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1

暂时逃到北方的妮儿等人平安回到克莱尔岛了,却不见欧辛的人影。

「爸他……」

葛洛妮与亚兰等待茉拉收住眼泪。

我们本来寄身在北方的欧柯纳那里——茉拉总算娓娓道来。

欧柯纳是康诺特一支小氏族的族长,隶属于巴克。

「但那里也不安全……」

「宾汉甚至攻到北边去了?」

「我们本来受到斯莱戈的欧柯纳庇护,但阿尔斯特的欧顿涅尔攻打进来……」

位于康诺特东北端的斯莱戈与阿尔斯特接壤。

欧顿涅尔与欧尼尔代代誓不两立,但现任的年轻族长——与休·欧尼尔同名,也叫休,为了区别,因他的一头红发而称他为「雷德(红色)·休·欧顿涅尔」——对英格兰采取和休·欧尼尔联手的路线。

雷德·休·欧顿涅尔野心勃勃,要将势力扩张到康诺特北部,尤其他想要夺下斯莱戈城,总是找机会不断地侵攻、掠夺。

「我们受到欧柯纳保护时,欧顿涅尔又派兵来了。爸跟欧柯纳的手下一起奋战,保护大家……。欧顿涅尔占领了斯莱戈城。我们把爸带回来,将他埋葬了。他死前留下遗言,说想要亚兰为他唱哀悼歌。但亚兰一直不回来,所以加尔说他来唱,但我想照着爸的话做,等你回来。加尔因为不能一直离开他管理的贝尔克莱尔城,暂时先回去了。太久了,亚兰,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俯望大海的小丘上,有座与欧辛的身体相较起来实在太小的墓碑。亚兰对着大海唱起哀悼歌。亚兰一向沉默寡言,但缅怀欧辛的话怎么也说不完。然而恸哭动辄打断话语。牵着妮儿的手的欧斯卡觉得无聊,离开追悼的群众,开始四处乱跑。

以加尔为首,守城的将领和曾是氏族族长的众人、他们的家人都来到岛上,一直喝到太阳西下,月亮升起。欧斯卡在周围大人怂恿下大口灌酒,被称赞有出息,昏睡得不省人事。

这天晚上,亚兰和妮儿睽违许久地拥抱彼此。

葛洛妮正在克莱尔城的四楼睡在儿子身边吧。提波特明天就要回去巴利休尔城了。

听到欧顿涅尔侵略欧柯纳领土的事,提波特露出万分难受的表情,愤恨地说「盖尔人就是这样」。

只会自相残杀。亚兰也不甘心极了。葛洛妮一定也是相同的感受。

隔年——一五九四年,宾汉被召回本国。

柯尼亚斯·克里福德做为继任的康诺特行政官赴任。克里福德是一名军人,但与前任宾汉截然不同。他没有将各族长叫去戈尔韦的行政府,而是亲自到各地视察。克里福德具备符合地位的威严,但不高压,亲民但不轻薄,风评极佳,许多族长自愿输诚。

宾汉这个危险除掉了,因此葛洛妮从克莱尔岛回到基林葛列城,亚兰也带着家人一同前往。妮儿的肚子里有了新的家人。如果欧辛还在,一定会狠狠地调侃亚兰一番吧。没想到你还这么有种?

葛洛妮的土地二度被宾汉的士兵彻底地蹂躏。好不容易耐从第一次的歼灭踏上复兴之路,又再次遭到践踏。

冬季期间,也无法出海打猎,因此境况穷困。

每个人都对无法直接报复宾汉感到遗慽。

四月。酷寒的冬季略为缓和下来,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准备继续出海打猎时,新行政官克里福德一行人来访基林葛列城。

因为事先已经派使者通知,因此巴利休尔城的提波特及驻守贝尔克莱尔城的加尔也都来了。贾拉克、阿尔斯及米格尔等人也都在场。

葛洛妮一行人离开城堡迎接克里福德。欧辛居然已经不在身边,令亚兰感到不可思议。他觉得在上空展翅盘旋的海鸟就是转生后的欧辛。

克里福德如同传闻,给他们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我从女王陛下那里听到你的事。据说你已效忠陛下。我来通知你一件令人欣喜的消息。前行政官宾汉因为他的暴政而获罪,在伦敦被打人大牢了。」

「希望他能被处刑!」加尔激动地说。「我们无法亲手杀了他,实在遗憾。」

「我没有这个权限,要看女王陛下如何处置。」

克里福德平静地回应,「你是欧马利族长的儿子吗?」然后他转向提波特说。

「关于你的事,我在都柏林听费兹威廉总督提过。总督说你聪明伶俐,对英格兰十分友好。」

提波特握住克里福德伸出的手。

「总督待我十分不薄。」

「费兹威廉总督结束任期,回国去了。他交代我,你是个可以依靠的年轻人。」

「总督回国了吗?真可惜。」

「后任是威廉·拉赛尔阁下。他会在几年内前来赴任吧。」

「祈祷他会是一位理解盖尔人的新总督。」

「爱尔兰有三种人,盖尔爱尔兰人、盎格鲁爱尔兰人,」克里福德用右食指一一点着拇指与食指说,「还有新殖民的英格兰人。」他触摸中指。「我强烈希望这三者能缔结亲交,和平共处。新总督的意向应该也与我相同。」

亚兰与葛洛妮交换眼神。

新的殖民者。问题就在这里。他们仿佛拥有天经地义的权力,夺取盖尔人的土地,迫害、屠杀自古以来的居民。

然后还有同为盖尔人,却侵犯梅奥土地的欧顿涅尔。

「提波特·巴克,期待你从今而后,协助我维持梅奥的和平、康罗伊的和平,以及爱尔兰的和平。」

克里福德亲昵地拍打提波特的肩膀说。

和平。无人不期望和平。然而为了维持和平,即使受到拥有力量的人凌虐,受凌虐的一方却被要求不许张声。即使受挤压、受践踏,只要吞下来,就叫做和平。取而代之地,施加的压力愈来愈强。当受压迫的人终于承受不住,试图排除压力时,就需要当初的几倍、几十倍,视情况甚至是好几百倍的力量。

亚兰这么觉得。友好的克里福德担任行政官的时候还好,但谁能保证下一个不会又是个像宾汉那般的人?决定权永远在英格兰手中。

夏季。亚兰让小心翼翼拥抱在怀里的孩子观看大海。胎毛在海风中轻柔地飘动着。

「他什么都还看不到啦。」离开产褥的妮儿笑着,抱过取名为欧辛的婴儿。

「这是你弟弟。」亚兰对欧斯卡说。「你是哥哥。」

弟弟。这么说的时候,亚兰想起年幼的洛伊。联想必然扩及到与母亲被拆散的奥兰多,以及主动离开的纳撒尼耶尔。

「我是你们的爸爸。」他指着自己说,「妈妈。」又指着妮儿说。

「我知道啦。」欧斯卡用神气的口吻应道。「我也要坐爸的船,出海打猎。」

「你要打猎还太早。外出交易的时候会让你上船,至于打猎……是啊,等到你十五岁再说吧。」

「我现在八岁……,要等几年?」

欧斯卡用右手食指一一触碰左手手指计算着。「九、十、十一……」

左手的五根手指不够,他借用了亚兰的手指。

※2

对于父亲伯利爵士中风倒下的消息,塞西尔冷静地面对。横竖父亲年迈,早已无法处理政务。父亲的职务,由自己来扛起。

女王悲叹不已。伯利爵士远比伊莉莎白的生父亨利八世更照顾、关心她。

自己的时代到来了。塞西尔内心干劲十足,但没有表露在外。

鼠疫之祸离去后,英格兰由于长期以来的阴郁雨天,谷物收成不佳,农村饥荒蔓延。物价高涨,税金增加到过去的四倍,民众的怨恨矛头转向女王与政府。听说女王陛下拥有三千件昂贵的华服、我们的税金成了老太婆的衣饰、陛下实在太老,无法治理国家了。民间开始流传出这样的耳语。过去民众深爱着年轻貌美的女王。西班牙无敌舰队来袭时,人民为了毅然挺身与他们共同抗战的女王而狂热。然而被王室剥削的莫大税金,连火山般的烈焰也能浇熄。

这一年——一五九五年夏季,德瑞克与霍金斯这两名女王的海上猎犬,获得西班牙的宝藏船队将行经加勒比海的情报,请求女王允许他们出动。女王兴趣缺缺。短短一个月前,才刚发生西班牙的桨帆船船队攻击英格兰西南部渔村的事件,船只应该要留下来守备英格兰沿岸才对。女王如此主张,却拗不过坚持猎物丰富的两人说服,除了六艘加利恩帆船外,还出资了三万英镑。他们并准备了二十一艘武装商船,风光出航了。

期待成果的女王收到来自都柏林的消息,报告爱尔兰北部的阿尔斯特大族长休。欧尼尔对英军驻扎的黑水要塞发动攻击。

在全是森林与沼地的爱尔兰北部,英格兰的最前线是散布各地的小碉堡。以都柏林为中心,由坚固的城墙围绕、被称为「佩尔」的英格兰辖区一带经过充分的开发;但殖民者为了获得新的土地,深入开拓到森林深处。而负责保卫他们的,就是碉堡的守备兵。他们与当地原住民的盖尔人发生冲突,有时会受到攻击。原本一直都是零星冲突,但这次休·欧尼尔发动的攻击规模相当大。

「士兵正在挨饿。」总督在交给使者的信中如此倾诉。「武器弹药也不足够,请求本国提供援助。」

众所皆知,士兵在爱尔兰的生活惨绝人寰。女王的方针是殖民地的经济必须自给自足,因为殖民地的目的是富裕祖国。如果拿祖国的钱去支援殖民地,就是本末倒置。这是女王的观点。

碉堡卫兵配给到的肉大半都已腐烂,面包和啤酒也有一搭没一搭。他们不得已,饮用河水,结果感染不知名的热病。无论总督再怎么渴望爱尔兰的和平,也无法遏止士兵为了免于饿死而动手掠夺。士兵时常逃脱,沦为盗贼。与其在爱尔兰死得像条狗,倒不如回故乡被吊死。这样的顺口溜广为流传。

女王的心情恶劣到家。

「爱尔兰!无法应付的棘手蛮荒之地。野蛮的盖尔人!」

不管爱尔兰是个再怎么烫手的包袱,都不能丢下她。如果爱尔兰与西班牙联手,英格兰将陷入西班牙舰队袭击以来最大的危机。

接着,女王接到在墨西哥狙击财宝船的霍金斯染上痢疾病死的噩耗。

秋意渐深,一名罪人从都柏林被移送到伦敦。是泰隆伯爵休·欧尼尔派去连络西班牙国王的密使。

塞西尔被女王找去,看了密使携带的书信内容。

「请派兵及武器支援阿尔斯特起兵。一日一事成,将恭请西班牙国王任爱尔兰国王,废除英格兰逼迫人民信仰之异端新教,令爱尔兰成为天主教国度。」

信上没有英格兰赐予的泰隆伯爵称号。

塞西尔在栏杆外看着下狱的罪人。

烛台的灯火,让浑身都是拷问痕迹的老人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罪人红肿眼皮底下的眼睛,毫不畏惧地望向塞西尔。

「原来你是西班牙的奸细?傅利欧。」

令塞西尔战栗的,并非傅利欧那双严重肿胀的眼睛。

如果傅利欧私通西班牙,那么他的师父罗佩斯医师果然真的是西班牙间谍?原来艾塞克斯并没有弄错?

设下陷阱陷害艾塞克斯的自己,这下反而得扛起责任吗?

「傅利欧,你和背叛女王陛下的奥兰多一同逃出英格兰,远渡爱尔兰对吧?奥兰多怎么了?」

「奥兰多落海溺死了。」

塞西尔也接到这样的报告了,但他无法彻底相信。毕竟没有人看到尸体。

「拷问他。」塞西尔命令狱卒。「烧他的脚。」

必须趁着尚未为时已晚,对西班牙发动攻击!

艾塞克斯慷慨激昂地说。

「西班牙与爱尔兰,绝不能让这两者联手。我们要组织强大的舰队,远征西班牙——」

「如果霍金斯还在……」

女王叹息,这令艾塞克斯益发激动。

我要亲自指挥!艾塞克斯如此坚持。

女王要艾塞克斯退下,把塞西尔召入私室。

「把德瑞克叫回来。还有雷利。」

「从盖亚那吗?」

女王过去的情人沃尔特·雷利实现心愿,远征盖亚那,致力于殖民地的开拓。

傅利欧死于拷问的折磨了。这让塞西尔稍微宽心了一些。因为没有人知道傅利欧会说出什么话来。

奥兰多虽说是女王之孙,但没有任何证据,沃辛汉原本打算怎么利用他?即使没有证据,女王心里也有数。是准备拿他做为恐吓的材料,以随心所欲地操弄国政吗?父亲说,他无法抛下女王的孙子,所以领养奥兰多放在身边。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奥兰多活命。沃辛汉带着秘密死去了,傅利欧也死了。如果奥兰多真的如同报告,坠海而死,那么这个问题可以视为已经解决。真是……塞西尔真想痛骂卧病在床,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父亲。为什么不当场把私生子给收拾掉?而且还领养了那家伙。父亲大人,您为何要多此一举?西班牙、爱尔兰、政敌,国内外的问题是如此地堆积如山啊。

「塞西尔!」

女王斥责般的声音让他回神。

「召集枢密院,商议增强军备及攻打西班牙事宜。」

「泰隆伯爵的谋反呢?」

「如果都柏林处理不了再增兵。」

还能再开征什么税呢?女王喃喃,塞西尔只是垂下目光,就像同意「所言甚是」。

从以前就主张攻打西班牙的艾塞克斯斗志高昂。

议会同意议案,决定编组一支大小共一百五十艘船的大舰队。海军上将哈瓦德与艾塞克斯前赴军港普利茅斯。

艾塞克斯渴望司令官的地位,而想要讨好他的女王答应了,但不能全部交给一个海战的门外汉。海军上将哈瓦德也担任司令官。

女王准备了十八艘加利恩帆船,尼德兰海军也提供了十八艘加利恩帆船,其余的则是英格兰沿岸都市提供的帆船。从盖亚那被召回的雷利被任命为副官。

「罗宾真是的……」

女王目瞪口呆地将来自普利茅斯的报告书交给塞西尔。

报告说明组织舰队的进度,但哈瓦德的签名与上方文字之间狭窄的隙缝间,是艾塞克斯显然硬插进来的签名,两个签名处处重叠在一起。

这是艾塞克斯在强势宣示自己的地位高于哈瓦德。

准备期间,年关过去,一五九六年,德瑞克的船只返国了,然而带来的却是德瑞克亦死于痢疾的讣报,以及价值仅四千数百英镑的战利品。女王多达三万英镑的投资化成了泡影。除了失去霍金斯及德瑞克这两名宝贵的海上战将,金钱上莫大的损失也深深打击了女王。许多的水手也都死于痢疾,但宫廷里无人哀悼他们。

「塞西尔,把那个曾经来谒见的爱尔兰女族长、把她叫到伦敦来。」

「所为何事,陛下?」

「那个女人发誓效忠我。如果是她,就能理解我。能理解身为女王的孤独。」

女王说完,立刻抿紧嘴唇。

「忘了我刚才的话。」

堂堂英格兰女王,居然要对一个区区盖尔小氏族的女族长大吐苦水?这是绝不能有的事。

一五九六年五月,载着两名司令官的舰队从普利斯茅港出海,朝西班牙的卡迪斯前进。

塞西尔强烈祈祷远征失败,但没有表现在脸上。

※3

时间回溯到一五九五年晚夏。

基林葛列城前方的海边,小小的欧辛跨出一步。双手朝前伸出,再前进一步,跌倒了。

欧斯卡想要把他抱起来,亚兰阻止他。

「喏,快爬起来,小不点,走到爸爸这里来。」

亚兰蹲下,伸展双手。

「真是,看他那副傻父亲样。」

葛洛妮指着亚兰笑,但妮儿说「他很严格的」,却也满面笑容。

「欧斯卡常被爸爸打屁股。」

「葛洛妮也被母亲打过屁股呐。」

亚兰回忆起遥远的过去说。

「真的吗?真的吗?」欧斯卡兴致勃勃地问。「有人会打葛洛妮吗?葛洛妮会乖乖让那个人打吗?」

「再耍嘴皮子,看我抽你的脸。」葛洛妮装出有点可怕的表情来。

亚兰从来没有想像过葛洛妮跟孩子玩耍的模样。比起照顾自己的婴儿,年轻时候的葛洛妮更沉迷于创设海军。活过的岁月愈长,回想起过去的时间也就愈多。

然而没空耽溺在追忆之中。

数匹马跑了过来。

下马的是洛伊。其余的似乎是护卫兵。奥兰多与纳撒尼耶尔并未同行。

无论是奥兰多、洛伊还是纳撒尼耶尔的事,他们都没有对妮儿说出真相,也没有告诉船员详细内情。他们被英格兰的高官罗伯特·塞西尔阁下狙击性命,向我们求救,我们伸出援手吧。只是这样说,船员就同意了。他们的思考很单纯:英格兰的敌人,就是爱尔兰的伙伴。

他们对妮儿也是这样说明。出于本人的希望,我们把他们留在休·欧尼尔那里。如此简单的说明,妮儿就接受了。亚兰不擅长撒谎,但是告诉妮儿的事,只是省略了大部分的细节,确实是事实没错。葛洛妮、洛伊和奥兰多都决定对妮儿隐瞒到底。

「久违不见了,能见到你们真开心。」

洛伊与葛洛妮彼此拥抱,和亚兰搭住彼此的肩膀。

「这是我弟弟洛伊。」

亚兰把他介绍给初会的妮儿。

洛伊对哥哥的家人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我想请你们帮我安排一艘去西班牙的船。」他提出来意。

「我要将休·欧尼尔阁下的亲笔信送交给西班牙国王。」

「终于要行动了吗?」

「各地已经开始发生小规模的战事了。现在正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与英格兰驻军僵持不下。稍有擦枪走火,就会发生战斗。休的军势已经攻下几座英格兰要塞。如果西班牙从南方登陆,向北进攻,休就能往南大进击,夹击都柏林。休期待欧马利也能联手作战。」

「要航海到西班牙,需要准备和整修船只。」葛洛妮说。「现在没有一艘船是能够立刻进行长途航海的状态。希望可以给我至少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啊……。等不了这么久。」

「除非经过细心维修,否则无法承受长途航海。」

「就像我说的,战斗已经开始了。如果和西班牙联手得太慢,作战计划会功亏一篑。」

「若是能等上一个月……」

「事态分秒必争。没办法。我只能到戈尔韦去寻找贸易船了。」

洛伊这才总算望向妮儿和欧斯卡,还有才刚开始学步的婴儿。

他与妮儿拥抱,搂了一下欧斯卡,然后摸摸婴儿的头,立刻又跨上马背。

「已经要走了?」

「Beannacht De ort!」上帝祝福你。洛伊在马上说,踹上马腹。

亚兰和葛洛妮同时、还有妮儿和欧斯卡也晚了一点说:

Beannacht De ort!

洛伊就这样离开了。

※4

一五九六年夏季。伦敦市民狂热地迎接远征队的归还。

骑着白马的艾塞克斯举手回应人们的欢呼。

攻击卡迪斯一役赢得了重大的战果。短短十四小时,他们便攻陷了城市。此番胜利,司令官哈瓦德与副官雷利居功厥伟,但年轻潇洒的艾塞克斯风靡了民众,市民将他视为胜利的象征,大加赞扬。

若非在稍早前被任命为首席秘书,塞西尔肯定会遭受到一蹶不振的重大打击。政务的实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的自负支撑着塞西尔。塞西尔已经执行相当于此的职务好几年了,但正式就任,让他的权力与威望更加巩固。「我满怀忠诚,侍奉陛下。」塞西尔亲吻着女王浮现青筋的手,想着下一任王位继承人的事。「我信赖你。」女王这么说。「小矮子。」

艾塞克斯骑马行经的路上撒满花朵,沿途的群众随着他移动。

令塞西尔松一口气的是,迎接艾塞克斯凯旋的女王心情坏到谷底。

获得民众欢迎是很好,但民众的爱戴绝对不能够超越女王。

应该是期待得到热烈拥抱与赞赏的艾塞克斯没有被请入女王的寝宫,而是被吩咐等候。总算被召唤,地点却是枢密院会议室。在一字排开的枢密院顾问官面前,女王开口:

「从卡迪斯抓来的俘虏,他们所有的赎金都交给我。」

「这太强人所难了。」

不是被请到女王寝宫,度过愉快的时光,而是被召唤到公共场所,光是这样,就让艾塞克斯的表情垮了下来。

「陛下,您应该明白,」艾塞克斯也不敢直呼女王的小名「贝丝」。「我必须支付酬劳、薪水给士兵和水兵。赎金要充做这些用途。即使如此仍远远不足。我还必须请陛下为他们提供资金。」

「我已经花了五万英镑在远征上。」女王不容妥协的声音打断了艾塞克斯。

一提到钱,陛下便锱铢必较——塞西尔心想,但没有表现在脸上。

「然而你送上来的战利品,还不到一万三千英镑。根据我接到的报告,西班牙的损害高达数百万英镑,当中的差额到哪去了?塞西尔,你也对英格兰舰队司令官提出质疑啊!」

塞西尔不觉得这是个好差事,但还是依照吩咐开口:

「伦敦市场上突然出现大量的珍珠首饰、金饰、整柜砂糖、整桶水银、大马士革绸缎、葡萄牙酒。这些应该是掠夺品。这些东西的利益进到谁的口袋里了?至少不是女王陛下的口袋。你不是应该先弥补陛下投资的远征费用吗?」

这死矮子……。艾塞克斯唾骂道。声音压低了,但还是传进了塞西尔的耳中。

「我的功勋没有上报给陛下吗?」艾塞克斯愤然反驳女王说。「压制卡迪斯,全是我的功劳。」

塞西尔更进一步追究:「自西印度返回的贸易船队,船上载有相当于八百万克朗的财宝,然而你却没能夺到手。贸易船队在西班牙司令官的命令下,抵死不将财宝交给英格兰,情愿就这样让船只沉没。如果你能做出恰当的处置,就能将莫大的财宝带回英格兰。这是个严重的疏失。」

「我已下达攻击命令,部下却为了准备而花掉太多功夫。我没想到那艘船居然会选择自尽。」

「你这是在委过给部下吗?」女王斥责。

「我已尽所能得到战果了。」艾塞克斯辩白说。「然而我提出的作战计划全在参谋会议中遭到否决。不管是进军到内陆的提案、还是在外海埋伏贸易船队,夺取货物的计划,全都被打了回票。」

「听说你们在归途攻击葡萄牙沿岸的法鲁,在那里也夺得了战利品。」

塞西尔逼问,艾塞克斯态度嚣张地说:

「我据为已有的,只有法鲁主教的藏书。其他的战利品被如何处置,与我无关。」

女王跺脚似地猛然起身。

「艾塞克斯,听说你未经我的许可,就任意将有功的六十四人册封为骑士。这是僭越!」

「我身为司令官,应该还有这点权限。」

艾塞克斯傲然回嘴。

「等一下你到我房间来。」

女王留下这话离席了。

塞西尔忧心忡忡。如果只有两人单独关在寝宫,公开谴责将沦为小俩口拌嘴,年老的女王会委身于年轻健壮的胸膛。肯定如此。

而事实上也真是如此。

※5

洛伊的音讯断绝了。洛伊应该停留在西班牙。亚兰这么认为。

袭击卡迪斯港的英格兰军没有攻进内陆,而是在沿岸肆虐之后就撤退了,但因为这场扰乱,西班牙国王无暇支援爱尔兰了。是提波特将这个消息通知给葛洛妮的。提波特则是从康诺特行政官克里福德那里听到这件事的。

葛洛妮和亚兰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西班牙没有要呼应休·欧尼尔出兵的迹象。虽然黑水碉堡的攻击行动成功了,但可能是因为没有西班牙的援助,休·欧尼尔后绩的行动也变得迟缓……,但如果是这样,洛伊为何不回来?亚兰忧心不已。

克里福德与提波特过从甚密——说难听点就是笼络提波特,期望能将欧马利收为英格兰的同盟。

欧马利的领导实权离开葛洛妮,正逐渐转移到年轻的提波特手中。提波特与克里福德谈判,要他对欧马利一族所有的叛逆罪状既往不咎,保障欧马利的地位,并逐步获得成功。

另一方面,欧顿涅尔也在向提波特示好。欧顿涅尔派出使者,要求晤谈。

欧顿涅尔与休·欧尼尔有着牢固的同盟关系。

「欧顿涅尔要求欧马利也加入同盟。」提波特向母亲报告。

亚兰忍不住插口:

「提波特,你该不会要跟杀死欧辛的欧顿涅尔联手吧?」

听到亚兰粗暴的语气,提波特回以嘲讽:「那你要向英格兰屈膝吗?」他很清楚亚兰对英格兰的反感。

「绝不可能。」

「没有中立的选项。」提波特以严肃的声音说。「克里福德与休·欧尼尔,究竟要跟随哪一边,才能让欧马利存续下去?如果不依附更强的一方,欧马利这样的小氏族就会被毁灭。这全赖我的决断。」

「不管要跟随哪一方,都只能是表面上。」葛洛妮说。

「就像对英格兰女王那样吗?为了让我获得释放,你甚至去了伦敦,这我非常感谢。由衷感谢。可是葛洛妮,情势险峻。只做表面工夫这样的手段行不通了。」

「你得好好周旋其中。」

但亚兰认为这么说的葛洛妮自己,也不是个善于周旋的人——虽然亚兰自己更要蹩脚许多。最善于计策的,是像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那样早早就向英格兰俯首称臣的盎格鲁爱尔兰贵族。盖尔人之中,也有人像休·欧尼尔的父亲那样,借由臣服英格兰来获得爵位,确保地位的稳定。儿子休会成为叛将,是出于盖尔人的自尊。亚兰这么认为。……他希望如此。

若要坚持不屈服英格兰的立场,就应该与休·欧尼尔共同奋战。但谁要跟欧顿涅尔联手?他是敌人。每当想起欧辛的死,亚兰就愤恨难当。

「欧顿涅尔提议,」提波特继续说。「应该要依据盖尔人的布雷宏法,重新进行麦克威廉的选举。」

欧顿涅尔不只向提波特一个人建议依布雷宏法重新选举麦克威廉。在隶属于巴克的氏族族长之间,「依布雷宏法重新选出新的麦克威廉」的声浪澎湃。

包括提波特在内的年轻世代逐渐抬头。欧顿涅尔的提议,让他们萌生了希望与野心。

没错,谁来成为麦克威廉,就由巴克的族人依布雷宏法决定。

父亲曾任麦克威廉的提波特成了最有力的候选人。

亚兰认为对葛洛妮来说,儿子能继承麦克威廉,也是她最大的欢喜,然而葛洛妮却提出质疑:「欧顿涅尔干涉巴克的问题做什么?」

「应该是为了让盖尔人透过遵守传统,加强团结吧?」亚兰说。

「你也开始会用脑了嘛。」葛洛妮轻笑了一下。「但攻下斯莱戈城的可是欧顿涅尔,他无疑怀有扩张领土的野心。」

「如果不参加选举,就等于平白丧失参选的权利。」提波特说。

梅奥南部的劳萨其拉,自古以来便是举行巴克的重大仪式或聚会时的地点。葛洛妮的亡夫理查德被选为麦克威廉,也是在此地。

冬季萧瑟的山丘顶上,是一块露出石灰岩的平地。各族族长骑着马,率领族人,陆续集合而来。

亚兰陪同提波特一起前来,葛洛妮留下。提波特不想依靠母亲的力量,葛洛妮也不愿意如此。提波特已经是个具备领导氏族的力量、独当一面的男人了。但出发前一刻,葛洛妮还是对亚兰说了句「拜托你了」。

仪式由熟谙传统规定的耆老们主持。

然而却有个传统仪式中没有的异常状况。身为外人的欧顿涅尔居然执掌一切。他是个高头大马的三十多岁男子,就像年轻时候的葛洛妮一样,顶着一头蓬松的红发。他带来了一群士兵,态度强悍,若是自己人,肯定会觉得十分可靠吧。

就是他杀了欧辛。不论实际下手的是哪一个部下,都是他下令攻击的。亚兰深自后悔没有带弓箭来。他真想远远地将他一箭穿心。即使想要提出决斗要求,欧顿涅尔的数千士兵也会将骑在马上的欧顿涅尔从四面八方列队包围,严阵以待,不让任何人靠近。

巴克的众族长都没有预期要进行战斗,因此毫无准备。

「我们的朋友,巴克的族长们!」

欧顿涅尔朗声宣言。

「我和休·欧尼尔强烈希望与梅奥的巴克进行友好的合作,各位意下如何?各位赞成与阿尔斯特缔结同盟吗?」

「赞成!」

有人举手发出欢呼。

「英格兰夺走我们的土地,支配我们。光荣的盖尔人要永远向英格兰屈膝,还是要将他们彻底驱逐?阿尔斯特要挺身战斗,你们呢?要让我们的子子孙孙沦为英格兰的奴隶吗?还是要斩断英格兰的缰锁?」

「斩断缰锁!」声音应和着。

「你们愿意与我们携手奋战吗?」

「携手奋战!」

赞同声愈来愈大了。

「为了强化我们的同盟,我推举这位欧多哈提继承麦克威廉!」

欧顿涅尔高高举起身旁马上的男人的手。

欢呼响起。

欧多哈提?亚兰和提波特对望。那是巴克底下的一支小氏族的族长。

欧顿涅尔似乎事前已经疏通好了。呼喊「赞成」的,是聚集在欧顿涅尔附近的族长们。应该也有贿赂吧。像提波特这种主动参选,绝对不会听从欧顿涅尔指示的人,从一开始就被挤出仪式的圈子。

「能得到诸位的赞同,令人欣慰。」

「我反对!」

提波特等数名年轻族长都大呼「反对」,却被「赞成!」「缔结更坚固的同盟!」等喊声给盖过去了。提波特他们试着分开人群靠近中心,却被欧顿涅尔的士兵给挡了出去。

「对欧顿涅尔的肮脏手段感到愤慨的不只我一个。」

提波特对母亲说。声音听起来几乎是冷静的,但内心的激愤令他的皮肤激起阵阵鸡皮疙瘩。

「我们要团结一致,宣布不承认欧多哈提继承麦克威廉。我们要攻击欧多哈提。我会告诉克里福德,请他派出援军。」

「如果依靠克里福德,将完全沦为英格兰的附庸。」葛洛妮说。

「新麦克威廉是欧顿涅尔的傀儡。欧顿涅尔打算把势力扩大到梅奥。即使是盖尔人,我也绝不允许有人侵犯我们的土地。葛洛妮,你的利牙已经钝了吗?」

这如果是年轻时候的葛洛妮——亚兰也想着。面对无法无天的侵略者,她必会当下执起武器,毫不犹豫。

「分秒必争。必须打倒欧顿涅尔的傀儡才行。」

「这等于是在表明你要和英格兰联手。」

「和英格兰联手不行吗?」提波特豁出去了。

「我们是盖尔人。」

葛洛妮耐性十足地劝说。如果是以前,她早就发飙了。

亚兰本身心境复杂万分。他绝对不会原谅欧顿涅尔,但与英格兰联手攻击欧顿涅尔,也等于是与盖尔人的休·欧尼尔敌对。休·欧尼尔最近才刚举起大旗,呼吁盖尔人要团结一致,争取爱尔兰独立。

「和休·欧尼尔谈判吧。」葛洛妮说。「要休压制欧顿涅尔。」

「如果要谈判,我去见休·欧尼尔。」

「你只知道顶撞,无法谈判的。」

「老人家不要多嘴。」

「我会去安静地谈判。」

葛洛妮轻巧地搪塞带过。

只要不碰上暴风雨,这是条熟悉的航道。

蓄起胡子,更添威严的休·欧尼尔展现善意,迎接葛洛妮一行人。

没看见奥兰多与纳撒尼耶尔。

「为了打造战斗据点,他们出去视察了。」休·欧尼尔说。

「洛伊呢?他留在西班牙吗?」葛洛妮仿佛察觉亚兰的心情,第一个先这么问。

「你们不知道吗?消息没传到梅奥吗?」

休·欧尼尔告知洛伊被捕,死在狱中的消息。

亚兰觉得胸口冷不防被利刃给剖开了。冲击过去之后好一会儿,他才自觉到痛楚。

洛伊的话题就此打住,葛洛妮提出欧顿涅尔的问题。

休·欧尼尔状似困惑,「欧顿涅尔是我的同盟者,但不是我的部下。」他说。「我没有资格命令他。」

「你现在拥有更甚于任何人的影响力。盖尔人侵略盖尔人的土地。这是老样子了,但现在不是闹内哄的时候。」

「我明白。所以我才在呼吁所有的盖尔人,要团结起来,驱逐英格兰。但是葛洛妮,听说你儿子受到英格兰行政府——康诺特行政官克里福德另眼垂青。让背后有英格兰撑腰的人选继承麦克威廉,对我们起兵追求盖尔人独立的人来说,也是件无法容忍的事。欧顿涅尔会推举欧多哈提,是因为他看出欧多哈提才是适合我们的同盟对象。」

「你也赞成欧多哈提继承麦克威廉?」

「只要是立下觉悟,愿意与我携手行动的人,我不吝于伸出友好之手。」

「那种粗暴的做法——」

你居然允许?葛洛妮就要逼问,休·欧尼尔打断她:

「葛洛妮,也有许多族长不相信你。虽说是为了保住儿子一命,但你甚至前往伦敦,向女王屈膝。我自认为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从你营救反叛女王、差点被除掉的奥兰多,也可以知道你并非真心效忠女王,但依然有许多族长对你存有疑念。」

休·欧尼尔稍微探出身体。「你现在态度依然暧昧。你究竟打算站在哪一边?盖尔?还是英格兰?」

「我一丝一毫、都没有要臣服英格兰的意思。」

「既然如此,就明白地表现出来。以同盟军的身分。你愿意跟我一起战斗吗?」

「欧马利遭到宾汉蹂躏,仍处于疲弊的状态。」

「我不会叫你亲自带武器上战场。你这把年龄,已经可以坐在暖炉前颐养天年了。」

休·欧尼尔挑衅似地说,但葛洛妮依然冷静。

「我们迟早会找到机会,发动大规模攻击。到时候只要提波特率兵加入就行了。如此一来,我也会强烈要求欧顿涅尔不要侵扰同胞的土地。欧顿涅尔也不得不听从吧。」

「我懂了,我会出兵。」

「提波特不愿意和英格兰作战吗?」

「我会派提波特守城。」

「让年老的母亲上战场,年轻人负责安全的守城工作?」

休·欧尼尔带刺地挖苦说。

「我热爱战斗。」

葛洛妮笑着躲开了。

「那欧顿涅尔就拜托你牵制了,休。」

※6

爱尔兰总督的任期约是三到五年。威廉·拉赛尔结束三年任期返回本国后,继任的托马斯,巴尔却只在职了短短一年。因为他在任期中骤逝了。都柏林传来消息,说有遭人暗杀的可能性。——一五九八年——。

必须尽速派遣后任总督。

这阵子攻势略为减缓的阿尔斯特泰隆伯爵休·欧尼尔,非常有可能趁着总督不在,发动猛攻。

枢密院会议室中的争论已经持续了数星期之久。

「应该彻底击垮西班牙才对。必须借由强大的军事力量,让西班牙屈膝。」如此强硬主张的,是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爱尔兰的叛乱,令我们英格兰的国库枯竭。爱尔兰胆敢如此强势,全是仗着有西班牙援助。只要除掉西班牙,爱尔兰便无法自力发起任何行动。」

令塞西尔开心的是,女王与艾塞克斯的关系又陷入险恶。艾塞克斯已经不再是女王的宠物了。招人反感的过度自信、任性妄为。艾塞克斯三番两次与女王发生冲突,然后跑回领地温斯特避不见面,然后还会寄来通篇甜言蜜语的书信。「除陛下之宠爱以外,我无一所求」。署名是「陛下最卑微的仆人,R·艾塞克斯」。然后女王先向他低头。如此地再三上演,渐渐地,女王的愤懑日积月累。

塞西尔以异于艾塞克斯的低调态度,但是坚定地逼迫女王和西班牙和谈。

「只要与西班牙和谈,当然就能截断西班牙对爱尔兰的援助。战争是金钱的无底洞,和谈才是能不浪费分毫,令爱尔兰屈服的手段。」

由于女王无法下决心,议论迟迟没有结果。

当前最迫切的问题,是该任命谁来担任空缺的爱尔兰总督之位。

这天的会议,除了塞西尔与艾塞克斯,同席的还有海军上将哈瓦德及御玺书记官席格尼特。

女王举出了威廉·诺利斯爵士的名字。是塞西尔事前向女王推荐,得到内定的人物,他相当于艾塞克斯的舅舅。

艾塞克斯大力反对。他不愿失去在树敌众多的宫廷里重要的友军之一诺利斯。

「我有个务必想要推荐的人选。我相信他是爱尔兰总督的不二人选。」

艾塞克斯说,提出的人选是塞西尔的心腹之一——乔治·凯鲁爵士。

「他并不是个武人。」塞西尔对女王说。「凯鲁爵士是身在宫廷才能施展才干的能人。」

「施展当你的挡箭牌的才干是吧?」艾塞克斯讽刺地说,「你要反对陛下的裁决吗?」塞西尔则是诘难说。

「陛下还没有决定。」艾塞克斯说。「陛下,」他以高压的语气唤道。「请务必做出贤明的判断。」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傻子?」

女王的声音一下子飙高了。

「我并没有这样说。」

艾塞克斯不耐地说,接着叫了应该在闺房里才能喊的女王小名:「是吧,贝丝?」

下一秒钟,女王一掌掴在艾塞克斯脸颊上。去死!塞西尔听见从女王唇齿间挤出来的声音。

瞬间,艾塞克斯的手已经抓住了剑柄。

塞西尔挡到女王身前护驾——虽然只能挡到女王胸口以下。与此同时,哈瓦德爵士与席格尼特从两边架住了艾塞克斯的手。

「这是何等的侮辱!」

艾塞克斯喊道,甩开两人的手。

「即便是令尊亨利八世陛下,我也断不允许这样的侮辱!」

艾塞克斯撂下这话,冲出会议室了。

女王的表情就像在凝视着黑暗。

回想起自己的行动,塞西尔称许自己干得好。挺身保护女王,这行动连自己都想叫好,不过在动作之前,他已经先用眼角余光扫到哈瓦德与席格尼特要动手制服艾塞克斯了。女王怎么样呢?她会认为我总是挂念着女王的安危,才会做出这样的反射行动吗?或者她看穿我是预测到两人会出手制服艾塞克斯,明知安全才肯如此献身?

女王对艾塞克斯的憎恨,源自于对他的深爱。塞西尔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是那种爱恨的对象。自己会受到企重,是政治外交手腕获得赏识。受到女人爱慕,这在过去,以及将来,都是绝不可能会有的事。既然如此,就得到权力吧。趁现在更进一步巩固与继承了英格兰王家血统的苏格兰国王之间的友谊吧。然后要女王公开宣布立苏格兰国王是自己的继承人。

这时塞西尔脑中浮现奥兰多的身影。奥兰多是名英俊的青年。把他带在身边,甚至让塞西尔有种自己的矮躯也被妆点得雍容华贵的错觉。奥兰多的血统居然远比自己要来得高贵……。这不是塞西尔所能够容忍的。奥兰多不能够存在。他已经死了。太刚好了。但心底深处仍然留下了失去手中至宝的遗憾。

对女王拔剑,是罪大恶极的谋叛罪。但塞西尔没空为这件事责问艾塞克斯。

因为身在病榻的父亲伯利爵士过世了。

※7

要防堵欧顿涅尔的侵攻,必须参加休·欧尼尔的反英行动。

西班牙国王身体违和的消息传来。

也许是因为如此,难以指望西班牙提供援助,因此休·欧尼尔一直没有采取大规模行动,但这时却接到英格兰加派援军的情报。

「先手必胜,我们将倾全力对黑水碉堡发动总攻击。」来自阿尔斯特的使者对葛洛妮通报说。

『从英格兰的支配中夺回我们的土地!废除新教,获得信仰天主教的自由!』

休·欧尼尔对全盖尔的族长发出檄文。

葛洛妮将同伴召集到基林葛列城。

「提波特和加尔守住各自的城堡。」葛洛妮说。

提波特没有被找来。葛洛妮担心会议内容会泄露到康诺特行政官克里福德那里。

「亚兰,你留在基林葛列城守备。」

葛洛妮这意外的发言令亚兰不知所措。自己做了什么惹恼葛洛妮的事吗?亚兰思忖,却完全没有底。

「你上战场的时候,我怎么能留下来?」

「我的儿子已经成年了,但你的儿子还是个小鬼头,尤其是底下那个。我可以抢走女人的丈夫,但不能抢走幼子的父亲。」

「你是说我会死在战场上?」

就连欧辛也是死在战场的。能否幸存下来,全看天意。

「就算我不在了,」亚兰说。「所有的欧马利男人都会当欧斯卡和小不点的父亲。」

欧马利的男人会出海。不只是出海,陆地上的战事也愈来愈多。女人们等待着。头发因为不安而渐白,皱纹渐多,但依旧等待着。妮儿也是,她必须忍耐。横竖妮儿都是要被留下来的那个。无论使尽任何手段,都无法缩短两人走到天寿之前的岁月差距。

「休的行动,有些地方令人无法完全信赖。」葛洛妮说。「新总督巴尔过世,后任尚未决定,这段空白的时期,是攻击都柏林再好不过的时机。然而休到现在都还在磨蹭。他真的有意思要谋反吗?」

「如果没那个意思,根本就不会起兵了吧。他得到泰隆伯爵的爵位,地位受到保障,明明过得很安逸的。」

「他的想法似乎是不挑起决战,而是透过谈判,来提高盖尔人的地位。但休在磨蹭的时候,英格兰似乎已经整顿好军势了。」

「这是来自克里服德的情报吗?」

「没错,是克里福德告诉提波特的。」

对提波特,葛洛妮又接着说。

「我已经严令绝对不许协助英格兰。即使不与休联手作战,也绝不许将英军引入欧马刊的土地。我告诉他,如果背叛,即使他是我儿子,我也绝不留情。」

她真能狠下那个心吗?亚兰怀疑。提波特这个么儿可是葛洛妮的心头肉。葛洛妮想要把欧马利族长的地位传给提波特。根据英格兰法律,这样做是有正统性的。但若是依据布雷宏法,就需要他人的同意与推举。

但不能把盖尔拱手交给英格兰。

「你战斗的时候,我也要一起。」

葛洛妮明白亚兰的心意不会改变,接着命令留守的,是现在已是最受敬重的战士——贾拉克。

「什么不让我去?」贾拉克也抗命了。「全欧马利当中,战斗力最强的就是我。」

「所以才把你留下来。」

葛洛妮冷静地说。

「这次的战斗,对氏族来说并不重要。我是把保护我宝贵氏族的重责大任交付给你。这里也有亚兰的老婆和儿子。你要彻底保护好他们。」

「我替我儿子上场吧。」银发的马克提拉毛遂自荐。

马克提拉的年纪比亚兰更大。原本健壮的肌肉也不敌岁月摧残,已然衰弱,显露出老态了。

「结果上战场的全是一群老不死啊?」

菲利姆不改那张刁钻嘴皮。

「没错。」马克提拉也不生气。「贾拉克、菲利姆,葛洛妮会要你们留下,是为了氏族着想。」

亚兰回想起进攻英格兰的西班牙无敌舰队被暴风雨吹得四散,其中一艘触礁时的事。在进行危险的救难作业时,葛洛妮不让年轻人上小型桨帆船。不愿让年轻人白白牺牲。往后与英格兰的战事还长远得很。年轻的力量必须保留到那时候。

现在的状况又更加复杂了。必须一手与休联手,另一手击退休的同盟者。

是要与英格兰敌对?或是交好?

葛洛妮派出使者通知联手作战的意思。「请你务必确实牵制欧顿涅尔,不许他侵犯欧马利的领土。」

休的回信,令亚兰等人大为振奋。

在伦敦被打入大牢的宾汉被放出来,率领讨伐盖尔人的军队,登陆都柏林了。

士气顿时大振。

英军由殖民者,同时也是地方行政官的亨利,巴格纳尔负责指挥。宾汉是做为援军赶来支援。

亚兰与马克提拉各自率领约五十人,而葛洛妮担任两队总指挥。

休·欧尼尔的军势远远地包围了黑水碉堡。

葛洛妮一行人前往大本营。

「果然是你亲自出马。」

休以有些意外的表情迎接葛洛妮一行人。葛洛妮带来的兵力不多,似乎也令他不悦。而且几乎都是些老弱残兵。

大本营不见奥兰多与纳撒尼耶尔的身影。

「他们潜入伦斯特的奥蒙德伯爵领了。」休告诉他们。「奥蒙德如你所知,对英格兰忠心耿耿。」

「没错,伯爵是女王的情人之一。」

「如果奥蒙德呼应都柏林出兵就麻烦了。因此两人在领内秘密策动,诱使领民制造疑似谋反的骚动,好将奥蒙德绊在伦斯特。」

不愧是受过间谍训练的人,亚兰心想。他想起在船上完全被骗倒的事,露出苦笑。

「我们欧马利负责对付宾汉军。」葛洛妮说。

「我们要把宾汉军斩草除根!」马克提拉接着说。

「两千呢。」休笑着使眼色。「宾汉从英格兰带来的军队有两千人。已经从都柏林出发了。不全是步兵,还有骑马队和炮兵队。巴格纳尔据守在阿马,兵力约三千五百。他们准备在黑水会合吧。葛洛妮,你的兵力只有一百,和我的主力部队一同行动吧。」

「宾汉的两千士兵,是强征而来的乌合之众吧。」葛洛妮说。「停留在伦敦的时候我明白了。女王不愿意为爱尔兰事务破费。要召集两千名训练有素的优秀士兵,太花钱了。」

「让他们见识盖尔人的勇猛!」马克提拉也展现笑容说。「我们是精兵。他们在抵达碉堡的时候,人数至少也要少掉一半。」

泥炭沼泽地是我们的友军。亚兰这么认为。

爱尔兰岛的边缘地带,由隆起和曲折的高耸陆块及陡峭的峡谷所形成。邻接海洋的地方,土壤受到风雨冲刷,露出玄武岩和石灰岩岩盘。

要从都柏林率领大军往北前进,就与横越东西一样,并非易事。首先必须越过呈宽广带状东西延伸的冰丘地带。这是相当险峻的路程。虽然地势低,但地形险恶,丘陵与丘陵之间,沼泽与湖沼形成复杂的补丁花样。

亚兰年轻的时候,跟随德纳尔外出征战时,最令他们困扰的也是穿越湖沼地带的路程。

现在宾汉率领的大军正被沼泽地带的泥泞搞得进退两难。载有大炮的车辆轮子陷入泥中,连炮身都沉陷下去。拉车的马也沉了一半,不停地挣扎。光是把这些车马拉上来,就耗掉了大半天。

载着骑兵的马也一样下沉,陷溺在泥泞之中。

茂密的杜松和野山楂阻挡去路,若是迂回绕道,又会碰上莎草丛生的湿地,根本难以踏入。一行人挥剑,将砍倒的莎草当成踏板前进。

都柏林行政府为他们准备了向导。是盖尔人。但这个盖尔人也只熟悉英格兰在爱尔兰的辖区佩尔的地形,毫无作用。

由于湿气重,闷热无比。盔甲底下积满了汗水。如果脱掉,细小的飞虫就会立刻群聚上来。

总算脱离沼地后,接下来碰上了森林。

野兽踩出来的兽径在草丛中形成动辄湮没的隘路。队伍自然拉得又细又长。即将要脱离森林的一带,树上埋伏着拉弩对准目标的亚兰一行人。

一旦战斗开始,就忘了自己的年老。亚兰感觉身体动作与年轻时没有多大的差异。

爬上粗枝伸展的树干,比攀爬船桅要来得轻松太多了。

稍远方的树木,绿荫后面探出葛洛妮的脸。上面有着过去爱恶作剧的女孩面容。

弩上已经架妥了箭矢。

浑身泥泞的队伍正从眼下通过。显然在来到这里的途中,元气大伤。

他们不认得宾汉的长相,但从态度分辨出哪一个才是总指挥官。

步兵与骑马队一团团交错排列。前后被步兵保护的第一支骑马队约正中央处,有个疑似宾汉的人物。传令兵来来去去,向他征求指示。

战斗之前,会把头盔的帽檐和护颊处掀起,因此可以看见容貌。亚兰以为那会是一张令人无比憎恨的嘴脸,然而相貌却颇为端正。

虽然没有人发现埋伏,马匹却不安地粗声喘气,不愿前进。是嗅到异味了吧。

弩对准目标。

故意摇晃叶子制造声响。

宾汉讶异地抬头仰望,瞬间瞄准他的脸扣下板机。挣脱束缚的粗箭一瞬之间便贯穿了宾汉的左眼,深深地隐没。箭羽一眨眼便染得鲜红。

后仰落马的宾汉咽喉处又插上了第二支箭。是葛洛妮射出的箭矢。虽然被脖子处的镗甲阻挡,劲道被削弱了,但仍具有贯穿薄铁板的力量。

同时各处树上撇下罗网。网裙像波浪般展开,一口气罩住了十几人。骑马的人则是连马一同捕获。树上的伏兵仅有少少二十人,但发挥了令敌人陷入狼狈的绝大效果。躲藏在粗壮树木后方的另外三十人发出吼叫,手中的长弓发射。箭矢接连射出。

网子已经事先泡过油了。就是油的气味令马匹不安。树上传来燧石忙碌敲击的声音。当底下的士兵察觉那是什么声音,浑身战栗的时候,捕捉到小火花而雄雄燃烧的火箭已从树梢之间飞降而下,令网子缠身的士兵化成了火球。

马儿甩下骑手四处奔逃,徒步的士兵也迷失方向,仓皇逃窜。对后方的人来说,这肯定是无法理解的情景吧。因为前方突然冒出了大火。而且是好几处。

遭到袭击的只有领头的集团,因此后方的队伍不明究理,继续前进。

败逃的士兵闯入其中,引发了混乱。得知总指挥官宾汉第一个被杀,众人立刻回身想要撤退。

而在后方画出半圆状远远围观的马克提拉一队同时拉紧长弓,射出利箭。箭矢接连不断。

在毫无应战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遭到偷袭,英格兰士兵溃不成军。他们的战斗方式是摆好阵形后,由弓队、枪队、步兵队突袭,然后骑兵从两侧冲刺上来,井然有序。他们认定战斗的时候,敌兵也会采取相同的阵形,完全不熟悉盖尔人这种利用地形埋伏的作战方法。

而且现在群龙无首。

指挥系统分崩离析。即使小队长想要振作,也无法判断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出于人之常情,他们想要不顾一切,先脱离这处昏暗的森林再说。折返的士兵身后,是令人不想再次回头的诡异深邃森林,而且袭击者也藏身在森林里。

前进!前进!为了逃离箭雨,军队形同败走地往回头路前进。

马克提拉的队伍谨慎地深藏不露。

葛洛妮与亚兰的队伍也在树上和树后屏声敛息。敌人已经主动踏上自灭的道路了。

后方队伍与从前方逃过来的士兵混杂在一起,使得状况益发混乱。前进!前进!他们想要把人推回去。

被网子罩住了!烧起来了!士兵七嘴八舌地报告,但除了继续前进穿越森林以外,别无他法。

残兵败将穿过森林后,来到被称为黄滩的浅滩。

巴格纳尔与休·欧尼尔的军势已在这里踩着水,处于混战之中。战场辽阔到甚至一望无际。

失去战意的残兵,只会让战斗更添混乱。

亚兰一行人从树上下来。

连同网子一起被烧死的人,甲胄焦黑,黑烟随着肉的焦臭味一同弥漫着。

亚兰俯视仰躺倒地的宾汉。

几人联手脱下他的头盔,解下镗甲。

把头抬起来,靠放在附近的断株上,由葛洛妮动手斩断。刀刃「锵」一声卡在颈骨上,用力继续压断。

把首级插在树枝上。沉重的血滴不断地淌落。

死者的血就像沼泽般沉积在地面。血液本身是死的。

他们陆续砍下尸体的首级,插在树枝上。

亚兰脱下一具尸体的头盔时,底下冒出一名十五、六岁少年的脸。眼睛圆睁,泪痕从眼角直淌到耳朵。亚兰阖上他的眼皮,没有砍下他的首级。

众人听着背后传来的濒死呻吟,扛着首级离开森林,把树枝插到地上,排成一排。

首级的行列,阻止了想要逃进森林的残兵。

大本营的帐篷前,也插着刺有首级的长矛。

「巴格纳尔。」

休·欧尼尔指着首级对葛洛妮等人说。

宾汉的头从树枝被拔下来,改插在长矛枪头上,排在一起。

「两颗都送去都柏林吧。」

休·欧尼尔满意地点点头。

众人在巴格纳尔的首级下发出胜利的欢呼,接着在帐篷和户外,浑身血腥地就这样开起酒宴来。

虽是一场大胜利,但也并非毫发无伤。死伤者数量众多。

伤者的呻吟,隐约传入酒宴方酣的帐篷里。

休·欧尼尔的帐篷里,葛洛妮等人也被邀请同席,但同一顶帐篷里,也有欧顿涅尔与他强势推举继承地位的新麦克威廉。新麦克威廉占据了休·欧尼尔旁边的位置,正与他亲昵地干杯。

长椅和桌子,都是在组合好的桌椅脚上放张板子而成,很简单。

酒醉的欧顿涅尔插进葛洛妮与亚兰之间纠缠说:

「提波特没有参战吗?」

葛洛妮已经脱下镗甲了,但欧顿涅尔虽然除下了肩甲和护手,但还穿戴着胸甲、背甲及腿甲,陶甲上雕刻的描线花纹及钉沟里,堆积着未干透的敌人鲜血。

「他不想和强盗一起作战。」

葛洛妮冷漠地说,接下来就不理他,径自抓起鸡腿啃咬。

「强盗?」

欧顿涅尔执意纠缠,葛洛妮等人不予理会。

「提波特已经沦为英格兰的走狗了吗?」

他们已经够成熟了,不会被这种挑衅所激怒。

亚兰认为,欧顿涅尔会像这样挑起无益的争端,不只是因为喝醉了,也是源自于侵略的心虚。

宴会各处出现争吵。战事的狂躁、战胜的亢奋不仅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受醉意所诱发,变得益发狂暴。兴高采烈会在下一秒钟唐突地变成暴跳如雷;由于一点细故而互殴、扭打。

葛洛妮与亚兰互使眼色,也用眼神催促马克提拉,离开帐篷。马克提拉和亚兰手中都拿着装满了酒的皮囊。

篝火熊熊燃烧。

夏季的夜空是深邃的靛蓝。

应是汇入黄滩的细流倒映出繁星。

葛洛妮蹲身,以双手掬水洗脸。亚兰和马克提拉也这么做。

一只马忽然从三人旁边伸来脖子,啧啧喝水。

亚兰起身回望,不禁笑容满面。

他和奥兰多相拥,与纳撒尼耶尔拥抱。

葛洛妮也拥抱两人,将奥兰多介绍给马克提拉。

「他原本服侍英格兰高官塞西尔,因为反叛女王,差点被杀,是我们救了他。」葛洛妮简短地说明。「他现在寄身在休·欧尼尔那里。」

然后她对奥兰多说:「你达成牵制奥蒙德行动的使命了。我听休说了。」

「女王的敌人,就是我们的伙伴。」

马克提拉亲昵地向奥兰多伸手,并做出戳纳撒尼耶尔的动作。「你这个离家出走的小鬼!到底是消失到哪去了?」

纳撒尼耶尔是妮儿前夫的儿子,本来负责管理火药制造厂,却突然失踪了。马克提拉只知道这些。他们没有告诉他实情。

「休的帐篷在那里。」马克提拉指示说。「你们不用去报告吗?」

「里面一片混乱。」奥兰多苦笑。「我探头看了一下,简直像战场,根本无法报告。等静下来了再说。」

奥兰多对纳撒尼耶尔留下一句「马就交给你了」,离开了。

亚兰觉得奥兰多离开时用眼神召唤他过去。他看看葛洛妮,葛洛妮轻轻点头,于是追上奥兰多的背影。

在篝火的火光照耀不到的幽暗之中,奥兰多停下脚步,正在等亚兰。

两人一时无语。

帐篷里的喧嚣,被色泽如白骨的风给吹散了。

奥兰多的真实身分,只是葛洛妮依稀察觉,并未听他本人亲口说出。

他是打算向自己坦白吗?

亚兰只是默默地等待。他把装了酒的皮囊递过去。

奥兰多拔开塞子,就口仰头喝起来。

「傅利欧……」奥兰多说到一半哽住了。「他的本名叫洛伊呢。」他改口说。听在亚兰耳里,那声音十分痛苦。

「我一直都叫他傅利欧……」

「叫他傅利欧就行了。」亚兰想起洛伊那老医师的模样说。

「他死了。被杀了。你知道吧?」

「我听休说了。」

对话在这里中断了。

「与英格兰的战事结束了。」亚兰说。「你要不要来我这里?你有两个弟弟。」

奥兰多是个危险的火种。葛洛妮的话浮现脑中。奥兰多也许是个蛇蝎。他不是你这种老好人应付得了的角色。

「我不是你儿子。」奥兰多说。

「妮儿的儿子,就是我儿子。」

「你也太贪心了吧。」这话带着微笑。「两个还不够吗?」

你长得跟傅利欧真的很像,奥兰多又这么加了一句,伸出一手抓住亚兰的肩膀。他垂下头好半晌,然后抬起眼睛,「与英格兰的战争还没有完。」他接着说。

「总督之位不可能一直空下去。会有新总督过来。应该会率领着大军前来。」

奥兰多这番话,亚兰也不得不同意。

「我已经猜到塞西尔要杀你的理由了。」亚兰说完,奥兰多的表情微微泛起涟漪。

「傅利欧告诉你的?」

「不,他什么也没说。是猜的。葛洛妮看了剧本想到的。」

「莎士比亚的?」

「是叫这个名字呐。是你叫那个戏剧作家写的?」

亚兰问,奥兰多露出轻笑,说「是巧合」。

「很惨的故事。」亚兰的声音里带着同情,但奥兰多只是回以苦笑。

「你会恨她吗?」

「恨谁?」

「你母亲。」

「不会。」

「去见妮儿吧。我没告诉她你是她儿子。」

奥兰多又仰头喝了口皮囊里的酒。

「我不会应付那种场面。」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和英格兰军战斗。」奥兰多说,「以休·欧尼尔部下的身分。」他带着自嘲加了这么一句。

「你把你的身分告诉休了吗?」

「身分?我是沃辛汉一手调教的间谍。我知道太多肮脏的手段。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

是个卑微的存在。带着叹息吐出来的这话,几乎无法听见。

「为谁工作的间谍?」

「沃辛汉阁下还在世的时候,我依照他的命令行动。现在他已经死了,我已经不受任何人的束缚了。」

「现在你为休工作?」

「我对他没有忠诚心。我只是在协助英格兰的敌人而已。」

亚兰从奥兰多手中拿起皮囊,拿在口边倒放,却只滴下了一滴酒液。

※8

由于休·欧尼尔在黄滩一战大获全胜,爱尔兰全土骚乱起来。

盖尔人奋勇崛起,拿起武器反抗新来的英格兰人——殖民者;而殖民者抛下开拓的土地,逃入受城墙保护的都市。也有人返回英格兰本国。

德斯蒙德伯爵过去起兵,却惨遭大败而灭亡,他的领土也有人再次执起武器。

众族长与休·欧尼尔结盟,一部分甚至向南进军到与芒斯特接壤之处。

休·欧尼尔获得胜利的同时,身在病榻的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驾崩了。西班牙对爱尔兰的援助更加遥不可及了。

被女王掴了一掌后,艾塞克斯便推说生病,倔强地关在领地温斯特不肯进宫。

前往探病的法兰西斯,贝肯回到塞西尔身边报告。

贝肯兄弟一直担任艾塞克斯的参谋角色,但弟弟法兰西斯已经放弃了艾塞克斯,这阵子频繁地亲近塞西尔。表面上他继续佯装对艾塞克斯忠实,却将他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塞西尔,是个间谍。

「我劝过艾塞克斯伯爵,要他表现出愿意接受爱尔兰总督职务的态度。」

对此艾塞克斯应道:「与其就任爱尔兰总督,我情愿迎接地狱的使者。」法兰西斯·贝肯又建言:「若是听到伯爵这样武功威震八方的人物就任总督,泰隆肯定会畏惧不已,选择和平。您将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大功臣的美誉。」

「他似乎有点心动。然后我告诉他,陛下似乎有意任命蒙特裘伊阁下为总督,他似乎大受打击。」

蒙特裘伊在容貌俊俏这一点上,与艾塞克斯相比肩,而且他比艾塞克斯更年轻,是女王的宠臣之一。

艾塞克斯攻击卡迪斯时,蒙特裘伊与他一同骁勇奋战。

塞西尔也认为蒙特裘伊是个适合的人选。蒙特裘伊十足英勇,但没有艾塞克斯那么愚昧,会被激情冲昏头,顾前不顾后地鲁莽行动。

就像是中了法兰西斯·贝肯的激将法,几天后,艾塞克斯前来宫廷问安。

当时女王正在会议室召开枢密院会。

「据说陛下要任命蒙特裘伊为总督,派他为征讨爱尔兰的总指挥官,这是真的吗?」

「我认为他是个很恰当的人选。」女王冷冷地应道。

「从蒙特裘伊的气质来看,与其担任武将,更适合当个学者。」

「你之前也反对我推荐的诺利斯,说他不是武人,你又要来同样一套?蒙特裘伊不是立下了许多武功吗?」

「他只是担任我的副官,依照我的指令行动而已。」

「那到底要谁当总督,才符合你的心意?」

「陛下,我是在严肃思考这个问题。总督这个地位,等于是代理陛下统治爱尔兰。应当在贵族当中,挑选地位最高的人派去。而且那个人必须能平定逆贼才行。那必须是个众望所归、具备杰出武勋的人。」

「蒙特裘伊的话,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他是个不成熟的后生小子,只是我的副官。」

「那么,就让诺利斯——」

艾塞克斯露骨地摆出没辙的表情。

「陛下才是,又要来同样一套?」

如果他在这时候冷哼一声,叫声「贝丝」,肯定又要惹来一个巴掌吧。

「看来你认为符合你开出来的条件的,就只有你自己。」

「没错。」艾塞克斯昂然抬高下巴。

「那么,我就任命你担任爱尔兰总督吧。」

瞬间,艾塞克斯似乎周章狼狈——在塞西尔看来。但很快地,艾塞克斯执起女王的手亲吻说:「臣无上荣幸。」

「得到枢密院同意后,明天我会正式签署文件。」女王宣布。

解散后,女王对塞西尔耳语:「小矮子,你对那孩子煽风点火说了什么?」

原以为女王已经年老糊涂,没想到仍不能小觑,塞西尔心想。

※9

在森林的黑暗涌出的无尽迷雾中,艾塞克斯与他率领的军队旁徨着。

浓重的雾气,宛如灰色的兽群般相互推挤着,遮蔽了士兵们的视野。

「真是块受诅咒的土地!」

艾塞克斯忍不住咒骂。

这样的战略就行了吗?……他不安极了。

当奥兰多这么建议时,他觉得合情合理。然后他觉得这点子就像是自己想到的一样。

「奥兰多!」

他呼唤,没有回应。

每吸进一口气,宛如蛇皮的湿气就堵住鼻孔。

仿佛连脑中都被雾气所侵犯,令艾塞克斯战栗不已。受诅咒的恐惧,以及肉体威觉到的寒意令他战栗。

为何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一万数千人的大军团,在四月登陆都柏林以来,短短三个月之间,就锐减到只剩下四千人。尽管没有大型会战,全是些小冲突。——然后我的士兵确实攻下了好几座盖尔人的小城,赢得胜利,然而……

艾塞克斯觉得,这场远征从一开始就被诅咒了。

光是要让分乘数量庞大的步兵及骑兵、甚至载上十二门大炮的数十艘船登陆,就是件极为浩大的工程。试图靠港的船只,不断地被风雨推回海上。

侵肌透骨的寒雨持续着,船员连皮肤深处都冻僵了,还没下船,就病倒了一堆人。艾塞克斯自己也关节痛发作,苦不堪言。

总算上了岸,前往都柏林时,艾塞克斯心情差到了极点,只想就这样躺在舒适的床上休息。他唯一的安慰,是回想率领着爱尔兰远征队游行伦敦时,夹道为他欢呼的群众。在深信他绝对会获得压倒性胜利的民众欢呼声笼罩下,他在洒满花瓣的路上威风凛凛地前进。——然而游行的终点,却是这片阴郁的土地……。

对于在都柏林迎接他的代理总督,艾塞克斯不太有好感。他可以感受到对方对于要接纳这么一支大军团在此驻扎,深感困扰。

「英格兰辖区外,每个地方都纷扰不断。我们都躲在辖区里。」代理总督说,然后将两名男人引见给他:「康诺特的克里福德行政长官派了使者过来,正在等候阁下抵达。」

艾塞克斯打从心底震惊不已。

站在那里的是仅打过照面、知道是罗伯特,塞西尔侍从的男人。

他意图对女王谋反,事迹败露而逃亡,虽然上了船,却在海中溺死。据传是这样的。

满脑子只顾念着自己的艾塞克斯,没有对这件事做更进一步的思考。他只觉得身为主子的塞西尔活该跟他的奴仆一起受人非议。

「我听说你已经死了。」

奥兰多举手,制止艾塞克斯继续说下去。

「我有事想私下和大人谈谈。」

艾塞克斯有点担心两人独处。

「事关某位人士的阴谋诡计,我想报告给大人知道。」

奥兰多低语,艾塞克斯支开旁人。

「曾是我的主人的那位大人——」

「说名字。罗伯特·塞西尔是吧?」

「是的。他为了陷害大人您,对我下了毒。阁下,您想要毒杀塞西尔大人,而我不小心误饮那毒药而死。塞西尔大人想要制造出这样的状况。当时由于塞西尔大人让您受到奇耻大辱,致使您遭陛下疏远,在这种情况下,您会企图毒害塞西尔大人也不足为奇。塞西尔大人就是利用了这样的状况。」

「多歹毒的家伙啊!」

「幸而小的捡回了一命,乘上正要踏上归途的爱尔兰女海盗的船只。」

「是来向陛下陈请的那个女人吗?」

「是的。女海盗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效忠于女王陛下。」

「塞西尔居然怀着那样的阴谋……。为了陷害我,居然牺牲侍从的性命,他真的太狠毒了。所以陛下也才会重用那家伙。」

艾塞克斯感到五内如焚。他想要立刻返回伦敦,将塞西尔的残忍罪行报告给女王,但他必须先立下战功,否则无法回国。

「由于都柏林应该会先接到塞西尔大人的指令,要叛徒奥兰多·伯德一现身,立刻将之逮捕,所以我们决定伪装成我溺死了。」奥兰多继续说下去。

「由于事涉塞西尔大人的名誉,我才会请大人支开旁人。小的认为宫廷内的不和,最好不要让都柏林知道。」

「总有一天,我会要塞西尔好看。」

「后来我暂时待在女海盗身边,但自从克里福德阁下赴任康诺特行政长官以来,便侍奉于阁下。女海盗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儿子提波特受到克里福德阁下器重,由于这样的缘份,我也才能为克里福德阁下效劳。」

需要保密的事就是这些,奥兰多说,请官员们回来房间。

奥兰多在众人面前说了:

「我这就转达克里福德阁下的建议。现在立刻挥军北上并非上策。首先,有后勤补给的问题。要供应阵容如此浩大的兵马,需要庞大的粮饷,但北部是一片荒芜之地,无法充足供给。此外,请回想一下宾汉阁下全军覆没,以及阁下的战死。北方的地形不适合大军进击。第二,辖区以外,目前盖尔人叛乱频仍,都是呼应休·欧尼尔而起兵的人。若是对他们置之不理,直接就这样北进,将遭到他们从背后攻击,非常有可能陷入背腹受敌。因此首先应该要讨伐南部及西部的盖尔人,令休·欧尼尔孤立,然后再转往北方发动总攻击。这是克里福德阁下的想法。」

这番提案头头是道。

都柏林行政府的官员也都同意。

「若是西部与南部被英格兰平定,泰隆伯爵也会慑于新总督艾塞克斯的威望,避免冲突,提议和谈吧。」

「北方的盖尔人是蛮族。我想阁下也已经耳闻,黄滩一役,他们的蛮行骇人听闻。居然从树上扔网子罩住敌人,再射出火箭加以烧杀。」

那种景象,光是想像就令人毛骨悚然。

避免冲突,双方和谈。尽管觉得这个提议非常棒,但当时我是不是依稀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艾塞克斯在雾中回想。

是对什么觉得不对劲?不知道。当时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对塞西尔的奸计愤愤不平,准备一平定爱尔兰,凯旋而归之后,就把塞西尔打个落花流水。

艾塞克斯采纳克里福德的建议,五月八日率军攻略纳阿斯。是距离都柏林二十英里之处。他必须将一半以上的兵力留在都柏林,因为这些士兵都病了。在这片受诅咒的大地,神秘莫测的热病纠缠了士兵。在战斗以前,短短不到一个月之间,就有一半的士兵脱离了战线。太岂有此理了。

艾塞克斯本身也病了。全身各处关节的疼痛与日俱增,而且还会全身痉挛,仿佛患了疟疾一般。这里的天气寒冷,无异于冬季。没有雾的日子,迎面扑来的烈风甚至能阻挡马匹前进,令马匹寸步难移、左右踉脍。骑手只能俯身紧攀在马脖子上,免得被风扯下来。

轻易攻陷纳阿斯后,艾塞克斯挥兵前往五英里前方的基尔许。进军期间,纳阿斯又发生叛乱了。击溃一处,别处就发生小规模叛乱。加以平定,别的地方又燃起战火。一度击溃的地方,又再度发生扰攘。艾塞克斯无法将全军置留在压制后的地点,只能拨出小部分兵力留下来守备。而从本队被抽离的守备队,就成了敌方游击队的猎物。

军队在南部与西部的伦斯特、芒斯特,与其说是作战,更接近旁徨地游荡了三个多月。已经七月了。

粮饷的补给速度追赶不上。都柏林是不打算给他们补给了吗?军队难以在行经的土地取得资源,因为盖尔叛军抢先一步将土地掠夺一空了。

士兵的损失不全是战死者。有逃兵,也有人病死。派遣到遥远前哨的分队全灭的状况也发生过几次。五百多人组成的分队轻易溃败,逃回大本营时,艾塞克斯在盛怒之下,将所有的士官撤职,打入都柏林的牢狱,并采取将最懦弱行动的副官处刑,然后兵卒每十名杀掉一人。

回神一看,士兵已经减少到四千了。大军团融解消失了。

艾塞克斯三不五时去信给女王。

『……在这块恶疾蔓延的土地,我的士兵有一半以上因病倒下。请陛下增兵支援……,不论对手是谁,我都不会逃避。在被敌人锁定,壮烈牺牲以前,我要对天发誓,我才是为陛下痴狂的仆人,除了对陛下的责任与义务,我抛下了一切。……现在写下这份书状的手,是过去身为陛下心爱的仆从,并即将以陛下忠实的仆从身分死去的人的手……』

信函由使者带到都柏林,从那里送上邮船。

现在究竟是在往哪里进军?艾塞克斯甚至无法判断了。

「奥兰多!」

没有回应。

「纳撒尼耶尔!」

他呼唤总是与奥兰多形影不离的同伴。

那是个沉默、冷漠、粗俗的男人。据说是个集硝人。原本的话,他不是可以现身在艾塞克斯面前的身分。是个下贱之徒。

奥兰多的身分一样低贱。虽然初次见面的时候,奥兰多表现得毕恭毕敬,然而随着远征的进军迟缓,他的态度也渐渐变得跋扈起来……艾塞克斯这么感觉。

「罗宾。」回应他的年轻声音,是南安普敦伯爵亨利·里斯莱。是艾塞克斯的崇拜者之一。被誉为宫中第一美少年的美貌,也在漫长的行军当中憔悴了。

「噢,亨利!」

南安普敦靠着艾塞克斯的声音,分开浓雾骑马过来。

艾塞克斯生来对自己人大方慷慨,不遗余力地予以厚待,在进行这场远征时,也将这名年轻的朋友封为骑兵队司令长宫,然而却被女王取消了。逼不得已,他只好让南安普敦以无官无衔的友人身分一起同行。

「我们最好折回都柏林。」南安普敦的嘴唇颤抖。「不,回去伦敦吧。爱尔兰的西部与南部已经平定了,这样不是足够了吗?」

南安普敦的眼中看到的是奢华的宫廷生活岁月。

「这场雾……」副官克里斯多弗·布隆多也靠上来说。他是艾塞克斯信赖的同伴之一。出发远征之前,艾塞克斯推荐让他担任枢密院顾问官,被女王打了回票。艾塞克斯为了泄恨,不理会女王的意见,任意将他任命为副官。他比艾塞克斯年长,性情沉稳。

迷雾深处,黑影蠕动着。

在这块土地,古老的异教之神依然跳梁跋扈。艾塞克斯举着剑,战栗不已。主啊,请守护我。

一阵强风吹散了成团的雾气。那块空间里,露出一张带着邪笑的脸孔。

「奥兰多!」

艾塞克斯叫喊,同时流过来的雾气填补了空间。

奥兰多的身影跟着接近了。邪恶的表情消失无踪。站在他身后的,是他总是带在身边的集硝人。

「你在策谋些什么?」

艾塞克斯举着剑逼问。

「我照着你的建议带兵,结果带来了什么成果?只是徒然……」

这时艾塞克斯想到了。奥兰多说是克里福德的提议,建议他平定西部与南部时,艾塞克斯感到有那么一丝怪异。现在他想通理由了。奥兰多当时是称呼「休·欧尼尔」。如果是英格兰人,都会叫他泰隆。「休·欧尼尔」是盖尔名,而「泰隆伯爵」是做为服从的象征,由英格兰赐予的封号。英格兰禁止他使用欧尼尔姓。

这家伙是盖尔人那边的!应该向克里福德确定一下的。居然对他深信不疑,真是太疏忽了。

「亨利、克里斯多弗,小心!他是敌人!」

艾塞克斯叫声刚落,剑已挥出。剑锋砍到东西。他想抽回剑,但不知是陷进肉里了还是怎地,抽不出来。艾塞克斯一手还握着缰绳。马匹或许是把鞍上主人的动作误以为是移动命令,冷不防转换方向。艾塞克斯慢了一拍放开剑柄,上半身不自然地扭曲,从马上摔落。

撞击令他瞬间昏厥过去。虽然很快就转醒过来,但甲胄的重量让他动弹不得。手无寸铁。武器……。他勉强拔出短剑。

有人抓住艾塞克斯的手臂,把他扶起来。睁眼一看,是掀起头盔护眼的奥兰多。他反射性地用短剑劈向那张毫无防备的脸,接着再度陷入昏迷。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迷雾也散去了。

四散的士兵聚集过来。艾塞克斯蹒跚地起身,南安普敦与布隆多搀扶他起来。

艾塞克斯的剑刺在树干上。

「我打倒那个魔鬼了。」

艾塞克斯神气地四下张望,却不见奥兰多的影子。纳撒尼耶尔也不见了。

艾塞克斯有种全是场恶梦的错觉。可是欧石南上淌着血迹,还有拖行重物的痕迹残留。

宛如奥兰多就是布下诅咒的罪魁祸首般,随着他的消失,雾也跟着散了,一行人找到了脱离的道路。军队快马加鞭,穿越路途,总算抵达了都柏林城。

艾塞克斯不认为自己战败了。他累了。只是这样而已。极度的疲倦。

他带着侍从,关在被分配的房间里。脱掉沾满泥泞的鞋子,把衣服也脱了。命人搬来浴缸,加满热水。

裸身浸泡在热水中,让侍从刮胡子,把下巴与上唇的胡须修整得优雅美观。疲累从身体中心舒适地化入热水中。

麻烦事只想留到后头。他现在想要的只有放松。

艾塞克斯泡在热水里,把斟了红酒的杯子送到口边时,官员将艾塞克斯不在的期间送来的信件捧了进来。

艾塞克斯接过银盆上的信,挥挥手要人退下。

一封是女王寄来的,另一封是他信赖的贝肯兄弟的哥哥,安东尼,贝肯的来信。此外还有康诺特行政长官克里福德的信函。

艾塞克斯用刮胡子的小刀拆开女王的来信。

艾塞克斯期待看到的是慰劳的温言软语。

『你何时才要北进?』

然而严厉的措词贯穿了他。

『若要辩解是因为士兵病倒,为何不在那之前发起行动?兵力不足,要我增兵?你要逼迫我扛起更大的负担?』

连串咒骂的字句、痛烈的措词击垮了艾塞克斯。

『我们会认为你的目的是让这场征战永无休止,也是理所当然。』

我们。不是陛下一个人,而是宫廷重臣全都这样认为吗?明明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终结这场战事啊!

艾塞克斯为了索求一丝安慰与鼓励,打开安东尼,贝肯的信件。

『陛下已任命罗伯特·塞西尔阁下为王室监护法院法官。』

艾塞克斯从浴缸站起来,把信扔进水中。纸张立刻吸饱了水,墨迹晕渗开来。王室监护法院法官是艾塞克斯从以前就一直渴望得到的职位。

这时随着敲门声,南安普敦伯爵亨利·里斯莱进来了。他也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衣物。

艾塞克斯跨出浴缸,以侍者递出的亚麻布包裹裸身,嚷嚷道:「亨利,我要回去伦敦了!把布隆多叫来!」

副官进来,看到总督狼狈万状的模样,微微蹙眉。

「率领全军前往伦敦!」

艾塞克斯声音嘶哑。

「我要除掉塞西尔跟他的狐群狗党!陛下一定会理解真正的指导者是谁。陛下将不得不采取正确的行动,也就是符合我意思的行动。」

他把湿掉的信伸向布隆多面前。

「原来是这么回事。」

布隆多点点头,那深思熟虑的表情令艾塞克斯不满。他希望他能跟自己一起义愤填膺。

「本国那伙人,根本不明白我们有多辛苦。」

艾塞克斯放开身上的亚麻布,穿上侍从准备好的内外衣物,咒骂、埋怨不休。

「率领大军前往伦敦……这不行。」布隆多冷静地说。「会引发内乱的。」

既然如此,南安普敦伯爵说。「率领百名精锐,在无双宫晋见陛下,发动政变如何?」

「不许轻率胡言。」布隆多责备。「我们应该依照当初的目的,讨伐泰隆才对。陛下也强烈地如此希望。那封书简是什么?」

布隆多指着尚未开封的信。

「噢,是克里福德的来信。康诺特行政长官。」

艾塞克斯开封,看过之后,交给布隆多。南安普敦伯爵隔着肩膀探头看。

「信上催促阁下尽速北伐。奥兰多·伯德果然是盖尔人派来的间谍。」布隆多点点头。

「不,这是塞西尔的阴谋。为了陷害我的阴谋……。是塞西尔命令那家伙这么做的。」

「信上要求支援夺回斯莱戈城。斯莱戈城是……?」南安普敦伯爵问。

「斯莱戈是康诺特此边,梅奥与阿尔斯特之间的地区。」布隆多用手指沾了浴缸里的热水,在桌上画了简略的地图。

「指挥交给我吧。」

应该是认为错乱的艾塞克斯无法信赖,布隆多毛遂自荐。

「我会率领分队协助克里福德,夺回斯莱戈城。」

「交给你了。」

艾塞克斯自暴自弃地说,重重地躺倒在床上。

※10

英格兰大军登陆都柏林的消息传至北方,是时值四月的事。

都已经八月了,大军仍未攻到这里来,这意味着奥兰多的策略成功了。

是奥兰多向休·欧尼尔如此献策的。休·欧尼尔的传令兵如是说。传令兵说奥兰多与纳撒尼耶尔已经出发前往都柏林,亚兰闻言蹙眉:

「不会太危险了吗?」

「奥兰多会诈称是克里福德的使者。」休的传令兵说。

「只要英格兰向克里福德确认,谎言立刻就会败露了。」

但计划成功了,表示事迹并未败露。

我是沃辛汉一手调教出来的间谍。亚兰想起奥兰多自嘲的话。他教了我各种肮脏的手段。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是个渺小的存在。

亚兰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存在,也无法充分理解奥兰多的心理深层。不论奥兰多是何出身,如果没有证据,也不能如何;但即使有证据,也只会受到旁人利用,不可能有任何好处。亚兰能够推测的,只到这点程度而已。

葛洛妮似乎也对奥兰多的命运没有太大的关心。压在肩上的氏族存亡重任,让葛洛妮无暇为别人操烦。

欧顿涅尔目前还没有侵略到欧马利的领土来,却是镇坐在斯莱戈城,做为新任麦克威廉的监护人,正伺机而动。

同为同盟军,欧顿涅尔若要攻打与休·欧尼尔携手作战的葛洛妮的领土,必须要有休能够接受的理由。

只要找到一点借口,欧顿涅尔将会毫不留情地攻打进来吧。

少了英军的攻击,因此获得了暂时的休憩,但紧张的日子仍持续着。

亚兰看见三艘桨帆船航路向西,驶过克鲁湾。方向是港湾出口。是提波特的船。

是要出猎吗?亚兰心里想着,对扛在肩上的小不点说:「等你再长大一点,爸爸就带你坐大船。」

欧斯卡和年长的朋友们一起乘坐卡拉哈去捕鱼。他夸下海口,说要抓大鱼回家。

一名葛洛妮的侍从小跑步过来,传达葛洛妮的指令:「快到城里来!」

亚兰把小不点从肩上放下,推给妮儿。妮儿正和其他女人一起搜集冲上岩地的海藻,塞进笼子里。小不点跳进笼子里,把海藻洒了满地。

平常的话,亚兰早就一把将他捞起来打屁股了,但他把管教交给妮儿,赶到葛洛妮那里去。

爬上边缘磨损的螺旋阶梯,来到石塔四楼时,亚兰有些喘不过气,骂了自己一声「可恶」,进入葛洛妮的房间。

葛洛妮正和一名面熟的男人喝酒谈话。

是休·欧尼尔副官等级的男人。浓浓的胡须绞成辫子,覆满了整个下巴。大胡子间厚实的嘴唇被酒液沾湿了。

「我正在报告葛洛妮。」男人转向亚兰说。「派到戈尔韦的间谍送来情报了。克里福德接到新总督的指令,正在准备攻打梅奥。休·欧尼尔期待欧马利能击灭他。」

葛洛妮把空杯递给亚兰,男子为他斟满了酒。

「我不认为克里福德会攻打过来。」亚兰怀疑地说。

「被欧顿涅尔夺走斯莱戈城的欧柯纳跑去向新总督哭诉。」男人说。「他要求总督趁着英格兰派遣大军前来的好机会,帮他从欧顿涅尔手中夺回斯莱戈城。」

「要我们协助欧顿涅尔,阻止克里福德进军,绝对免谈。」亚兰当场强硬回绝。「雷德·休·欧顿涅尔杀死了欧辛。」他想亲手宰了欧顿涅尔。

「欧柯纳向英格兰求援呢。」休的使者胡稍淌着酒滴说。「万一欧顿涅尔被击败,就等于是被英格兰在康诺特与梅奥、阿尔斯特之间打下一根桩子。好不容易团结的盖尔,又要分崩离析了。」

「欧顿涅尔虎视眈眈要侵略梅奥,我们怎么能帮敌人消灭自己?」亚兰主张。

「那你们要帮英格兰吗?你们要容许英格兰在梅奥肆无忌惮吗?」

「只要欧顿涅尔把城还给欧柯纳就没事了。」葛洛妮说。

「欧柯纳等于是在向人宣传自己是英格兰的走狗。」男人反驳。「如果把斯莱戈城还给欧柯纳,斯莱戈城就会落入英格兰的掌控。再说,你以为那个雷德·休·欧顿涅尔会乖乖把到手的城池吐出来吗?」后半变成带着苦笑的随性口气。

「如果想要欧马利出兵,就叫欧顿涅尔亲自来求我。」

「休·欧尼尔是担心让欧顿涅尔和你见面,两边会打起来。欧尼尔和欧马利是盟友。」

「上次休也这么说,要我们出兵帮他打仗。」

「那个时候欧马利立了大功。」

「是因为对方是混帐宾汉。」亚兰插口。

「面对克里福德,你们不好动手是吗?毕竟提波特被克里福德给驯养了嘛。」休·欧尼尔的副官挑衅说。「上次的战场是黄滩,但这回是斯莱戈。梅奥是从戈尔韦前往斯莱戈的必经之处。克里福德的英格兰军,会从戈尔韦北进,进入梅奥,在卡斯尔巴附近转往东北,前往斯莱戈。你们要容许英格兰蹂躏欧马利的领土吗?他们会透过掠夺来补给后勤。」

「我们会找克里福德谈判,要他中止进军。」亚兰对葛洛妮说。「克里福德对盖尔人十分友好。他应该不愿意让梅奥毁于战火。

「这是不可能的。」休·欧尼尔的使者付之一哂。「这件事不可能依克里福德的意思办。这可是新总督的命令。克里福德不过是一介康诺特地方行政官,非听命不可。如果拒绝,就形同背叛本国的女王。即使遭到处刑,也没有话说。」

「敌人的兵力有多少?」葛洛妮问。

「新总督从本国带来的大军,数量已经剧减。能派来夺还斯莱戈城的兵力,应该不到一千。但他们不会到梅奥来,而会直接前往斯莱戈。会践踏梅奥的只有克里福德的军队。两军会在斯莱戈城附近会合吧。克里福德能准备多少兵力?欧马利掌握的情报应该比较清楚吧?」

「欧尼尔和欧顿涅尔能派出多少兵力阻止克里福德攻略斯莱戈?」

「我们欧尼尔光是对抗新总督的主力军就分身乏术了。欧顿涅尔会倾全力守住斯莱戈城。而阻止克里福德侵攻梅奥,是欧马利的职责。」

「意思是欧尼尔不会帮忙?」

「平素自夸在陆地与海洋一样剽悍的欧马利,居然无法独力守住自己的领土,要向外人求援?」

「不管是欧尼尔还是欧顿涅尔,少数就好,一定要参战。」

被葛洛妮的语气震慑,对方有些退缩。

「凭我一个人的权限,无法给你这么多保证。我会请示休·欧尼尔和雷德·休·欧顿涅尔。」

「最好快点回话。再拖拖拉拉下去就来不及了。」

「奥兰多和纳撒尼耶尔回来了吗?」亚兰问。

「不,还没有。」使者说。「不过他们达成了诱导新总督四处消耗兵力的使命,应该已经踏上归途了。」

使者临去之际,交给葛洛妮两只鸽子。一只是休·欧尼尔的城堡,另一只是斯莱戈城饲养的信鸽。做为交换,他带走了两只基林葛列城的信鸽。

三天后,在葛洛妮的召集下,以加尔为首的主要人物都聚集在基林葛列城。

没见到提波特的人影。在城里留守的人代理出席,报告提波特出海的消息。

葛洛妮转告休·欧尼尔使者的来意后,接着说:

「紧接着,克里福德也派来了使者。主旨是『我军将取道梅奥,只要不抵抗,乖乖让军队经过,将不会对梅奥施加任何危害』。」

「你的回答是什么?」加尔问。

「为了顾及同盟者休·欧尼尔的面子,欧马利不能坐视军队通过。只要能假装稍微交锋,然后克里福德军撤离,事情就能皆大欢喜,但克里福德的回答是,要假装开火也行,但要撤退的是欧马利。他说身为女王陛下的家臣,无法违抗新总督的命令。他说的不错。」

葛洛妮在桌上打开地图。是奥兰多给她的那张地图。海上航道画得十分精密,但内陆的注记不多。从戈尔韦到梅奥、斯莱戈一带,葛洛妮等人运用了一切知识详加注解。虽然不是根据正确测量的注记,但可以掌握约略的地形。

「会演变成一场激战。」

没有任何人反对。这不是为了休·欧尼尔,也不是为了欧顿涅尔。每个人都明白,这是为了从英格兰手中保护自己的土地。

葛洛妮继续说:

「黄滩一战,我们留下了年轻人。因为我们知道那不是关系到氏族存亡的战事。但是这次不同,我们要派出所有的族人投入战斗。」

「克里福德对梅奥的地形了若指掌。」加尔说。「没办法采取像黄滩那样的奇袭作战。」

克里福德身为行政官,时常巡视各地。

「马斯克湖与卡斯尔巴之间的平地会成为决战场。」葛洛妮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

「如果从戈尔韦向斯莱戈进军,无论如何都必须通过这个地点。」马克提拉点点头。

「加尔,布阵就交给你了。」葛洛妮说。「最熟悉英格兰战法的就数你了。」

「我向何奥学习,已经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加尔苦笑。「不过基本的队形应该没有太大的变化吧。」

「提波特打猎回来后,就叫他加入战线。」

葛洛妮强烈叮嘱,代理人被吓住似地点点头。

梅奥的族长都收到了葛洛妮的檄文。

反应相当复杂。与前任宾汉相比,克里福德的施政远来得稳健许多,极少引起强烈的怨恨反感,也有人想要就这样平静地过日子。比起克里福德,众人对欧顿涅尔的反感毋宁更来得强烈。如果只是通过,就让他们借道而行吧。克里福德要把欧顿涅尔从斯莱戈城赶出去?那岂不是太妙了吗?欧顿涅尔是欧马利的仇敌。

新麦克威廉等受到欧顿涅尔支配的势力,则表示要加入斯莱戈城的守备。

也有族长支持葛洛妮,坚决排除英格兰势力,结果梅奥一分为二了。

比起团结一致对抗外国敌人,更热衷于计较族长之间的利害仇恨,彼此争战,盖尔人自古以来的这个弱点再次曝露无遗。

「为什么提波特不在场?」

也有人质问。

「提波特是克里福德的——」

那个人说到一半,把话吞了回去。

亚兰察觉他是想说「走狗」。

「提波特出海打猎去了。连络不上。」亚兰说。

但其实亚兰也感到怀疑。他看到桨帆船出海,已经过了三天。是追逐猎物,去了极远的地方吗?甚至没向葛洛妮报备一声?总不可能遭受到三艘船都无法归港的严重创击。

「葛洛妮,我们可以相信你吧?」

别的人说。

「你总不会教唆我们,然后把我们全部出卖给英格兰——」

那人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众人的怒吼给打断:

「葛洛妮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不想参战的人,我不勉强。」葛洛妮说。「但起码不要扯参战的人的后腿。不要协助英格兰,至少在一旁静观吧。」

双颊潮红的贾拉克站起来说:

「若是现在允许克里福德侵攻,英格兰总督的军队将践踏北方。克里福德的施政或许温和,但新总督是为了平定北方而赴任的。他是来灭绝盖尔人,将爱尔兰完全变成英格兰人的土地的!」

贾拉克热烈的一席话,让几名族长回心转意了。

八月十五日。

布阵完毕。

事前的军事会议起了一点争执。因为亚兰要求加入前锋。

「前锋由我指挥。」贾拉克坚持不让。

三百步兵分为三队,由贾拉克、阿尔斯及菲利姆担任各小队队长,而总指挥——就在加尔如此说明阵形的时候。

「没错,前锋总指挥是你,贾拉克。」亚兰平静地说。「我听从你的指挥。」

「亚兰编在葛洛妮麾下,在主力部队。」

加尔指示作战图的一点。

阵形宛如下弦月般画出一道弧形,斜斜地阻挡敌人侵攻的路线。

「亚兰,在海上打猎,冲锋队可以分到比较多的猎物,」葛洛妮玩笑地说。「但这场战斗可没有战利品。」

「真遗憾。」亚兰也以玩笑应道。「葛洛妮,你命令加尔,让我加入前锋。」他与葛洛妮对笑。

亚兰认为这恐怕将是自己的最后一场陆战。葛洛妮应该也是。底下的小伙子已经培养出足够的实力了。

「拟定作战的是加尔,这回我不打算插口。」

葛洛妮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向加尔使了个眼色,加尔接受了亚兰的要求。

前锋又加入了五十骑骑马队,由亚兰指挥。

葛洛妮的主力部队是由步兵、弓兵及骑兵组成的三百士兵。欧顿涅尔派来的人手也在主队。欧尼尔只说「我相信葛洛妮,不必确认」,并没有派使者来。加尔率领的分队有二百兵力。

马克提拉留下来守备。不能让欧马利的根据地唱空城计。

右边是湖沼地带。从背后的丘陵流下的河川注入其中。

左方是森林。那里安排了协力的众族长及其士兵三百做为伏兵。

阵前挖出壕沟,打入削尖的木桩,以草叶覆盖隐藏。

斥候队回报,通知克里福德的军队接近了。斥候身上有血。不是负伤,而是敌人的血。

「克里福德军也派出了斥候队,我们半途遭遇,将之歼灭,阻止了敌军将我们的情势回报过去。敌方兵力约为两千,其中骑兵两百,弓兵五百,没有火枪,也没有大炮。」

「装备很轻便呐。」

「应该是预备把炮击城堡的工作交给来自都柏林的主力部队。」

「主力部队带着大炮,路上可要辛苦了。」

以总数来说,敌军约为两倍之多。己方数目不及一千。

加尔已经预先指示前锋队所有的成员,全力阻止敌方布阵完成。

弩兵搭上箭,在最前排埋伏着。

后排交互配置了盾兵及弓队。

马蹄声、行军声透过地面隆隆传来。

一看到敌人进入射程,贾拉克一声令下,号角呜呜作响。

同时弩箭齐出,劈啪贯穿马上的骑兵,射倒了马匹。

弩兵退到后方,准备第二波攻击。这段期间,弓兵的箭倾巢而出。

由于斥候队没有回来,敌方察觉了情势不对吧。克里福德的军队也立刻进入应战模式。

箭矢在空中交错。

护在身前的盾上接连插上了箭。

克里福德的骑马队朝这里冲刺,结果踏穿伪装的草叶,落入濠沟,尖锐的木桩刺穿了马腹。

步兵踩过并践踏其上,蜂拥而至。后方的地面散布着成为箭靶的伤兵及尸骸。

上啊!杀啊!贾拉克鼓舞士兵,策马奔驰,冲锋陷阵。阿尔斯与菲利姆的队伍也从两翼包围敌兵似地突击,将他们朝西驱赶。

西边是湿地。

气势上,双方已出现差距。克里福德的英格兰军,他们的目的地是前往斯莱戈城,并没有把这里当成决战之地。

然而葛洛妮军却怀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不让任何一名英格兰军踏入领内。除了被派去守城的人以外,十五岁以上能战斗的男丁都被动员了。

「追紧敌人!把他们逼进湿地!」

主力部队也出动了。马上的葛洛妮穿过前锋部队,长驱直入。亚兰在视野一隅盯着她,心想她还是没办法乖乖镇坐在大本营,又想起了过去那个泼辣的女孩。他双手挥舞长矛,踢踹以大腿夹紧的马腹。

敌方队形崩坏了。但不管再怎么样,敌军数量都远胜于己方。下弦月阵形适于将敌军逼向西方,但敌军就要自下方绕到背后来。这时加尔的分队冲向那里。他们一面以长矛拂开敌人,一面奔驰而去。

跑向东方的敌人,则成了森林里待机的伏兵猎物。

但不管打倒多少个,感觉敌军的数目都没有减少。倍数这个差距太大了。单纯计算的话,一个人只要打倒两人就行了,但对方可不是稻草人。

倒在地上的不全是敌人的尸体。

长达数小时的激战,让挥舞长矛的手臂沉重起来。马匹也气喘吁吁,腹部剧烈起伏,脚步蹒跚不稳。

当初的计划,是要将敌军赶人湿地,待他们动弹不得后,弓兵万箭齐发。但由于兵力不足,无法再预备另一支弓兵,只能将他们也投入战斗。

无法一口气决胜负。战斗拖得愈长,情势就愈不利。

敌方的后援部队又蜂拥而至。如果改变方向应战,好不容易就要将敌军逼至西方,势头又会受挫。

亚兰的坐骑前脚忽然一拐。亚兰勉强撑住没有摔落,翻身下马。

这时敌方的援军忽然情势大乱。因为一片箭雨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朝他们射了过去。

低矮的山丘棱线上,葛洛妮的旗帜飞扬,呐喊、号角、鼓声作响。

应该没有援军才对。

是提波特!亚兰心想。是出海打猎回来的提波特率领军队赶来救援了。

敌人的箭也已经用罄了。新的军势削弱了他们的战意。

敌方后援部队就要撤退。

亚兰一行人大受鼓舞,将敌人逼入湿地。

提波特没有趁胜追击。是箭矢射尽了吗?敌人正陷在湿地里,举步维艰,无法抵抗,是以箭雨加以歼灭的大好机会。

亚兰使劲全力投掷长矛,射向腰部以下陷在泥沼的敌人。打倒一人了。其他人也如法炮制。敌人的胸口、背部插着长矛,静静地沉入沼泽中。

长矛上没有绳索可以拉回来。亚兰拔剑防备敌人。如果现在遭遇强敌攻击,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体力可以打倒对方了。手臂肌肉僵硬、痉挛。他不想让年轻人看见自己累趴的模样,因此屹然挺立,调匀呼吸。

停留在沼地外围的敌人扔下武器,表示投降。

浑身浴血的葛洛妮走近亚兰。葛洛妮的马或许也力尽倒地了,她是用走的。

绑起来的俘虏中,不见克里福德的身影。

正面沐浴着夕阳,发出呐喊跑过来的「援军」,并非提波特所率领的军势,而是他们留在家园的十二、三岁的男孩们。要年满十五岁以上,才能参加战斗。甚至有女孩混在里头,简直就像以前的葛洛妮。

欧斯卡背着空掉的箭筒,提着弓来到亚兰身旁,眼珠子朝上看着他,就像在担心会不会挨骂。

要不要打他屁股?亚兰犹豫了。

葛洛妮轻轻拍了拍欧斯卡的肩膀,露出「干得好」的笑容。肩上留下了血手印。孩子们又放声嚷嚷起来,但可能是因为从极度的紧张获得解放,也有人哭了出来。

「我没有把小不点带来。」欧斯卡说,仿佛这是件功劳。「所以妈妈也不能来。」

众俘虏的视线集中在一点。亚兰望了过去。仰躺在湿地的克里福德正徐徐地往下沉。亚兰听见生命哗然流出体外的声响。葛洛妮和亚兰都祈祷着。

没能参加战斗的老弱妇孺用马拖着货车,载着粮食和酒来到阵营后方。

他们搜集树枝生火,肢解死于战火中的马匹,挑选柔软的部位烧烤。

还煮了野燕麦粥。

填饱了肚子的孩子们,都躺在地上睡了。

用腰绳绑在一起的俘虏,只解开他们双手的束缚,给了他们粥碗。

一个人啜饮着粥,对葛洛妮说:「你就是女族长吧?现在你赢了,也许正觉得得意,但因为你把我们挡在这里,你的儿子正陷入窘境。」

葛洛妮走到俘虏身边,站着俯视他,催促下文。

提波特受到克里福德的委托,带着桨帆船,首先停靠戈尔韦,载上战斗需要的武器弹药和粮食,再循海路前往斯莱戈。也就是说,他为英格兰接下了补给、搬运军需物资的任务。

「如果克里福德军迟迟不到,你儿子会被欧顿涅尔抓住。你就等着他被吊死吧。」

从卡斯尔巴到斯莱戈城,约是一百数十公里的路程。

「亚兰,走了!」

葛洛妮跨上马鞍,就要策马前进。

大军移动的话,需要花上两、三天。但单骑赶路,只要两小时半到三小时就到了,但那是路途平坦的情况。必须从山脚远远地迂回一大围,而且那一带是湖沼地带。

加尔制止葛洛妮。

「到的时候都深夜了,也有可能得在外头徘徊到一早。明天早上再出发吧。」

「亚兰,准备火炬。」

「三更半夜的,马匹也无法全力奔驰,只能慢慢踱着去。等到天亮再出发,反而可以更快抵达。」

「就算只能慢慢踱,也强过在这里束手无策地等到天亮。」

「我也去吧。」

加尔见制止不了,提出要求。

「加尔,你带着其他人撤回城去。女人和小孩交给你了。他们立了大功。千万要小心防备敌人的残党。」

「葛洛妮,先派出信鸽吧。」亚兰说。「把战果通报给欧顿涅尔和休·欧尼尔。如果知道葛洛妮的军队击败克里福德,遏止英格兰军,欧顿涅尔也不敢对提波特如何吧。」

「看在我们的功劳上?你以为欧顿涅尔是会因为一只信鸽的讯息就手下留情的家伙?我要亲自跟欧顿涅尔交涉。不能交给信鸽。」

欧顿涅尔的信鸽留在基林葛列城。

「你负责带路。」葛洛妮命令欧顿涅尔派来的使者。

「加尔,一回城立刻派出信鸽。」

亚兰交代,并要几名骑兵准备火炬和轮替的马匹。

骑马奔驰一个小时后,来到了莫伊河河畔。宛如散落一地的内脏般的岩角被夕阳染得熟烂,红光流入河里,水很快地由紫转黑,逐渐融人黑暗。

河流很宽,而且河雾盘旋着,开始覆盖河面。

「等到天亮再走吧。」

亚兰跳下马,抓住葛洛妮坐骑的马辔说。

骑兵们点燃火炬。

「放手!」

亚兰轻叹一口气,放开马辔,从士兵手中接过火炬。

「我在前面试水深,葛洛妮,你跟在后面。」

亚兰翻上马,一手举着火炬,一手操着缰绳,安抚畏怯后退的马匹,让它踩进水里。

葛洛妮的坐骑并排在旁边。

「我还以为你多少懂事点了。」

雾霭流过两人之间。

「你上了年纪,又变得像小时候那样不听劝了。如果杜达拉在这里,肯定会抽你的屁股。」

「如果欧斯卡成了俘虏,你会怎么样?」葛洛妮回嘴。

「提波特是将来要当族长的人,不能跟小鬼头——」

还没说出「相提并论」,底下马脚一滑。亚兰让马儿换成游泳的姿势。

葛洛妮的马也开始游起来了。

骑兵举着火炬跟在后方。夜间弥漫的薄雾里,细小的灯火点点摇曳。

虽然花了点时间,但没有人脱队,全数渡河时,雾气也散去了。

穿越欧石南与水苔覆盖的泥炭地带。地面与天空是全然的黑暗,有银色小鱼般大批星星漂浮的是天空。欧石南与水苔吸收了马蹄声。夜晚发出人耳不能闻的咆哮与哄笑,亚兰的皮肤感觉到了。

马匹靠着火炬的光前进。继白昼的激战之后,又是通宵赶路。亚兰努力忽略肉体的疲惫。葛洛妮应该也已经累坏了。

以半岛阻拦北方狂澜的斯莱戈湾,被突出湾内的两座小海岬又分成三个小海湾。斯莱戈城建在正中央的小海湾,葛拉霍克河注入的河口。小岛横亘在小湾入口,地形宛如缩小了几分之一的克鲁湾。

海湾沿岸一带戒备森严。提波特的船停泊在哪里?已经上岸了吗?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被欧顿涅尔抓住了吗?

桨帆船的话,三艘船需要三百名划桨手。他们每一个都是战士,不可能所有的人都乖乖束手就擒。

清晨的黑暗,被白昼前奏的晨光劈出一道白线。

底下如火星般散布的篝火,告知了他们卫兵的存在。

葛洛妮一行人报上身分,但在欧顿涅尔醒来以前,他们被要求在城内的一楼等待。这里和盖尔人其他的族长城堡一样,只有一座方塔。城内一楼,佣人在稻草堆上睡大通铺。

完全看不出经历过战斗的样子。葛洛妮放松休息,亚兰也解除了紧张。

他们要求干的衣物,好换下渡河时湿透的衣服。

有欧顿涅尔派来的使者做保,城里的人对葛洛妮的态度恭敬了几分。但他们说不能打扰族长安眠。

葛洛妮把马托给城里的人照顾,一躺下来,立刻就睡着了。亚兰也睡了。同行的士兵在外面休息。

亚兰一下就跳了起来。他的皮肤感觉到有人活动的动静。是佣人开始劳动的声息。

亚兰放下心来,准备再睡一觉时,下人来通知欧顿涅尔说要接见他们。他们爬上螺旋石梯前往四楼。

「听说你们英勇奋战。」

雷德·休·欧顿涅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也向葛洛妮和亚兰劝坐。

——就是这家伙杀了欧辛…

「信鸽也先回来了。我听杜库说了,你们杀死了克里福德。」

杜库是欧顿涅尔派去的使者。

「然后这也是听杜库说的,葛兰纽艾儿·欧马利,你的儿子以桨帆船为英格兰军运载武器粮饷——」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葛洛妮打断欧顿涅尔的话。「我会直接把提波特带回去,请不要追究这件事。」

「你的儿子归附了敌军,是英格兰的——」

走狗——在葛洛妮面前,欧顿涅尔也不敢说出这个字眼。

「非追究不可。」

「欧马利杀死克里福德,击退敌军。就将功折罪,放过提波特吧。」

「你儿子的船停泊在哪里?」

「我不知道。」

「我派部下去搜索吧。」

「找到他的话,我来说服。」

欧顿涅尔没有立刻回答,亚兰认为他是在琢磨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确实,欧马利击退了英格兰军的一支部队。但那是为了你们自己的氏族,并不是为了我或休·欧尼尔。这功劳只能算一半。」

「提波特的桨帆船上备有大炮。如果他展开炮击,欧顿涅尔受到的损害,不是好玩的。」

「我们的城堡也有大炮。要击沉桨帆船,易如反掌。」

但是——欧顿涅尔放缓了语调。

「如果他不抵抗,直接撤退,这回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我有条件。你儿子船上运载的英格兰军的物资,我要全数没收。你应该也同意,这点条件是理所当然吧?」

对欧马利来说,这不算任何损失。

对欧顿涅尔来说,则是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战果,求之不得。

交易马上成立了。

「我在和克里福德军交战之前,向你提出了两个条件。」葛洛妮又说。「一是你必须放弃侵攻梅奥的野心,二是公正地重新举办麦克威廉的选举。这个条件不能退让。欧马利已经完成职责了,请欧顿涅尔也诚恳地回应。」

「与欧马利维持亲密的关系,是我素来的心愿。」年纪轻轻的欧顿涅尔露出老奸巨滑的笑容。「我从来没有任何野心。但重新举办麦克威廉选举,这一点我不能同意。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想让儿子当上麦克威廉总族长,但一个背叛盖尔人,成为英格兰爪牙的人,有什么资格继承麦克威廉?这形同将梅奥拱手让给英格兰。难道你希望这样?盖尔人的独立呢?如果重新选举,你的儿子想要参选,我将会在所有的族长面前,纠弹他的所作所为。」

可能是敏感地察觉亚兰散发出来的杀气,葛洛妮做出以手制止的动作。

一向都是亚兰制止葛洛妮不经思考的蛮干,这是第一次葛洛妮要亚兰冷静。

就在这天,他们找到了提波特的桨帆船。

桨帆船停泊在不易被人发现的海湾内,上船的有亚兰和士兵,以及欧顿涅尔的副官下属。葛洛妮被留在城里,当成人质。

听到副官说克里福德已死,以及全军溃败,提波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亚兰看。

划桨手也都团团围绕住亚兰。

「太荒唐了,这太荒唐了!葛洛妮怎么做出这样的傻事……!」提波特破口大骂。「克里福德是盖尔人的伙伴,亚兰,你也知道的吧?欧马利的敌人不是克里福德,而是欧顿涅尔。杀死欧辛的不是克里福德,而是欧顿涅尔啊!」

「这不是个人的问题。」亚兰虽然口拙,但仍结结巴巴地说明。「比起欧顿涅尔,克里福德确实对欧马利要友善太多。但是克里福德是英格兰的行政官,欧顿涅尔是盖尔人。而欧马利——我们——葛洛妮还有我跟你,都是盖尔人。你的行为等于是背叛了盖尔人。」

欧顿涅尔的副官看来是个极富胆识的人,即使亚兰和提波特在眼前辱骂他的族长,他依然不改冷静的态度说:「我们族长说,如果你就这样返航,族长愿意放你一马。如果抵抗,你们的族长将被处刑。」

「亚兰,你居然眼睁睁让葛洛妮被抓去当人质?」

「是葛洛妮自愿这么做的。」

「亚兰……。你和葛洛妮都太昏昧无知了。若要让欧马利存续下去,就只能与英格兰联手。就算杀了克里福德,也不保证盖尔人能得到胜利。英格兰又会派出下一个行政官。」

「就是因为这样,」亚兰继续他不擅长的争论。「盖尔人必须团结一致,对抗英格兰的暴政。」

「不可能。」提波特冷冷地否定。「看看欧顿涅尔的手段,他是能信赖的人吗?」

「你是要抗命,还是就这样撤退?选一个。」副官插嘴说。「如果要抵抗——比方说杀了我,你们的族长立刻就会没命。就算你们抓我当人质也没用。雷德·休·欧顿涅尔不会为了救我而与你们谈判。」

「对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族长,你能心悦诚服吗?」

提波特责怪说,副官依然维持冷静:「我们的族长确信你不会坐视你重要的母亲被杀。」

「葛洛妮简直愚不可及!」提波特愤愤地说。「好吧,我撤退就是。」

「那么另一个条件你也答应是吧?把船上的货物全交出来。」

「那不是我的东西。物主已经死了,随你们处置吧。」

葛洛妮没有立刻被释放。提波特为葛洛妮留下一艘桨帆船,率领其余两艘船离开了。

亚兰在斯莱戈城和葛洛妮一起等待欧顿涅尔允许他们回去。他们等了十天左右。提波特所说的一些话,亚兰没有全部告诉葛洛妮。「太荒唐了」、「葛洛妮太愚昧了」。但不必亚兰说,葛洛妮似乎也察觉了。

※11

克里斯多弗·布隆多的使者将克里福德战死、以及英格兰军退败的报告书,带给了都柏林的艾塞克斯。

『仅凭我等,兵力不足,因此暂停进军,等候总督指示。』

艾塞克斯把报告书扔到女王寄来的几封信上。眼前最重大的问题是该如何摆脱全身关节的疼痛及异样的灼热感和忧愁,然而女王的来信全是纠弹艾塞克斯的内容:『你何时才要挥军北上?何时才能给我讨伐泰隆、镇压阿尔斯特的喜讯?你的来信,就只知道索讨士兵、武器和粮饷的增援!』

再加上没想到克里福德那么没出息,连一座斯莱戈小城都打不下来,反而赔上自己一条命。

「看来只能由我亲自出马了。」

是吧,亨利——艾塞克斯对南安普敦说,却发现室内只有自己一个人,一阵毛骨悚然。

几天后,布隆多回到都柏林来了。这时艾塞克斯刚接到女王又一封斥责与督促的信函。

艾塞克斯正在写回信,笔尖用力到几乎刮破纸张。

『……陛下,您要求这因苦恼、不安与悲叹而憔悴的灵魂还要如何为您粉身碎骨?对于我昔日的献身,您给予的是放逐到这片可恨土地的流刑。我剩下的道路只有一条,亦即为您消灭那名叛贼。陛下的仆人不惜性命。若我的灵魂能自肉体的牢笼解放,陛下也会相信我的忠诚吧……』

艾塞克斯将充满了悲哀与自怜的信函托给使者,八月二十八日,率领主力部队从都柏林出发。布隆多与南安普敦也在骑马跟在一旁。

为了振奋士气,并博得好感与忠诚,出发之前,艾塞克斯又不学乖地册封数十名部下为骑士。

一行人沿着拉冈河北上。每当雾气涌现,艾塞克斯便惊恐不已。他听见步步潜近的脚步声——尽管理智明白那只是幻觉。

已经过了几天了?河面又被铺天盖地的浓雾给覆盖了。他已经不愿让马匹再前进任何一步。艾塞克斯命令军队扎营。虽然兵力剧减,但将近四千名的大军,无论是移动还是野营,都无法顺畅前行。

册封也没有效果,部下丧失了战意。不知道是谁散播的流言,「北方的盖尔人野蛮得可怕。他们嗜血无情,会将敌人生吞活剥」、「族长休·欧尼尔和魔鬼订了契约」。

在帐篷过了一晚,艾塞克斯因手脚的关节疼痛而醒来时,朝雾变得更浓,他得知大军进退维谷。

他束手无策地任由时间过去。

当浓雾在树梢留下宛如梳下的羊毛团般的小雾块,逐渐散去时,数量惊人的敌军已经在对岸摆好阵仗了。

艾塞克斯吓得魂飞魄散。那是一只淹没视野的大军。敌方已经摆出齐整的阵容,然而我军还在休息,毫不设防。

艾塞克斯惊慌失措地叫来布隆多,想要整顿队形。

有名男子骑马穿越浅水而来。他举着表明为泰隆使者的旗帜。

熟悉地形的使者没有陷入河中深处,只打湿了马刺左右的高度就抵达这边的岸上了。

艾塞克斯看了泰隆的信函。

泰隆提出和谈要求。

和谈!这正是艾塞克斯所希望的。

『若平定爱尔兰西南部,泰隆也将慑于新总督艾塞克斯伯爵的威势,提出和谈,以避免流血交锋。』

都柏林的官员不是也这么说吗?原来雾中的旁徨也绝非白费。我果敢的行动令野蛮的泰隆心生怯意了。

他们依照泰隆的要求,在两军同等距离的地点,两人单独谈判。

同等的距离,也就是拉冈河的中央。

泰隆伯爵休·欧尼尔堂堂策马前进的那副模样,令艾塞克斯完全被震慑了。艾塞克斯的马不谙水性。他拍打马臀,以马刺踹马肚,马匹才总算跨出步子。

泰隆的马在河流中央不动如山。艾塞克斯的马踉脍颠簸,才总算靠近他。

休战,泰隆这么提出。艾塞克斯从马上探出身体,向对方要求握手。

「接下来时序将进入冬季。」泰隆说。「我们双方休息戎马吧。休战期暂订为六周,接下来在明年春季以前,每次延长六周的休战期如何?」

泰隆的要求,艾塞克斯没有任何可以反对的地方。六星期的和平。这段期间,他可以回到伦敦尽情休养。多美好的提案啊。

我避免战斗,就赢得了和平!

「情非得已必须开战的时候,要提前两周通告对方。」

泰隆加上这句,掉转马头。

「必须写成文件,共同署名!」

听到艾塞克斯这话,泰隆回头丢下一句:「没那个必要。这是基于阁下与我的信赖而成立的契约。」

「你们先撤军。」艾塞克斯小心翼翼地说。「确定你们撤军后,我们也会撤军。」

好,泰隆点点头,遵守诺言,先撤离了。

回到都柏林的艾塞克斯,写了封欣喜溢于言表的信给女王。

然而十几天后收到的女王回信,令艾塞克斯脸色铁青。

『汝于西南方的行径,完全是浪费时间、浪费金钱、浪费兵力。你的使命是歼灭北方的泰隆。然而你未经我允许,任意与敌方讲和,这岂非背叛英格兰之行径?我想听到的是英格兰胜利的佳音!』

「我要回去伦敦!」

艾塞克斯吼叫。

「我要去见陛下,告诉她我才是对的!」

他的眼白充血膨胀。

塞西尔在无双宫的一室阅览文件。是来自肯特郡的抗议。『军事费用的负担已高达一万英镑,再加上扶养六千兵力的义务,本郡已疲弊不堪。再这样下去,肯特郡的财政将会破产,望政府斟情考虑。』

九月进入尾声,由于天色阴暗,令人感觉到寒意。枢密院顾问官之一葛雷阁下走进房内,因此塞西尔挺直了身体。他坐在椅子上接受葛雷的问安。对于坐椅子时脚尖构不到地,平时他毫不在意,但有旁人在场,便不禁耿耿于怀。

「艾塞克斯回国了。」葛雷说。

「他是来亲自禀报女王,说他终于征服爱尔兰北方了吗?」

「不是,我在参见女王的途中经过艾塞克斯一行人,但他们只有六个人。他带着宠臣南安普敦和布隆多那些人,但每一个都浑身泥泞,模样凄惨。如果是来报告胜利的喜讯,想想艾塞克斯的个性,肯定会穿金戴银,率领着军队,在市民的夹道欢呼中,得意洋洋地前来会见女王。」

无双宫位在伦敦南方十英哩远的萨里郡。

「布隆多追上我说,艾塞克斯想要谒见陛下,解释他为何与泰隆讲和。他们六个人从西敏划船——艾塞克斯亲自划桨呢——越过泰晤士河,胡乱弄到几匹马,就这样赶来。布隆多请我让艾塞克斯伯爵先谒见陛下,但我拒绝了。他很快就会到了吧。艾塞克斯已经气昏了头。他为了辛苦没有得到慰劳,反而受到冷遇而愤懑不已。你最好也注意一下安全。」

「好,我会的。」

塞西尔微微举起指头回应,视线回到文件。

女王正在楼上的寝宫更衣与化妆。

很快地,塞西尔听见艾塞克斯粗鲁地跑上楼梯的声音。塞西尔深思熟虑而沉稳的表情不变,内心却是窃笑不已。艾塞克斯将会直闯寝宫,见到连假发也没戴,露出蓬头白发、老皱的肌肤上仅着一件衬衣的女王。那是只有女侍才知道的模样。陛下肯定会想挖出艾塞克斯的眼睛。神明将胜利赐与了我。

※12

失去总督的英格兰驻军一下子弱化了。虽然名为休战,但实质上形同休·欧尼尔赢得胜利。

虽然必须时刻盯着欧顿涅尔有无侵攻意图,但梅奥暂时获得了小康。

新的一年,新任命的爱尔兰总督来到都柏林走马上任。

女王任命为总督的,是被艾塞克斯挑毛病的蒙特裘伊。

蒙特裘伊雷厉风行。他首先压制南部,这一点与艾塞克斯相同,但他瞄准目标,精准行动。如果领导者杰出,士气也会大振。蒙特裘伊重建了几个前哨基地崩坏的碉堡,整顿守备队。在这当中,他们遭到邻近盖尔人的攻击,但蒙特裘伊的士兵果敢迎击,歼灭了敌人。

与休·欧尼尔结盟的芒斯特的族长领地,全被蒙特裘伊彻底烧毁。是让居民陷入饥饿的焦土作战。

此外,蒙特裘伊也在阿尔斯特采取相同的战法。他们夺取家畜、烧掉谷物、放火烧屋,即使是妇孺,也毫不留情地加以杀害。休·欧尼尔因为与艾塞克斯缔结了和平条约而放心,毫无迎击准备,被杀个措手不及。

当阿尔斯特化为焦土时,康诺特处在相对的和平之中。

「因为新总督知道我对英格兰友好。」

来访基林葛列城的提波特警告母亲似地说。

「新总督期待欧马利即使不会明目张胆地协助英格兰,至少也要在英军与阿尔斯特的战斗中保持中立。」

还有,提波特愈说愈激动。

「葛洛妮,这次的总督很难缠。他比宾汉更残忍,而且远比宾汉冷酷。他发无虚着。如果没有西班牙的援助,休·欧尼尔是没有胜算的。继承先王的现任西班牙国王似乎无意与英格兰展开大规模战争。如果新总督的军队击溃欧顿涅尔,我会再次召开族长集会,选举麦克威廉大族长。我已经疏通好巴克的族长了。」

葛洛妮没有回话,揉着眼头。

「休的行动太半吊子了。之前明明可以彻底击垮前总督,却跟他缔结什么和平条约。只要总督轮替,条约根本形同废纸。听好了,葛洛妮,如果跟休·欧尼尔联手,横竖都会成为英格兰的饵食。也许在那之前会先被欧顿涅尔侵略。我不是要你跟休作对,只要你能保持中立就好了。拜托你千万不要参与休·欧尼尔的谋反。这才是让欧马利存绩的唯一途径。」

葛洛妮抬头看着谆谆告诫的儿子:

「你是要我们成为英格兰的鹰犬,好让氏族苟延残喘?」

「我不是说要当英格兰的鹰犬,而是要利用英格兰。还是你要选择让氏族灭绝?」

「这座城交给你了。」

亚兰看见,葛洛妮这出其不意的话令提波特一时语塞。

「我要在克莱尔岛的克莱尔城度过余生。」

葛洛妮望向亚兰。

「这样行吧,亚兰?」

「决定之后才问我?」

亚兰只能苦笑。

「提波特,欧马利族长的地位也让给你了。根据布雷宏法,这需要众族长的推举,但你选择遵从英格兰的法律,所以没问题吧?」

「你要隐居?」

「我要继续出海打猎。」

小小的岛屿迎接了葛洛妮和她的部下,变得生气蓬勃。除了葛洛妮与亚兰外,还有马克提拉、贾拉克、阿尔斯、菲利姆、米格尔等众多左右手和他们的家人。负责驻守贝尔克莱尔城的加尔把城堡归还给葛洛妮,与她一同前往克莱尔岛。如果留在本土,只能听从提波特的意思,归顺英格兰,而加尔不愿意这么做。贝尔克莱尔城成了提波特的城池之一。

克莱尔城的周围搭建起住家。整备后的港湾停泊着一艘加利恩帆船——她被命名为「海布拉席尔二号」,还有三艘桨帆船、许多的小型桨帆船和胡克船,以及多到数不清的卡拉哈。

「海布拉席尔二号」是以前葛洛妮掠夺而来的英格兰船,搭载有五十门加农炮。葛洛妮就是为了提波特,搭乘这艘船前往伦敦,向女王请求恩赦。它取代老朽而报废的初代「海布拉席尔号」,在打猎中活跃至今。

亚兰把自己的射箭、击剑及操船技巧倾囊相授给欧斯卡,并成天打屁股教训愈来愈顽皮的小不点,挂念着杳无音讯的奥兰多和纳撒尼耶尔。除了亚兰以外,没有人如此关心奥兰多与纳撒尼耶尔。他想起自己从小过度照顾洛伊,惹得洛伊厌烦的事,露出分不出是苦笑还是自嘲的笑容。妮儿对他投以讶异的眼神。

时序入春,打猎的季节开始了。

五月,提波特的部下用胡克船载了两名客人过来。

客人是休·欧尼尔的使者。他们造访基林葛列城,听到葛洛妮移居克莱尔城的消息。

使者之一是纳撒尼耶尔。

「你平安回到阿尔斯特了!」

亚兰展开双手。

「奥兰多留在休那里吗?」

「别问了。」

纳撒尼耶尔说,别开目光。瞬间,他的脸罩上一层黑色的淡影。亚兰错觉仿佛有只不祥的鸟张开羽翼,覆盖了纳撒尼耶尔。

「我们前来转达休的要求。」

使者说。

「又要我们为阿尔斯特效命?」

葛洛妮的声音不怎么开心。

「是为了盖尔人。如果休败北了,阿尔斯特遭到蹂躏,爱尔兰所有的盖尔人都会灭亡。」使者说完,又略带讥讽地添了一句:「向英格兰摇尾乞怜的家伙另当别论。」

葛洛妮冷冷地注视着,使者吓住了,但立刻换上谄媚的嗓音继续说下去。

「我们接到情报,来自英格兰本国的援军预定派船自北方登陆。南方则有新总督的军队。欧尼尔会遭到夹击。只有欧马利有能力进行海战,请欧马利阻止他们登陆。」

「英格兰船队的规模有多大?」

「我们得到的情报是两艘加利恩帆船。」

「没办法。」

葛洛妮当下回答。

「海战和我们出海打猎不同。我们的猎物是商船。我们无法对军舰、而且还是两倍的军舰挑起战火,这太有勇无谋了。」

「那不是军舰,是输送船,目的是运送士兵和武器弹药,他们应该并未预期要进行海战,因为欧尼尔没有船只。从都柏林到阿尔斯特北海岸的海域,不受盖尔人控制,英格兰因此松懈了。」

亚兰看出葛洛妮没有回答,是在思考计策。没有护送船队的两艘输送船。而己方有一艘武装加利恩帆船。如果输送船只有一艘,还有胜算,但一次对付两艘太棘手了。

「现在在哪一带?」

「刚进都柏林港。出击前需要几天准备吧。」

「如果休能发誓让欧顿涅尔彻底死了侵犯欧马利领土的野心的话。」

「欧马利就愿意出船?」

「休能发誓吗?」

「这里有休的签名。」使者将一封信函交给葛洛妮。「休已经预期你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欧顿涅尔现在光是与欧尼尔联手抵抗英格兰的侵犯就分身乏术了,无力对欧马利出手。击破英格兰后,休·欧尼尔会负起全责,遏止欧顿涅尔的野心,请你放心。休要我这么转达。」

葛洛妮依然无语,但很快地点点头。

「我会在海湾入口迎击,不让输送船登陆,将它们击沉。」

「你果然是盖尔人。」

使者一副要拍肩示好的态度,葛洛妮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们的加利恩帆船在炮击战中破损,欧尼尔会赔偿吗?」

「葛洛妮,你未免太精打细算了。」

「船只的损害极难弥补。遭受攻击的可是欧尼尔,而不是欧马利。」

「这我无法作主……」

「你不是受到全权委托吗?你是只只会传话的鹦鹉吗?既然要我出船,休应该也有了撒银子的心理准备。你应该被交付了某程度的裁量权吧?总不可能还有闲情逸致派使者来回,取得休的许可。」

「全被你看透了。」使者回以苦笑,开始商量金额。

「到我的住处来吧。」亚兰邀纳撒尼耶尔说。「让你尝尝妮儿的饭菜。你明天才要出发吧?」

一时之间,妮儿似乎没认出亚兰带来的人是谁。

纳撒尼耶尔看到欧斯卡,大吃一惊。

「你就是那个小婴儿?」

「我从来就不是小婴儿。」欧斯卡斩钉截铁地说。「叔叔是谁?」

小不点则圆睁着眼睛仰望客人。

「叫哥哥。他是你的亲哥哥。」亚兰说。

「『哥哥』是我。」欧斯卡反驳。「爸不是老是这么说吗?」

「你还有一个大哥哥。你是小不点的哥哥,然后是这个哥哥的弟弟。」

「令人费解。」欧斯卡用了非常大人的说法。是从哪里现学现卖的吧。

纳撒尼耶尔是妮儿前夫的儿子,所以和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但亚兰懒得向欧斯卡说明错综复杂的关系,强迫说:「就算费解,他就是你哥。」

男丁在屋外生火,妮儿去叫邻家的茉拉。葛洛妮等人搬到克莱尔岛时,茉拉也一起来了。亚兰与妮儿请她一起同住,但茉拉说那样很拘束,婉拒了。一个人住的茉拉,住处简陋得就像间仓库。

白发苍苍的茉拉看到纳撒尼耶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说:这就是那个制造火药的小伙子?

众人把鱼串起来放在火上烤。

「是我钓来的唷!」欧斯卡炫耀说。「你钓鱼厉害吗?」他问「哥哥」说。

「我没钓过鱼。」

「我来教你。明天。爸爸钓过这——」为了表示巨大,欧斯卡张开双手还不够,用一手碰壁,然后跑去碰另一头的墙壁说。「——么大的姥鲨呢。对吧,爸爸?」

「以前啦。不是用钓的,是用鱼叉抓的。」

「比教堂还要大呢。你会射箭吗?」

「不怎么厉害。」

「你是大人欸?那你会做什么?」

「天晓得。」

「纳撒尼耶尔,你不用再回去阿尔斯特吧?」亚兰插口。「回报消息的任务,交给另一个人就行了。你留在这里生活吧。」

纳撒尼耶尔垂下目光,一会儿后说:「有人在等我。」

「女人吗?」

「晚点再告诉你。」

「如果是要结婚的对象,把她带回来。喏,妮儿,可以吧?」

说完以后,亚兰想到像这样决定之后才要求形式上的承诺,跟葛洛妮的做法没两样,苦笑起来。

「当然了。」妮儿不知所措,但还是答应。

「家里会热闹起来,太好了。」茉拉说,把小不点抱到膝上。

纳撒尼耶尔伸手,小不点便爬到他的膝上。大大的膝盖坐起来似乎很舒服,小不点露出满足的笑容。

「如果说这才是那个小婴儿,我还比较能相信。」

「明天我也教你射箭。告诉你,我可是用弓箭赶走了敌人唷。对吧,爸?」

「嗯,没错。」

「你看,你看,我没骗你吧?」

亚兰第一次看到欧斯卡这么亲人、这么滔滔不绝。似乎是有些兴奋,乐过头了。

「烤好了。」茉拉勤快地将烤鱼串分给众人。

妮儿进入家中,端出野燕麦粥的锅子。

小不点睡着,锅子一扫而空,鱼只剩下串起鱼身的焦黑树枝和骨头后,妮儿提着空锅,茉拉摇摇晃晃地抱着睡昏头的小不点进入家里。亚兰轻拍打哈欠的欧斯卡屁股,「去睡吧。」

篝火旁,只剩下亚兰与纳撒尼耶尔。

「留在阿尔斯特的,」亚兰问。「是奥兰多吗?」

「没错。」

「怎么不把他带来?」

「奥兰多不想来。」

「侍奉休·欧尼尔比较好吗?」

「不是侍奉,只是暂时寄身在那里。」

纳撒尼耶尔难以下定决心似地支吾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奥兰多已经瞎了。」

亚兰穷于回答。「又想骗我?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他想用玩笑应付过去。

「我也和奥兰多一样,被沃辛汉阁下培养成间谍。」纳撒尼耶尔说。「我的任务,是待在奥兰多身边,将他的动静转达给沃辛汉阁下。」

「间谍的间谍?真复杂。沃辛汉这个人就这么不能相信别人吗?」

「沃辛汉阁下过世以后,奥兰多转为将情报报告给伯利阁下,而我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纳撒尼耶尔再次结巴起来。「我本来想要杀死奥兰多。」

太阳已经西下,因此看不出纳撒尼耶尔的表情。沉黑的夜空重量增加了。

「在大雾里让英格兰军迷失时,我心想这个时机的话,可以得手。」

「你杀了他吗?」

「你先冷静。我没有动手。」

「你为什么要对奥兰多……为什么会想杀他……?」

「我很害怕。」纳撒尼耶尔·福克说。「我……被奥兰多牵着走。长达好几年之间,我一直不得不活在他的阴影之中。而他要前往的地方,是更深的无底深渊。他本身也在害怕。奥兰多·伯德……想要以死求得解脱。」

亚兰没有回话。他完全无法理解纳撒尼耶尔的思考回路。

「奥兰多曾经喃喃自语说,『如果能再一次碰到那个写戏的,我要叫他写下我这个丑角的人生。』」

「你说奥兰多瞎了?」

「英格兰总督突然拔刀砍上来。在大雾里。他也怕了吧。」

我为奥兰多包扎伤口,带着他往北。纳撒尼耶尔接着说,望向亚兰的住处。

「我再也不觉得奥兰多可怕了。奥兰多就像个被剥了皮、脚被打断的野兽,我心中只有设法营救他的念头。」

凿穿石墙的细小窗户泄出微弱的火光。碰上强风暴雨时,以及严寒的冬季时,窗户会以磨薄的兽皮糊起来,不过这个季节取下来了。

「我们到了阿尔斯特。奥兰多的身体还活着,但心已经死了。如果把他带来这里……他的心会活过来吗……?」

「把他带来吧。奥兰多是妮儿一出生就被抱走的孩子,这件事绝对不要告诉妮儿。只要说他是英格兰的间谍头子从前使唤的手下就行了。」

「你真的很不会撒谎。」纳撒尼耶尔露出轻笑。「妮儿那里,我会想个好理由的。」

隔天早上,休·欧尼尔的使者与纳撒尼耶尔乘坐胡克船离开克莱尔岛。他们会划过克鲁湾,抵达基林葛列城,然后再走陆路回去。

欧斯卡缠着纳撒尼耶尔直到出发前一刻,拉扯他的衣摆叫他不要走。

「我很快就会回来。」纳撒尼耶尔说,拍了拍欧斯卡的肩膀。

※13

加利恩帆船「海布拉席尔二号」约需三天来准备出击。而敌方输送船离开都柏林,抵达北海,应该也需要差不多的日数。

亚兰同乘于葛洛妮指挥的「海布拉席尔二号」。

同行的两艘桨帆船由马克提拉指挥。

加尔负责克莱尔岛及城堡的守备。

「年轻人都尽量留在岛上了,但他们需要老练的指导者。别忘了严格的训练。记得与本土的提波特保持连络,避免岛屿受到侵犯。」

「这是叫我服从英格兰吗?」

「提波特是欧马利的族长。」葛洛妮说。「我告诉过提波特,『克莱尔岛的人不会为英格兰行动,但你身为族长,还是有责任保护克莱尔岛。』提波特也答应了。」

「去的又都是老头子了。」

「除非是赌上氏族存亡的战斗,否则我们去就好。」

「别太骄纵年轻人了。」加尔说。「得让他们累积实战经验。」

但不管怎么样,光是老人,人数也不够。操作一门大炮需要六个人。五十门大炮,就需要三百人。此外还有操舵手、负责填充火药的人、管理弹药筒的掌炮长、火药搬运工、在上甲板待机的火绳枪兵等等,总共需要一百人左右,因此不得不让青壮年人也加入。

阿尔斯特的海岸线及地形,他们了若指掌,但这里对英格兰军是个陌生的地区。这是葛洛妮这方的优势。

适合大量士兵登陆,卸下武器弹药粮食的地点有限。敌军攻击的目标——休的城堡,位在福伊尔湖深处。它虽然叫做湖,但其实是一座海湾。入口有陆地从两侧围抱上来,只有约两哩的宽度。如果从天上俯瞰,两岸的形状就像左手臂斜伸出去,右手手指扣向手腕一带,手腕与手指之间距离两哩。要抵达休的城堡,必须穿越此处。欧尼尔在入口两侧筑起炮台,装设大炮。敌船若要驶入湾内,将成为绝佳的标靶。

如此一来,登陆的地点就有限了。英格兰应该也在事前调查过地形才对。以「手臂」形容的部分,山地逼近海边,因此不适合登陆。登陆地点应该是「手指」的靠海平地吧。

葛洛妮算准它的外海将成为决战场,调度加利恩帆船「海布拉席尔二号」及两艘桨帆船。加利恩帆船在手指的海湾侧待机。从海上看不到。葛洛妮指使一名驻守炮台的欧尼尔兵去城堡通报说她已经到了,并命令哨兵若是看到英格兰船,立刻打信号。

船上设了三层炮列甲板。上炮列甲板的中央部分没有遮蔽,放了三艘小舟,两侧并排着二十四磅炮。十二磅炮略比大人的拳头大。

中炮列甲板也是二十四磅炮,而下炮列甲板则是三十二磅炮。这种炮弹破坏力惊人。

米格尔也以老练的医师身分同乘「海布拉席尔二号」。桨帆船上也有他的弟子各别待机。米格尔培养出大批徒弟,传授他们药草知识,以及包扎治疗的技术。治疗的房间,一样是没有光线的阴暗场所。

天候平稳。没有起风作浪的迹象。

各炮长就炮列甲板定位。他们四处检查负责区域的大炮点火装置,接着再由亚兰进行总检查。

包围中央升降梯的厚木板半球状凹洞里嵌放着炮弹,正油亮亮地泛着黑光。从克莱尔岛到阿尔斯特的路程中,船员将所有的炮弹去锈磨光了。

在船里过了一晚。葛洛妮与亚兰在船尾室度过。葛洛妮枕在亚兰的手臂上阖眼,亚兰轻轻以手指抚摸她的脸颊。没有年轻时候的弹性了。一同度过的漫长岁月的痕迹,就像一张古老的地图。以为已经睡着的葛洛妮伸手触摸亚兰的脸颊。我的脸上也有着相同的地图,亚兰想。

隔天一早就接到消息:「敌舰现身!」

葛洛妮与亚兰站在船尾楼,最上方的后甲板处。

「起锚!」

船员抓住绳索。挂在滑轮上的绳索因为手垢而泛黑。

「展帆!」

攀上绳梯抵达帆桁的船员将叠起的帆从两端依序展开。若是弄错步骤,从中央开始打开,船帆会两三下就鼓起,把帆桁上的人给甩下来。

即使依序展开,帆依然吸饱了风,船只宛如血气方刚的年轻马匹,迫不及待开始前进了。

来到外海了。

敌方的两艘输送船几乎是并排前进。这对葛洛妮来说非常幸运。若是排成一直线,在与其中一艘进行炮击战时,会遭到另一艘攻击。

掉转船头,与右方船只的船舷平行。左方输送船由两艘桨帆船来对付,但桨帆船一样先隐匿了行踪。

炮手就定位了。

火药搬运工搬来弹药筒,分配给炮手。

胜负全看大炮的性能与炮手的技术来决定。不管在陆地上的战斗有多骁勇,在海上的炮击战也无用武之地。剑技能派上用场的,只有在以白刀战和接舷战为战术的桨帆船上。

自从船壳开了炮门,搭载大量大炮以后,各国都竞相建造更庞大的船只。化为海上要塞的巨舰固然壮观,但动作也变得迟钝。率先建造巨舰的英格兰也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个缺点的国家,最后采用了经过多次改良的加利恩帆船。

「海布拉席尔二号」正是英格兰的加利恩帆船。与敌舰几乎是同型。

哪一方的炮弹能先给予敌人致命的打击?谁能先炸破对方的肚子?

没错。和打猎的时候不同,目的是击沉对方,因此要攻击的是肚子,标靶大得很。

船员在潮湿的甲板洒上沙子。

过去在「莫瑞甘号」初次炮击敌船时,依炮长的作战策略,将单舷六门的大炮三门交互射击。是为了连续发炮。过了几十年,虽然船只已经可以设置大量大炮了,但每击出一发,炮身就会热得几乎烫焦人的缺点,依然无法改善。

不过在一般都会曝露出彼此船腹的炮击战中,必须在同时炮击的瞬间毫不保留地释放所有的武力。

亚兰走下狭窄陡急的阶梯,与扛着危险的弹药筒的弹药搬运工擦身而过,下至船底。

掀开湿答答的帘幕,探头看管理室,掌炮长正在将架上的弹药筒交给火药搬运工。表情很轻松,但亚兰知道他紧张无比。火药非常敏感,稍有闪失就会爆炸。亚兰继续往底下的充填室走去。这里也用湿布幕区隔开来,氛围更为紧张。众人正在将里面的弹药库搬出来的火药填入筒袋里。

「一切正常。」

男人们向亚兰颔首。

这是间毫无窗户的暗室,没有放置可能引火的灯火,但仍一片幽亮,因为以墙壁隔开的邻室提灯透过窗户投入了灯光。

亚兰确定着没有火药泼洒到地板,再次爬上急的阶梯。

他对下炮列甲板的炮长提醒:「记住,是往下的时候。」

「交给我吧。」炮长的大胡子脸笑了。

在船身因横浪而倾斜,炮门朝下的时候开炮。亚兰事前这么下达指令。只要能轰破敌船吃水线以下——至少在吃水线边缘——的船腹,就能让海水灌入船内。

「一次两发炮弹,把它给解决。」

填入大量的火药,一口气发射两发炮弹。

由于敌方也有可能采取相同的战法,因此木匠已经做好准备,蓄势待发。他们设置了木匠专用的特别通道,准备好木板和钉子,一旦船只受到直击,就可以立刻填补破洞。

损伤最大的,是炮列甲板遭到直击的情况。炮手会当场死亡,被引火的火药会爆炸,无从挽救,也没有方法可以防堵。只能祈求上苍眷顾了。

亚兰回到葛洛妮身旁。葛洛妮抓住动辄随风飘扬的银发,在发根处绑成一束。

与敌船的距离迅速拉近了。必须按兵不动,直到进入射程。但敌方进入射程时,我方也一样进入了敌人的射程。

敌方也发现他们了。

「海布拉席尔二号」打开船壳炮门,推出炮身时,敌船的炮身亦缓缓冒了出来。漆黑的炮身被浪花打湿,反射着阳光闪耀着。

如果不制敌机先,就会被干掉。但若是急着发射,炮弹只会徒然落人海中,激起水柱。

接近到几乎能看到见敌方船员的脸孔了。

船身爬上隆起的巨浪,高高仰起船头,紧接着下坠。

被横浪一打,船体大大地倾斜。亚兰抓住扶手,撑住就要滑落的身体,同时大喊:「开火!」瞬间轰声齐响,炮口喷火。

炮手巧妙地抓准了时机。

几乎就在同时,亚兰的身体被震向后方。是敌方炮弹击碎船舷的扶手了。亚兰爬起来,第一个先确定葛洛妮的安危。可能是被飞散的木片割伤了,葛洛妮半张脸都是血,但她依然站着。只要葛洛妮挺立前方,我们就会胜利。每个人都如此深信不疑,就宛如信仰。她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战无不克的盖尔女王。

爆炸声宛如几十道同时劈下的雷击。冲击仿佛在头盖骨内侧炸裂。敌方炮声、己方轰炸声连续不断,冲上半空中的水柱遮蔽了视野。水柱粉碎,连同吸了血的沙子将甲板冲刷一空。

木匠立刻将木板盖在甲板上的裂缝钉牢。即使被大浪冲打、身上扎了木板碎片也不以为意,他们疯狂挥舞鎚子敲钉。如果裂缝贯通,底下的炮列甲板会淹水。

亚兰在水柱之间看见敌船炮口喷出火来。

在上甲板,是炽烈的火绳枪枪战。无论有没有击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开枪就是了。火绳被打湿,派不上用场后,枪战暂时停歇。他们很想扑上去尽情厮杀,但亚兰尽量想避免甲板上的白刃战。敌方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冲锋陷阵牺牲太大。他想用炮击战一决胜负。马克提拉率领的两艘桨帆船无法进行炮击战,只能近身厮杀。一定会出现死者。

对方是输送船,因此炮手数量似乎不足。实际在运作的大炮数量很少…….亚兰才刚这么确认,随即传来一道轰响。甲板剧烈倾斜,脚在血泊中一滑。原本铺满的沙子早被海浪冲光了。

他看见甲板上七零八落地倒着人。他们被波浪打湿,被鲜血濡湿。

亚兰望向葛洛妮。葛洛妮纹风不动,盯着敌人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尽管没有扯着嗓子斥喝,全身却充满了慑人的气迫,令人想起盖尔的战争女神梅伊芙。

桨帆船靠近,又被大浪推了回去。

数次的冲撞。船身摇晃。

风势变强了。即使想要缩帆,人手也不够。「海布拉席尔二号」宛如具有意志的生物,朝着海上不断前进。

敌船没有移动,因为船帆破裂,帆桅被打碎了。

亚兰已经交代过上炮列甲板的炮长用链子弹瞄准索具射击,这发挥了效果。

船尾楼上方的后甲板也备有三门二十四磅大炮。

炮口对准落在后方的敌船船首,炮手都在待机。

葛洛妮下达命令,但亚兰听不见她的声音,一阵愕然。他从葛洛妮的嘴唇和动作,知道她是在命令击沉对方。

他发现自己处在严重的耳鸣中。炮击的巨大声响,有时会夺走炮手接下来的听觉。我应该已经习惯了。这没有什么,过一阵子就会恢复了。

葛洛妮的半张脸依然被鲜血覆盖。眼睛在一片赤黑之中发着光,白发成了红发,血滴不断地自发稍淌落。

三门大炮各别的一号炮手填入火药包,装入炮弹。

亚兰想要代替一号炮手瞄准中央的大炮,再次慌了。他明确地自觉到视力昏花。

他默默地离开大炮旁。

他看见敌船在海浪中摇摆着,逐渐朝海面倾斜。应该是吃水线底下被炸穿,船壳破损,无法阻止进水。

致命的一击。不,三击。

轰声震动全身。

海面激起两道水柱,射偏了。

但其中一发撞进了船头。亚兰看见破碎的木片飞扬,船员落海。

我并不是瞎了,亚兰心想。只是没办法从事精细的作业罢了。

敌方输送船失去战斗能力了。倾斜的船体没有扶正,横倒着开始沉没。

伙伴皆发出欢呼,葛洛妮也叫喊着什么,举起拳头。虽然听不见她的话,但欣喜更胜于担忧。亚兰也跟着举起拳头。

「赢了!」

自己呼喊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远方的音乐。

逐渐下沉的敌船另一头,露出另一艘加利恩帆船。

她的船壳被桨帆船尖锐的撞角紧紧地嵌入。另一艘桨帆船虽然从这里看不见,但应该是从另一边撞上去了吧。

冲锋成功了。

凝目远望,可以看见甲板上短兵接战的情形。

葛洛妮号令一下,手下们抓住帆索,改变帆的位置。舵手大大地旋转舵轮,将船头转往敌船。

但是船只动作迟缓。船坏了吗?亚兰心想,望向葛洛妮,她似乎也想到一样的事,率先前往下甲板。亚兰也跟上去。

爬下升降梯一看,从中炮列甲板到下炮列甲板,炮手和火药包搬运工站了满梯子,正在接力传递水桶,把水从中甲板收起炮身的洞穴泼出去,然后再把空掉的水桶踹到底下。杀气腾腾。

两人跑下下甲板。

海水淹到脚踝处了。水里掺杂着血色。

龟裂的是靠近船首的船舷,相当于炊事室的上方。幸好没有引火爆炸。

炮手向葛洛妮报告什么,葛洛妮应话。

听在亚兰耳中,那只是一团吵杂的声音。自己的肉体已经失去即使受伤也能复原的能力了吗?

从炮手的动作和神色,可以推测出他说了什么。

木匠拆下钉上去的木板,让海水灌流进来,因此浇熄了火势。

龟裂有好几处,如果这些龟裂扩大开来,连成一气,船舷的厚木板将会裂出一道大洞,届时将免不了沉没的命运。

这是钉木板即席修理的木匠与灌流进来的海水压力的彼此较劲。船员用力压住钉好的木板,但有时船体猛烈一晃,手一放开,海水就会当场冲破木板灌进来。

葛洛妮得知亚兰的听力出现异常,抓住他的手臂,在内侧用指头写字传达炮手的话:「伤兵送到米格尔那里去了。」然后她笑着,接着写:「幸好我有教你认字。」

「谁受伤了?有几个?重伤吗?没有人死掉吧?」

亚兰连珠炮似地问,葛洛妮将炮手的回答写在他的手臂上。

「没空确定。如果你担心,自己去看看吧。」

炮手盯着葛洛妮血红的脸,嘴唇在问:「葛洛妮也受伤了吗?」

「接舷到剩下的那艘加利恩帆船,杀上去。」葛洛妮说,手指在亚兰的手臂上继续写着。「距离不到四哩半。要大伙让船撑到那时候。接舷之后,全部的人都杀上去,不要落后了。这艘船不要了。」

「真可惜。」炮手喃喃。

「我们接收另外一艘。」

葛洛妮说完后,回到上甲板。没有参加炮击的敌方加利恩帆船的船体,除了被桨帆船的撞角撞破以外,别无损伤。

「把无法动弹的伤者搬到桨帆船!」

亚兰指示,跟在葛洛妮后面。

「接舷!杀上去!一个不剩!」

众人七嘴八舌传达命令。

在大浪翻弄中,船只靠近又远离。

船员都手持武器,聚集在甲板。

从逐渐沉没的敌方加利恩帆船坠落或跳下的人在浪头间求救,尸首四处漂流,而满目疮痍的「海布拉席尔二号」就在这当中蹒跚前行。

敌船甲板上正陷入一片混战。

船体接近到几乎相触。众人没有错过时机,翻跳上去。

葛洛妮的表情变得神采飞扬,越过扶手跳上敌船。只要碰上战斗,葛洛妮就会年轻二十岁。亚兰心里想着,也在跳跃的脚上使劲。

看到可靠的援军,已经杀上船的葛洛妮的手下顿时气势如虹。

「不必俘虏。」

葛洛妮明言。

她命令把丢下武器投降的英格兰士兵绑起来,丢入海中。

「野蛮人!」被绑起来、疑似贵族的男人骂道。「连战斗的规矩都不懂!俘虏要换取赎金之后释放!或是彼此交换俘虏!这是惯例!」

盖尔人之间的战争中,也会交换赎金或俘虏。

但葛洛妮不理会抗议。

「动手。」

部下默默地听从。

他们没空让因恐惧和绝望而萎靡的英格兰士兵去细想过去的人生与家人。他们只是呈现人形的敌方武力罢了。

「等一下!如果要杀,至少用枪决吧!」

贵族恳求说。

「想想你们对盖尔人做了什么。别奢望我们会大发慈悲。」

葛洛妮一口回绝。

「我不是在请求慈悲,你们应该对战士付出敬意!」

「你们曾经对盖尔人付出敬意吗?」

将所有的英格兰士兵都扔进海里后,葛洛妮才包扎自己的伤口。

这艘加利恩帆船,也把靠近船舱的一区做为治疗区。

医生被绑起来,动弹不得的英格兰伤兵都面露恐惧与恳求的表情。

米格尔上船,要弟子高举烛台,用湿布擦拭葛洛妮的脸。

「出血量很多,但伤口不深。」

葛洛妮在亚兰的手臂上写字,转达头发半白的米格尔的话,让他安心。

「但是会留下伤疤呐。」

「脸上的伤疤是武勋。」

亚兰说这话是出于安慰,但葛洛妮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因沾黏的血迹而变成橘铜色的头发,擦拭之后又变回了柔软的白发。米格尔用布包扎伤口。

接受治疗的葛洛妮的手下中,也有马克提拉的身影。他坐在地上,伸出用木头绑在一起的脚。

因为靠着酒精排遣疼痛,马克提拉已经喝得烂醉如泥。

「这些家伙也要扔进海里吗?」

一名手下指着英格兰的医生和伤者问。

「扔进海里!」

烂醉的马克提拉嚷嚷。

「这点人数的话,当成俘虏交给休·欧尼尔也没问题吧。」

葛洛妮说。

俘虏人数太多,处理起来会很麻烦。即使收容在城堡牢里,英格兰军攻城的时候,他们也有可能群起呼应抵抗。

「自己人的伤兵在沉船前收容到桨帆船了吗?」

亚兰问,得到「没问题」的回答。即使听不清楚,也听得出意思。

他们放下破损的英格兰旗,将桨帆船上准备的葛洛妮的旗帜升到加利恩帆船的主桅上,然后驶入港湾。

两岸的炮台射出礼炮,颂扬他们的胜利。

晚霞的云雾看上去就像包扎伤口的布。

一抵达海湾深处,休·欧尼尔便亲自出迎。城堡前方,篝火摇曳着。

「虽然想为你们举行庆功宴,但新总督率领的英格兰军已经布下阵势了。是一支大军。尽管想发动夜袭,但战力不够。今晚不能彻夜喝酒欢庆。明天就是决战了。葛洛妮,请你的手下也参战吧。」

休·欧尼尔如此要求。

「你的请托,我已经达成了。」

葛洛妮回绝说。

「我的手下要搭船回去了。」

这些对话亚兰依然听不见,但他从两人的模样察觉内容。

葛洛妮派人准备笔记用品,一面和休·欧尼尔谈话,一面用右手写下文字。

马克提拉撑着木匠即席打造的粗糙拐杖,护着用夹板绑住的左脚,也加入谈话。

听到亚兰说耳朵被大炮轰得听不见,马克提拉粗鲁地写字:「现在才被震聋?你也太逊了。我比你老多了,耳朵可是灵光得很。」

「我会参战。」葛洛妮对休说,同时为亚兰写字。「但其他人全部都要回去。」

「『其他人』里面也包括我吗?」亚兰在语气中加入抗议。

「废话。」葛洛妮的嘴唇这么掀动,同时点点头。「你还有小不点。」

「纳撒尼耶尔和奥兰多人呢?」

亚兰催促,纳撒尼耶尔被叫来了。

「奥兰多不想见任何人。」纳撒尼耶尔说,葛洛妮替他写下来。

亚兰说:「纳撒尼耶尔,你带着奥兰多坐上桨帆船去克莱尔岛,保护你的母亲和弟弟们。拜托你了。我不回去了。」

「拜托你了」,这句话无比沉重。亚兰以切身的体验知道这一点。

就在这时,仿佛堵住耳朵的东西顿时消散一般,外界的声音变得清晰。

我的身体还有复原的力量。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亚兰感动不已。——我还可以战下去……。

纳撒尼耶尔嗫嚅说「我不是盖尔人」。他注视着亚兰,点点头说:「不过我答应你的请托。」

「我会和葛洛妮一起,对抗英格兰军。」亚兰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吧。」葛洛妮的手放在亚兰肩上。「你是葛洛妮的人。」

「别忘了我。」马克提拉说,把手搭在葛洛妮肩上。

「你的脚那样耶?」

「我有马匹当我的脚。」

亚兰回想起来。十五岁的葛洛妮在结婚前一晚,站在悬崖边呼喊。马克提拉!马克提拉!马克提拉!那是葛洛妮只对耶梅儿·妮·弥莉莎(大海之女)吐露的秘密。

疯狂的稚拙恋情,应该在少女成长为老妇的漫长岁月中淡去消失了,但葛洛妮将要与第一个爱上的男人一同迎接最后一战。亚兰这么想。阻止克里福德的进军时,他以为那是最后一场陆战了,但眼前还有另一场会战。不可能再有了。我要完成杜达拉的托付,保护葛洛妮到底。

隔天,完成应急修补的两艘桨帆船与掠夺而来的加利恩帆船朝克莱尔岛出发了。手下都不肯答应让葛洛妮、亚兰及马克提拉留下来,他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说服。亚兰和马克提拉都明白葛洛妮已经决定在这场战事中捐躯。直到最后都没有向英格兰屈膝的盖尔女王和她的两个男人,将会成为欧马利后代子孙的骄傲。

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英格兰军战阵。布阵十分扎实。弓队、枪队、步兵群、骑马队,一重又一重,旗帜在风中飘扬。总指挥官总督蒙特裘伊的身影在阵势后方。

终究没能再见上奥兰多一面,亚兰心想。奥兰多直到最后都拒绝让他看到眼盲的模样。

葛洛妮、亚兰与马克提拉加入骑马队。

喇叭嘹亮地响起。弓队射出的箭在空中交织成箭雨。

无数的敌人,就宛如无边无际的大海。

「冲啊!」

进攻的喇叭声高响。

葛洛妮的马疾驰而出。亚兰与马克提拉高举长矛,策马并骑。

就宛如被大浪吞没的小舟般,三人被吸入敌阵之中。

※14

一六〇一年。

牛的颈骨上刻着线般的细沟。少女的手将铜线穿过沟槽,再以刀刃裁断。姐姐用锉刀磨利前端。金属粉尘在幽暗的小房间里漫天飞扬。北侧的窗外飘来泰晤士河的恶臭。

白发稍微增加的父亲将金属短线焊在针头上。一家人默默地埋首干活,无暇去想这些堆积如山的别针要被送往何处、卖给什么人。

然而钟声令少女忽然停手。

别摸鱼,父亲顶顶下巴催促。

钟声是在宣布起兵反叛女王的贵族的斩首刑结束了。

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年轻的贵族进军西班牙时,当时年纪幼小的女孩远远地看见他搭船顺着泰晤士河而下的英姿。然后他攻下港镇——一个叫卡迪斯的城镇——凯旋而归时,她们放假一天,和父亲还有姐姐一起混在迎接的群众当中看热闹,内心怦然不已。当年那个英气风发的贵族,怎么会举兵反抗女王呢?她不知道理由。贵族从爱尔兰落荒逃回,触怒了女王,被命令闭门反省,没想到终究还是起兵作乱了。父亲这么告诉女孩。居然谋反,原来他是个坏人,姐姐说。

少女将铜线穿过沟槽,用刀刃裁断。

※15

一六〇三年四月,财竭力尽的休·欧尼尔向英格兰表达恭顺之意。欧顿涅尔为了求援而前往西班牙,客死异乡。而短短一个月前,女王伊莉莎白因衰老而过世,苏格兰国王詹姆斯继承了英国王位。

欧斯卡站着小解,把浇湿的泥土挖入木桶,搬到大哥哥工作的地点。小不点跟了上来。大哥哥带着苦笑,收下少得好笑的泥土。虽然刺鼻但宝贵的恶臭充斥着整个工作场所。

然后欧斯卡牵着小不点的手到山丘上,站在爸爸和葛洛妮、马克提拉的墓前,在胸口小小地画了个十字。还有欧辛的坟墓。妈妈和茉拉婆婆正蹲着拔掉坟墓周围的杂草。

「我们的爸爸,」欧斯卡就像祈俦一样,念诵出大哥哥口述教给他的话。「直到最后都没有向英格兰低头,为了盖尔人奋战到底。」他背诵说。

「跟盖尔女王葛洛妮一起。」连葛洛妮的脸都不记得的小不点照着小哥哥教他的说。

葛洛妮那边还有草。欧斯卡提醒说,母亲有些慌张,说等下就会拔干净,你也来帮忙,而茉拉婆婆露出皱鼻子般的表情来。欧斯卡没发现母亲用指头揩拭眼角的动作,跟着小不点一起走下山丘,前往搭建在教堂附近的小屋。

欧斯卡从窗户偷看屋内。眼睛上面绑着黑布的削瘦男人,就像平常一样坐在地上,背靠着墙。

个子构不到窗户的小不点稍微推开门。别这样,欧斯卡制止,却也从门缝间偷看。忘了是什么时候,大哥哥说过欧斯卡听不懂的话。「接受命运,需要漫长的时间。」

小不点磨磨蹭蹭地溜进小屋里。他走到男人旁边。欧斯卡第一次看见男人伸手。男人伸手,触碰小不点柔软的脸颊,抚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