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斗蛇篇 第三章 献上幼兽

1.神速耶尔

从窗户射进来的斜阳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淡淡的蜜糖色。

耶尔把砂纸放在地上,一如往常地,轻轻地用手指有如爱抚般滑过刚才谨慎地用砂纸磨过的抽屉……他的指尖传来了“这样正恰到好处”的触感。

耶尔慢慢地把手上的最后一个抽屉放进柜子里。抽屉仿佛被吸住一般滑入柜子中,而下一层的抽屉却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顺畅地弹了出来。

耶尔露出微笑——完成了。

他站了起来,拿起靠在墙壁上的扫把,开始清扫地上的木屑,这时,他听见了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我是木匠洋德克,您下订的商品送来了。”

虽然这是耶尔耳熟的乳兄弟的破锣嗓音,可是站在门前的他还是没有立刻开门,反而在观察外面的状况,接着,他才缓缓打开门。

一名脸色红润的高达男子抱着木材走了进来。男子一走进屋里,耶尔便紧紧关上大门,放上门闩。

“你还是老样子,谨慎得要命,这附近什么人都没有啦。”

洋德克挑起粗眉,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不过耶尔没有回答,直接领着自己的乳兄弟走到里面的房间去。

洋德克看见全新制作完成的柜子,就把木材放在地上,静静地在柜子前面跪下,并开始用老辣的手法检查柜子的完成度。

不久之后,洋德克维持着的姿势回过头,咧嘴一笑。

“……做得真棒。就算说这是我做的,大家也会相信吧。这明明不是你的本业啊,你还真是了不起呢。”

耶尔用沉稳的声音说:“毕竟这事我的嗜好啊。在我满意之前,要花多久时间修改都无所谓,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勉强做出一个成品吧。”

洋德克扶着柜子站了起来。

“那我就当作是这样吧。不然我这个专业木匠的面子可就挂不住了。”

一边摸着柜子,洋德克一边挑了单边的眉毛。

“喂,你真的不收钱吗?这种等级的柜子甚至可以卖到十枚大粒金喔,只用来换材料可是吃了大亏。”

耶尔摇摇头。

“……我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喜欢才做的。我做得高兴。你也能受益的话,这样就足够了。”

洋德克皱着眉头,凝视着兄弟。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放着柜子和制作工具,细微的尘埃缓缓地飞舞。夕阳照射下的房间,宛如一间个人牢房。

洋德克非常同情眼前的兄弟。

会对战力无人能及的硬盾产生可怜情绪的,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耶尔是隔壁人家的三男。

即便在王都里面,也有一个全住着贫困工匠的地区——萨迦拉,耶尔和洋德克兄弟俩就是在萨迦拉小巷里的破房子中长大饿。

耶尔的母亲身体很差,生下来的孩子也一一死亡,活下来的只有耶尔和耶尔的妹妹而已。生下耶尔的时候,她挤不出奶水,刚好也在这个时候生下洋德克的母亲便一手抱着一个婴儿,把他们拉拨长大。

耶尔的父亲是手艺高超的木匠,虽然个性沉默寡言,却很受师傅信任。要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话,耶尔一定会继承父亲的职业,成为木匠,现在也因该会像洋德克一样结婚生子,过着平静的生活吧。

足以让耶尔的人生彻底改变的事情,洋德克直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事似的。

在女人们结束了早上工作的午前时分,耶尔和洋德克带着母亲交给他们的便当走出家门,前往父亲们工作的地点。

当时他们两人才八岁,都正值爱玩的年龄,不过替父亲们送便当是相当重要的工作,所以两个人并没有到其他地方溜达,乖乖地前往父亲们工作的地方,也就是富裕商人们居住的西区的建筑工地。耶尔的父亲和洋德克的父亲都是以室内家具制作木匠的身份,在同样的现场工作。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日子。大朵的积云高高浮在蓝天上,西区宅邸的白墙上也烙上路树的深色影子。

就在他们弯过街角,看见父亲们工作的大房子时,地面突然整个被抬高,就好像地底下某只巨大野兽正在翻身似的,他们的脚下开始摇晃,接着两人被绊倒,翻身摔倒在地上。

趴在地上的两人抬起头,眼睁睁看着父亲们工作的房子就在他们眼前倾斜,石头和木材发出类近似哀号的声音,接着便颓然崩毁。

灰尘团团卷起,围绕着建筑物的残骸。

等到两个人回过神来,用力奔向现场的时候,尘埃已经渐渐开始平息了。但两人的口鼻还是吸进了灰尘,一边咳嗽,一边发疯似的喊着父亲的名字。

所幸洋德克的父亲当时人在庭院里,才得以幸免于难。虽然他的身上全是灰尘,不过只受了一点儿轻伤而已。

然而,耶尔的父亲却在瓦砾的下方。在布满灰尘的脸上,从口鼻喷出的鲜血,看来格外明显。

看到这个景象的耶尔有如冻结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喊一声:“我去叫医生!”随后转身开始奔跑。

洋德克慌忙地追了上去,但是耶尔奔跑的速度相当快,洋德克完全追赶不上。仿佛背上点了火似的,耶尔神速般在路上飞奔着。

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越来越远,洋德克还是尽可能地跟上耶尔的脚步,一直跟着他跑到大马路上。

事情就是在耶尔小小的身影穿过大马路的时候发生的。

一匹以凌厉速度拖着马车前进的马儿被地震造成的路面裂痕绊住了蹄,马车因此整个翻到。对向,拖着马车奔驰而来的马也因此撞上横倒的马车,导致马车也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翻倒了。

洋德克呆住了。

因为耶尔就在翻倒的马车下,出现了耶尔用右脚抵住路面、以倾斜的身体穿破障碍物的身影。他穿过了混乱交缠的马具与马车,爬上了因为痉挛而双蹄抽搐的马匹腹部。

直到那小小的身影轻快地跳向马车的另一边之前,洋德克一直呆若木鸡地凝视着。

看见耶尔那令人无法相信的灵活身手的,并不只有洋德克而已。

耶尔的动作让碰巧也在现场的王宫硬盾成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搜索耶尔的下落,并且在五天后来到了耶尔的家。

那时,耶尔的家正好在办丧事。

穿着高级衣服的硬盾成员对失去谋生依靠、呆呆地抱着尚未断奶的女儿和八岁儿子的耶尔母亲伸出了援手。他们告诉她,只要让耶尔成为硬盾见习生,他们就会支付足以让她一辈子不愁吃穿的巨额款项。

所谓的硬盾,是专门保护真王与其子孙的护卫员,也就是所谓的“活盾牌”。为了不被敌人找出弱点,他们不能结婚,也必须和家人断绝关系。

所有硬盾成员都必须独自一人过完人生,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也有义务舍去性命保护真王及其子孙,是一群孤独的武夫。

取而代之的是,不管他们原本的身份为何,只要一成为硬盾就能享有贵族的待遇,并获赐最高度忠诚者之誉:而把自己的儿子献为硬盾的人,也能获得大笔的赏金。

耶尔的母亲没有别的选择。

直到现在,洋德克都还清楚记得低着头、咬着嘴唇走出自己家门的耶尔。洋德克嚎啕大哭,耶尔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他牵着硬盾成员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萨迦拉的小巷。

过了十二年之后,洋德克和耶尔才再度重逢。

当时,洋德克好不容易成为独当一面的木匠,和父亲一起经营着一家小店,耶尔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店里。

发现出来招呼自己的木匠正是洋德克时,耶尔脸上的表情倏然僵硬,准备离开店里,洋德克赶在耶尔离开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幸好,当时洋德克的父亲不在店里,见习的木匠们也都出去吃午餐了。洋德克告诉耶尔,没有人会发现他和耶尔是同乳兄弟,请耶尔不要走,他会把耶尔家人的状况告诉耶尔的。

从那天起,他和耶尔的暗中交往就开始了。

不过耶尔似乎很后悔自己被洋德克说服,总是维持高度警戒,以防和洋德克的关系被外人知道。

就算洋德克出言讥讽耶尔这种过度小心的态度,耶尔也不会生气。只是,他会露出淡淡的苦笑,喃喃自语般的说:“在我生存的世界里,是会不惜利用人的感情也要打倒敌人的世界。倘若被其他人知道你跟我的关系,想要用你和你家人的生命来威胁我的家伙就会出现。如果你珍惜你的家人,就不要跟我走太近。”

耶尔度过的那十二年,一定和自己的十二年完全不同吧。即便眼神、嘴角还留有些许过去的影子,但有时还是会散发出一种宛如锐利利刀刃一般的冷峻气息。

耶尔脱掉沾满木屑的便服并迅速叠好,放在墙边之后,对着洋德克回过头:“下次休假是十天后,你中午过来拿吧。要让见习生帮我是可以,不过你可千万别把我的名字告诉见习生啊。”

“知道啦,不用老是提醒我……到了这个时间,你才要去工作啊?”

耶尔一面把手伸向挂在墙壁上的蓝色木匠服,一面点点头。

在进入王宫之前,耶尔不会穿上护卫员的制服。他都穿着木匠风格的衣物,把斗笠戴得低低的,混在进出王宫的木匠之中前去工作。

就在耶尔默默地为出门做准备,洋德克转身打算离开房间时,耶尔的声音传了过来。

“回去的时候小心点啊。”

洋德克露出苦笑,“知道啦。”

*

晚霞在云朵上留下一抹红晕,天空渐渐转换成淡青的夜色。

耶尔穿过了飘荡着烤鱼味和烟雾的小巷,走到大马路上。

路上挤满了结束工作后的人潮,以及急急忙忙赶往酒店林立的拉桑街喝一杯的男人们。

就在耶尔走过大马路和小巷道的交叉口时,他听见了一声怒吼。

在阴暗的小巷子里,酒桶旁边站着几名男人,正在一边怒骂,一边踢着某个人。被踢的是一名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倒在地上,蜷着身体保护自己的腹部不要被踢到。

耶尔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不过他还是紧闭着嘴唇,将目光从被踢的少年身上移开,继续迈开步伐。

走过时候,一个耳熟的脚步声穿过人群跟了上来。耶尔没有放慢脚步,还是继续向前走。

“……喂。”

当对方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后,耶尔才终于停下脚步。

和耶尔同样做了木匠风格打扮的男人轻轻地挑了一下眉毛,他的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是个强壮的男人,淡淡妓女香味从他的衣服上飘散出来。

“真是个无情的家伙啊,你打算装作什么没看见吗?”

耶尔沉默地看着那名男子——他的同事凯尔。

凯尔啧了一声。

“是吗?那就不用帮我了。”

耶尔抓住了倏地转身的凯尔手肘。

“……别这样,凯尔。”

凯尔回过头,回瞪着耶尔。

“现在是休假时间,休想阻止我。”

耶尔摇摇头。

“我们是没有休假的。”

凯尔的脸颊充血,下颚的肌肉也爆了出来。

耶尔继续说:“明天大公一行人就要来到王都,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应该没有忘记欧塞尔的事吧?如果你还是执意要去的话,随便你。”

耶尔一放开凯尔的手肘,凯尔便愤怒地甩甩手。

“别把我跟欧塞尔那种人混为一谈,我还没有嫩到被伪装成无赖的刺客干掉。”即使丢下了这句话,凯尔还是背向小巷,开始跨出脚步,两个人无言地走上通往王宫的缓坡。

环绕着王宫的森林正纷纷吐出新芽,一片嫩绿,夕阳的余晖跃上那新芽的枝头。

一边走着,凯尔一边嘀咕:“真是讨厌的生存方式啊。”

听到这句话,耶尔便停下了脚步,走在前方的凯尔转过身:“怎么了?”

面对凯尔怪异的问题,耶尔用低沉的声音说:“要是讨厌这种生存方式,就去解除誓约,硬盾不是心中存疑的人能做的工作。”

“那是……”

耶尔打断了凯尔说到一半的话,继续说:“既然抱有那种想法,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只会徒增难受而已吧。”

凯尔静静地注视着耶尔。

“你又怎么样?”

耶尔的眼神之中,似乎流露出些微的苦笑。

“我……现在还迷惘什么,都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

凯尔默默地追上继续开始行走的耶尔。

这是凯尔从耶尔的口中听到这种话——走在前方的友人是个让人联想到冬日枯木的沉静男子,只要穿上木匠的装束,看起来就像个平凡的木匠。

现在和他错身而过的人们,应该做梦都想不到这个男人就是“神速耶尔”吧。这个安静的男人只要一变成护卫员,就会变成一名身手敏捷的武夫。

确实,耶尔杀掉的人比所有硬盾成员都多……那是因为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早注意到刺客,当其他人还在状况外的时候,耶尔已经干掉刺客了。

有时候凯尔甚至觉得这家伙的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还没有杀过刺客的凯尔,一直以来都非常羡慕耶尔的天赋。

树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曳在耶尔的背上。凯尔一面看着他的身影,一面沉默地走在通往王宫的路上。

2.真王和大公

一下了马车,微风便拂上脸颊。

在风的吹拂下,刚冒出来的新芽也发出了闪闪光芒。

眼前是一片寂静的森林,让人无法想象王都的杂沓喧嚣就在背后,不知在何处的鸟儿也频频传来鸟鸣声。

清净之森——真王所在的森林。

果然,这座森林让人感受到某种神圣的感觉。在森林的深处有一条通往王宫的白沙路,舒南将双手合十,放在额头上,深深地敬礼。

父亲的咳嗽声让舒南回过神来。

在家臣的服侍下走出奢华马车的打工,也低着头面对王宫的方向,形式上地敬了一个礼。

就算贵为大公,接下来的路程还是不能乘马车,只能用双脚行走。

在护卫员的前后守卫下,大公和舒南开始踏上白沙路。

两个人一迈出步伐,在后方待命的一大行人也跟着动了起来。为了真王的生日而远从大公座市搬着工艺品、绫罗绸缎,和用珊瑚、月光贝装饰着的漏壶等物品前来的人们,全都沉默地在白沙路上前进。

跟着大公来到这里的士兵们则留在后方,深深地低下头,目送一行人消失在翠绿色的森林深处。

穿过树枝间隙洒下来的阳光照得白沙路熠熠生辉,不久之后,王宫终于出现在白沙路的前端了。

有白色的巨木筑成的宫殿和铺着青瓦屋顶的回廊连结在一起,一直通到很深的地方,整个王宫宛若迷宫般广大。

真王的王宫没有城墙、没有城门,也没有守门的士兵。

每当造访此地的时候,舒南都会想——与其说这里是真王的宫殿,还不如说是神明居住的房舍。

白木圆柱磨得光亮,但是宫殿建筑本身却没有任何装饰,朴素得让人惊讶。在五十七年前,这座宫殿曾经付之一炬,现在的宫殿就是当时重建的,看起来却非常老旧。

舒南长大的城堡比这座王宫大上十倍之多,工匠们将自己的技术发挥到极限,竭尽所能地为城堡做出豪华的装饰。深深的护城河和坚固的城墙周围,也永远都站满了士兵,防卫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城门则高耸入云,并且牢固得足以威吓敌人。

舒南看着走在前方父亲的背影,揣测着父亲的想法。

这座王宫之所以能如此毫无防备,都是因为我们一代又一代的打工忠心地付出极大地牺牲,坚守这个王国才造就出来的——这句话是父亲的口头禅。

真王的臣民都觉得我们是沾满鲜血的武夫,不过他们能在不被邻国蹂躏的情况下,过着如此安稳的生活,还不是我们的功劳。

就算要操纵污秽不堪的斗蛇、就算身子被血弄脏了,我们还是守护了这个王国,为王国带来富裕的生活。所以真王才能不被鲜血弄脏双手,坐镇在这个清净之森里——父亲总是这么说。

而舒南也非常清楚,父亲说的都是事实。

在距今久远的太古时代,真王的祖先,王祖,在此地出现的时候,这个地方的王国正好濒临瓦解。

得到王位的大哥害怕遭到谋反,于是便虐杀了弟弟和支持弟弟的家臣们,而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侄子长大成人后,便率领贵族们袭击王国,以报父仇。

双方的力量相当,所以迟迟无法分出胜负,多数的人民也被卷入这场惨烈的争战。最后,国王和侄子都战死了。

长期的战乱让土地荒废,人心也跟着贫瘠,就在这个时候,王祖从诸神之山的另一边来到此地。

当王祖走在尸横遍野的广大原野上时,飞舞在王祖头上、绝对不会和人亲近的王兽,仿佛在守护王祖一般挥动着翅膀。当王兽来到河边时,斗蛇们也全都垂下头,为王祖空出一条路。

这个地方的人们把发丝发光、拥有金色瞳孔的高达王祖——杰,看做是神明一般的存在。而且,他们全都趴在地上祈祷,希望王祖能够留在自己居住的地方。

王祖答应了他们的愿望,留在这个地方居住,并且如同母亲般拥抱几乎要分崩离析的贵族、工匠、商人、农民,重新建构了王国的基础。

这就是龙萨神王国的开始。

长久以来,这个王国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不过在第四任国王的时代,邻国哈疆曾经出兵攻打龙萨神王国。

国王认为杀生是不洁的行为,于是打算直接将自己的首级献给敌军,然而却有一名臣子出面阻止。

——就算是国王献出自己的生命,臣的心也不会顺从哈疆的。倘若哈疆征服了这个王国,痛苦的将会是人民。臣愿意自贬为不洁之身,日后也不住在王都,在国王领地外生活。因此,为了拯救人民,恳求国王将神圣的宝物“斗蛇之笛”赐给臣。国王被这名臣子的勇气感动,并将神圣的宝物“斗蛇之笛”给了他。

这名臣子便率领愿意追随他的男人们,前往阿玛索尔大河,利用“斗蛇之笛”骑上斗蛇——在河中潜泳、地上飞驰,顺利击败了哈疆的军队。

这名臣子,就是亚曼·哈萨尔——舒南的祖先。

即便击败了敌军,亚曼·哈萨尔还是忌惮以不洁之身出现在国王面前,于是按照自己对国王的誓言,翻山越岭离开了国王领地。

国王被亚曼·哈萨尔的诚心感动。

被人血污秽的人,就算死了也无法前往诸神天堂。

可是即使深知这一点,亚曼·哈萨尔还是为了保护这个王国而让自己的身躯被人血污秽。因此,国王赐给他除秽的神礼,既然他是为了拯救人民而被血玷污的,就不是不洁,即使死了之后也能受到洁净的光芒包围i,前往诸神天堂。

另外,国王还赐给他大公的名号,准许他统治山另一头的土地。

国王和大公的关系是在亚曼·哈萨尔的孙子时代开始出现裂痕的。

亚曼·哈萨尔的孙子——欧希克·哈萨尔养了很多斗蛇,还把斗蛇骑士组织化,拥有比任何一个邻国都还要强大的兵力。然后,不断攻打丰饶的邻国,扩展领土,拥有的财富也日益增加。

每当欧希克并吞邻国,就把从中得到的金银财宝等珍贵的物品贡献给国王,然而国王却将之视为不洁的财宝,一分一毫都不肯收下,并且命令欧希克不准再攻打其他国家。

但欧希克并没有听从国王的命令,因为环绕着龙萨神王国的国家,全都对这个王国虎视眈眈,一直伺机出兵攻打。欧希克认为平定那些国家,并且把龙萨神王国“视争斗为不洁”的理念散播出去,人民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定生活。他还说,扩展领土得到的各式产物能够养育人民,人民越多,王国才会更加繁盛。

国王觉得欧希克的言论是危险的歪理,斥退了他,不久后,国王发觉有很多人民悄悄地翻山越岭,移居到大公的领地去。

拥有广大平原和大量河川的大公领地本来就是一块丰饶的土地,在大公的政策带领下,更增设了许多街道,人们开始有了交易行为,过着富饶的生活。

相较之下,位于深山的国王领地,每年的收成都有剧烈的变化,交易行为也说不上频繁,领地内甚至还有得不到温饱的人民,国王知道此事之后,终于认同了欧希克的言论,不再退回他贡献的物品,并将那些物品赐予人民。

在不知不觉间,人们开始称呼没有兵力的国王为真王。

直到现在,人民还是崇敬着真王,把真王当作王国高洁的灵魂和受到神明眷顾的人。这个国家的臣民称呼缴纳给真王的东西为贡品,而不是纳税品,也是源自于此。

无论是所有裁决的最终判断,还是中央地方和行政的官僚管理,都是有真正执政的真王抉择。但另一方面,一手掌握军事大权、握有这个王国的财富的人,却都是大公。

在这种权威和权力分开的王国之中,当然不可能没有嫌隙。横亙好几个世代,身为大公的臣民的人们都觉得为了王国流血牺牲、被视为不洁的自己,才是真正支配这个王国的人。

因此,被真王派遣过来的官僚,或是被空有自尊却毫无财富的真王领地臣民鄙视为污秽之人的“大公领民”,对这种态度感到强烈不满。

顺应这种不满而生的,就是希望大公能够成为龙萨神王国国王的“血于污秽”集团。他们主张真王才是分裂王国、阻碍发展的元凶,认为杀掉真王、让大公继承王位,才能将龙萨神王国引导至繁荣的道路。

没有兵力的真王身边会安排警卫员,则是因为现任真王哈尔米雅的祖母——当时的真王希米雅差点被“血与污秽”派出来的刺客暗杀的缘故。

当时,千钧一发之际,一名臣子挺身而出,保护了希米雅,不料刺客们竟然放火烧掉宫殿,希米雅的女儿蜜米雅因此葬身火窟。

在不洗牺牲性命的臣子们的努力下,希米雅和当时只有三岁的孙女哈尔米雅才捡回一条命,不过这件事却动摇了龙萨神王国的根基。

虽然权威和权力分离时会造成裂痕,不过表面上还是维持一定的平衡——这样子的时代却因为这件事而告终,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冲突终于暴露了出来。

对于有人想要杀死真王一事感到惊愕的,不只有真王领地的臣民,连大公领地的臣民也觉得讶异不已。即便对于自己遭到莫名地蔑视感到不满,大部分的人们还是觉得无欲无求的真王是神明的子孙,非常尊重真王。

真王希米雅将大公召唤到王宫,宣布如果大公再为一己的私欲杀人、想要夺取王国的话,就要将神礼解除。

当时的大公拉马希克非常恐慌,因为如果没有神礼,死者将会下地狱。

不仅如此,拉马希克的心中其实还存在对真王的敬意。

拉马希克已经拥有财富与权力了。在他的心中,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当国王的憧憬,不过他觉得对于没有获得神明赐福的自己来说,那个位子太沉重了。大公拉马希克向真王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当国王的野心,并且说明“血与污秽”并不是自己成立的组织,还言明要是发现这种恐怖的可疑分子,一定会处于极刑。

然而,“血与污秽”仍旧没有消失。

在这个国家的某处有一个冒着腐败气泡的沼泽,和“血与污秽”同一个鼻孔出气的人们,就像是从这个沼泽里远远冒出的气泡。他们就像是在防火布下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以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身份生活着。

他们受到钢铁般的纪律支配着,宁死也不愿说出谁是“血与污秽”的成员。据说不只农民、商人,甚至连真王的家臣,都和这个“血与污秽”有关,这也证明了想杀死真王的刺客有千百种。

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也和贵族、高级官僚们有很深的关系。

廉洁才是对的,此外,其他增加收入的机会,都会被视为动机不洁而无法如愿——在真王的这种政策下,那些无法得到好处的人们,自然就会站在“血与污秽”这一边。

光是靠对来自诸神之山的神圣真王怀抱的敬畏之心,已无法保护真王性命的时代来临了。

希米雅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之后,便从臣子当中选出武艺高超的忠义之士,保护自己和下一任真王——公主哈尔米雅,这就是硬盾的由来。

对于自己出生在这个两方处于紧张局势的时期,以及自己所背负的使命,舒南都有明确的自觉。

身为长子的自己,日后必定得接下大公的位置。

无法再这趟旅途同行的弟弟,现在应该在故乡的城堡里闷闷不乐吧,舒南忽然想起了弟弟的脸。

就算弟弟努根没说出口,舒南还是清楚知道弟弟诅咒着自己不得不以兄长家臣的身份活下去的人生。然而,在这个连人民都感觉得到王国遇到瓶颈的时代,继承大公的位子,并不是努根想要的。

舒南晓得父亲多重视自己这个长子、对自己寄予了多少期望,然而,他也知道自己的心中怀抱的梦想其实和父亲不同。

在前来迎接的仕女引导下,舒南走在白木的走廊上,他无法抑制自己急骤跳动的心脏。

再过一会儿,我就能看到赛米雅公主了。这一年来,她有没有改变呢?……

这名年轻的大公长子舒南一面祈祷自己脸上的愉快表情不要被父亲察觉,一面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被领向微暗的王宫内部。

*

在大公和其长子舒南前往饭厅的时候,真王哈尔米雅、真王的孙女赛米雅公主,以及真王的侄子达米雅正坐在放慢祝贺料理的大餐桌旁。

在真王和赛米雅公主的背后,站着耶尔等硬盾成员。他们正在高度警戒着,一旦发生什么危急的状况,随时都要出面保护真王和赛米雅公主。

大公进来之后,真王和其他成员全都站起身,满脸笑容地迎接他们。

“你们来了,大公、舒南。”今天即将度过六十岁生日的真王虽然头发全白了,腰杆子还挺得很直,那张看不出来已是这个年纪的脸上露出微笑。

大公和舒南跪下,将额头抵在手上,深深地行了一礼。

“尊贵的真王哈尔米雅陛下,微臣衷心祝福您能健康地迎接生日。”大公低着头,用粗粗的声音献上祝词。

“谢谢你……好了,一板一眼的问候就到此为止,赶快入座吧。菜好像上得太快了,不赶快吃的话,很快就会凉掉。”

和父亲一起站起来的舒南在侍女的引领下,坐上事先准备好的位子。

真王并没用上对下的口气说话,不管对谁,她都会用和家人说话的亲切口吻,真王的态度,与舒南、大公见过的任何一个国家的国王都截然不同。

……真王没有必要用态度来保持威严。即便露出了祖母般的微笑,真王那接近金色的瞳孔还是带有某种能人们自然而然臣服她的特质,根本就不需要大费工夫营造权威感。

而孙女赛米雅公主也继承了那个会敞开心胸接受每个人、却又保持一定距离感的特质。只不过还没经历过多少人生历练的赛米雅,还是带着一种青涩的不稳定感,就好像刚羽化的蝴蝶一样。

发现刚满十六岁的赛米雅公主正用带着开朗笑意的眼眸看着自己时,舒南感觉到强烈地激动。

真王带着温柔的笑容,仔细地端详着舒南。

“哎呀,你已经成长成一个强壮的年轻人了呢,舒南,当年还年幼的你也二十岁了,意思就是我也老了,你已经高出父亲一个头了呢。”

舒南紧张地回答:“谢谢您。在三年前,我的身高就已经超过父亲了。”

坐在离赛米雅公主有些纪录的达米雅笑着说:“看来成长的不只有肉体呢。你看着赛米雅公主的眼神,就是变成成熟男人的证据。”

把所有的世事都用开玩笑的态度面对——这是非常典型的达米雅口吻,不过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别说舒南了,连大公都脸色大变。

就在大公看着达米雅,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赛米雅公主用清晰可闻的声音说:“各位也知道,我舅舅就是这样。请你不要介意,舒南,舅舅就是喜欢说这种无聊的笑话。我每次都请他改掉,可是他就是不肯改。”

被赛米雅瞪视的达米雅笑着挑了挑眉毛。

真王王位是由母亲传给女儿的。

这是因为从诸神之山的另一侧来访的王祖是一名身材高瘦的女性,才因而流传下来的传统。所以,就算达米雅是现任真王哈尔米雅耳朵侄子,仍然无法继承王位。

不过达米雅似乎不觉得可惜,反而很享受自己轻松的身份。已经快要满三十岁的他,至今连妻小都没有。

身材高瘦、面貌俊美的他非常好女色,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即使它从贵族的未亡人到平民的年轻女孩都不放过。不过就算他因此有了子嗣,除了赛米雅意外的女性还是无法成为真王。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在王国里的地位。正因为达米雅的身份无足轻重,他才能经常离开王宫,并且代替几乎不曾离开王宫的真王到王国的各地旅行。就连大公的领地,他也拜访了好几次。而他旅行中的见闻,成为真王在做判断时的极大依据。

然而,真王几乎代代都是单传,最多也只生过两个孩子,而赛米雅就是哈尔米雅独生女的唯一一个女儿。

十年前,赛米雅的双亲因为马车撞上树木意外而死亡,从此之后,身为现任真王的外婆哈尔米雅便代替赛米雅的母亲把她养大。

哈尔米雅是一名很有度量的果断女性,和外婆比起来,赛米雅显得比较深思熟虑,她会深入思索事物背后的真相。

在王宫里最能让赛米雅卸下心防的人,就是达米雅。正确来说,达米雅只是祖母的侄子,而且地位比自己还低,然而赛米雅还是叫达米雅“舅舅”,可见两人的亲近程度。

达米雅的外表看起很轻薄,其实是个很机灵的男人,总能巧妙地套出赛米雅无法对外婆说的烦恼,而且会从别的角度去解读,让烦恼转换为一阵笑声。世上所有耳朵事情都能因为不同的想法而改变,只要不要烦恼过度,轻松地思考,一定能找出更好的方法——这是达米雅的信条。

可是,赛米雅已经被任命成为下任真王,她很怕自己的一个误判会对王国带来危害,所以无法像达米雅说的那样轻松以对,周遭的人们也得对和赛米雅有关的所有事情保持高度关心。

尤其是赛米雅的丈夫将会成为下任真王的父亲,所以达米雅的随口胡诌对大公来说,可不是随便听听就算了。

大公带着不悦的表情注视着达米雅,开口说:“……确实,小犬已是成年男人了。要是看到赛米雅公主美丽的尊荣却不为所动,那就称不上是男人了。不过,小犬一定会恪守本分的。”

哈尔米雅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当然啰,大公,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好了,大家换个心情吧。毕竟今天是我的六十岁生日嘛——我实在不太想大声说出来。”

哈尔米雅用爽朗地声音说完之后,对着守在一旁的侍者说:“外面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吧,把大窗户打开。”

侍者迅速地低下头,接着对并排站在大厅南边的人们打了个暗号。

巨大的窗户伴随着声音慢慢敞开,明亮的春光随着沁凉的微风一起吹了进来。

乘着微风的白色花瓣飘进室内,过度的明亮让舒南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围着广大庭院边缘的纱夏花正值盛开时分,小小的白花满满绽放,几乎压弯了枝头。

整个庭院在和煦的春光包围下,为在春天诞生的开朗妇人献上六十岁的生日祝福。

3.献上幼兽

大厅外宽广的庭院里摆设了筵席,为了祝福真王生日而来访问的多数贵族们,全都依照不同的身份入座。

在不断送上来的美食香气中混合了盛开的花香,笼罩着整个筵席。

中央的草地上铺着白色的毛毯,乐师们用笛子吹奏出活泼的曲子,舞者们则配合音乐,甩开淡红色的绢带,绕着圆圈舞动着。

最近在王都小有名气的小丑们,展开滑稽逗趣的表演,逗得人们大笑,使现场的气氛热闹不已。

不久之后,接近落日时分的透明金色光芒照亮周围的“黄金时刻”来临了。

清晨和黄昏分别是“生之时刻”和“死之时刻”的界线,也是最充满神圣气息的时刻。

乐师们和小丑们纷纷退场,毛毯也被撤掉,生日会场的气氛变得庄严肃穆。

真王站了起来,从大厅走向设置在庭院里的宽广看台,人们全都一同低下了头。

真王宛如拥抱夕阳一般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口中喃喃诵念着送给掌管天地万物的诸神的感谢词,感谢他们能让自己平安无事地活过六十年。

真王一张开眼睛,笛声便从庭院深处传了出来。

在人们的注目之下,噶哒噶哒的车轮声响起来,数名彪形大汉随即拉着台车在庭院现身,总数十六辆的台车之间相隔了很长的距离,整齐地排列在庭院里。

坐在后座的人们抬起上半身,拼命拉长身体想看清楚台车上载的野兽。

那是羽毛会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巨大野兽们,十六只王兽在台车上方和真王面对面。

它们的双脚被铁链牢牢地绑在台车上,虽然时而做出展翅的动作,不过并没有飞上天。

就算人们从幼兽开始饲养王兽,王兽也绝对不会和人类亲近。另外还有很奇特的一点,那就是即便双翅成长良好,人类饲养的王兽还是不会在空中飞翔。

它只能高傲而沉默地待在这里——王兽是一种和其他动物完全不同的野兽。

站在每辆台车旁边的驯兽师们不敢大意,一直把无音笛放在嘴边,那是因为它们非常清楚王兽的力量有多大。要是王兽因为任何一个意外而大闹起来,没人敢保证铁链不会被扯断。

被邀请来参加生日宴会的人们全都看过王兽,不过今天的喧闹情况却迟迟没有平复的迹象。

因为王兽之中,参杂了一只幼王兽。

那只王兽的身上还长着胎毛,大小也只到其他王兽的腹部,怎么看都是一只非常年幼的王兽。突然被带到陌生的地方,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相必它一定很不安吧,不时地拍动翅膀,紧张地环视着四周。

真王的侄子达米雅把酒杯放在餐桌上站了起来,走到真王身旁一鞠躬。

“姑姑,这是不肖侄子送您的生日礼物。”

真王凝视着幼王兽低声说:“是吗?那只幼王兽是你捉到的呀。”

达米雅微笑:“是的,我要献上那只幼王兽,祈愿姑姑能够治国长久。”

真王静静地点点头,“谢谢你。”

耶尔仿佛在看移动的画像一般,眺望着整个筵席。

这是他当上硬盾、成为真王护卫之后自然习得的方法——不是将注意力放在一点之上,而是后退一步去观察整个现场。

一旦掌握了整体情况之后,即使在筵席这种嘈杂的场合,只要有什么异样状况发生,他也能瞬间感受到,就像一根浮木打乱了水流一样。

这一天,耶尔也是这么眺望着整个筵席。

他清楚知道只要一分神就会出现破绽,然而当王兽出现的瞬间,耶尔的目光还是被吸引了。

真是美丽的野兽——可是,每当叶儿看到王兽,内心深处就会感受到一阵痛楚。

幼王兽更是令人同情。

当叶儿把视线移开,转而看向真王的侧脸时,他大吃一惊——因为真王脸上露出些微的痛苦神色。

真王凝视着王兽的表情,并不是让王兽成为权威象征的人该有的表情。

耶尔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于是便将视线移回前方。然后,他绷紧神经,再次留意整个筵席会场。

在王兽之中混进一只幼王兽,的确对全厂的气氛造成影响。

仿佛被优王兽的不安传染一般,其他的成兽们也都频繁地展开翅膀,摇晃身子。每当它们张开大大的翅膀,围着庭院边缘的纱夏花瓣便翩然飘起,人们和筵席料理都被卷入花瓣的暴风之中。

耶尔皱起眉头。

他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感觉——翅膀忽高忽低的拍动、花瓣的暴风,比排成一列的王兽矮很多的幼王兽,还有幼王兽上方空出的那块空荡空间……

他看见最右边的驯兽师把无音笛放在嘴唇上。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那一瞬间,王兽们的动作如同结了冻一般,完全静止了。

当王兽的翅膀停止拍动时,王兽后方的纱夏树上有某个东西闪了一下。

耶尔把箭搭在弓上,跳到真王前面。

来自纱夏树上的箭几乎和耶尔的箭同时射出。

刺客射的箭切过幼王兽的肩膀,刺向耶尔的腹部。

鲜血从幼王兽的肩膀喷了出来,惨叫声顿时响彻庭院。在这阵惨叫声之中,一个黑影仿佛成熟的果实掉落一般,从纱夏树上掉在地上。

“……耶尔!”

耶尔听到某个人喊他的声音,然而腹部中箭的他无法呼吸,冷汗直冒,只能张开嘴巴跪在看台上。吸不到空气的耶尔紧紧抓着插在腹部的箭,发出了一声咕哝。

眼前越来越黑了。

“耶尔!耶尔!……”一边听着耳畔那个叫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耶尔一边坠入黑暗之中。

当耶尔从不断旋转的黑暗底部缓缓浮起时,他感受到自己的全身上下反应迟缓。

他听到了某个人的声音。

“……你醒过来了吗?”

耶尔睁开眼睛,看着声音的主人,医生正低头看着自己。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耶尔眨眨眼,告诉对方自己听见了。他的肚子好像塞了板子似的僵硬,闷痛和刺痛交杂着,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医生用沉稳的声音说:“已经没事了,你真是幸运得令人不敢相信,箭完全没有伤到内脏,只刺到部分肌肉而已。应该是因为先划过幼王兽的关系,才让箭的力道削弱了吧……那只幼王兽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说完做了什么处置,以及接下来应该好好静养的交代之后,医生使用汤匙盛了药,放进耶尔的嘴里。

“一口一口慢慢喝,小心不要吸到气管里去了。”

耶尔按照着医生说的,慢慢地喝药,不过腹部仍然十分疼痛。一想到接下来每逢饮食的时候,都会被这阵疼痛折磨,耶尔的心情就相当低落。

医生叫耶尔好好睡一觉之后,走出了房间。

汤药中应该放了安眠药吧。过了一会儿,仿佛要把耶尔吸进黑暗深处的睡意向耶尔袭来。

就在耶尔走下黑暗的斜坡时,刺客放箭的光景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其中有一幕让他很在意。当他人在现场的时候,他只感觉到微微的不协调感,不过当记忆不可思议地让整体的影像重新浮现时,他就清楚地在心中烙下让他介意之处的场景了。

那名驯兽师为什么会吹起无音笛——还有,他为什么会在前一刻看向那名站在最右边的驯兽师。

渐渐融解于黑暗之中的最后一幕,就是从幼王兽的肩膀飞溅出来的鲜血,以及那惨烈的哀号声。

当人们在真王的生日宴会上献上珍奇的王兽时,遥远的大公城堡则在进行斗蛇的展示。

被命令留在城堡里的大公次男努根,把外型粗糙却牢靠的爱剑如同拐杖般拄在地上,将双手撑在上面伸了个懒腰。他眺望着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城堡广场上的斗蛇,只要太鼓发出声响,斗蛇就会做出令人惊叹的战阵变换。

斗蛇一移动,沙尘便随之翻腾,独特的甜味也跟着飘了过来。

每当闻到那股甜味,努根的身体内部就会开始发热。比起和女人做爱,看着斗蛇撕裂猎物更让他热血沸腾。

要是能随心操控门蛇压倒性的力量……

周围的国家根本就有如囊中物。

努根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很崇拜初代大公亚曼·哈萨尔。

他是舍己解救真王和人民的男人——不是为了一己的利益,而是为了国王和人民骑着斗蛇,在原野上驰骋杀敌的男人。亚曼·哈萨尔那种生存方式,才是真正的男人的生存方式。

当年幼的自己第一次听到亚曼·哈萨尔的事迹时,努根感动得泪流不止,父亲用大手摸摸他的头。

那个时候,父亲对他说:“你也要成为像亚曼一样的男人。”然而当努根在成年礼上对父亲说起自己对亚曼的憧憬时,父亲却苦笑着说:“你在胡说什么啊。”

当时在自己体内燃烧的熊熊怒火,直到下奶努根都还记忆犹新。

可是,努根没有把这些怒气投向父亲,反而将之消耗在激烈的武打训练上。

那一阵子刚好住在城堡里的达米雅殿下看见努根训练时的模样,随即察觉到他的怒气,他还过来跟他说话。这一切对努根来说,那像是昨天才刚发生过的事。

达米雅殿下拥有一张以男人来说太过俊美的脸庞,又是个个性温柔的男人,所以一直以来,努根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传闻他会常来造访城堡,是因为他喜欢在城堡负责料理工作的女生,所以努根对他身为真王侄子的身份根本毫不尊敬,甚至还有点轻视他。

但是聊过天之后,他却发现达米雅殿下其实是个相当有深度的人,远远超乎他的想像。

——常年身处在世间污秽之中的成人,会变得拥有清廉的志气是很丢人的事,达米雅殿下用开朗的声音这样说着。

——不过,真正重要的,是不管置身在多么污秽的世间,也能不舍弃清廉之心……努根,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憧憬亚曼·哈萨尔的心。

即使到了现在,这些话还是如同宝物一般,珍藏在努根的心底。

憧憬亚曼·哈而撒有什么幼稚的?

父亲和哥哥并不是成熟,而是动机不纯,他们老是在嘴巴上说要惩罚企图暗杀真王的集团,事实上却放任不管,就是因为在父亲和哥哥的心中,都潜藏着想要取代真王的欲望。

拥有这种欲望的人却成为大公,可是真正继承了初代大公的心的自己,却只能成为他们的臣子,努根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要是能够憎恨哥哥的话……

等父亲死后,他就能废掉哥哥,实现继承大公之位的梦想了吧。

可是,努根很喜欢哥哥。不管他多任性、多叛逆,哥哥都会温柔地包容他,这样子的哥哥让努根觉得很困扰,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够讨厌哥哥,不过努根果然还是无法憎恨他。

仿佛在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之中行走一般,焦躁的感觉一直盘踞在努根的心中。

正当展示结束,努根打算回到城堡里的时候,一名待在广场角落的斗蛇商人走近他。

“请恕小的无礼……”

对方向自己搭话,让努根停下了脚步,俯视着男人。

“什么事?”

男人深深地低下头,将一封信交给努根。

“某位大人交代小的将这封信交给努根大人。请您收下。”

努根皱着眉头收下了信。信封上什么印章都没有。

努根随手斯开了信封,摊开了好几层褶的信纸开始阅读,而在看信的同时,努根的眼中开始散发出奇妙的神色。

看完之后,努根满脸苍白。

他把信塞进怀里,看向男人。

“你和那位大人是什么关系?”

“……请恕小的无礼,关于这一点小的无法详细说明。”

努根瞪着这个目中无人的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不要逼我当场把你抓起来拷问。”

男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然后立刻压低声音回答。“……要是您这么做的话,那位大人就会认为您是有意拒绝——这样好吗?”

努根握紧拳头。

他一定得好好看清楚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道路通往何处才行,一定要尽可能避免做出错误的判断。

在这么想的同时,努根也突然感受到,在没有出口的迷宫之中看见出路时那种颤栗的感觉,此时正跑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