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铅笔色的黑发

作者:红玉伊月

在一片寂静的幽灵神社中,有一个巫女在家里蹲。

“啊——讨厌,今天也好懒呢,不想干活。”

“你从来都没干过活吧,晴香。”一只乌龟搭话道。

“没干过。”一头牛说道。

“没干过。”这是一匹反转着身子的马。

“你们真啰嗦!小心我把你们都卖到动物园里去哦!”

扬起拳头喝斥着,晴香的眉毛挑起成了倒八字。

“真好啊动物园。”不想干活的乌龟说道。

“真好啊,好想过不用干活的日子啊。”牛也这么说道。

“真好啊。”马也是这样。

巫女晴香恼羞成怒,拿出了一把钉耙。

“你们几个快去干活!快给我去——!”

真是无聊的结尾啊。我边画边想。

“给我、干活去啊……这样说,比较好吧……”

在狭小的电脑桌边上,我换了换手中的文具。用一块被剪刀剪掉了外壳四边的MONO橡皮擦小幅地擦着,把对话框里的文字擦掉。因为手边没有尺,所以想要谨慎一点,以防把分栏线也给擦掉了。到这里还是挺顺利的,不过小小的“啊”字有点模糊得难以看清。这个样子的话,扫描时可能就会模糊到完全看不出来了。我对自己的习惯用词产生了厌恶。可话是这么说,自己却没有一个字一个字照相排版的耐心。

透过电脑室里的荧光灯,我看着完成后的作品。

我知道外形设定的确有点崩坏,所以就把那张纸翻过来不去看它。上进心之类的东西,早已在十年前就扔掉了,如今我也不会试图在自己的心里寻找它。只画能画的东西,要不这样想的话,就不能时常画出能示人的作品。

略带茶色的复印纸上,是用铅笔所画的拙劣漫画。因为没有打底搞,上面不但有一大堆虚线,还被橡皮擦过的痕迹弄得脏兮兮的。和这幅画面的肮脏程度相比,文字的那点脏实在是不过尔尔了。

“……”

反正都是不值一看的东西。把橡皮擦的碎屑吹掉之后,我就跟复印纸上的龟先生对上了眼,那是长着一张粗陋面孔的,乌龟。虽然是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可这简直跟一只被踩扁了的青蛙一样,牛和马就更加惨不忍睹了。是谁啊,设计出这么难画的角色来,要是狗或者猫之类的就好了。

叹了一口气,用拇指擦过了主角晴香的黑色头发。因为是巫女,所以是黑长发,这真是一种简单而易于理解的标志。可是因为一点点全部涂满太麻烦了,我就只用了2B铅笔的粉末把它抹了出来,因此我的拇指总是黑黑的,散发出铅笔的气味。

看了一眼时钟,短针已经接近了九点,我连忙把复印纸放到打印机附带的扫描仪里夹好。这台一体机有年头了,由于盖子很不检点地半开着的,扫描的时候就一定要用手压着才行。分辨率的选择跟平时一样,把灰度图扫进来之后,我用数位板附赠的绘图软件随便擦掉了一些脏东西,把明暗度调整得清晰点,这就完成了。

接着把它上传到了自己管理的网站服务器里,在博客里写了博文。最上面的一条消息便是更新履历。因为没有时间,里面只写了一句话。

“9月27日巫女漫画最新话更新”

我抓起书包站起身来。想着回家的路上说不定会比较冷,所以又把开襟毛衣拿在了手里。

车钥匙叮当作响,是母亲是在叫我,得从家里出去了。

我家的车,是车门漆黑的微型车。我一坐上去,母亲就冲我抛来一句“你怎么老是把时间弄得这么紧张”的牢骚。我一边打开副驾驶席的车窗,一边敷衍地回答了一声对不起。

“你自己的处境,自己应该明白吧?”,明白明白。“今年要是也没考上的话,绝不会饶了你”,知道了。

知道虽然知道,可说什么“要是今年也没考上的话”,母亲的志气也高不到哪里去。

想归想,不过我没有说出来。车开了十五分钟左右,在补习班隔壁的便利店边停了下来,我道了一声谢之后就下了车。

用了些力气,关上了车门。

开着空调的补习班走廊,印象里比学校更白。墙壁、天花板、还有荧光灯都是白色的。并不像高中里那样吵吵嚷嚷,所有人都像是在顾虑着谁似的,互相凑近了脸嘀嘀咕咕地说着话。不穿制服的学生们,各自吐出的叹息声沉淀在地面上,连我的脚下都感觉有些沉重。

白色蔓延的走廊里,张贴出了夏季实力测试的结果,按照班级分开。我一边向着教室走去,一边斜眼瞥了一下。根本不用特意去找,自己的名字就跃入了眼帘。仁泽须和子。笔画数很少的“仁”字抓住了我的视线,尽管我看都不想去看。

仁泽须和子这个名字,出现在张贴出来的纸上,从最后开始数很快能数到的地方。

哼,我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感叹。真是个吊车尾啊。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对于此类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心情去逐个接受打击了。

——须和子,于半年前,在大学入学考试中落榜。

如同写在漫画上的文字说明般。

没有什么戏剧性,这根本就是平凡人生中的剧情。稍微勉强地努力了一下去参加考试,可是却没有发生奇迹,仅此而已。

没有去读差一档次的短期大学,我选择了复读,期待着再次参加考试。一年的时间可不算短,这时候努力一下的话,也许就能将自己此前的劣势扳回来。当然,那是我乐观的一厢情愿,花了高中三年时间染上的惫怠毛病,在复读生的一年时间里是不可能纠正过来的。

我曾以为是可以的,只要努力就能做到。因为很想好好努力,在刚开始上补习班的时候,我也曾不顾一切地试图好好学习。好歹还在分班时混进了最好的那个班级,而从那以后……

这份热情,连最开始的三个月都没能坚持下去。

在黄金周结束了之后,我就成了一具空壳,一直至今。这个班级里有着众多的努力家,气氛十分紧张,而我却在班级末尾拖拖拉拉地迈不出腿。其实是期望太高了,我是冷静地分析道。这期望并不是针对别人,正是对于自己。

到底是谁认为只要努力一下可以做到的呢?这种想法真是太不自量力了,但愿我能早一年醒悟过来就好了。那样的话,就能量力而行地选择报考的地方,不用寄希望于什么奇迹,也许也能成功地和同年级的学生们一起进入大学吧。虽然我觉得这几乎是天方夜谈。

我在白色的长桌边坐下,用手腕上的橡皮筋,把垂到了肩头的头发绑成了一束。

已经很久都没有去买衣服了,因为没有什么需要打扮得漂亮点的地方可去。身上穿的还是手臂内侧起了毛球的衬衣和牛仔裤。在补习班里,也没有因为我穿着难看的衣服而抽空对我发火的朋友。

虽然只是应付着看看白板而已,我还是从书包里拿出了眼镜。

没有敲响上课铃,但到了十点整,第二节课还是开始了。我没有报清晨的第一节课,而且我也不属于会在自习室里的自主学习的那类人。

课是从英语单词测试开始的。一般的英语单词测试里,我的正确率通常在六成左右,自己打完分之后,把弄错的单词马马虎虎地写在了试卷的背面。

我一边盯着长文阅读的题目,一边想着明天要完成的漫画的点子。对着补习班白色长桌,脑袋里自然反射出来的只有涂鸦和漫画的事情。尽管我也知道,这些其实都只是逃避。

在英语文章里登场的角色,都是些只会傻乎乎附和的家伙。于是我就想,漫画里或许还可以用外国人啊。

差不多也想好了套路,但新角色要设计成常规角色吗?还是当做客串角色好了。

在笔记本的空白处,我开始涂鸦起来。没有用2B铅笔,而是普通的HB自动铅笔。邻座正好空荡荡的,我便可以毫不在意地随便画。

在网上开始画漫画的时候,正好就是我的懒病开始发病那阵子。

巫女漫画的第一话,就是画在考试卷子的背面。

我叫晴香,是个巫女,可还是个家里蹲。

工作场所就是这个寂静的破旧神社。

“晴香——上茶啊。”

他是龟先生。

是一只不知为什么会说话的,乌龟。

没错,这个地方,分明破旧不堪,却是个略微有些奇怪的神社。

“你自己不会去泡吗?”

要问为什么是巫女的话,一方面是现在流行,感觉有人气吧,另外也因为我比较熟悉。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通过亲戚的绍介,我去神社里打工当了巫女,所以不用找资料也没关系。

总算是画好了,眼神有点凶恶,一脸没干劲的巫女,晴香。名字是随便起的,脸也是随便画的,反正绝对不是什么美女。况且让我来画,基本上美女也变成鬼了。我说的不是龟哦。

我之所以会想到画个乌龟出来,应该是受到教育电视台里放的动画片的影响吧。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顺手就画出来了。

要说像这样涂鸦画些什么,理由还可以列出好几个。可是说到为什么偏偏要画漫画呢……理由,不知道有没有呢。说起觉得画漫画很开心的事,应该已经是更为久远的往事了吧。

补习班上,我完全没有干劲,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干,只能为了打发时间不断地涂鸦。不是为了别人,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在学习之外干点什么,就画起了漫画。只用铅笔,既不涂抹,也不刮网点纸,也不勾线。

由于晴香的神社是个破旧神社,所以我就做了一些可以跟神仙之流对话的设定。客人都是幽灵之类,稍微有点奇怪的东西。可总体上,晴香是不愿意干活的,神社只是晴香家里蹲的场所。因为只有一只乌龟没办法推进剧情,我又试着画出了牛和马。

就这样完成了几则根本不值得一提的故事。都只是些糟糕透顶,又极其无聊,一点意思都没有的漫画。

可是,我还是希望能让谁看看。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产生这么丢人的想法呢?这种丢人现眼的涂鸦,居然还说希望让谁看看。

可能是太寂寞了,虽然并不是因为寂寞才画出来的,不过要是画出来的东西连来看一看的人都没有的话,也太寂寞、太凄凉了。

可是,给谁看呢?高中时代的朋友?在补习班里认识的人?要我来说还是算了吧。本来这漫画就已经够糟糕,拿给人家去看的话,还会为评价而苦恼吧。

是的,希望让别人看,大概就是希望得到别人的夸奖吧。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查看起了收到的邮件。最近写在我的博客上的评论,都会转发到手机上。

有一封新收到的邮件,根据自动分类的文件夹,我知道这是转发过来的评论。

“新作!我等了好久了!很喜欢晴香,以后也请努力画下去吧!”

带着颜文字,这是初次见面的老一套的台词了。

须和子……也就是网上的WACO的博客,如今每天大约有一百五十个左右的人会打开它。通过设置好的计数器和链接解析系统就能得知这个数字。尽管也不算太多,可就那部糟糕的漫画而言,却也是出奇不少的人数了。只要有新作上传,就能收到几条评论。其中也有了熟客,应该也是有人默默地看着,喜欢着吧。我虽是这么想,不过或许也还只是我乐观的一厢情愿吧。

第一次被夸奖的时候我很开心,心口嗵嗵直跳,一个人在床上滚来滚去,高兴之下还写了回复。可是上传了几个月的漫画之后,对这种夸赞话就习惯了,但还是习惯性地好好保管了起来。在我的手机里,有几十条对我夸奖的话语,这份喜悦的心情并不虚假。就算感觉有点腻味了,还是很想珍重地保管起来,因为都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

长到了十九岁之后,被陌生人夸奖这种事,一年里都不会出现几次。更别说我还是一个只会偷懒的复读生。

“我这种人,活着只会浪费空气啦。”

在我所画的故事中有一段,晴香就是这么说的。我用手支着脸,想起了自己的漫画。

“你想过不虚度的生活吗?”龟先生(乌龟和牛都是没有名字的)回答道,“那么,就帮我去泡杯茶来吧”。好好好,晴香就这么敷衍掉了。那是最开始画的一话,评价还挺高的呢。

为晴香设计了忧郁的性格,既有画出来时她眼神比较凶恶的缘故,也还因为自己觉得描绘一个开朗向上的可爱女孩内心会比较累吧。

其实我长得跟晴香也不相像,也不是晴香那样的家里蹲,不过晴香的那种人格我却是相当熟悉的,每当她说出惫怠的话来时,我的心里就会稍稍轻松一点。

虽然,她并不是我的分身。

“听好了,这个题目是从上一次考试开始编入的形式!”

讲课老师扯着嗓子大声说道,这是一位热情的、也很受欢迎的老师。

“去年做不出来的题目,今年要是还做不出来的话,复读就没有意义了!你们至少要走在应届生前面两三步才行!”

我一边用荧光记号笔把题目给涂上,一边决定着漫画里所要画的外国人的相貌。外国人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呢,点上雀斑的话就有点那个感觉了吧,至于蓝色的眼睛,要怎么涂比较好呢?

画着画着,不知不觉就决定好了分镜。看样子可以让这个角色坚持几话呢,我胡乱想着。

在白板前面,老师正大声地阅读讲解着长文,他的热情解说似乎为复读生活赋予了意义。我也为明天也能够更新漫画而放下了心。花了不少的钱,来渡过这种和我格格不入的时光,多么没有意义啊!

教室里时钟的秒针声,仿佛向我追了过来。而我,只能逃避地挥动着自动铅笔。

汤姆来到了神社。

“Wow——Japanese beautiful——!”

“这个客人怎么回事。”

“好像是迷路了?”龟先生说道。

“是外国人!”“是金头发的!”院子里的牛和马只会嚷嚷。

“WAAAAAOOOO”汤姆看到会说话的动物非常激动。

“晴香,你来说点什么嘛。”

“不要啦!我又不会英语!”

晴香竟然还一副自信满满地样子。院子里的家伙们纷纷点头。

“不愧是家里蹲。”

“哟哟——你个吊车尾!”

“我杀了你们哦!”

汤姆看见了晴香,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说道:

“Japanese、Sister、MIKO!(日本的,修女,巫女!)”

“哈啊?”晴香的脸上露出了不太愉快的表情。

接下来,便是与动画宅男汤姆之间,麻烦不断的国际交流。

又过了不知多少天,完成了好几篇汤姆的故事之后,季节由夏末转为了秋天。

神社的秋祭时间,是以日期而非星期为准的。

所以,每年举办秋祭的日子并不是固定的星期几,也不一定是休息日。因为要配合各个神明的缘日来办,如果祭典的日子落在工作日,要寻找学生来打工做巫女也要费好大一番功夫。

说到巫女的工作,一般情况下大概就是卖卖护身符吧。不过由我接手的春秋之祭,工作内容则有所不同。穿上借来的巫女服,然后接过参拜客送上的放着奉币的信封。如果他们希望的话,还要驱一下邪。最后还要搬运撤下来的供品。如果有祭典也要去帮忙,在祭典结束之后的直会※上,还要笨拙地斟酒。参拜者每天大约有二十到三十人。这种闲得要死的工作,得到的报酬绝不是哄小孩的数额。

(※注:直会,是指在祭祀活动中食用各种供品的仪式,日本人视之为享用神明赐下的神酒与神餐,通常在祭典结束后进行。)

第一次去打工当巫女的时候,用从中赚到的钱来买了数位板,就是那个牌子最响亮的公司的产品。而WACO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注:这里说的是产生数位板最著名的公司WACOM。)

“仁泽,要把供品收拾一下了,你能来帮个忙吗?”

“好的。”

我正在用来迎接客人的前殿里打着瞌睡,听到了宫司的话之后慌忙站了起来,放在膝盖上的日本史参考书掉在了地上。虽然我并不是正座着,但是长时间以同一个姿势坐着,脚还是麻掉了,我不禁摇晃了几下。

“你没事吧?”

穿着明绿色袴裙的宫司,是一个举止非常得体的老爷爷。看到我在睡觉也不会生气,还会让我慢慢睡,他就是个这样的人。

我穿着与晴香相同的红色袴裙,还披着晴香没有穿过的千早,笑了笑说,

“没事的。”

我和宫司一起,将正殿深处供奉着的米饭和蔬菜、供酒一一收拾了起来。虽说是个小小的神社,却不像晴香所在的那个一样破旧不堪。

院落内铺着红色的绒毯。因为是神明的住所,所以四处都进行了精致的修整。尽管是间很小的神社,周围还是严实地用玻璃包围着,以避风吹日晒之苦。

在前殿的入口处放着的赛钱箱应该是新的吧,跟前殿里黑色的柱子有些不太协调。为了把睡意掩盖过去,我就走到了那里,看见悠然地坐落在外面的那尊牛像已经淋湿了。以前,我问过宫司,为什么是牛呢?他告诉我,因为牛是给神明拉车的。

在小雨之中,还飘荡着一股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金桂香气。

“都没有什么客人来啊。”

“今天天气不太好,而且已经是第二天了。”

宫司在旁边的社务所里一边吸着烟,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着。香烟的气味与香炉里的焚香味混合在一起,不知怎么,让我联想起了在亲戚家里迎接新年时的情景。

“今年仁泽你接下这份工作真是太好了。复读生很辛苦吧。”

熟识的宫司对我近况也很了解。

“想不辛苦也不行啊。”

我用模棱两可的笑容糊弄了过去,然后环顾起了院落内的景色。

那里有一个反写的“马”字。似乎被称为“左马”,听说是个吉利物。※

(※注:据传说,有佛教的天童——也就是神佛化成的小孩子形象,制做出一副自己专用的将棋,其中“马”这个棋子上的繁体字“馬”是左右相反着写的,称为“左马”,后来这种反写的“马”棋子被视为带来商业繁荣的守护棋子,流传下来,一般是做成反写着“馬”字的大号将棋棋子的形状。)

接下来的漫画,要画些什么呢,我满脑子里都是这种事情。汤姆的故事也算告一段落了,昨天是偷懒没干,今天怎么也得更新一下才行了。

掉在地上的参考书旁边,设置成静音模式的手机正在发着光,我连忙伸手把它捡了起来。还以为是哪篇博文后面迟来的评论,结果是升学去了县外的一个高中同学发来的邮件。“这次连休我要回来探亲,可以的话大家聚一聚吧?”文字里还充斥着各种过剩的修饰色彩。还很周到地写着,可以用社团里学长的车接送,所以不会搞得太晚之类的。

啪的一声,我关掉了手机,内心涌入一股混合着恼怒和自我慰藉的不悦。我没有回信。真是不识相啊,我这里根本就没有空嘛。……虽然这种话,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我还是自己说服自己,不回这封邮件,只是和不回复博客里的消息一样。

从附近的小学传来了五点的报时钟声。

“你大学要上本地的吗?”

听到宫司问我,我转过头去。

“这个嘛,会去考上的地方吧。”

虽然大体上有个目标,不过就我这与复读之前没什么两样的成绩,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宫司也没有追问下去。

“如果在本地上的话,还想继续拜托你了。”

“好的,我一定帮忙。”

我点了点头。

“仁泽,你有没有什么将来的梦想呢?”

突然被问起这种问题,我有些惊讶。虽然想说点什么,苦苦寻找着能说出口的话语,却没有找到能成形的东西。

“……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个很没意思的人。”

“没有这回事啦……不过,这样说吧。”

宫司的话语,听起来不像是蹩脚的安慰。可能是习惯了给人讲大道理,他深有感触地补充着。

“总有一天,事物会成为其应成的样子。”

但是我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因为不明白,话头就堵住了,于是我想强行改变话题,提了个问题。

“那个,会不会有年龄限制的问题?我是说做巫女。”

宫司抽完了烟站起身来,停下了动作,笑道,

“是啊,姑且也算是是有的吧,不过其实也不能说是年龄问题……。姑且算是,能做到结婚为止吧。”

姑且吧,他反复重复着这个词。我模糊地抓住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点了点头。

到结婚为止,就是到失去纯洁的身体为止,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我望着小雨飘零中的神社,被淋湿的洗手池,还有石造的鸟居。

忽然想到,晴香,要到什么时候就不再做巫女了呢?那个没干劲的家里蹲巫女,会在那个地方呆到什么时候呢?在那间神社里,在那些纸张里,在那个博客里。

应该不会太长久吧,我心里这么想道。

总会在哪里有一个终点,因为晴香既不是永恒的也不是无限的的嘛。

金桂散发着如同芳香剂一般的香气。

多云天空的那头,太阳正在渐渐落下。秋天的傍晚就是一张黑白照片、一幅灰度图。

“说起来,巫女这个工作,有没有年龄限制呢?”

晴香突然问道。龟先生吐出一口烟,回答说,

“这份工作只能做到二十岁为止哟,晴香。”

“不过还要是处女呢!”

“也就是二十不破呢!”

“(哗啦哗啦!)”周围起哄的家伙都被晴香用扫帚打翻了。

“不过本来,晴香你也没干什么活呢。”龟先生说道。

晴香没有回应,自顾自地独白起来,是吗。

是吗,只能做到二十岁啊……。

晴香抬起了手,背景满是散落的树叶。

处女,也就是说,“二十不破”之类的,现今是这么叫的吧。也就是不破处而迎来二十岁,但至少我从来没有亲口说过这个词。虽然这说法实在是让人不太舒服,不过却有一点冲击心灵的触动,还是保持这样好了。要重新画也很麻烦,这其实才是最诚实的想法。

家人都安睡的半夜里,我穿着睡衣潜入了放着电脑的房间,打开了扫描仪的开关。虽然房间里非常冷,但只要把台式电脑打开的话,它放出的热量应该就能让室温上升一些吧。在等待开机的时间里,我又重新看了一下画好的漫画,然后发现最后没有写上的署名。

在最下面一个格子的框线外,我写上了WACO这几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名字,这是我从架设博客时就用着的网名。尽管所有画漫画的人都会把名字写上去,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儿太在意别人的看法。还是写上去吧,就是因为太在乎别人怎么想,所以才觉得难为情。画点东西不就是要拿给人看的吗,连我这种程度的人都知道。

我把左胳膊肘支在桌上,点击了一下鼠标,跟往常一样继续扫描着。写完了更新博文之后,偶尔也会把近况也写一下吧。

把漫画上传到网络上的WACO,不太会说自己的事情。

一方面,每一天都是在补习班与自己家之间两点一线,看不到什么新东西,另一方面要再次回顾自己的现状,怎么说也不是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

可是,今天的更新要是只写上这些,就这么放着不去管它,也总感觉有些坐立不安,我又随意输入了一些文字进去。

“已经是秋天了呢。金桂的香气真是浓郁,我有些想吃烤红薯了。”

只打了这些我就已经言尽词穷了。在上传之前,我把烤红薯那一行删掉了。在神社里烤红薯,感觉是个不错的情节呢,或许会在以后的更新中用上吧。正好最近的老套路里点子都用光了。比起我的近况来,还是漫画比较重要。啊,真想吃烤红薯啊。用篝火来烤红薯,虽然我从来没有做过,不过就让晴香来做吧。

青白色的灯光下,我在电脑桌边的椅子上抱着双膝坐着,往来于网络之中。我浏览着熟悉的图片和漫画网站,有更新的话就看看,也没有特地留下什么评论,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网站上来。

巫女的漫画已经接近一百页,从春末时开始,将近半年了。事实上,由于也有跨越了好几页的章节,就话数来看还要稍微少一些。不过,感觉能延续至今实在不容易。按照自己喜新厌旧的性格和容易放弃的习惯,应该也可以说是十分地努力了吧。

打开解析链接的页面。与显示累计浏览人数的计数器不同,在我自己的网站上,显示的是每天有多少个浏览者。因为从昨天开始就没更新过,现在比平时要少一些,有八十个左右。今天更新了之后,明天能重新恢复到一百五十左右就好了。

在每天的浏览者超过一百之前,花了大约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虽然挺辛苦的,不过感觉那个时候好像是最有意思的。又是刚刚开始,评论我也逐一地回复过。

“很喜欢”,“很期待”,仅仅是这样的话语,就曾让我很开心,现在又如何呢。

那些不曾相见的WACO读者(读者!)的回应,要是没有它们,我也许会伤心吧。可是,我也并不是为了让读者留下而画下去。

一个月里面总有三天左右,我会像发作了一样想要把这一切都放弃掉。画得不好的时候,想不出故事来的时候。这时我就会在半夜里上传漫画之后,再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就当是根本没有画过。反正都是脏兮兮的铅笔画的漫画。

我并不是要取悦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自己。

看了一遍之后,我发现有一条对今天博文的评论,便打开看了看。

那个网名我有一些印象,是个留下过很多次评论的人。尽管他的评论基本不涉及更新的漫画内容。他写下的东西是这样的,

“我家庭院里的金桂花也开了!已经完全是秋天了啊,好想吃烤红薯~”

我一边看着显示器,一边轻声地笑了起来。

罕见地,我有了回复一下的想法。于是打开了评论的页面,敲打起了键盘。

“我也正这么想,下次就让晴香烤红薯吧。”

在寒冷的房间里,我感受到了一股温暖,那究竟是老旧的电脑排放出的热气呢,还是有着其他不同的缘由呢。

我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呢。有人在等待,有人被感动、喜悦着,原来我的漫画里也有这样的力量吗?

一边想着,一边转开了视线,看见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一张平凡的,不知为何而疲惫的脸。

是啊,那只是丑陋的自我陶醉。我本也不想抱有什么期待。

看见了放在电脑旁边的日历,今天是必须要提交大学入学考志愿书的日子了。因为我要打工,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补习班了,连课程进行到了哪里都不知道。

这是作为复读生卷土重来的最终一战。

我觉得好累。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做,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比其他人晚了一天,为了确认大学入学考试的志愿书,同时还要一起提交填写着志愿学校的纸,我打开了补习班讲师室的大门,找到同时负责事务工作的国语老师来为我确认。

“你的父母觉得这样可以吗?”

是的,我回答道。

“这样啊。”

老师事务性地点了点头。

“不报考外地的学校吗?”

“不了。”

“这样啊。”

老师微微一笑,那是漂亮地化上了妆的公式化笑容。那么你就好好努力吧。是,我会努力的。就这么简单得令人沮丧地结束了面谈。

在这种时候,我就感到自己其实只是个顾客。老师,既是教育工作者,又是服务行业的从业人员。面对着小孩,又或者是面对着他们的父母,不得不把他们当成顾客来接待。

在讲课的老师之中,也有着如同补习班的活招牌一样的人物。他们从城市里来,劈头盖脸地说一些过激的话。被那些话所感化的学生估计也不少吧,不过那并不是针对各人所发出的信息,而只是一种表演吧。

反正在这里没有像学校里那样的感情,所以也没有压抑。

我从讲师室出来,与一个在狭窄的走廊里哭泣的女孩子擦肩而过。她从用于个人面谈的面谈室里出来,一脸悲壮的表情。真是拼命啊,我想道。真是拼命,真是不顾一切,如果就这样生存下去的话,无论到哪里都会很痛苦,必须要带着热情才能活下去吧。

须和子,在考大学落榜时也没有哭泣。

在那之前,除了与普通人一样的社会教养和教育,家人整体上来说对我都是放任着的。也许认为受到打击最大的是落榜的女儿,他们也没有对我说太过严厉的话,这反倒是让并不觉得受了什么打击的我有些心存内疚。

成为了复读生之后,尽管觉得感觉他们多少要管一下,可是听到的总是那么几句。

“你有在努力吗?”“你好好学了吗?”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嗯”“还行吧”这些也说腻了。

我说了要再考一次本地的大学之后,母亲露出了稍稍有些不满意的表情,不过要是再复读,传出去也实在是太难听了。“绝对不要落榜了呢。”这句话嘛,真是很消极的希望。

进入了教室,一股令皮肤刺痛的气氛郁结着。嘀嘀咕咕的对话,都是关于志愿学校或是偏差值之类的这个那个。我在这间教室里是个吊车尾,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交朋友也是有着万千烦恼的事,那种肆无忌惮的说话方式也已经忘记了。打开手机之后,发现昨天我写下的东西有回复来了,看来收到了我的回复的他特别地开心呢。

开始上课了。

虽然没有任何人会等待须和子,可是等待着WACO的人却是有的。竟然有人会为了我的一句话而高兴不已,尽管有些空虚,还是为了这想法也足以聊以自慰了。我一边想着,一边为上课做起了准备。

“!”

突然意识到什么,在文件里翻找起来。气血忽地一下上涌,鸡皮疙瘩竖了起来,探寻着记忆,糟糕了。

昨天画上了漫画的纸,被我忘在了家里的电脑房间里了。

傍晚换乘公交车回到了家里,带着祈祷般的心情打开了电脑房间的门。要是谁都没有用过电脑就好了。但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母亲是会用它来查收邮件的,不过今天下午是她做兼职的时间,说不定,没事的,也许没事的。

我把半开着的扫描仪的盖子掀了起来。

空白的玻璃面,明明感觉要是忘了的话就应该在这里。我的喉咙里响起了咕嘟一声,看了看周围,会放在哪里呢?会被放在哪里呢?被谁,动过了!

紧挨着电脑桌旁边有个垃圾箱,我看见里面有张白色的纸,用颤抖着的手拿了起来,一口气打开。

在布满的折痕的纸上,是用2B的铅笔画的,我的漫画。

被扔掉了。

有种血液下沉的幻觉,体温的一下降了下去,视野也扭曲地摇晃了起来。

母亲应该是看过了吧。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好好看过,不过进入过她的视野是毫无疑问的。处女、二十不破,羞耻在我的血管里奔流着。我成了复读生,她拿出了钱来让我去读补习班。可是这个女儿,却在画着这种丢人现眼的漫画,也许她会十分恼火吧。又或是,觉得这些是毫无意义的涂鸦吧。我十分能理解她把这纸揉成了一团扔掉的心情。

画着我涂鸦的一张废纸,没有任何价值。

这就是垃圾。

我知道的。

这就是垃圾。

我知道的啦!!

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浑身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是为了什么而颤抖,既有可能是出于愤怒,也有可能是出于绝望,也有可能是出于那种始终挥之不去的、对自己的自暴自弃。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啦。

我画的东西就相当于垃圾,就算没有人跟我说过,我自己,也是最清楚这一点。

正在烤着烤红薯。

“天气变冷了。”

“是啊。”龟先生说道。

晴香她,

真难看啊。

嘶啦一声响起,我把纸撕掉了。时间已经是黎明了,自己的房间里很冷,茶水都冰凉了。明明今天上午也有补习班的课程,眼看着都要临近大学入学考了,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我把脸紧紧地贴在桌上,扔着废纸。

揉成一团扔掉,只是反复重复着这个动作。

漫画被扔掉之后的几天,网站上的更新也停止了。我没有再启动过电脑,也没有再浏览过网络。而母亲她,什么都没有说。是因为顾虑我的心情呢,还因为是愤怒呢,或者只是作为母亲的惫怠呢,我实在是不太明白。只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我和她之间连能拿出来当话题的事都没有。

我已经想把一切都放弃掉了,可是,也不想好好学习。

画画是很辛苦的,然而不画画了,也很辛苦。活着就是很辛苦的,没有了喜欢的东西很难受。也许,成了大学生之后,交上许多朋友,找到了比这种事更有趣的东西的话,很快就能把它忘记了吧。

小学时,毕业文集里的将来的梦想,我写的是漫画家。

梦想。

说到画漫画,其实是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事,发现这一点是在上中学的时候。只有自动铅笔和笔记本吧,是没法干这个的。要定下标题画好底稿,划出边框勾上线涂抹出色块贴上网点纸。虽然现在很多工作用数码工具也能完成,不过那样的话初期投资相当昂贵。而数位板,我稍微试着用了一下就觉得不行。

不是涂鸦的绘画和漫画,总的来说是要有毅力的。

对惫怠的须和子而言就有一点勉强了。

即使不是毅力的问题,必需的东西还是有一大堆,比如才能,比如画力,比如勤奋努力,。

我在中学里有个朋友,名叫松井,是个特别擅长画画的孩子。虽然关系并不是那么密切,不过看到了松井的画时,我心里就会想“不是吧”。

啊——,不是吧。对我来说的漫画才能,是一无所有。

人一生下来就是有区别的。据实来说的话,就是在才能或是美感之类的东西上,起跑线就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是不具备这些才能的人,为了要追赶上别人,就必须付出超常的努力,但这正是我最大的不足之处。

后来我们高中分开了,不过松井是否还在画着画呢。尽管她有那样的才能,无论如何我也不认为她如今仍会在画漫画。就连她都让我这么觉得了,什么都没有的我,到底又在做些什么呢。

总有一天,事物会成为其应成的样子。

宫司的话在我的脑中翻滚着。是啊,不成个什么样子是不行的,要成为一个什么样子。不管以怎样的方式活着,只要变成那种活法便行。

天空渐渐地泛白了,今天一定要去参加模拟考试,所以差不多必须得睡了,要是睡不醒可不行。

要是睡不醒,可真是不行的。

“你小的时候,想成为什么人呢?”

“什么人都不想成为啊。”

晴香说道,

“反正,就是不想变成大人。”

“现在呢?”

晴香的侧脸,下一个分镜也是同样的角度,闭着眼睛。

“现在也是。”

在大考之前的模拟考试中,我考出了一个非常不得了的分数,当然是负面意义上的。这份模拟考试的结果被邮寄到了家里之后,很不幸地被我母亲得知了。于是即便是我,也着实感受到了被“将军”的滋味。

这份模拟考试结果,比作为应届时代的一年前低了将近二十分。还有一份狠狠的志愿学校合格确率预报。我竟然还觉得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最近这段时间都在磨炼着自己有气无力的状态,要这样下去,估计第二次考试也会失败。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母亲坐在桌边,一边叹着气一边说道,

“须和子,你一直在玩电脑。”

我再一次想道,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就是这句话。

嗯,我微微地点了点头。

“上了大学之后,你喜欢做什么都行”,嗯。“现在须和子你最需要的就是”,嗯嗯。“你知道我们为你花了多少钱吗”,嗯嗯,嗯。

母亲说,她并没有期待那么多的东西。就上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吧,复读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无论哪句话都完全正确。

“你一直,都只顾着涂鸦……”

“我已经……不画了。”

斩钉截铁一般,我把话说死了。我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内心有一种快要哭出来了的恼火,并不是对于母亲的,而是对于自己。

然后还有,好像是胡乱撒气一样地,对于晴香。

要是没有画出那个女孩子的话,就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已经够了,不画就行了。我想是这么想的,可是,又想到就这么放弃了是不行的。这不是删除、放弃、或者淡出,一定要做一个了结。如果不好好画出结局,我依然还是会有所留恋。

把手按在桌子上,我向母亲低下了头。

“只要一次,求你了只要一次。最后,只要三十分钟,让我做完善后吧。”

这种天真的请求得到了许可,让我觉得我的惫怠性格,也许母亲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吧。想归这么想,这实在是一种不着边际的、毫无道理的逻辑。

真费劲啊。看着惨痛的模拟考试结果,自觉到了自己的疲劳,是惫怠得已经累了。

不再逃避应该要做的事,好好努力的话,应该能感觉更舒服的。当然,如果我能够做得到,也不会到这般田地。

在歇斯底里之下,有一种要把一切都破坏掉的想法。

这种感觉与“想去死”是最接近的吧。想就这么死了算了。可是,我也没有足以去死的那份热情。

很羡慕晴香,那个又是家里蹲、又惫怠、习惯于被温柔地对待的巫女。羡慕有人表达喜爱的晴香,羡慕得到了别人喜爱的她。

可是,晴香不是须和子,我也成不了晴香。

因为须和子是个胆小鬼吧,就算是想死也什么都做不到。不过,另一方面,这股肝火,是有个地方可以发泄的。

恭喜你须和子,真是太好了WACO。

让一切都结束吧,我这么想道。

合法地、平和地、稳妥地,杀掉属于我所有的那个女孩子,能任我自由处置的那个女孩子。

把那个女孩子杀掉吧。

“啊!”

看见了日历,晴香说道,

“这是,我的生日……”

瞥了一眼现实中的日期,十二月的第三天。就用这个吧。

真想画一下雪啊。尽管我对冬天的神社里巫女的工作还不熟悉。

也很想把圣诞节也画出来,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画最后的漫画的地方,不是在开着空调的补习班,而是在自己冰冰冷冷的房间里。紧紧地贴在茶色的桌子上,我手中的铅笔在游走。一页是结束不了的,不管用上几页都没关系。

即便是我如此拙劣的画,如今,也必须尽可能地把能画的都画出来。

因为,已经结束了。

已经完蛋了。

嘶的一声,抽动鼻子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我觉得如果能把这部漫画一直画下去的话,晴香的时间就会停住。晴香会永远在那个破旧的神社里。就算是季节更替,她的时间也不会流动,就像其他神明一样。

虽然那是如同梦一般的圆环形构造,但也总有其必然性,总能找到理由。

虽然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

也许,晴香之所以会在这个破旧的神社里,就是由于有着这样的种子,只有须和子、只有WACO知道。

“晴香。”

神社里的大伙儿都排成一排。

“差不多该结束了哟。”

“什么呀,大家都一本正经的”晴香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一直以来,谢谢你了”大伙儿却没有笑。

龟先生,让他来说吧。

“晴香。

时间差不多了,你必须要成佛了。”

一格、又一格,连续了下去。这大半年,我一直在画着的这张脸,我的手已经记住了,所以没问题。用活着的感觉去画就行了,画得糟糕也没关系,我只想画出带着情绪、带着心灵、像活着一样的脸。画着晴香不自然地笑容,我的脸颊也同样地抽搐了起来。

喀哩喀哩地涂抹着格子,把沾在手指上的颜色延伸开来。不是线,而是让整个面都变成了黑色。从右手的小指到手掌,整个侧面都逐渐变黑了。这是石墨的味道,我回想了起来。是我尝到过好多次的,2B铅笔的味道。

在变得一片乌黑的画面中,是睁大了双眼的晴香的身影。

下一格,依旧同样的表情。

只有衣服,成了学生制服。

“晴香,你,是在四十九天之前来到了这个神社的。”

“作为人类的,你”

从树上垂落下来一个黑色的剪影。

“你是在这个神社的后面,上吊而死的。”

温柔的大家说道,

“在这四十九天间,感谢你为我们工作。”

晴香的脸上失去了感情。

“啊……是……这样啊。”

只有奇怪的东西造访的破旧神社。

乌龟会说话,马会说话,牛会话说。

在这样的神社里,居然只有干活的巫女,是普通的人类。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存在的吧?

巫女晴香露出了迷茫的眼神。

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呢?

想起来了。

突然在晴香的脖子上浮现出一根黑色的绳印。

对了。

我是,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不去上学了,厌倦继续活下去了。

在这个后山的、寂静的、神社的后面。

在那根细细的树枝下面。

我,把脑袋,套到了绳圈里。

“哎呀——,忘记了,我都忘记了呢。”

晴香笑着。可是,我没有画出她的眼睛,只有嘴巴。

“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呢!”

“可是,现在想起来了吧?”龟先生露出了温柔的表情。

“嗯!哎,那么,不走不行了吧”

“这些日子,真是新鲜,而且快乐呢”牛先生说道。

“其实我真的,还是个处女,而且也没有朋友啦。”

像是自虐一样地,笑着。

“要是有朋友就不会死了吧,是这样的吧。”

晴香转过头,看向了破旧的神社。

“我都为神做了这么久的工呢。不过我是自杀的,天国,应该去不了吧。”

“没问题的哦。你一定,没问题的。”龟先生,露出了神明般的表情。

“是、是这样吗?真的吗?”

晴香在害怕着,晴香在恐惧着,对于某种巨大的东西。

即使如此,她还是试图拿出勇气来。

“那”

我是在描绘着颤抖吧。

我的文字在颤抖着,把晴香的颤抖,清清楚楚地表达了出来。

晴香是个家里蹲,工作也不做,一定要说干了什么的话,就只有在心情低落时经常挥舞扫帚的暴力活动了。

不过也许,大伙儿的事,晴香都很喜欢吧。

“那么大家,多保重吧。”

晴香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学生制服。

她已经,不再是巫女了。从一开始,就不是神明的使者。不过。

不过,神明,也对晴香……

“晴香。”

“我们,都很开心哟。”

“晴香。”

“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晴香。”

“我们,都很喜欢你哟。”

啪嗒,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我的一颗泪珠掉落在了龟先生的脸上,我连忙轻轻地把它擦掉。

又用睡衣的袖子抹了抹眼角,用拇指和食指、夹住了自己的鼻子,吸了吸鼻子。眼泪太碍事了。

(笑吧)

最后的一格,这就是最后的一格了。一定要画出晴香那张并不美丽的脸。制服?不,是巫女服。那个女孩子不是巫女,可是在破旧神社里,她确实就是巫女。

我拿着铅笔的手不断颤抖。

(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出来吧……!!)

求你了!这是最后的请求了!至少在最后,美丽地!笑出来吧!晴香!!

你也是希望,让别人多少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的吧。

至少在最后,让别人这么觉得吧!求你了!就算是不会留在任何人的心里,就算是被撕破被扔掉的无谓存在!就算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到!就因为我把你创造出来了,因为我把你创造……出来了!

我拼了命地画着,一边恳求一边画着。最后的一格,要把一张复印纸、整面地用上,我一张又一张不断地重新画着。揉成了一团的废纸,在垃圾箱里堆积了起来。

我的漫画是垃圾。

可是,就算是垃圾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至少至少至少。

(笑出来啊啊啊啊!)

“谢谢。”

铅笔倒下的声音。

窗外,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我这才终于发现。时钟指向了六点。

最后,我用拇指的指肚,抚过了晴香的头发,就像是在梳理着她的头发一样。

努力过了,虽然是努力过了啊。

——还是只能看出哭泣的感觉。对不起啊,晴香。

这个须和子,这个WACO,又惫怠、又是胆小鬼,真的,对不起啊。

我只能为你画出,这种难看的脸。

不过,谢谢你。

“谢谢。”

我站起身来,走向电脑房里,按下了各种各样的开关。

重复着机械性的工作,导入了漫画。重复了许多次的工作里,最后的工序中,我输入了,

“12月5日巫女漫画最终话更新”

由于哭得太厉害,脑袋有些朦朦胧胧了,本想只写上这些就够了,不过最后,还是添了一句话。

“一直以来,真的是非常感谢。”

这个结局,会有人为它感到伤心吗?我虽无法相信,可是,万一真有那样的人,我还是想对他说一声感谢。

包括晴香在内,真的是多谢了。

我的决心,是否能切实地,一直变成大学的合格通知书呢。虽然如今的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到。

即使是这样,因为我杀死了晴香,这份离别、这份痛楚、这份悲伤,我还是希望能为它们赋予相应的意义。

时间限制快到了。已经没有时间让我按照顺序关闭电源了。我用手指用力按在主电源上,强行地关掉了电脑。

虽然还想着要不要说一句告别的话。

“嗡”一下,响起了一声叹息般的声音。

这就是一切的完结。

风还有些冷,不过天气很好,在阳光中融合着春意。

我一走上斜坡,就看到了人群。有喜悦的,有悲伤的。因为我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便服,就在靠角落的地方,带着与别人差不多的紧张,探头看向那放在了屋外的告示板。

找到相应的学部之后,在六位数的号码中,一路寻找着。

啊,有了。

确认了三次,果然是有了。是吗,我心里想道。

是吗,我成为这里的大学生了啊……。

晚了一年的合格布告,是来自一度落榜的本地大学。因为应届合格的同级生应该也很多,如果遇到也许会挺别扭。不过,我想那是以后可以再考虑的事了吧。

走下了斜坡,母亲在黑色的微型车里等着我。因为里面禁止停车,她就没有停下来。

“我考上了。”

话音刚落,她脸上就亮了起来。说了一声“恭喜恭喜”。啊,她觉得真开心啊。我虽曾让她那么担心过,现在能让她这么高兴。我也感觉到十足的喜悦。

关上了沉重的车门的同时,我轻声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什么?”,母亲反问道。母亲的口吻十分很轻快,我笑了起来。

放任,也是有好处的。我的惫怠是我的责任,可是即便如此,我觉得也有我能做到的事。

回到了家里,和补习班以及亲戚联系了一下,给朋友发去了久违的邮件之后,我走向了电脑房间。

在稍稍有些寒冷的房间里,我时隔数月后,又打开了电脑电源。

因为上传了最后的记录之后,我把评论的邮件转发也关闭了,之后就完全不知道博客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仿佛喘出了气的声音一样,风扇回转了起来。

(晴香……)

我把最终话的页面打开了。

“评论 (23)”

看见了这个数字的时候,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我画的最终话,是有人来看了的,也是有人留下了这些话语的。我用颤抖着的手指点击了下去。

喷涌而出的留言。在显示器上浮现着不知是谁的感伤与感情。

“太震惊了!”“小晴香谢谢你!”“我是最近刚知道的,不过很喜欢。真的非常感谢!”“真不愿意相信这居然是最终话!”“我还想继续看下去!!”“晴香还活着哦!”“小晴香,要幸福啊!”

既有我认识的名字,也有不认识的名字。我一边想着在那里的是谁呢,一边低着头思索着。

晴香还活着,她仍然还好好地活着。那种拙劣的微笑,确实有人认真地把它当成了哭泣。

泪水掉落下来。不过,我已经,不再对自己说不要哭了。

从那之后,我向着考试发起了最后的追赶,同时我想要是考上大学的话……

大学,如果考上了的话,我还想画漫画。

虽然我也许依然会毫无保留地发挥惫怠的天性,最终选择放弃。虽然我画得很笨拙,虽然我没有才能。

可是,画漫画,我觉得很有意思。

能有人来看,我觉得很开心。

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发脾气,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终究还是为了自己。

拿上了2B铅笔。把掉在附近的一张纸捡了起来,画下一条线。

我原以为已经忘记了。画画的方法、漫画的分镜、粗粗的铅笔芯的感触,一下子都回忆了起来。

最开始的漫画,

——就画,最后的漫画吧,我决定了。

晴香的,真正的,最后的漫画。

睁开眼醒来,是白色的病房。

晴香!晴香晴香晴香!

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是家人跑了过来,还有医生。

“晴香她、醒过来了……!”

晴香穿着白色的病服,躺在床上。

脖子黑色的勒痕还残留着。

“乌龟、先生……”

晴香的泪水流了下来。

紧握着的手中,乌龟、牛和马的挂坠,掉落了下来。

最后写上独白一行,没有任何人的脸。

祝你生日快乐,晴香。

祝你生日快乐。然后还有,这次真的,永别了。

但愿,你从此以后的未来,能有精彩的故事。

我不觉得,这能让喜欢上了晴香的所有人都看到。不过我想,要是哪一天有人找到了这个网站,来重新看一下晴香,最终看到了最后的这篇漫画,那就太好了。

晴香就随她怎么样了吧。她已经正式地,离开了我的双手。从今以后,我也许还会画一些新的东西吧。

我一边扫描着完成后的漫画,一边反复地重看了好几次评论,然后发现了这样一条东西。

“WACO的漫画我真的很喜欢。感谢你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下一个故事我也很期待。至于这个故事的标题啊,叫巫女漫画可以吗?”

我意识到之后笑了起来。这么说起来,最早开始时是随便画的,并没有怎么认真地,考虑过标题的事。

我看了看日历。

稍作思考之后,悄悄地,添了上去。

“3月8日巫女漫画《19岁》章节更新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