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亲送母灵去 向父求真相

“汀兰、棠梨!”华谣面无表情转身走回灵堂,待得到两名侍女回应,才沉着吩咐道,“府外,我给阿娘新订做的棺木到了,你们指派几个家丁,请灵柩进灵堂,我们将阿娘移柩安葬罢。”

“是,二小姐……”汀兰从未想过华谣能安排得如此周全,每每想到华谣亲自劈棺、验尸,又要再次封棺,将生身母亲亲手安葬,该是如何令人心酸不已,尽管心中十分心疼华谣年少便受此丧母苦楚,也还是不禁对这个及笄年华的少女肃然起敬,“您随婢子到内苑去歇歇吧,您节哀顺变。”

“不必了。”华谣目光黯淡,可见疲惫虚弱至极,但也还是将腰身站的很稳,“我亲自——送阿娘走好。”

不过须臾,几个家丁便抬着新的棺木进入兰馨苑里,在棺木落地时,在华谣的身后发出重重的一声巨响,但在场众人,唯有华谣最为冷静,她再次走到灵堂,看了母亲遗体最后一眼,从身后的包袱中,掏出两样物什——

其一,是一本纸张微有发黄的《媒妁十诫》,那本是柳白菀自出师起,便离不得的书籍,上面的纸张已经陈旧泛黄,甚至已经有了脱线和缺页的现象发生,不难看出,这是柳白菀生前屡屡翻阅所致。

其二,是一只柳白菀生前亲手编织的同心结,在柳白菀从事媒婆的过程中,柳白菀总会亲手编织同心结,在新人大婚当日,亲手作为媒婆的祝福,送与新娘手中,这一桩媒才算是做的圆满了。

而这两件事,华谣作为柳白菀唯一的女儿,她当然是心知肚明,因此,华谣小心翼翼地将这两件物什从细软中取出来,想让它们陪柳白菀一起入土安葬,好全了柳白菀在世上的遗憾。

“它们帮助女儿作成了第一桩媒。”华谣俯身,将那本《媒妁十诫》和那只同心结安放在柳白菀冰冷的手边,“阿娘,阿谣,没给您这一代名媒丢面子。”

由于搬进棺木的声响巨大,惊扰得府里许多人都朝兰馨苑投来关注的目光,比如说,华谣的叔叔——华仲衍的庶弟华季衡,趁乱就混进了兰馨苑。

华季衡天生财迷,眼看柳白菀再次被封棺,心里虽有怜悯之心,但更多的,他还是嗅到了商机的味道……

华季衡在角落里喃喃自语着:“这干棺材铺子可好啊,人人开棺又劈棺,劈棺再封棺,死一个人,就买一双儿棺材……”

华谣仍伫立在原地,注视着即将封上的棺木,送生母走最后一段路。

就在彼时,一阵飓风拂过,那本《媒妁十诫》竟被强风吹散了纸张,一本书的内页都分崩离析,随风飞散到院落各处,几个婢仆家丁赶忙慌乱地帮着华谣捡起散落的书页。

而那张尾页,恰好被吹到华谣脚边,华谣垂头想要将尾页捡起,却恰好看到尾页上写着的娟秀小楷:“为媒妁者,不得有虚言欺骗之事,不得撮合怨偶孽缘,不得抗拒天与良缘……”

“天与良缘……”华谣拿起尾页,口中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是指我为媒婆的机缘吗?”

“二小姐,捡好了。”汀兰怯声上前,将书页按序排好,递给华谣,“还放在柳姨娘棺木里吗?”

华谣摇摇首,若有所思地怔在原地。

直到柳白菀的棺木被彻底移出华府,并且安陵下葬后,华谣也终于回归了华府二小姐的身份,重返了府邸。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对兰馨苑避之不及的时候,华谣毅然决然地和范思嫆要求搬入兰馨苑居住,美其名曰:哀悼先母,追忆芳馨……

这令范思嫆几度以为华谣因失母突然,精神错乱,也不敢多用鬼神之说牵制华谣,继黑狗血事件以后,范思嫆也不敢谈什么死人吉利与否的话了,只是着人帮华谣搬进了兰馨苑里,就没有再继续过问迁居一事。

当然,兰馨苑曾经的主事侍女汀兰,也顺势由华谣成为了新主,与华谣的心腹棠梨一并伺候。

但华谣岂是泛泛之辈,生母灵位不被允许放入华府祠堂,连尸身都没能安葬进华氏族人的陵园,对待柳白菀如此刻薄不说,还被华谣知道了生母生前曾身中慢性毒药多年,华谣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即便众人都已经不再为柳白菀缟素,华谣却依旧日夜只素服裹身,算是为柳白菀坚持尽孝。

今日,华谣又气势汹汹地到了父亲华仲衍的寝苑。

华谣起初还循旧欠身行礼,随后娉娉站起,为华仲衍奉了一盏茶:“阿爹,陈仵作也被我送走了,我阿娘也已经下葬了,即便你们没将她葬入华氏陵园,阿谣也没有再三逼问,但是,您承诺给阿谣的事……”

华仲衍一口茶没敢下肚,看着华谣樱唇映皓齿,便知她今日来由,于是佯作晕眩扶额:“阿谣,为父今日头晕目眩,来日再谈……”

“阿爹,我给您带药了。”华谣嫣然巧笑,似是有备而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到华仲衍眼前,温声道:“您请用。”

华仲衍始料未及华谣竟带药而来,于是又逃避着华谣的目光:“阿谣,为父还有点反胃作呕,我们还是……”

华谣再次温婉一笑:“阿爹,女儿已经让棠梨去给您煎药了。”

华仲衍心下咯噔一声狂跳:“阿谣,为父今日还有些……”

华谣霎时杏目一挑,知道父亲有意逃避,心下生了些微不悦,于是将藕臂环在胸前,嘴上刁然,唇畔却悬一抹笑道:“伤风骨痛,喘息急促,四肢抽搐,脊背发凉……所有对症的药,女儿都已安排婢子备上了,您只管说,您还哪儿抱恙不适?”

“……”华仲衍当真吃瘪,情急之下脱口一声:“为父……为父要出恭!”

华谣好整以暇地走到屏风边,信手将屏风往边上一撤,华谣唇边促狭笑意更甚:“恭桶已备,阿爹请便。”

华仲衍自是惊得目瞪口呆,却见华谣拍拍手得意道:“阿爹,您逃不了了。”

华仲衍扶额落座,身子有些不稳:“阿谣,你到底要作甚?”

“我阿娘怎么中的毒?”华谣开门见山,言语万分犀利:“陈仵作说,阿娘生前都靠雪莲吊命,那雪莲岂是常见俗物,准是阿爹依靠尚书的地位和俸禄,向御前求来的。”

“阿谣,为父知道,即便是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华仲衍眉生无奈,只得坐稳饮茶,叹道:“你不信的话,为父说也无用。”

华谣杏目微扬,目光笃定:“阿爹请讲,阿谣定深信不疑。”

华仲衍面色严肃,恳切回应:“为父属实不知你阿娘抱恙在身,千真万确。”

华谣循答又问:“那雪莲是从何而来?”

“阿谣,你未免太能钻牛角尖儿了。”华仲衍无奈摇头,放下茶盏,“那雪莲何等珍稀,乃是外邦贡品,凤城上下,只有宫闱的圣上和皇后娘娘,才有机会得见雪莲真颜,你阿爹虽为尚书,但不过一介人臣,如何能用如此珍稀的雪莲,一连数年为你阿娘续命?”

华谣思忖须臾,赶忙接道:“可您也说了,陈仵作不会有错。”

华仲衍看女儿如此坚持,心头本也有些微动容:“即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也不敢说一生之间没有误诊,何况仵作验尸啊……”

华谣垂眸沉吟片刻,干脆道:“那您送我入宫,我去宫里查勘查勘。”

“胡闹!”华仲衍冷眸一睨,声线稍抬,“你一个臣女,怎么敢随意入宫!”

华谣信口反驳道:“正因为阿谣是臣女,才该去拜谒皇后娘娘和圣上!”

“住口!”华仲衍又厉声一叱,回应道:“华府上下,只有你长姐入过宫闱,还是皇后娘娘宴请。”

华谣反唇问道:“还不是因为衿姐儿是大夫人嫡出?”

说到长姐,便是范思嫆为华仲衍诞下的华府嫡长女——华青衿。

华青衿其人貌美非常,明眸善睐,声如黄鹂,且仪态大方,但偏偏是眼高于顶,言辞多刻薄伤人,自恃嫡长女身份和父母宠爱,多看不起处事极端的华谣,认为华谣总是不走寻常路,又暴戾乖张,愧为大家闺秀、华府千金,因此,华青衿对华谣根本不屑一顾。

但华谣对华青衿,也并非敬畏,自打华谣出生,从未称过华青衿一声“长姐”,多是像呼唤旁人家的千金小姐一般,道一声“衿姐儿”……

尽管华谣知道华青衿眼高于顶,看不上她华谣的做派,但华谣也确实承认华青衿虽为闺阁千金,极多的想法见地都十分新颖,与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糊涂纸小姐不一样,华青衿的举手投足间,总有股子引人瞩目的独特气质。

可华谣却是觉得,我欣赏你,不一定要服气你。

这也难怪凤城中人,都称华府三千金如三花齐放,长女青衿如牡丹中的姚黄魏紫,次女华谣则是曼珠沙华,而幺女青词,则是清纯白莲。

但华仲衍却是对孝悌之义极为看重的,总教化华谣敬重长姐,于是接道:“你这孩子……那分明是因为皇后娘娘宴请的你长姐!”

华谣只把黑眼珠儿滴溜溜地一转:“阿爹,您今天不给我一个答复,阿谣绝不善罢甘休——我怀疑,就是大夫人给我阿娘投毒。”

华仲衍见华谣空口白牙染指他那只知求神拜佛的发妻,突然觉得华谣无理取闹,便诘责道:“你这孩子,怎敢胡言乱语,你嫡母可对你不住?”

华谣霎时语塞,似乎,十几年来,范思嫆还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她。

“人在苑中坐,锅从天上来呐……”

就在华谣无语之时,范思嫆竟然拄着一根竹拐,在段嬷嬷的搀扶下,慢慢悠悠地走到大堂来,坐在华仲衍的身边,目光十分无辜地看向站着的华谣:“阿谣啊,你给你阿爹煎的药,为何送到我这儿来了,苦啊,苦啊……”

“大夫人……”华谣见范思嫆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身后的小婢子手端着一只紫砂盅,其中正有浓郁药香逸散,而华谣却是认得其中的几味药的——

因此,华谣听见范思嫆口称“药苦”,内心便生了一丝愧疚,她实在不知道她要求汀兰煎熬的药汤,竟然变成了大夫人的补品……

华谣面露尴尬,朝范思嫆说道:“这是,阿爹的泡脚汤……”

范思嫆闻言貌似惊诧,还没咽下的茶汤遽尔从她嘴里喷出:“噗——”

华谣窘迫而愧疚地朝范思嫆一欠身:“大夫人,是阿谣处事不周,对不住您,阿谣向您请罪……阿谣这就回苑思过。”

华谣话音刚落,就忙不迭跑出大堂去了,生怕范思嫆多说一句,毕竟在华谣的脑中,范思嫆总是她质疑的杀母凶手之一,在她没有确定范思嫆的清白之前,华谣不愿意再欠范思嫆丝毫的人情。

然而,就在华谣走后,范思嫆很快将那泡脚汤中的药汤倒掉,又冷静地抽出一方素帕,轻轻擦拭了唇角,面色淡然而平静。

“夫人,你这……”华仲衍面露疑惑,不知道范思嫆为何突然如此平静。

范思嫆只是莞尔一笑,抖机灵似的朝华仲衍眨眼:“我不骗她,怎么替你解围?”

华仲衍将拇指朝范思嫆一竖,赞誉道:“夫人高招!”

范思嫆朝华仲衍甩一甩那一方素帕,嗔道:“去你的,死鬼!”

随后,范思嫆朝身后的段嬷嬷一挥手:“去把紫砂盅送回去。”

段嬷嬷应声而下,直到,段嬷嬷端着那紫砂盅往外走时——

“二……二小姐……”段嬷嬷竟瞧见华谣正躲藏在门外,还窃听着方才华仲衍和范思嫆的话,不禁也不知所措,支吾道:“您,您还没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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