停车场,堆积了大量的脚踏车残骸。

“喔,这是什么?”

樋口先生在脚踏车旁蹲下,拿起一个软趴趴像昆布妖怪般的东西。他在黑暗中摇晃那东西给我们看。

“裤子吧?”

“这种东西怎么会掉在这里?”

“应该是有人脱掉的吧,对方可能有什么苦衷。不用管那个啦。”

只见羽贯小姐卡锵卡锵地随手堆起一台脚踏车,爬上车山。樋口先生从我身旁走过,慢吞吞地跟着照做。爬上车山时,樋口先生的浴衣衣摆大大掀起,我以为那景象一定不堪入目,但不知何时樋口先生竟已将那所有人不明的长裤好端端穿在身上。这下我就放心了。

“请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嘘!”羽贯小姐将手指头抵住嘴巴。“要爬过这道墙。”

爬过墙之后,有一座小巧的灯笼照着矮树丛,气氛像料亭庭院般清雅。没想到净是冷硬水泥大楼的这一带,竟有一个如此幽静的地方,真是可爱极了!

“我们要去偷酒吗?”

“说得真难听!别把我跟樋口混为一谈。”

“我只不过是捡起别人的失物罢了。”

樋口先生理直气壮地反驳。

“因为懒得拿到警察局,才穿在身上。”

“天哪,樋口,你穿了刚才那条裤子?拜托你别闹了好不好!”

读者诸贤,大家好。在此与各位久别重逢。

至今才如此唐突地介入,是考虑到这时候各位想必已将孤伶伶地伫立在木屋町街头的我给忘了吧。请莫忘给我满满的爱。

当她遭逢劫难,被那可恨的东堂摸来摸去的时候,我理当毅然决然上前英雄救美自不待言。然而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因为那时我正躲在木屋町通往先斗町的小路暗处,因寒冷与愤怒而发着抖。为什么呢?因为我的下半身一丝不挂。对于那些破口大骂我“变态”的读者,我深有同感。但若要为此责备我,恐怕操之过急。

总之,我看着她与东堂结伴走在高濑川畔,进入面木屋町的大楼,心想稍后再跟进店里观察状况。虽然不知两人的关系,如果她是被陌生男子搭讪而不知如何是好,当然就得挺身而出。我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

然而就在倏忽之间,我竟莫名其妙遭到暴民攻击,被拖到小路中,对方什么不好抢,竟抢走了我的长裤与内裤。夜晚的街道果真危险重重!黑暗中,对方出手迅雷不及掩耳,我没看见那可恨犯人的长相,只记得闻到一股极甜、极不可思议的花香。竟然被一个身上有花香的暴民剥光,真是奇也怪哉。想必谁也不会相信我悲惨的遭遇吧。

抵抗也是徒然,迫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向天下堂堂展示自己。不,这我当然做不到。最后只能在小路一角抱着路旁的啤酒箱,尽可能缩起身子。我自以为这晚霸权在手,摩拳擦掌,期待与她来场浪漫幽会,却万万没料到竟会落到委身啤酒箱的下场。不仅无法担任今晚的主角,要是这时被警察撞见,肯定不由分说会被烙上无耻之徒的印记。心中高贵的青云之志,这下也只能化为木屋町的露珠怅然而逝。

万事皆休。我远眺着她愉快地度过这一夜,心想成为路旁石块的命运也许就此底定。

宽敞的厅堂里年轻男女混杂,酒宴方酣。

他们是大学的文艺社团“诡辩社”的社员。此宴是为欢送前往英国留学的社团前辈而举办,席间递送着适合庆祝这光荣起程的香槟。

“香槟很顺口,容易一不小心就喝多了,不过你应该没这顾虑吧。”

樋口先生说。

“那么,让我们为这位即将前往英国的陌生朋友的似锦前程,干杯!”

正当我们享用免费美酒,羽贯小姐则如百年知己般融入人群,大肆吵闹。她顺手抓住仓皇而逃的人,不分男女就往对方脸上舔。据说这是她喝醉时的毛病。

“不会痛的,再靠过来一点。”

“呜哇!别这样!咿咿咿!”

“这位姑娘隔岸作壁上观吗?”

“啊啊!耳朵不行!耳朵不行!”

看着羽贯小姐一手制造出眼前不可思议的混乱狼藉,我大为佩服。徘徊于木屋町的鲸美人,一旦阮囊羞涩便勇闯陌生人的宴席,轻易将免费的酒收入胃袋,一一舔过众人的脸。这样的她,非痛快无比无可形容。

刚才只见她佯装喝醉,在走廊上埋伏如厕归来的酒醉大学生,硬是一把抱住对方,半强迫地与人称兄道弟,就这么大声嚷嚷着闯进了宴席。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害羞。能否混进陌生人的宴席,是场你死我活的死战,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是致命伤,必须一鼓作气直捣宴席核心,不由分说炒热场面,将“怎么会有这个人?”的疑问一举击溃。

不过实际上阵的英豪是羽贯小姐,我们只不过是悄悄循着她所开辟的道路前进罢了。

“每当像这样在夜里晃荡,我就会想起那个人。”

樋口先生喝下香槟红了脸颊,突然呵呵笑了说。

“有个奇特的老头叫李白,最近很少遇见他,不过以前我曾经跟着这个人吃香喝辣。李白是他的绰号,他可是个与众不同的奇人。白天是个吝啬到家的铁公鸡,到了晚上就成了豪游的阔客。托他的福,我尝过不少甜头。”

樋口先生边说,脸上露出极其愉快的表情。

“李白翁有两个嗜好。一是领着像我这样的清客,偷袭走夜路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内裤。另一个,就是用伪电气白兰来拚酒。”

“啊,伪电气白兰,久闻大名。有机会真想喝喝看。”

“那可不容易,因为伪电气白兰不是普通的鸡尾酒,这一带的店都没有。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猜想那大概是私酿的酒。李白翁有的是钱和伪电气白兰。”

樋口先生从浴衣衣襟内取出雪茄,叼在嘴里。

“李白先生为什么那么有钱呢?”

“他是放高利贷的。”

说着,樋口先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

“我也欠了一点钱,所以最近不见李白翁。”

一名男子逃离遭羽贯小姐支配的无法地带,爬了出来。

“请问你哪位?”这人问。

“我也不认识你。”樋口先生答。

一时之间,两人傻傻互望。

然后,这名男子做出“算了,是谁都无所谓”的表情,展现了大气度。再说他已经烂醉如泥,只见他以不灵活的大舌头抛出了话题,唐突地说出“跟自己爱的男人结婚,和跟自己不爱的男人结婚相比,当然是跟自己不爱的男人结婚比较好”这般与众不同的话。

“真是个崭新的论调。”

“为什么呢,因为爱上一个人就会失去理智,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所以与其嫁给心爱的男人,嫁给不爱的男人才是合理的选择。结婚是要与对方共度漫长的人生,下判断时必须审慎再三才合情合理。可是恋爱这种感情是无法合理说明的,与结婚这码事原本就南辕北辙。再说,与心爱的男人结婚,必须经历热情逐渐冷却的悲哀,但若是嫁给不爱的男人,就无从冷却起,因为本来就没有热情。好处还不止这一样。如果不爱丈夫,就不必为他的花心所苦,做太太的不会嫉妒,也就无须为无谓的烦恼束缚。如果从逻辑的观点来思考,怎么想女人都该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明明这样才对,为什么女人偏要嫁给她们爱的男人呢?她们都认不清真相吗!”

说完这番话,这名男子醉得口水直流。我拿湿手巾帮他擦了口水。这个人频频喊着一个叫奈绪子的女生的名字。

“我根本不该来参加什么欢送会!奈绪子正在举行婚宴,那边才重要啊!”

“那你就赶快过去吧。”

“不行啊,这是我的欢送会。”

“搞半天,原来要去英国留学的就是你啊。”

“而且事到如今,叫我拿什么脸去见奈绪子啊。跟那种硬要嫁给心爱的男人、有理讲不清的女人,说什么都没有用啊!”

眼看这个人就要缠上来,樋口先生用力将他一推,对方就滚到了房间一角,发出“呼啾”的呻吟声,不动了。简直就像一头生闷气的海狮倒头就睡,那背影看上去真是可怜。我想,以诡辩来做爱的告白是不管用的。

“那么,现在,让我们以诡辩舞来激励高坂学长。”

这时,一名看似干事的女子站起来这么说。

“高坂学长在哪里?”

“在那边蒙头大睡。他想躲过不跳吗?”

“说到这舞,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啊?真是遗臭万年。”

“总之先把学长叫起来再说。”

“呜哇!学长口水流得跟牛一样。”

原本动也不动的高坂先生忽然像雄狮般狂吠,口水四溅。

“呜喔!奈绪子!”

围在他身边的社员哇的一声后退。

“奈绪子学姊不在啦,现在她已经变成人妻了。”

“来,跳跳诡辩舞,挥挥衣袖到国外去吧!”

高坂先生就在众人安抚和扶持下,摇摇晃晃地在榻榻米上站起来。学弟妹虽然簇拥着他,但看起来不像在激励,反倒像在恣意推弄他。

“学长,你要成功喔。”

“谢谢诸君。有诸君欢送,我好高兴。”

“学长,你一定要成功。干脆不要再回来了。”

“学长不在,我们也不会有问题的,学长放心吧。”

“永不再有重逢之日,好高兴啊,再见。”

在欢喜的声浪中,高坂学长在学弟妹的推挤下前进,每个人都将双手举高,在头顶上合掌,扭着腰,在房间里缓缓前行。这就是诡辩舞。

看他们那么开心,我和樋口先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行列。正当我们全心全意为高坂先生光荣迈入人生另一个里程碑庆祝时,羽贯小姐出现了。她把正疯狂扭动身躯的我们拉到走廊上。

趁着宴席结束前的混乱脱身——羽贯小姐喝霸王酒的高招到此才算圆满。

我们从料亭来到先斗町,在石板路上向北而行。

抬头一看,左右两旁屋檐占据了夜空,多条电线在狭小的夜空纵横。料亭二楼的细竹帘是放下的,酒席的灯光从隙缝中透出来。

狭窄的巷道两侧,红灯笼、招牌、檐灯、自动贩卖机以及装饰窗的光芒,犹如夜市一般无止境地连成一片。人们三五成群,欢乐地穿梭其中。

我看到多位仪表堂堂的大爷悠然走进门槛高如万里长城的店家。想必这就是先斗町的格调吧。穿过门,在那石板小路深处发生的事,必然极尽风流潇洒之能事,想必乃由大人取悦大人的成人游艺,是我这种小辈无从想像的。一定是的,我真是好奇。

“好啦,接下来呢?”羽贯小姐喃喃地说。

“已经没地方去了吗?”

“倒也不是。我看还是找捷径回木屋町好了。”

这时一只猫从我脚边跑过。

那猫动作迅捷无比,让我不由得跟着回头,看见了石板路尽头有个艺妓小姐。她穿过垂挂的大灯笼,悄悄滑进往西的小路。

等我回过头来时,已不见羽贯小姐他们的身影。

他们转进小路了吗?我探头看,没看到人。倘若没有那两位,在这先斗町我便没有能够依靠的人,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这夜晚的旅程。真是苦恼。

“小姐,你一个人啊?”

一个醉汉向我搭话,我想起樋口先生的忠告:在夜晚的街头遇见可疑人物,绝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向他行了一礼便掉头就走。

忽然,一颗大苹果从天而降,滚到我面前的石板路上。

我不由自主地找起苹果树来,毕竟苹果树出现在先斗町未免太奇怪了。不过我立刻就发现,那并不是苹果。我和一个板着脸的福态不倒翁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起来。

读者诸贤,久违了,是我。就是那个藏身昏暗小巷、下半身非比寻常开放、惊慌失措的我。抱歉,又打岔了。

这晚,在我面临可能犯上公然猥亵罪的紧要关头,出手相救的,是被店家赶出来的东堂。

他步履蹒跚走进小巷,留下一句“你等等”给求救的我,过了一会儿带着一条旧长裤回来。听说是向住在先斗町与木屋町之间一个开旧书店的朋友借来的旧衣。

东堂神色黯然,一副随时要去上吊的表情。他说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既然在这里相遇也是有缘,会请我好好乐一乐,要我和他一起走。他身上有种失意的愤慨,稍稍有些可怖,最后我终究拗不过他,便与这名摸她胸部的可恨男子同桌共饮。不过当时他做过的事,我自然是一无所知。

我们穿过小巷,他领我到先斗町面对鸭川的一家酒吧。这家店位在狭小大楼的二楼,店内只有吧台,小如洞穴,而且不知为何店内处处可见猫和不倒翁。

当着酒与我,东堂忽然嚎啕大哭,哀叹:“可恶!太无趣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接着又喃喃说着:“啊啊,该怎么办?”下一秒又自行做出结论:“也不能怎么办了!”

如此这般,东堂将曾向她细诉的身世,又泪眼婆娑地重复了一遍。也许是压抑不了怒气,他动不动就咒骂一个名叫李白的老人,控诉李白翁一直逼他还钱。然而东堂痛骂了一声“那个狗娘养的王八蛋”之后,又偷偷打量身后,深怕被人听见。

此时此刻,与她重逢仿佛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竟落得只能和陌生大叔独处。一想到此,我不禁悲从中来,我们各因各的理由泪湿衣襟,具体呈现“男人的酒,男人的泪”的惨状。东堂愈醉愈失态,频频叫我“不要客气”、“喝啊”,结果我喝下的酒远超过我的酒量,喝得酩酊大醉。

喝着喝着,天摇地动,仿佛整家酒吧在鸭川上漂浮。

不久,东堂那个开旧书店的朋友登场,陌生大叔的人数顿时倍增。

“抱歉来晚了。我家浴缸坏了,我去樱汤洗了个澡才过来。”

他津津有味地将土啤酒一饮而光后,身子探向前,问说:

“那,你当真要卖?”

东堂点点头,解开包袱,取出一幅幅春宫画,排好。他说决定在今晚的“闺房调查团”拍卖会上,忍痛卖掉这些珍藏。这是他走投无路的无奈选择。如今除了卖了这些筹一笔钱逃离李白翁,别无他法。

“闺房调查团是什么?”我插嘴问道。

“所谓的闺房调查团,就是收集与闺房之事有关物品的玩家具乐部。像是情色玩具、骨董、超过道德尺度的影片,或是像这家伙收藏的春宫画,聚会时团员会带着自己的收藏来参加聚会。”旧书店老板为我解释。

“什么调查团啊……根本就是色狼集会嘛。”我低声说。

“你说什么!这些可都是文化遗产!”

“也是我的生存意义。”东堂说。

随便你们啦。

我想打开马路的窗户吹风醒醒酒,于是踉踉舱舱站起身,打开窗户,低头望着先斗町的石板路。

就当我将下巴搁在冰凉的窗框上呼呼喘气时,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一步步自眼底的石板路走过。我认出是她,想叫住她却又发不出声音,只好连忙抓起摆在吧台一角的不倒翁,不理会店主“你干什么”的叫唤,从窗户探出身子,将不倒翁扔下去。

她停下来了。只见她拾起掉落在眼前石板路上的不倒翁,直盯着看。

我转身想立刻赶到她身边去,但喝得酩酊大醉,脚根本不听使唤。地板仿佛变成一道道波浪,我随着波浪起伏,胸口烦恶得像从悬崖坠落。

“话说回来,这家伙是谁啊?”旧书店老板指着我问。

这点醉意算什么!她人就在楼下,我怎能不去——我呻吟着想动,然而下一秒身子却倒在猫咪四散奔逃的肮脏地板上。

于是,我不得不再度退场。

我把不倒翁抱在肚子前,一步步走着,没多久就看到樋口先生从通往木屋町的小巷探出头来。

“这边啦,这边。”樋口先生招手叫我。

我高兴地赶紧跑过去。

“啊啊,太好了。我还以为跟丢了。”

“那不倒翁哪里来的?”

“捡到的。”

“很Good的不倒翁呢。”

在樋口先生带路下,我走进一条羊肠小巷。

座灯造形的电灯,在脚边发着光。

木板墙前摆设的大盆栽里种了枫树,青绿的叶片底下,两只猫藏身在那里。

以红砖装饰的墙上有像潜水艇上头的圆形玻璃窗,光线流泻而出。樋口先生打开门。吧台后并排的酒瓶如豪华水晶灯灿然生辉,店内充满了威士忌的琥珀色光线。长长的吧台边绅士淑女一字排开,不约而同瞪着进门的我。

心想,啊啊真可怕,自己就像个小媳妇似的。走过吧台,发现店里深处有个秘密基地般的昏暗空间,羽贯小姐混在四名魅力熟男当中正在谈天。

坐在红布沙发上的叔叔个个系着红领带。本着“相逢正是酒缘”主义、无忧无虑的羽贯小姐,早已与红领带大叔打成一片。

“令公子结婚?那真是恭禧恭禧。”干杯。“哪里值得恭禧了,可恶!”“别气别气。”干杯。“明明是我养大的,却摆出自己长大的脸色。”“没父没母,孩子照样会长大的。”“有我没我都一样吗!”“怎么会呢,社长先生。”干杯。

我小声问樋口先生。

“为什么大家都系着红领带?”

“听说是今晚要庆祝六十大寿。”

听说那些大叔是大学时代的同窗,特地排出时间在京都聚首。

在上京区行医的内田医生说:“酒很多,别客气,喝吧!”

说完便帮我倒了赤玉红酒。

“真不好意思。我好喜欢赤玉红酒。”

“为了配合六十大寿,特地要人准备了赤玉讨讨喜气,但是实在喝不多,正在愁不知该怎么办呢。”

“不过啊,人生真的是乏善可陈啊。”“别说了别说了,愈说心情愈不好。”“这家伙从以前就很哲学,比较不政治。”“都这把年纪了,说那种装年轻的话有什么用,幼儿退化吗?”“都已经六十了。”“是吗,原来所谓的六十是这么一回事啊。”“换句话说,我们又与青春时代重逢了。”“永世轮回。”“如果回来的只有烦恼没有青春,那根本就是下地狱吧。”“因为是晚上啦。”“什么?”“因为是晚上才会这么想。”“不是晚上我也会想这些啊。”“那就太糟了,那是危险的征兆。”“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不是吗,你就当万事如意吧。”“都已经六十了,还是想不通。何谓人生啊?”“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啊。”“好蠢。”“现在谈论这些又有何用?还没谈出一个结论来就死了。”“死真是件恐怖的事。”“我还以为年纪大了就不怕死了,结果我反而愈老愈怕。”“是吗?我倒不会。”“你本来就是那种人。”“想一想,你不觉得很神奇吗?出生在这世上之前,我们都是尘土,死了之后又回归尘土。比起当人,当尘土的时间长久得多。那么,死了应该是一般情形,而活着只不过是罕见的例外。既然如此,死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所在的酒馆一角安静下来,感觉有如即将沉没的豪华客船一吋吋往水里陷落。“来吧,喝就是了。”内田医生这么说。只见叔叔各自陷入沉思,啜饮着赤玉红酒。

这时,打着瞌睡的羽贯小姐突然睁开眼睛,打破了沉默。

“怎么净说些不如意的丧气话呢!来,樋口,表演一下吧!”

樋口先生从沙发上站起来,昂然而立。

他从浴衣里取出雪茄,表情严肃地开始吐出阵阵轻烟。

房内立刻漂起泰晤士河雾般的浓浓白烟,从我们所在的一角流泻而出,包围住以琥珀色灯光照明的吧台。在吧台静静喝酒的几位客人一脸诧异地转头往这里看。

“在场的各位,若身无要事,不妨赏眼一观。小的不才,在席上一角献丑,但不求您扔钱赏赐。话虽如此,若中意小的的把戏,要请我们吃饭喝酒,断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您先看再说吧!”

然后,在濛濛缭绕的烟雾中,樋口先生双手做出挤压无形的空气帮浦的动作,像是在为自己脚边的汽球打气。

下一秒,大叔不约而同自沙发上站了起来。

因为樋口先生的身体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在离地三十公分的地方摇晃着。再怎么看,都是货真价实地浮在半空中。

然后就在众人一脸傻相的仰望中,樋口先生脚往墙上一蹬,身子顿时飘到天花板一带。我把不倒翁扔给樋口先生,只见他抱着不倒翁缩起身子,在天花板上的巨型电灯周围一圈圈绕了起来,不时向电灯喷烟。

樋口先生摆出卧佛的姿势,轻快地朝吧台飘去。原本静静喝酒的其他客人也为之惊愕,抬头看着自头顶飘过的浴衣男子。

羽贯小姐啪啪地拍起手来,我们也紧跟着拍手,接着拍手便演变成震天响的欢呼喝采。

樋口先生在对面墙壁像游泳选手般漂亮地转身,再度回到我们这边,落地站立,鞠躬行礼。

“哦,你真有一套。”

染织公司的社长,也就是儿子刚结婚的赤川先生赞叹道。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表演。你是做哪一行的?魔术师吗?”

“我是天狗。”

“什么?天狗?那可真是了不起。”

社长呵呵大笑。

“下回一定要到我们的宴会上表演。”

“来,喝一杯吧!”

内田医生拿起赤玉红酒,却发现酒瓶是空的。他伸手去拿旁边的瓶子,那瓶也是空的。我觉得脸红得像火烧一样,但不是因为酒醉,而是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这些都是你喝光的?”内田医生目瞪口呆地问。“你要不要紧啊?”

“呵,原来这里也有一头天狗啊。”

于是席间再度热闹起来,像个汽球般兴致高昂的社长先生与内田医生各自举起双手合掌,扭身跳舞。正是那“诡辩舞”。

原来这几位正是往日的诡辩社社员,诡辩舞的发明人。

在令人怀念的青春岁月中,他们游手好闲,卖弄诡辩,唬弄他人。在当时世人无数唾弃护骂的言语当中,有一句“你们这些鳗鱼妖人”他们特别中意,索性便向全天下宣告:“我等应卖弄诡辩一如滑不溜丢的鳗鱼。”并将每逢聚会必学鳗鱼跳诡辩舞列为社训,以此强制要求不情愿的学弟们。三十年来,这项传统一脉相传,到了今日遭到现任社员嫌弃:“这种舞是哪个蠢蛋想出来的啊!”

据说当年他们到机场欢送前往国外留学的同志,亦是以诡辩舞送别。

“结果他在留学之地死了。”

社长说:“多令人怀念啊!”

意气相投的我们跳着诡辩舞,离开了酒吧,如夜袭般辗转于先斗町各处。

社长先生人面极广,所到之处无人不识,走到哪里都有朋友,见了面立刻一同哇哈哈哈大笑,就连啤酒的泡泡也为之震动。时至此刻,深夜已然降临的先斗町渐渐安静下来,唯有我们的欢腾在这分静谧的缝隙中穿梭。

我拜托社长,说想喝伪电气白兰,社长便以男鹿半岛的青面鬼的口吻四处打听:“李白先生何在?”在一场一场的酒席中不断打听李白先生的下落。

我们造访了满是猫咪和不倒翁的酒吧、双胞胎兄弟主持的咖啡店、气氛冶艳迷人的爵士酒吧、地牢般的酒馆……店家接二连三出现,一瓶又一瓶的美酒,一扇又一扇的店门,然后又是一瓶又一瓶的美酒。

行程令人目不暇给,但只要有美酒可喝,刀山油锅在所不辞!我感到乐不思蜀。

“你可真会喝啊,真是海量。”

社长问我:“你到底能喝多少?”

我骄傲地挺起胸膛:“有多少就喝多少。”

“这份志气很好。你应该找李白先生拚酒,这样你也能尽情畅饮伪电气白兰了。”社长先生说。“我赌你赢。”

社长先生每到一处都在追问李白先生的行踪,然而这一夜没有人看到李白先生。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他应该是窝在自用车里赏玩古书,或者是抢夺路上醉鬼的长裤取乐。

“要拚酒吗?赤川先生也真是学不乖,你赢不了的。”

“不,要拚的是这女孩。我看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

“喂喂,别乱来。”

“不能以貌识人。”

虽然没找到李白先生,但能够遇见现任诡辩社社员真教人高兴。他们在活像地牢的酒馆一角跳着诡异的诡辩舞,因此绝不可能认错。相差三十来岁的学长与学弟彼此感慨无限,大跳一场诡辩舞之后意气相投,肩搭着肩唱起胡乱编的“诡辩歌”。

即将负笈英国的高坂先生身受红领带大叔集中炮火激励——“要有日本男儿的骄傲”、“好好用功”、“焚膏继晷”、“别死啊”——高坂先生虽不明所以,也应道“我会努力的”。不过高坂先生似乎还没死心,不时便听到他口中咕哝着“奈绪子、奈绪子”。热闹一场之后,他们也与我们同行。

这时羽贯小姐已被醉意推下沉默深渊,被众人奉为“沉睡的狮子”,由樋口先生背在背上。不过每次醒来她就声称“你的就是我的”,抢过别人的啤酒狂喝豪饮,高喊“先斗町最棒”,还大舔我的脸颊。醒来的狮子没人制得住。

另一方面,樋口先生每到一处便展现天狗绝技,或从口里吐出鲤鱼旗,从窗户飘放至夜空中,或从耳朵里取出品味欠佳的金色招财猫,每每受到众人的喝采。

鲤鱼旗一路飘到先斗町的马路上,夜游的人想必会大吃一惊吧。金色招财猫犹如俄罗斯套偶一一生出小招财猫,酒馆被大大小小的招财猫占据,店主暴跳如雷,樋口先生见状飘上天花板逃到角落,在谁也抓不着的地方放声大笑。

他不是像天狗,他就是天狗啊。

我在愉快的宴席一角尽情喝酒,祈祷能够遇见李白先生和伪电气白兰。

将热闹欢乐由一家店带往另一家店,我们像是夜行的奇幻诡谲马戏团,又像是自行举行了一场小型衹园祭。

就在我们来到先斗町的北边尽头,看得见歌舞练场的地方,遇见了从打烊的咖啡店出来的一行人。

那是今晚设宴庆祝结婚的新人,想必应该是续过一摊又一摊的第N摊了吧?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便是那对以不畏天地的热情恩爱震慑世间的新郎新娘。我们热闹的队伍朝他们走去,那群人不明白遇上什么状况,都紧张起来。

“奈绪子。”高坂先生说着停下脚步,诡辩社社员为之鼓噪。

“咦,康夫?”社长说着哼了一声,众前诡辩社社员为之哗然。

即将放洋的学生与现为人妻的伊人,以及迎接耳顺之年的父亲与新婚的儿子,在夜晚的街头相遇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庄严笼罩四周,每个人都设法想从醉醺醺的脑袋绞出脑汁,思考该如何打破这奇异的沉默,这时,几张古朴的纸片从天而降。

羽贯小姐拾了起来,奇道:“喔喔,这是?”六十岁的大叔和诡辩社社员也纷纷捡拾纸片,兴趣十足地研究起来。我也捡起一张,发现那是男女以千奇百怪的姿势交缠、似曾相识的春宫画的碎片。这时,一声痛彻心肺的嚎叫与春宫画碎片一同从天而降。

“一切都完了!”

众人不约而同往上看。

道路两旁,西侧是咖啡店,东侧则是气派的料亭。

只见东堂先生将脚跨在料亭三楼的栏杆上,像个歌舞伎演员般身子探出来,宛如演出最后高潮的侠盗石川五右卫门,睥睨着深夜的先斗町。他愤怒地撕破珍藏的春宫画,整条手臂极力伸向半空,像赶鬼般撒下纸片。

每当在空中松开手掌,他都痛心地喊了声“畜牲”。身躯交缠的无数男女飞往为屋檐遮蔽的狭小夜空,一一落在石板路上,在窄巷细弄中盘旋,最后被风吹散不知所终。

在我看来,这情景有如将灵魂切碎随风而去。

“真是绝景。”樋口先生傻眼低语。

料亭的三楼也有许多人。有人试图安抚东堂先生激动的情绪,但遭他痛骂“敢靠过来我就一头跳下去”、“我死给你们看”。

东堂先生在哭。

“东堂先生!”我不禁高喊。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喃喃地喊了声“爸爸”。开口的,竟是新娘子。

读者诸贤大安。

夜半三更,我在京料理铺“千岁屋”的大宴会厅一隅,像只陈年醋瓮般又酸又闷。我没有遇见她。东堂找出来的那个旧书店老板酒品奇差,令我际遇凄惨,如今想告退亦不可得,只能硬着头皮膛这浑水,与他们同船共命。

历经几轮宴饮厮杀,我们抵达了闺房调查团的临时拍卖会。这时午夜已过,但料亭的小老板也是闺房调查团一员,便答应了东堂的无理要求。这些好事者做事还真是乱来。

东堂望着摆在眼前的众多春宫画,紧闭的嘴角下垂。

取下隔间纸门豁然开阔的宴会厅空荡荡的,四处可见摆了热水壶、茶壶与茶杯的托盘,以及宛如紫色豆沙包的坐垫。从面向鸭川的玻璃窗看出去,可见黑暗的鸭川与京阪三条车站一带的灯光。

不久,商店老板、银行员等男男女女各色各样的团员睁着惺忪睡眼来到。据说有个京都大学附近的理发店老板还特地骑脚踏车前来。他们三五成群坐在坐垫上,或抽烟或喝茶,闲话没说几句。

就在旧书店老板宣布闺房调查团集会开始,东堂的床笫收藏品即将消失于垂涎不已的好事者怀中,手机铃声纷纷从宴会厅里排排而坐的人群间响起,然后一则传闻被兴奋地传诵。

“喂,听说李白翁要拚酒。”理发店老板大声说。

据传闻,有个怪人正在这一带走动,想找李白翁展开世纪之争。这人物身形巨大,全身长达两公尺,穿着破烂浴衣,是个有“沉睡之狮”之称的花和尚。据说这名会从嘴里吐出数不尽的鲤鱼旗的怪杰,是为了打倒李白翁远自陆奥(日本东北地方)上京的。什么怪杰,我看分明就是妖怪嘛!

团员议论纷纷。

“好久没人找李白先生拚酒了。”

“可是今晚没看到李白先生啊。”

“会在哪里举办呢?”

“真想去凑凑热闹。”

大宴会厅顿时骚动不已,众人心中早已将东堂的收藏置之度外。

啊啊,真讨厌,竟然得将珍爱的收藏交给这些人,真教人难以忍受——内心强忍无奈、一直静坐不动的东堂,眼见场内的紧张气氛松懈下来,自制力终于突破了临界点。与妻女的离别、欠李白翁的债务、消失的锦鲤、即将四散的收藏,种种思绪排山倒海而来,东堂再也不愿耍弄手段、想方设法了。什么都不管了!与其要屈辱地贱卖心爱收藏,不如亲手毁掉一切,再毁掉自己!想必他是如此痛下决心的吧。

只见东堂突然抱着自己的收藏冲到面大路的窗边,跨过栏杆倾身而出。

“我谁也不卖!”

他叫喊着,随后竟动手撕毁春宫画。

满座为之惊愕。

三更半夜把人叫出来,这白痴到底想干什么!?

调查团的团员纷纷起身试图制住东堂,却遭他威胁“敢靠过来我就一头跳下去”,最后众人只能眼睁睁目睹贵重的文化遗产化为纸层,任谁也阻止不了。

就在我躺着悠悠喝茶欣赏这场骚动时,听见了春宫画飘落的先斗町街头传来她的呼喊。我忍不住跳了起来。

“东堂先生!”她这么叫道。

“东堂先生,您不是要摸索人生的下一步吗!”

我抬头朝栏杆上的他呼喊:“不能放弃!”

“这些话你是真心的吗!”

东堂先生往下瞪着我。

“我可是个乱撒春宫画、摸你胸部的男人!”

“可是您和我分享了了不起的人生哲理啊。”

“谈论人生,根本只是闲嗑牙而已!”

东堂先生一咬牙,又撕破了多张春宫画。

“光谈论人生大道理,能爬出这人生的谷底才有鬼!”

“您的女儿在这里。”

我把被吓坏的新娘用力推向前。

“您不是说,为了让女儿幸福一切在所不惜吗!”

“爸爸,别冲动!”

“怪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东堂先生发现了女儿,又大发脾气“畜牲畜牲”地骂,撕破春宫画的手没停下。

“我竟然在女儿面前丢这种脸!”

“爸,我不介意啊。不管你是色老头也好,什么都好,都没关系。”

“不行!我受够了!”

如此这般,一场紧张的亲子对峙在眼前上演。这时,一直作壁上观的樋口先生忽然回头看去,他说:“哦,李白翁来了。”

向南看去,我倒抽了一口气。

一具貌似巨型电车的物体,灿灿然大放光明,自黑暗狭窄的先斗町南方朝这边过来。那是辆有如叡山电车相叠、造形奇特的交通工具,车身共有三层楼,车顶上还有座茂密的竹林。

车上到处垂挂着油灯,深红色车身闪闪发光;各色彩带球、小鲤鱼旗、澡堂的大门帘装饰其上,有如万国旗般随风飘扬。

车窗有好几扇,温馨的灯光流泄而出,小而美的水晶吊灯随着列车的行进摇摆;透过一楼车窗,可见堆满了书的书架,以及自天花板垂挂而下的浮世绘。

一时之间,我忘了东堂先生和周遭一切,愣愣望着这无视暗夜前来的魔法箱出了神。

人潮已散逐渐阴暗的先斗町里,唯有这辆电车所在之处如祭典般明亮。然而虽然明亮,却又静得吓人。

电车不声不响地逐渐靠近,车头钉上的珐琅招牌隐约可见。

上面大大地以寄席体字型(注:江户时代,商家为了吸引头客,所使用的一种粗字体。常用于海报、傅单与名牌。)写着“李白”二字。

四周的人们喃喃说着“是李白先生”、“李白先生来了”,自千岁屋栏杆探出大半个身子的东堂先生也喊着“什么,李白!”伸长了脖子。三楼的人群趁机一涌而上,制住了东堂先生。

东堂先生猛力挣扎,想挣脱众人的压制,同时还不忘撒下剩余的春宫画碎片。

“我没钱还他!我完了,我会被李白分尸!”东堂先生大喊:“给我一个痛快,让我死在这里!”

东堂先生的毕生幸福自栏杆飘然落下,被我在半空中一把抓住。三层电车油灯的橙色灯光,映在春宫画碎片上满头珠翠的妖娆美女身上。

今晚,相逢自是有缘。

望着万旗飘动的三层电车悄无声息地接近,我像要把车子推回去似地挺起胸瞠。

我毅然抬头看东堂先生。

“东堂先生,我要和李白先生拚酒,赌你的债务。”

我大喊。

“我一定会赢的!”

我们上了京料理铺“千岁屋”的三楼。

三楼的大宴会厅里,兀自挣扎的东堂先生已被人群压制住了。

此时,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悄悄地在京料理铺“千岁屋”门前停下。大宴会厅的栏杆外一片明亮。因为电车车顶有一盏路灯,正大放光明。

大宴会厅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似乎没有人想上李白先生的电车。

可是,我必须去见李白先生。于是我勇敢地率先前行,跨越栏杆,爬上李白先生的电车。其他人也默默跟着我。

三层电车的车顶草丛摇曳。

浮着水藻的古池,池水盈盈,池岸边是座苍郁的竹林。

“啊,萤火虫。”有人说。朝那人指的方向一看,垂落在水面的大竹叶后,确实有几只萤火虫发出可爱的微光。

竹林中的灯笼,仿佛在邀请我们。众人走进竹林,深处有根被熏黑的砖砌烟囱,旁边则是一座通往下层的螺旋阶梯。

爬下阶梯,来到一块狭窄的泥地。

打开嵌着雾玻璃的拉门,蒸气迎面而来。拉门后有个像了望台的柜台,附了黄铜锁的木制寄物柜占据了整面墙,铺了木条的地板上摆着置放衣物的篮子。

“这后面是澡堂。”樋口先生告诉我。“楼下是宴会厅。”

众人排成一列依序下了螺旋阶梯,来到一个格局深长的房间。

地上铺着柔软的红地毯,四处摆放了黑得发亮的圆桌与沙发。圆桌上摆满了酒肴与酒器,准备万全。

正面深处一座巨大的老爷钟摇荡着银色钟摆,乐音伴随着杂音自一旁的留声机流泄而出。

窗边有个大得连我都能躲进去的青瓷壶,还有抱着葫芦的狸猫摆饰、大得能用作进行运动会滚球竞赛的地球仪;木墙上满是般若、狐狸、乌天狗的面具,绘着飞跃瀑布的鲤鱼之织锦画,还有张阴森的虾子油画。这些毫无关联的各项物品,随意装饰在房内。

在照亮这些奇特收藏的水晶吊灯下,有个一脸福相的老先生。他深陷在棉花糖般柔软的单人沙发里,满面笑容地抽着水烟,发出啵啵声响。

“各位好。”

李白先生的嘴离开水烟管,以快活的声音向众人打招呼。

“想和我较量的,就是这位小姑娘吗?”

于是乎,这场由参加婚宴、霸王酒会、欢送会与庆生会的酒客汇集而成的宴会,静静开展。我与李白先生隔着酒杯相对。

圆桌上放着一个银色大酒瓶与两只银杯子。

比赛规则极其简单,我和李白先生各饮一杯,喝完便在对手面前将杯子倒放,证明是空的。接着再喝下一杯。若有任何一方宣告无法再喝,或是醉得拿不住酒杯,或是被内田医生判断再继续喝可能危及性命,比赛便结束。

杯中的伪电气白兰清澈如水,似乎隐隐带着一丝橙色。我拿在手里闻了闻香气,刹那间,有种眼前开出一朵大花的错觉。

社长先生、东堂先生与樋口先生陪在我身边。

“那么,要以诸君的借款作为赌注是吗?若这名女子输了,借款就加倍。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三人听了李白先生的话,重重点头。

此时,宴会厅深处的那座老爷钟宣告时间是深夜三点。

受命为见证人的内田医生宣布:

“那么,请开始。”

第一次喝到伪电气白兰的感动,该如何形容呢?伪电气白兰既不甜也不辣,也不是我想像中的、有闪电在舌上劈过的感觉,只有芳醇的香气,但没有味道。本来我以为味道与香气是同气连枝的,但这款酒却不是。每当酒液含在嘴里,眼前仿佛有花朵盛开,不留丝毫杂味滑下腹中后,便化为小小的暖意。这种感觉实在非常可爱,仿佛肚子里成了花海。喝着喝着,打从肚子里幸福起来。分明是在拚酒,我和李白先生却喝得满面笑容,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啊啊,真好,真好。真想永远这样喝下去。

愉快地畅饮着伪电气白兰,四周的喧嚣逐渐远去,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只有我与李白先生两人互斟对饮。容我说得夸张一些,伪电气白兰的味道,简直让我所在的世界打从最深处温暖起来。

一杯,一杯,又一杯。

我沉醉在饮酒之乐,连时间都忘了。我分明没和李白先生说过话,却对他生出一股有如面对亲生祖父的安心之情。不必诉诸言语,我感觉到李白先生正在对我无声说话。

“光是活着就够了。”

我觉得李白先生似乎这么对我说。

“能暍到美酒就够了,一杯,一杯,又一杯。”

“李白先生幸福吗?”

“当然。”

“那真教人高兴。L

李白先生莞尔一笑,悄声告诉我一句话。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将伪电气白兰送进肚子,我觉得快乐无比。这酒真是好喝极了,再多我都喝得下。

尽管暗自希望这场比赛永不结束,但当我回过神来,眼前的李白先生已经停止动作,皱巴巴的手掌盖在杯口。

“我已经喝不下了。”

李白先生这么说。

“好了,你也到此为止吧。”

霎时,现实世界的嘈杂回到我的身边。

宴会圈子顿时缩小,众人包围住我与李白先生。社长先生拍拍我的肩,樋口先生将手揣在怀里笑了;而最重要的东堂先生则是瘫坐在地毯上,表情宛如被揉成一团的白报纸。

与李白先生的拚酒结束后,那场不可思议的宴会依然继续。

李白先生请大家喝伪电气白兰,因而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好闻的味道。气氛融洽和乐,却又有些令人难为情,让周围一切景色顿时柔和起来。

坐在沙发上的东堂先生和社长先生猛抽水烟,红领带大叔和高坂先生向新郎新娘道喜。

酒客聚集在墙上的画与奇特的艺术品前,议论着眼前物品的价值;还有人到楼上的澡堂洗澡。

羽贯小姐瘫在沙发上,与李白先生喝着咖啡。樋口先生转动着巨大的地球仪,一拦住身边的人,便高声发表演说。

“对了,我们今晚为何要聚会?”我听见有人这么问。

至于我,则对有生以来第一次腿软感到十分有趣,便模仿起拿手的双足步行机器人,走遍会场每一个角落取乐。我觉得微醺的自己举止可笑,便想到车顶上去走走。或许是看我东倒西歪地爬上螺旋阶梯太过危险,东堂先生忙赶过来,说要陪我一起上去。

“你要到车顶去抓萤火虫吗?”东堂先生问。

上了楼梯,来到车顶的古池边。

我们在竹叶中寻萤作乐,清凉的风不时吹来,拂动了水面。脑中伪电气白兰的酒气,也乘着凉风四散而去。

“我第一次度过如此妙不可言的夜晚。”东堂先生说。

“真的,会发生什么事实在难以预料。”

“要是我那些鲤鱼也能回来就好了。不,我这样就太贪心了。”

接着,东堂先生又一一呼唤心爱鲤鱼的名字。

“优子啊——!次郎吉啊——!贞治郎啊——!”

就在此时。

仿佛要回应东堂先生的呼唤一般,古池噗通一声激起剧烈的水花。

似乎是有东西掉进池里了。我们向后退。

“是陨石吗?”东堂先生说。

不顾我们的惊讶,奇妙的不明物体一个接一个在池里溅起水花。那些自遥远的暗夜天空坠落的陨石群,在池畔矗立的路灯照耀下,闪耀着或红、或白、或黑、或金的美丽光芒,溅起阵阵水花。

我和东堂先生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

只见深蓝色天空中飘浮着碎棉般淡淡的云彩,一小撮金色小点散落其中。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在天空飞翔的鸟群,但说时迟那时快,小点朝这边急速接近。

原来那是鲤鱼群。

生龙活虎地在空中扭身游动的那一团锦鲤,在路灯照耀下发出金光,甚至连一鳍一鳞都清晰可见。

就在东堂先生为了保护我挺身向前的那一瞬间,成群锦鲤一齐降落在古池里。古池四周的竹林飒飒有声,仿佛午后大雨来袭。剧烈的水花溅起,我们顿时有如笼罩在白烟里。锦鲤落下期间,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好似走在铁轨上一般,卡当叩咚地摇晃着。

待水气散尽,东堂先生望着水池。

“天哪!真有这种事吗?怎么可能!”

他怒也似地朝天空举起拳头。

“别瞧不起人了!”

“怎么了吗?”

“这是我的鲤鱼!我的鲤鱼从天上掉下来了!”

接着他突然紧紧抱住我,竟然想要吻我。

真是太无耻了。

我认为,此时我应该忠实地听从敬爱的姊姊的忠告。

因此,我挥动有爱意加持的朋友拳,将东堂先生打进古池里。

话说,我仍恋恋不忍离去。

我跟着她进了李白翁的电车,但她气势如虹地单枪匹马向李白翁挑战,我实在不方便靠近。这时那酒品不佳的旧书店老板又缠住我,强灌我酒。在不快的酩酊之中,我得知抢走我长裤的老人正是李白翁,而一个名叫樋口的男子,竟不要脸地将我的长裤穿在身上。只可惜我已经没有力气上前质问了。

眼看她赢得胜利,想上前和她说话,但我醉得烦恶欲呕到极点,只好逃到车顶。我躲在竹叶之后,望着水边的萤火虫,准备将胸中郁闷一吐为快。

此时,她与东堂上来,开始在对岸扑萤。

东堂向她绵绵倾诉着对乘风而去的锦鲤的爱,但锦鲤哪可能乘龙卷风而去啊!这种话谁会相信!也只有她才会含泪倾听。东堂,你最好别太得意!

此时此刻,她就在我眼前。现在若不出声叫她,恐怕此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以池水漱口,准备到心仪的她身边去。

我蹒跚踉跄地出了竹林,抬头深吸了一口气,望向黑暗的夜空。

正觉有奇异之物从天而降之际,一切都太迟了。只见那奇异之物在路灯光照之下,呈现点点金粉般的美丽色彩——然而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因为下一秒,我的头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仰天而倒。

天旋地转啊。即使如此,我仍呻吟着“天地无用”奋力往竹林爬,英勇的表现真是值得赞许。

紧接着金碧辉煌的一群锦鲤从天而降,古池的水溅了满地,尽管可悲的我浑身湿透,仍未放弃。

看到东堂大喊“我的鲤鱼掉下来了!”抱紧她的同时,我满腔怒火爆发,全身因使命感而震颤。

在漫长而徒然的旅途尽头,良机终于降临!若能将她救出东堂的魔手,好好表现一番,便能与她亲近交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上辈子敲穿的木鱼、平日不知几时积的阴德,终于得到善报。

我握起拳头,但这铁拳立刻成为无用的长物。

因为她竟冷静地抡起拳头将东堂打入古池。

从自己的过于无能上看出神明的企图,我仰卧在池畔,正想朝天空啐一口口水,突然,眼前出现了她的脸。短而齐的黑发微微打湿,反射着路灯灯光;多半是伪电气白兰的关系,她美丽的眼睛微带泪光,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

“要不要紧?”她问。

我唔唔呻吟。

“下面有医生,我去叫医生来。不要逞强。”

我发现她正以奇怪的方式握着拳。

我模仿她的拳头,她轻轻一笑。那正是夜神与伪电气白兰所赐予、真善美俱全的笑容啊。

“这是朋友拳。”

看完那有如豆大福般的拳头,我便醉得不省人事。

终究无法登上主角宝座而屈居路旁石块的我的苦涩之旅,便到此结束。就让我在此含泪挥别:读者诸贤,后会有期!

以脑袋迎接从天而降的鲤鱼、应声倒下的学长,最后被送进李白先生的书房,接受内田医生的诊疗。

虽身属同一社团,我却不记得那位学长的名字,实在是愧为学妹。今晚虽然没有机会说话,但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要记住学长的名字,与学长聊聊这热闹的一夜。

确认学长平安无事之后,我悄悄下了电车,站在冰冰凉凉的先斗町石板路上。天空依然黑暗,但可微微察觉黎明的气息。少女要懂得含蓄,我必须在天亮前就寝。

李白先生的三层电车霸占了漆黑的先斗町街头,像魔法箱般发着光。

其他人想必正在享受宴会结束前的高潮吧。东堂先生一定正在车顶的古池边被心爱的鲤鱼围绕,笑得合不拢嘴吧。

忽然间,我注意到李白先生正自电车二楼的玻璃窗看着我。我一行礼,他便将银杯举向空中,好像在说“干杯”。

仿佛以此为信号,三层电车悄无声息地开动了。

我目送着这热闹的灯光消失在先斗町的南边。

终于,四面八方暗了下来,只剩下我一人。

我在黑暗的先斗町石板路上迈开步伐。

自己是怎么踏上这段夜晚的旅程,这一刻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真是一个有趣至极、获益良多的夜晚啊。或许只是我自以为获益良多也不一定,但这一点并不重要。渺小如鸡豆的我,唯有举步向前,继续朝美丽而和谐的人生迈进。

我骄傲地抬头凝望冰冷澄澈的天空,想起李白先生与我对饮时说的话,心情好不愉快。真想把这句话当作护身咒般吟诵。

于是我喃喃低语: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