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王兽篇 第六章 飞翔

1、不安的胎动

舒南是个浅眠的人。

尤其是最近,在他感觉到继任大公的日子已经不远时,只要一想起传进耳里的各种消息,睡意就迟迟不肯造访。

所以他经常在夜晚时刻,到城内的庭园散步。虽然他很同情得陪他到深夜的护卫员,不过一边看着薄掩住月色的云彩,一边散步,可以让他觉得思路比白天更清楚,也比较能看清事物。

这几年来,有两个不安一直盘据在他心头。

一个是并吞了东边大平原的几个部族,势力逐渐扩大的骑马民族拉萨。以前,拉萨只是游牧民族的其中一个小部族,现在却成了并吞超过一百个部族的强大王国。他们近年来一直频频侵犯龙萨神王国东回的国界,而这也正是他们觊觎这个王国的证据。

在此之前,斗蛇部队根本不可能让骑兵接近他们。只不过斗蛇部队的弱点在于斗蛇的数量很少,一旦战争次数变多,王国便不能完全仰赖斗蛇,所以他们便开始从大公臣民之中招募大量兵力。

这件事让大公领地的臣民们愈加不满。

而这就是舒南的另一个不安。

为什么只有他们必须站在国防的第一线呢?

对大公领民来说,真王领民非但不尊敬为了保护王国而流血的他们,反而轻蔑他们,认为他们是想要杀掉真王的污秽野心分子。因此这个疑问渐渐演变为不满和怨念。

(……大公领民的不满情绪,导致尝试暗杀真王的案件不断发生,每当有刺客袭击真王,真王领民就会憎恨我们、害怕我们……时间一久,就会成为根深柢固的恶性循环。不想办法制止的话,这个王国就没有未来了。)

可是就算是恶性循环,如果采用了错误的制止方式,反而会让这个王国的根基遭受到比现在更严重的伤害,所以一定要谨慎行事才行。

最近,舒南一直担心着自觉痼疾难治的父亲,似乎想要用强硬的手段解决心中的困扰。舒南非常清楚父亲不是为了一已的私欲,而是为了稳固他们兄弟的将来,才想要采取那个蛮横的行为的。然而,舒南却觉得父亲的想法大错特错。

那不是出自“如何改变这个王国”的想法该有的结果。这一点舒南的想法和父亲一样——问题在于达到这个目的的方法。

父亲的做法绝对无法带来美好的将来。

(父亲总是说真王的权威不过是没有实体的泡泡,可是却没发觉这个权威已经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根深柢固了。)

要是父亲知道舒南的想法,一定会气得仰天大喊:“荒唐!”

没错,每个人都会这么觉得吧!真王和其领民当然不用说,大公领地的人们一定也会这么认为。深信立誓对真王忠诚、贯彻污秽的使命才是大公该有的态度的弟弟努根,一定也会面红耳赤地反对这种玷污神圣王权的行为的。

可是,只要成功;只要破坏人们心中那无形的坚固权威,这惬王匪才能真正获得重生。

舒南知道自己很受家臣们信赖.也觉得自己的作为一定会获得家臣们的信赖,不过一旦拉萨变成一个强大的王国,迟早有一天,事态会演变成无法光靠大公领民守护王国的局面。

那个时候,这个王国能不能存活下去,就要看真王领民和大公领民能不能团结合作了。

舒南在水池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月亮。

(结合两地领民的方法只有一个。)

要如何把舒南的心意传达给那个人、让那个人也赞同呢?——舒南非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过去他曾经下定决心,试着表达过自己的心意,可是对方的回答却十分冷淡。那虽然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不过如果不想想办法改变那种“理所当然”,就无法开拓这个王国的未来。

把心意告诉她是一步险棋,但却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当舒南在大公居城的庭园里仰望月亮时,耶尔正在王都后巷的小路上。

四年前在真王生日宴会上遇到暗杀事件的那一天起,耶尔的心中就一直抱着一个疑惑,并且不断地追查真相。

当时的刺客真的是“血与污秽”的成员吗?

说到底,“血与污秽”本来就是一个无法确定真实身分的集团。万一有人打着他们的名号而尝试暗杀真王的话……

如果耶尔的怀疑是确有其事,那号人物就一定为了和“血与污秽”完全不同的目的而计划暗杀真王。

耶尔感觉到人的气息,随即摆好架式。一个人影从巷子深处向他接近。

看到在月光下依稀浮现的轮廓之后,耶尔便放松心情。耶尔派出去探查的那名心腹在看见耶尔之后,立刻敬了一礼。

“……怎么样?查出什么了吗?”

部下点点头。

“目前还不清楚是不是跟那件事情有直接关系,不过在我一一过滤和那号人物有关的商人人脉时,发现一件很奇符的事。”

为了抵抗不断侵袭东边国界的拉萨骑兵,这几年野生斗蛇卵的需求大增;由于获利很高,因此有许多男人不顾危险开始收集斗蛇卵。

斗蛇是污秽的野兽,买家又是大公,所以进行这些贾卖的人们几乎都是大公领民,不过最近这几年,真王领民之中也出现了和这种买卖扯上关系的人。

真王领地的河谷和沼泽里都有野生斗蛇,会有人被高额的获利吸引而动了野心,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过为了贩卖斗蛇卵,就必须和大公领民的斗蛇商接触。而在负责牵线的商人之中,有人和耶尔怀疑的人物有所关联。

“斗蛇吗?”

耶尔喃喃说道。

那号人物应该是不可能跟斗蛇扯上关系的,可是如果对方想要斗蛇的话,非常可怕的情况就会发生。

“谢谢,辛苦了。你真厉害,竟然在垣短的时间之内发现这种事情,你就继续采察那个商人的行动吧!务必要查清楚对方是不是不只卖卵,还企图在什么地方养育斗蛇。”

每当赛米雅收到侍女娜美的母亲特制的烤点心时,她的心脏总是会开始剧烈跳动。

身为真王唯一孙女——赛米雅的试毒人,娜美算是所有的侍女当中最受信赖的,所以她拿来的点心都不会受到周遭人们的怀疑;在以前,这小小的烤点心之中曾经藏了一封包在油纸里的信。

娜美是抱着必死的觉悟把装着信的烤点心拿给赛米雅的。

在赛米雅的房间和她独处的时候,娜美把烤点心递给她,并且一脸苍白地说明了事情原委。

在某天休假的晚上,大公的长子舒南竟然独自一人跑到她那里去。

他以认真的表情诉说了将真王从暗杀的危机中解救出来,以及拯救这个王国免于分裂的方法。

娜美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她压低声音说:

“……舒南大人说,如果奴婢无法理解他的用意,他就要把奴婢杀掉。奴婢可能懂得不多,不过舒南大人说的确实让奴婢觉得那是解救真王大人的最佳方法。让其他大人们听到的话,应该会十分震怒吧!但是,对奴婢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真王大人和赛米雅大人的性命。”

娜美凝视着赛米雅小小的眼睛散发出的认真光芒。

“不管硬盾有多厉害,可以随身保护大人,可是他们毕竟是人,不一定能防范接踵而来的刺客。奴……奴婢很害怕哪一天两位大人会……”

赛米雅抓住娜美颤抖的手臂。

“好了,我清楚了解你的心意了。”

赛米雅的脸上也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舒南明明也很清楚,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自己身上流的血和普通人不一样,是在远方的诸神之山的诸神之国诞生的祖先们代代传承下来的神圣血脉。就是因为这条血脉,真王才有资格成为王国的灵魂。对于继承了真王血脉诞生下来的女孩来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维护血脉的神圣性。

和舅舅或是表兄弟结婚,也是为了守护血脉的神圣性。只要跟没有继承神圣血脉的人结婚,就会影响血脉的神圣性,就算对方是贵族也一样。

舒南是个迷人的年轻人。

(如果我只是一股贵族的女儿……)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赛米雅感受到无可比拟的幸福。这个想法浮上心头,让赛米雅咬紧了嘴唇,强忍不甘——即使程度轻微,她还是很讨厌自怨自艾的自己。

赛米雅对娜美投以严厉的目光。

“我懂你的心情,但是,你别再送这种信来给我了。还有,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的话,这个王国就真的会分裂了。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娜美带着迷惘的眼神回答:“遵命。”

从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年了,虽然之后再也没出现过藏了信的点心,不过每当赛米雅看到这种点心的时候,这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舒南说的话。

在娜美正把茶倒进轻巧的茶杯里时,门外传来了硬盾年轻的声音。

“……达米雅大人来了,方便进去吗?”

赛米雅拾起头,对着娜美点了一下头。娜美一打开门,达米雅就抱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

达米雅的身上带着风的味道,应该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吧!

那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味道。

这是吹进紧闭房间里的清爽的风。每当赛米雅看见达米雅的时候,都会感觉到这阵风的味道——虽然阳光、爽朗,但却蕴涵着能把人带到禁忌之地的恐惧。

“我亲爱的赛米雅,你好吗?”

达米雅露出微笑,想把箱子放在桌上。娜美赶紧把茶和点心收到一边。达米雅挑了一下眉毛,对娜美点了头之后,再次轻轻地把箱子放在桌子上。

“舅舅,你带了什么过来?反正一定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赛米雅一说完,达米雅就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奇怪的东西?我什么时候带过那种东西来给你啊!哎,你看看吧!”

打开盖子之后,达米雅用手比着箱子里。

赛米雅看了里面之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箱子里面是一座王宫。

被森林包围的宅第和庭院——如果从空中鸟瞰自己居住的王宫,应该就是这个模样吧!那是一个几可乱真的精美模型。

不想承认自己吃了一惊的赛米雅,轻轻地瞪了达米雅一眼。

“舅舅一直把我当作小孩子……还拿这种玩具来。”

达米雅突然伸出手摸了赛米雅的脸颊。那是彷佛被羽毛抚过一般的温柔触摸方式。

“……要是把你当小孩,就不会把这个拿来给你了,这是成年人才会欣赏的精细工艺品。能够做出这种东西的人多么有天赋,你应该可以了解吧?”

赛米雅的心跳变得和警铃一样又快又急,她将视线从达米雅身上移开。不能让舅舅知道我只不过被摸一下脸就心神不宁——赛米雅努力发出镇定的声音。

“……我了解。”

达米雅轻轻地执起赛米雅的手,让她的手指触碰模型树木的尖端。彷佛摸到笔尖的搔痒触感让赛米雅全身僵硬。

“这种柔软的感觉很棒吧——诸神从天上伸出手触摸森林的树木,一定也是这种感觉吧!”

一边听着达米雅的声音,赛米雅一边动也不动地强忍着搔痒的感觉。

艾琳来到卡萨鲁姆学舍的第四个秋天来临了。

秋天来访,围绕在卡萨鲁姆高地边缘的森林就会染上金黄色,当远方的欧诺尔山脉的山棱覆上白雪时,对比的色彩更是美得令人屏息。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高地的秋天并不长,秋天早早结束之后,严酷的寒冬便随之来临。

从西北方吹来的强风挟带着雪花吹上欧诺尔山脉,让山脉北迟下起大雪。拜这所赐,位于山脉东南边的卡萨鲁姆高地的雪量并不多,不过少了雪花而轻松翻过山头的风却冷得刺骨。

到了冬至的时候,卡萨鲁姆也会下雪,放牧场、王兽舍和学舍都会覆上一层薄薄的雪。

王兽是讨厌下雨打雷,但是不怕冷的野兽,所以就算放牧场上都是雪,只要天气晴朗,它们还是会一面吐着白色气息,一面精神鲍满地到外头去。

这个时候,光已经成为一只体态匀称的漂亮成兽了。

它那美丽的毛色让任何人看了都忍不住赞叹。

“……连拉萨尔王兽保育场里都没有毛色这么漂亮的王兽哩。”

其他的教导师们经常会对教导师见习生多姆拉这么说,他们会老实地赞美光的毛色。

看到毛长齐的光时,艾萨儿总是会想起艾琳以前曾经说过,野生王兽的毛色会因为日照的不同而有所变化。就如同她说的。光在夕阳下是金色的。在晨光下又会发出银白色的光辉。

光和放牧场上的其他王兽有什么不同——这么一想,几个要素便浮上艾萨儿的脑海。她认为其中有两个重要的差别。

只要一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其他的王兽就会被无音笛僵化,可是自从艾琳开始照顾光之后,它就没有再被无音笛控制过,也没有喝特滋水。

(如果这就是让光和野生王兽一样耀眼的原因的话……)

为什么王兽规范中会刻意订定让王兽的毛色变黯淡的照顾方法呢?

这是艾萨儿长久以来一直薪在心中的疑惑。王兽规范之中果然隐含着某种意图。

(……那个男人的警告会不会和这个隐含的意图有关呢?)

很早以前,艾萨儿在寻找野生王兽的时候,在深山中遇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不管是他的模样,还是他说过的话,艾萨儿都没有告诉任何人,一直藏在心里。

当艾萨儿听到艾琳说她看过野生王兽时会大感惊讶的原因,就是艾萨儿怀疑那个男人可能和艾琳有关系。

观察了艾琳四年之后,艾萨儿舍弃了这个怀疑。看过艾琳的行为之后,艾萨儿就确信事实正如约翰所言,艾琳只是继承了雾之民的血统而已,并不知道他们一直以来遵守的戒律。如果艾琳遵守了雾之民的戒律的话,就不可能把光从王兽规范中解放出来了。

在知道艾萨儿是王兽保育场的教导师之后,身上穿着如同飘在森林里的雾似的灰色衣服的高个子男人说:“不要寻找野生王兽。”

——从落入人类手中的那一刻起,王兽就被列入戒律之中了。

因为如果王兽不受戒律束缚的话,会很危险。

像你这种负责管束王兽的人,是不可以观察在野外生长的王兽的。

为什么——艾萨儿这么问了之后,男人用冷冰冰的声音回答。

——因为你这么聪明、又如此热情,而且还替真王养育王兽的人,一日一看见在野外生长的王兽,就会招致可怕的灾难。

或许你不相信,不过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所以请你记住、听从我的警告。你也不希望发生令人后悔莫及的恐怖灾难吧!

直到现在,艾萨儿都还清楚记得那个男人那双凛冽的绿色瞳孔,还有当时包围着自己和男人的森林,所散发出的阴暗感和潮湿的苔藓味道。

她不希望因为莫名其妙的雾之民所做的预言而改变心意,但是那个时候感受到的冰冷恐惧感却深植在她的心中。雾之民永远都在某个地方监视着自己——艾萨儿一直这么觉得,所以在那之后就不曾再去寻找野生王兽了。

只是看见野生王兽罢了,到底有什么危险的?是为了守护他们的戒律吗?还有,那又和王兽有什么样的关联……

有某件事是连将一辈子献给保育王兽的自己都不知道的,这让艾萨儿觉得很愤怒。偷偷摸摸守护什么的态度,令艾萨儿很不高兴。只有知道真相之后才能做判断,不让人知道真相,就是不想要让人做判断。

是谁想要瞒着自己呢?

到处流浪的雾之民应该不可能有这种力量。最重要的是,她听说王兽规范是真王的祖先写的……这样子的话,对照顾王兽的人有所隐瞒的,就是真王啰?

就在找不出答案的艾萨儿过着郁闷的日子时,艾琳来到了她的身边。什么戒律、规范都不懂的艾琳,天真地打破了规定的框框。

当艾萨儿看着光和艾琳嬉戏时,曾经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如果就这样把光养成野生的王兽,会发生什么事呢?)

光渐渐成为和保育场里的其他王兽完全不同的生物了。

这样下去的话,会发生什么危险的事吗?那个雾之民男人不希望自己看见野生王兽——他惧怕的危险灾难究竟是什么呢?

艾萨儿知道自己会让艾琳为所欲为,就是想看看这个“危险”的真面目。然而,她也害怕自己的好奇心会让艾琳走向险境。

或许自己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艾琳。就算听了这些话,艾琳也一定不会因为在意雾之民的告诫而改变照顾光的方式——毕竟她是个为了和光接触,不惜写下遗书的女孩。

只不过雾之民的警告,等于是让自己怯懦的阴影,这件事实在令艾萨儿觉得心情沉重。

光一伸开翅膀,艾琳的身影看起来就更小了。

艾萨儿一直注视着那个拉长背脊,没有丝毫恐惧地摸着王兽胸口的女孩背影。

2、飞翔

新年假期来临,卡萨鲁姆高地也安静下来,让艾琳觉得心情轻松。

和光一起度过的这四年来,艾琳的心中一直抱持着一个暧昧的疑问。由于任谁听到这个疑问都会一笑置之,不笑反而会令人感到奇怪,因此艾琳甚至没对幽阳说过。

越了解光,艾琳就越为王兽的高度聪慧感到不安。

王兽有着酷似人类的部分。

发觉这一点之后,艾琳就一直留意不要让别人发现到光的这一部分,然而在第一年的春天来临时,光几乎已经完全听得懂艾琳的话了。

不仅如此,它还在那如同拨弦般的叫声中加上各式各样的变化,漂亮地使用了艾琳自创的“语言”,现在甚至可以向艾琳表达自己的意思。

光一开始对艾琳说的是“痒,帮我抓”这种非常简单的“话”,即使如此,当艾琳听到光用叫声组合的“话”表达背痒,要艾琳帮忙抓,而不是用动作传达的瞬间,艾琳惊讶地无法动弹。

在喜悦之前,不可思议的恐惧感先涌了上来。

艾琳教过它背、肩膀、脚等身体部位的发音,也教过它痛、痒、摸我、帮我抓痒的发音……可是,艾琳从来没有把这些单字组合起来使用给它看过。

光不是模仿艾琳说过的话,把每个音节连起来,而是根据自己的需求而组合音节,传达意思。

狗和马也可以理解这种程度的人类语言,有时候也会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不过它们都是用自己原本的叫声和动作、表情来表达,而不是用这种随性组合出来的叫声所表达的“话”。

光不单单只是因为艾琳教过它的关系才能使用“话”,它甚至还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组合各种叫声来表达复杂的意思。它可以理解艾琳发出来的声音和所代表的意义,并且自行创造出新的话。

艾琳对光说话,光就会用如同拨弦般的叫声回应……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已经变成自然而然的事了。

艾琳怀疑自己是不是打开了一扇不可开启的门。

蜜蜂能够筑出井然有序的蜂巢组织,那是人类的技术绝对无法达到的。在野外生活的生物都各自拥有令人惊异的能力,并建立起它们生存的世界。

但是,艾琳不得不觉得光做的事情已经超过“在野外生活的野兽”这个框架了。

(还是……)

野生的王兽都会组合各种叫声来进行对话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王兽这种生物的思考模式跟人类就会十分接近了,甚至超乎大家之前的想像——那为什么人类保护王兽的这几百年来,都没有人跟王兽对话呢?

艾琳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是某种人为因素造成的。

知道光的能力之后,每当艾琳回过头去审视王兽规范时,都会觉得写下这个规范的第一代真王,其实是在知道王兽的这种能力之下,才制定这种规范,好防止能跟王兽对话的人出现。

那一瞬间,艾琳心头发凉。

(倘若这是真王真正的意图,我可能就做出不好的事了……)

艾琳不晓得真王为什么会禁止人们和王兽对话。可是,如果这是一种禁忌,而自己和光说话的事情传到王宫、传到真王耳里的话,会怎么样呢?除了自己之外,试图保护自己的艾萨儿和学舍的所有人,一定都会遭到波及吧!

这让艾琳非常害怕。所以当她和光说话的时候,都会非常小心,以免被别人发现。

首先,她减少了在别人面前对光说话的次数。如果是用竖琴的声音和光对话,就算被别人听到,对方也不懂意思。然而,为了尽量避免让别人看到他们透过竖琴对话的模样,艾琳和光相处的时候,都会跑到距离学舍很远的森林暗处或是河谷。

可是,如果明显做出不让别人看见光的举动,又有可能招来洛萨多余的关注,因此这方面的拿捏相当困虽。

所以只要假期来临,艾琳总是能感受到一种放下重担的解脱感。

光每天都想往外跑。

“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觉得雪很冰喔。”

艾琳嘟囔着抱怨的话,不过光却装作没听见,还踩着轻快的脚步,毫无窒碍地走在雪原上。光非常喜欢河谷,它可以蹲在没有人烟的河谷岩石上听着潺潺流水声,就这么度过大半天。

反观艾琳,虽然穿着皮革长靴和铺着毛皮的外套,然而只要在雪中待的时间一久,她还是会觉得全身都冷透了。积雪会让脚下举步艰辛,艾琳偶尔会在雪中停下脚步,伸伸懒腰,舒缓腰部和背后的酸痛。

只要艾琳一停下来,明明可以继续向前走的光也会乖乖地停下来。

每当艾琳看见仿佛在等父母的小孩子一样停下脚步的光,就会开始思考野生王兽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独立?

光的外型已经是一只完全的成兽了。一般来说,野兽都会在成熟之后独立,找到自己的领域,可是光却完全没有表现出要离开艾琳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光是被人类养大的关系也说不定。和保育场的其他王兽比起来,光的毛色和叫声都比较接近野生王兽,不过它还是不会飞,也没有为了繁衍后代而出现发情症状。

(毕业之后……)

艾琳想去寻找野生的王兽。她想要花时间慢慢地观察野生的王兽,看看它们的生态跟保育场里的王兽有何不同。

为了在毕业之后不会和光分开,艾琳得在半年之后举行的“毕业考试”之中得到第一名,获得留在卡萨鲁姆的资格才行。虽然幽阳说因为光的事情,就算艾琳没有考到第一名也能留下来,不过艾琳还是希望能以不受特别待过、不让人刻意关照的形式留在学舍。

艾琳边想着这些一事情,边走在雪原上,雪原渐渐变成下坡,森林也跟着出现了。为了王兽往来方便,男性事务员们必须把森林通道旁的树枝尖端砍掉才行。高地东南边有一片阔叶林,北边则是针叶林居多,所以即使冬天还是充满绿意,地上也几乎没有积雪。

进入森林以后,风势减弱,令人觉得暖和起来。除了时而傅来雪从枝头落下来的声响之外,连鸟叫声都没有。艾琳一边尽情地感受森林的味道,一边跟在光的后面,朝着河谷走去。

河谷位于一个相当陡峭的悬崖底部。如果是夏天还有可能下得去,不过现在岩石上的积雪应该都结冰了,要下到河边去实在不太可能。

光喜欢的地方就是从悬崖伸出来的岩石平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照良好的关系,这里并没有积雪,凸出来的岩石也能挡风,确实是个很舒适的地方。

艾琳就待在坐着的光的双脚之间,光像抱着一颗蛋一般搂着艾琳,让艾琳觉得温暖又舒服。要是艾萨儿看见的话,一定会瞪大眼睛怒骂出声吧!不过光和还是幼王兽的时候比起来,已经懂事多了,也了解艾琳的身体是很容易受伤的。

冰冷的身体温暖起来之后,艾琳便从怀中掏出书,开始阅读。

犹如风箱般的声音从光的腹部传了过来。光带着满足的表情,沐浴在阳光下。

〔……那个,很好吃。〕

因为突然听到光在“说话”,所以让艾琳抬起头来。

“哪个?”

〔那个。〕

艾琳把视线转向光看的地方,便看到了一只鸟在天空飞舞。那的确是一只肥滋滋的鸟。

“应该很好吃吧!可是你抓不到喔。”

〔为什么?〕

“你又不会飞。”

光的喉咙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飞?〕

艾琳把书收回怀里,伸开双手做出拍动翅膀的动作。

光猛然张开翅膀,也啪嚏啪嚏地拍给艾琳看,不过它并没有飞起来。

〔……脖子后面。好痒,帮我抓。〕

艾琳叹了一口气。

“脖子后面?我的手构不到。你先把身体弯下来。”

光蹲了下来,弯曲身体。

“我要爬上去了,你不要乱动喔!就算痛也不可以把我甩下来。”

当艾琳打算抓着光的毛爬到它的背上时,光倾斜了身体,让艾琳比较好爬上来。

光的后背大概有艾琳的三倍大。每次一爬上它的背,艾琳就会莫名地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虫了。

“哪里?这里吗?”

在光的脖子附近,有一处毛是倒插着的。艾琳帮它抓痒时,它发出了舒服的叫声。

忽然间,艾琳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艾琳原先以为是光的身体在摇,不过她立刻就发觉不是如此了。

“……地震!”

树木开始摇晃,积雪掉落的声音从四处传来,岩石平台也发出了摩擦的声音。这是艾琳从未体验过的大地震。

为了避免跌倒,光站稳了脚步,伸开翅膀。艾琳紧紧地抓住光的脖子,不假思索地闭上了眼睛。

在一阵可怕的声响之后,岩石平台龟裂了。在艾琳还来不及叫的时候,光脚下的石头崩裂了。

不知道是瞬间的判断还是本能驱使,在那一刹那,光展开了翅膀,跳离岩石平台。

随着身体被拉起来的烕觉,艾琳的头发也被强烈的风吹动了。

在她的身体下方,光的肌肉正用力地上下移动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艾琳想要睁开眼睛,无奈吹在脸上的风实在太强了,让她无法睁开。

当她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看见的只有一片天空。

光看得见大气层,看得见风,它不用思考就知道该乘上哪个气流、避开哪阵风。

〔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一面发出愉悦的声音,光一面在广大的天空中飞舞着。

背上的艾琳光是要紧抓住它就已经用尽力气,根本没有余力看下面了。一想到自己的身体下方没有陆地,艾琳就觉得害怕的情绪全部从腹部涌了上来,只能一直强迫自己不要想。

风声咻咻地吹过耳边。就在艾琳因为呼吸困难而试图抬起头的时候,风的力量随即迎面而来,要是手上的力气稍微放松一点,她的身体就会被风吹走。艾琳赶紧把身体贴在光的脖子上,这才轻松了一些,而且还有被风抵着后背的感觉。

即使快要被风吹走的感觉消失了,极度的寒冷还是让艾琳受不了——因为如同冰一般的风就抵在她的背上。她的手渐渐失去了知觉,不断流出来的眼泪也让她无法睁开眼睛。

“光……光!”

牙齿打颤的艾琳大喊:

“下去!光,拜托你!我好冷!”

沉醉在飞翔喜悦中的光一直不肯回应艾琳,但是在艾淋不停喊叫下,光终于开始缓缓降落了。

光在放牧场的雪原上轻轻地伸展翅膀,当它的脚着地时,艾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

艾琳用力将冻僵的手和光的毛分开之后,便从光的背上滑落到地面,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动弹。

看见卷曲着身子不住颤抖的艾琳,光发出了担心的叫声。接着,它像是在为幼小的野兽取暖一般,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完全包覆住艾琳的身体。

即使身体暖和起来了,艾琳的颤抖还是停不下来。她把双手放在嘴边,还是不断地颤抖着。

(……怎么可能?)

艾琳更用力地抓住光的脖子,稍微移动一下身体看着下方,结果却让她倒抽了一口气。

光在飞!……光在空中飞!

河谷看起来就像细细的一条线。覆着雪的森林和原野沐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延伸到视野的遥远彼端去。

光的喜悦也传给艾琳。它释放出所有的力量,彷佛要划破天际一般用着强大的力量挥动翅膀慢慢向上飞。

等到颤抖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之后,艾琳觉得全身上下的力气都消失了。她维持着放空的状态,彷佛胎儿般弓着身子,长时间待在光温暖柔软的腹部下方。

从光的腹部下方爬出来之后,艾琳还是在雪原上蹲着发呆了一会儿,连光一直跟自己说的话都没听进去。直到她迟缓的抬起眼睛,对上光的视线时,才终于恢复了情绪。

〔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

光的眼睛发出了鲜活的光芒。它雀跃的心情传递给艾琳,让艾琳也慢慢地露出了笑脸。

“……你飞起来了呢!”

她的眼角发热,眼泪也滑过脸颊。

〔我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

光仰着头,对着天空高声鸣叫,然而,这个喜悦的叫声戛然停止。

“……怎么了?”

光脖子附近的毛竖了起来,一直盯着森林外围看,接着,它的喉咙深处开始发出了艾琳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艾琳看向光看着的地方,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它究竟在介意什么呢?

然而就在艾琳瞪大眼睛观看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原本一直以为是树影的东西突然变成了人的模样,让她吓得站了起来。

一个身穿灰衣、个子很高的男人站在树影下看着这里。

大概是因为知道艾琳已经发现自己的关系吧,男人开始朝着这里走了过来。

光一边发出类似摩擦喉咙的声音,一边像是要保护艾琳似的,倒竖着毛站在男人面前。

男人并没有露出害怕的样子,仍然继续接近。他的眼睛刚好在灰色头巾的阴影处,让艾琳无法看清。他边走边从怀中掏出某样东西,放在嘴边。

艾琳大吃一惊。

“不行!”

就在艾琳大喊出声的同时,男人也吹了无音笛。

光的叫声彷佛被打断一般,它维持着露出獠牙、翅膀稍微张开的姿势僵化了。男人像是从雕像旁边经过似的走过光的身边,站在艾琳面前。

现在,艾琳可以看见男人的脸了,他是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藏在头巾阴影下方的绿色眼睛发出了冷酷的光芒。

“……既然这么像,就不可能搞错了——你是苏洋的女儿吧!”

艾琳呆呆地看着男人.

“我有话要跟你说,希望你能跟我到那片森林中树木密集的地方,这样子王兽才进不来。”

3、雾之民的大罪

走在男人身后的同时,艾琳突然有一种走在过去的梦境之中的奇妙感觉。

眼前的男人是雾之民,是和母亲同族的男人,而且好像很清楚母亲的事。说不定他是母亲的亲人……

艾琳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要跳出喉咙了。她不知道自己正踩在雪地上,视野也开始摇动。

男人一步步地往森林中走去。来到从雪原那里完全看不到的地方之后,男人便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可能是第一次看到我,不过这几年来,我都一直在你没发觉的情况下躲在远处监视你——监视你和王兽。”

艾琳张开了僵硬的嘴巴。

“监视?你、你是谁?为什么要监视我和光?”

男人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表情。

“……声音也跟苏洋很像呢!”

男人喃喃说完之后,便用手比了一下倒掉的乾枯树木,自己在倒掉的树上坐了下来。

“我是跟你母亲同族的人。没有在族里长大的你应该不知道,我属于和你母亲那半族相对的另一个半族。”

男人的嘴边露出苦涩的微笑.

“我们会从相对的半族之中选择伴侣——苏洋就是原本应该成为我的伴侣的女孩。”

艾琳凝视着男人,连呼吸都忘了。

男人像是要压抑感伤一般迅速地更换了表情。

“可是,我监视你并不是因为你是苏洋的女儿……四年前,精灵兽现身,预言了你的事。”

“精灵……兽?”

男人的视线飘向天空。

“我们犯下大罪的祖先在死了之后,会在诸神之山另一边的遥远古地,拚命忏悔自己的罪,并且对自己下咒,以防子孙们重蹈覆辙——当有人使用了就算变成灵魂也无法前往诸神极乐世界的‘操者之技’时,他们就会变成精灵鸟。精灵兽的体内寄宿着精灵鸟,精灵鸟无法用自己的声音传达给这个世界上的人,所以精灵兽会代替它把话傅给这个世界的人……那只精灵兽告诉我们,会有一个能演奏出王兽语言的人出现。”

在充满雪的味道的阴冷森林之中,艾琳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祖灵在飘荡。她交叉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祖灵一直看着自己吗?该不会现在也是?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苏洋把操纵王兽的‘操者之技’传授给你了。然而,在观察过这个保育场之后,我发现你使用的‘操者之技’并非族里流传下来的技术,你绝对无法想像族里的人们当时受到多大的冲击。”

男人笔直地注视着艾琳。

“为了不让‘操者之技’再次被人使用;为了不让族里的人们忘却过去,再次想使出‘操者之技’,大人们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把戒律和‘操者之技’传授给我们。可是,你却单靠着自己的才能想出了‘操者之技’。”

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们并不是像人们傅说中的那种拥有魔力的子民,只是透过知识,传承了一个过去在诸神之山另一边的繁盛王国里,所施行的各种技术罢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然而,你却在毫无相关知识的情况下想出了‘操者之技’……我们简直被深深的绝望给笼罩了呢!”

男人单手遮脸,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们心里想着,在人类这种生物之中,会有这种天赋异禀的人诞生吗?封印了过去的技术,就能够防止灾难吗?人会在无知的状态下走上犯罪之路吗?”

艾琳像是在看别人的手一般注视着自己失去血色的指尖。

(这个人在责备我做的事——我做的事真的坏到让和母亲同族的人绝望吗?)

这个人把和光说话这件事称为“操者之技”。可是,和光心意相通这件事情,有坏到要被说成大罪的程度吗?

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母亲的声音突然在艾琳的耳朵深处响起——那是母亲在利用呼哨操纵斗蛇之前说的话。

——艾琳,妈妈待会儿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喔,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艾琳觉得自己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那个时候,妈妈是在说呼哨的事,妈妈说那是大罪……)

艾琳的心头感受到一阵椎心的痛苦。

和野兽心意相通——把自己的意思传递给野兽,让野兽行动,母亲那一族的人就把这个称作“操者之技”吧!而且,他们认为这是大罪。

“……为什么……”

艾琳悄声说道:

“跟王兽说话会是罪呢?”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用粗糙的手摸着脸颊,好像在想什么,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开口说:

“用嘴巴说是非常简单的——只不过,这样应该没办法把那种恐惧的程度传达给没有看过诸神之山另一边的你吧!你一定会觉得这种小事不可能演变为那么严重的问题。”

男人抬起眼睛看着艾琳。

“不过,今天看到王兽飞翔之后,我下定决心要把能告诉你的事情告诉你。为了免除后患,我们可能会杀掉你和那只王兽。可是我们曾经发过誓,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夺去当作食物之外的生命。所以,除了透过言语告诉你之外,我们也只能祈祷你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了……”

男人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

“苏洋的女儿啊,请你一定要认真听我的话。不要让你养育的那只王兽再次飞翔,把它限制在戒律的框框里,就像其他受到保育的王兽那样。这是族里最大的心愿了——请你谅解。”

男人开始娓娓道来。而说完之后,男人便站起身,消失在森林深处。

男人离开以后,艾琳还是出神地坐在倒掉的树木上好一阵子。

男人用平静的声音说出来的事实确实很可怕。可是就像男人对艾琳说的一样,她只觉得那是远古时代的事。

她知道人类操纵王兽和斗蛇在过去引发了很严重的事。但是,那并不是光凭着自己跟光说话,或是母亲吹一次呼哨操纵斗蛇就能酿成的灾难。如果没有更多复杂的因素交杂在一起,应该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会不会是因为雾之民把遵守戒律生活当成一族的存在意义,所以才会用夸大的方式去看待从中衍生的问题呢?

艾琳将双手覆在脸上。

(妈妈……你觉得做出这种事情是大罪,才想用自己的性命赎罪吗?你是为了这种事情而舍弃和我一起生活的未来的吗?)

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身、又是如何走出森林的,艾琳已经不记得了。

就在艾琳从树木之间看见刺眼的雪原时,伤心的叫声随即响起。在她听到的瞬间,周围的声音也都恢复了。

艾琳穿过树木之间,朝着雪原飞奔而去。

光伸开翅膀、跺着脚,发出了悲伤的叫声。

艾琳抱住它大大的肚子,哭了出来。她把脸埋在充满光泽又有温暖的毛里放声大哭。

和这个孩子说话,让这个孩子在天空飞翔,为什么会是罪呢?能够带来这么多喜悦的事情,怎么可能是罪!

(我不会阻止这个孩子在天空飞翔。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让它被戒律束缚的。)

一边用脸颊感受着光的体温,艾琳一边在心里大叫。

如果可以的话,艾琳希望不要让别人知道光会飞的事。

可是,要是光在受惊的时候飞了起来,并且一去不回的话,必须负责的人可是艾萨儿。想到这一点,艾琳就无法保持缄默了。

“你说什么?”

听完艾琳的话,艾萨儿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

“光飞起来了?”

“是的。因为地震让脚下的石头崩落,所以……”

听着艾琳断断续续地说着事情原委时,艾萨儿的嘴巴一直半张着。

“什么……”

艾萨儿一边无意识地拨着掉在额头上的白发,一边喃喃说道。

接着,她突然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饲养的王兽竟然会飞,这真的是闻所未闻。不过,可得想办法防止光从放牧场逃走才行。”

“是,我也担心这个问题。我觉得它应该不会自行脱逃,或是飞出去就不回来,不过要是飞出去碰上意外,或是发生什么事的话……”

“对呀。就王兽来说,真的要好好思考之后的状况。”

艾萨儿用手指按着额头,陷入沉思。她思考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抬起头,看着艾琳。

“你说你是骑在它背上一起飞起来的吗?”

“是的。”

“既然做得到这种事的话,接下来你就替光做飞翔训练吧!”

“咦?”

这句意外的话让艾琳吓得反问:

“飞翔训练?”

“没错,你一定要教会光,只有当你在它背上的时候,它才可以飞,飞上天之后也一定要回到这里来。你要让光的身心都深刻了解这两点,让它养成习惯。”

艾萨儿对着说不出话来的艾琳露出苦笑,继续说:

“现在还在放假期间真是太幸运了。在其他的学童回来之前,你一定要完成这个训练。”

“……可是,在光的背上飞真的很可怕……”

艾萨儿再度挑起了眉毛。

“喔?我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见可怕这个字眼呢!”

说完之后,艾萨儿咧嘴一笑。

“我是开玩笑的啦,当然,我得想办法让你安全飞翔才行。像是在马上装马鞍那样,绑上皮带缰绳,我会拜托事务人员帮忙的。”

努力维持乎静的艾萨儿眼中反映出她内心的兴奋,看起来好明亮,艾琳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兴奋的感觉在她心底扩散,和那个雾之民的男人见面之后一直留在心中的苦闷也消失殆尽。

艾萨儿是个性急的人,只要想到什么事情就一定会马上执行。她在艾琳的陪同下走到男性事务员的休息室去,把情况告诉那些一围着火炉休息的男人们。

男人们哑然听着艾萨儿快速地陈述情况,并在听完以后面面相觑。

“……要做什么才好呢?”

其中一个男人是事务长。事务长是一个晒得很黑的老男人,他很喜欢手工,只要一有空就会做一些有趣的玩具,所以很受学童们欢迎。

他摸着短短的胡须,开口说:

“要重新制作一个新的骑乘工具的话,应该会花上非常多的时间吧!如果是要在学童们回来之前进行那个骑乘训练的话,就不能花这么久的时间。如果要利用某个现有的东西来改良,可能性最大的应该还是马鞍吧,不过一般的马鞍只能放在马背上,无法装到王兽身上……我从刚才就在想,用棉被马鞍不知道效果如何。”

在场的人们脸上全部浮现了原来如此的神色。

棉被马鞍是在寒冷地区经常使用的鞍座,会用一大片牛皮完全包住马背。由于看起来很像裹着棉被,并且用带子绑起来的样子,才被人称为棉被马鞍。

“那个的话,应该有办法装到王兽背上吧,只要带子够长就没问题了。还有,王兽可能会不愿意装上那种东西,所以得在带子上动手脚,还得绑上缰绳才行。我就在鞍座和那个孩子的腰带上装上金属,让它成为无法轻易松脱的坚固救命绳索吧——不然要是掉下来就糟糕了。”

事务长的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辉,看来他是真的打从心底喜欢工艺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可是从来没想过会有替王兽制作鞍座的一天呢!”

事务长他们做出来的鞍座真的很牢靠,看得出来非常费工。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重了。或许光会觉得这种程度的重量没什么,不过在没有使用无音笛的情况下,只有艾琳才能接近光。所以她得自己一个人搬来安装才行。

“你没问题吧?你能够一个人把这个装到王兽背上吗?”

事务长看着摇摇晃晃地背着鞍座的艾琳,担心地询问。

“没问题。”

其实艾琳也曾暗自担心自己没办法一个人把这个装到光的背上,但是因为没有时间重做了,所以她只能想办法克服。

当她背着鞍座接近时,光猛然抬起头,兴致勃勃地看着艾琳。

〔什么?〕

被光这么一问,艾琳就把鞍座凑近它的鼻子,先让它闻个过瘾,接着再一边让它看看鞍座的形状,一边对它解说这是什么。

艾琳很怕光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解说,不过当她一说:

“把腰弯下来,我要把这个放到你背上。”

光便立刻转过身弯下身子。

每次看到光的反应,艾琳总是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艾琳轻轻地摇摇头,甩开这个想法。她先把鞍座放在膝盖上,然后再卯足劲举起来,在光背上摊开。

鞍座突然被放上后背时,光转过头,想要看看放在自己背上的东西。就在光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艾琳便钻到光的腹部下方,把两组带子牢牢固定在光的肚子下面。

“不要动喔,我要爬到你背上。”

才这么说完,艾琳就爬上光的背,在鞍座上坐下,把脚尖放进脚镫里。真不愧是事务长,脚镫的长度就跟艾琳的脚一模一样。

以这个方式乘坐的话,身体的确比较稳。艾琳把鞍座上那条短短的救命绳索前端的铁钩和她缠在腰际的腰带上的铁环扣在一起,再把绕过光胸前的缰绳两端缠在手上之后,便对着光说:

“飞吧!”

艾琳还来不及吸气,光就踢着大地飞向空中。

她的头掹然甩了一下,眼前天旋地转。

强劲的风吹着上半身,让艾琳的身体向后仰。她赶紧把身体向前倾,紧紧地贴在光的背上。

呼呼呼……风在艾琳的耳回发出低鸣,吹乱了艾琳的头发,不过有脚镫、缰绳和救命绳索,令艾琳觉得非常安心。

光一找到上升气流,就会往上直冲,开心地滑翔。虽然向下看会让艾琳害怕,光俯冲的时候也会让艾琳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全浮了起来,很不舒服,不过“自己现在正在飞”这种令人颤栗的快感还是不断地涌上来。

艾琳把脸颊贴上光的后背,露出微笑。宛如风箱般的呼吸声从温暖的身体里传了出来。随着呼吸的声音,艾琳似乎也感受到光的雀跃心情了。

艾萨儿和事务长把手遮在额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载着艾琳在空中自在翱翔的王兽。

4、野生的雄性

当覆在高原草地上的积雪融解,小鸟们开始频繁地在空中飞舞时,载着王兽的马车来到了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

“……真是稀奇呢,之前还没看过有人捕获过成兽吧?”

幽阳把手放在栅栏上,边拉长身子看边这么说。

学童们全都站在栅栏边排成一排,观看着男事务员们将被无音笛僵化的王兽搬进王兽舍里。

艾琳和幽阳站在一起看着眼前的光景。

“王兽猎人好像失败了喔。”

加舒甘低声说道。最近只要有幽阳在的地方,就一定会出现加舒甘的身影。当艾琳和幽阳两人独处的时候,艾琳总是会用这件事情取笑幽阳,幽阳则是带着一脸哀怨的表情说:“受欢迎的女生真是难做人呀。”

“他们本来是要去抓幼王兽的,没想到到了巢穴的时候,成兽竟然回来了,他们在慌乱之下吹了无音笛,结果成兽便撞上悬崖的岩石平台受伤了。”

加舒甘比手画脚地说着,好像他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在严格管制下,王兽保育人绝对不能杀害野生王兽。像这样在抓幼王兽的时候误伤了成兽,会被视为至高的耻辱的。

无法丢下受伤成兽不管的猎人们,只好把它跟幼王兽一起带回来。幼王兽会被送到正规的王兽保育场,负伤的成兽则被带到卡萨鲁姆来。

“保护孩子的妈妈呀……真想赶快治疗它的伤势,让它回到孩子待的拉萨尔王兽保育场。”

“不对,它好像是爸爸喔。”

“爸爸,”

加舒甘的话让幽阳挑起眉毛。

“嗯,我听说它是公的。”

幽阳打量着加舒甘。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加舒甘害躁地露出笑容,没有回答。

被大型货车送过来的王兽虽然受了伤、僵直不动,却还是比保育场里的其他王兽都还要美丽。

隔天晚上,艾琳被叫到教导师长室去。

艾琳一进去,艾萨儿就把正在啜饮的茶杯放在桌上,抬起头来。

“喔,是艾琳呀。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来。”

艾琳摇摇头。

“别这么说……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艾萨儿伸手示意艾琳坐下。

“昨天有成兽送来了吧!为了方便,我们暂且叫它埃格,也就是雄性的意思。只要一解除无音笛的僵直状态,那只埃格就会大吵大闹,就算治疗过了,伤口也会马上裂开。”

“嗯……”

艾琳回想起小时候的光,便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每当被无音笛僵化之后,光都会激烈地自残。那只王兽也和光一样,是在被人吹了无音笛之后才受重伤的。它一定是把受伤的记忆和无音笛连结在一起,才会对无音笛过度反应吧!

“所以呀,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艾萨儿一边推着滑下来的老花眼锁,一边说:

“你要不要试着用竖琴安抚埃格呢?”

艾琳的脸沉了下来……因为那名雾之民的话在她脑中苏醒了。

不过,艾琳立刻甩开了那段记忆。

“……我不敢确定自己办不办得到,但是我愿意试试看。”

看着艾萨儿眼中散发初学者那种纯粹的好奇光芒时,艾琳自己也跟着雀跃了起来。

野生王兽也会对竖琴琴声有反应吗?

走近王兽舍时,艾琳听到了慑人的闷响。是王兽用身体撞墙壁发出的声音。

艾琳拿起夹在腋下的竖琴,快步走进王兽舍。站在栅栏外围,面露不安神色的教导师们一看到艾琳,便露出趣味盎然的表情,让出一个空间来。

王兽的状况非常糟糕。它用单脚站着,因为被僵直化而掉落岩石平台时骨折的右脚显得很不稳定,它伸开翅膀试图维持平衡,身体却撞上了栅栏。每当王兽的身体撞到栅栏时,摩擦的声音就随之响起,尘埃也从天花板上飘落。

“……怎么样?行得通吗?”

艾萨儿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就算现在弹竖琴,它也不会听的。因为它的情绪太激动了。”

低声回答完之后,艾琳回头看向艾萨儿。

“请您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会试着在这里过一夜。”

艾萨儿机灵地察觉艾琳的言外之意。

“我知道了……各位,这里就交给艾琳,我们到外面去吧,如果有人放心不下的话,可以留下来看,不过为了让挨格冷静下来,留在这里的人还是越少越好。灯呢?关掉比较好吗?”

“请您关掉。”

艾萨儿点点头。关上灯以后,她便催促教导师们到外头去。教导师们出去之后,埃格还是闹了好一会儿。艾琳在墙角坐下,观察着它,它的体型好大,比光大了一倍呢!

如果栅栏被它弄坏的话,自己应该会在一瞬间被咬死吧……久违的恐惧庐再次从艾琳的心底涌了上来。

在埃格的暴怒渐渐乎息之前,艾琳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守护着它。

过了半夜,艾萨儿静悄悄地回来了。

王兽大概是累了吧,此时它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陷入沉睡了。

艾萨儿在艾琳身边坐下,并为艾琳披上毛毯。她们两个人都裹着毛毯,一边打着盹儿,一边度过漫长的夜晚。

在黎明时分,艾琳拿出竖琴,安静地开始弹奏。

当她模仿光心满意足时经常发出的声音,而拨动着琴弦时,王兽便睁开眼睛,好奇地抬起头。

艾萨儿也睁开了眼睛,不过她没有发出声音。

王兽听了琴弦的声音一会儿之后,终于从胸腔发出比艾琳弹的琴声稍微高一点的声音。

艾琳露出微笑。这是光在放牧场上不小心太过靠近其他王兽时所发出的叫声,应该是代表没有敌意的声音吧!

一面按捺着焦急的情绪,艾琳一面弹出了回应的声音。接着,她边弹边站了起来。王兽发出来的叫声和艾琳的竖琴声交错,并且有了共鸣。当这个共鸣缓缓消失的时候,即使艾琳走近王兽,王兽也不再会羽毛倒竖了。

艾琳捡起一块掺了安眠药的肉块,打开栅栏丢了进去。从被猎人抓到之后就一直绝食的王兽,一口气吞下了那块肉。

“……有两个地方骨折。”

一面帮替睡着的王兽接骨,艾琳一面悄声说道。

“只是单纯的骨折而已。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么一来它很快就会痊愈的。”

艾萨儿的技术非常好,几乎没花什么工夫,就装好了支撑夹板,完成了王兽的骨折治疗。

走到王兽舍外之后,通知早餐时间来临的钟声从学舍的方向传了过来。

前往学舍的途中,艾萨儿问:

“那个声音有什么意义吗?”

“我弹的琴声吗?有的。我想,那应该是王兽互相传达自己没有敌意的声音。光在放牧场上太过接近其他王兽的时候,我就曾经听过它发出这种声音。”

艾萨儿兴味盎然地点点头.

“真是有趣呢!我们学到的一直是王兽并非群居动物,可是如果它们会像这样确认别的个体对自己是否有敌意,并且在对方没有敌意的前提下接受那个个体的话,说不定它们只是不想和别的王兽近距离生活而已,以广义来说,它们或许算是群居动物呢!”

艾琳点头,这也是艾琳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

“是的,我也觉得可能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光会非常频繁、详细地把它的意思告诉我。如果它是独居动物。应该就没有必要拥有这么丰富的语言,好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其他人才对。”

“真有意思。我们对王兽的了解还是宛如一张白纸一样,我想越观察就越会发现新的知识。”

艾琳觉得自己的身体热了起来.没错,越学习就越能看到新的一面,要是能够学习野生王兽的生活型态,自己一定也能发觉更多东西的。

就在学舍出现在树林另一边时,艾萨儿说:

“就算不像光那样从小薰陶,你弹的竖琴声也能和王兽沟通呢!”

“是的.可是,那真的只是非常单纯的声音。如果只是寒暄程度的话,我觉得就算是外国语言也能靠模仿音节来沟通的。”

艾萨儿抬头看着艾琳。

“你觉得换成我来弹的话,也能跟王兽沟通吗?”

“应该可以……只要没有对埃格吹过无音笛。”

艾萨儿皱起眉头。

“喔,是吗?我吹过了,你觉得它会记得这件事?”

“嗯。王兽的记忆力非常好,我认为它们一定会牢牢记住对自己吹无音笛的人。不过以光来看,就算对它吹了一、两次无音笛,它还是会因为日后对待它的方式而转变态度。”

“嗯……总而言之,还是有尝试的价值。”

艾萨儿点了头之后,凝视着艾琳。

“你能不能教我怎么弹出那个声音呢?”

艾琳眨眨眼。

虽然她早就知道艾萨儿迟早有一天会对自己这么说,不过在这么唐突的情况下听到这句话,还是让她当下无法回答。

如果教了艾萨儿“操者之技”,这个技术就会被传播为谁都能用的技术。这么一来……说不定就会揭开灾难的序幕。

如果祖先的灵魂现在也看着自己的话,是不是会把她下的判断告诉雾之民呢?

艾琳犹豫了。

不能毫无理由地拒绝艾萨儿。虽然艾琳不打算告诉艾萨儿自己从雾之民那里听来的事,不过她更不想被艾萨儿误会为自己想要独占“操者之技”。

而且,艾萨儿也不是和这件事情毫无瓜葛。倘若日后又发生了这种事情,艾琳得再次使用“操者之技”为王兽做治疗的话,她还是得把雾之民的话告诉艾萨儿才行。

艾琳直视着艾萨儿。

“要教您弹出那个聋音很简单,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告诉您一件事。”

由于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扑朔迷离,艾琳也很困惑,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说明,不过艾萨儿却一句话都没插嘴地听完了整件事。

“……原来是这样。”

艾萨儿嘀喃说完之后,便像是洗脸一般用双手搓了搓脸。接着,她抬头看着天空,彷佛自言自语般地说:

“那个男人说的灾难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艾萨儿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露出微笑。

“我呀,以前也见过男的霸之民喔,在深山中……”

听着艾萨儿说话的同时,艾琳的眼睛里也绽放出光芒。

“所以您才会对我说那些话吧!“

艾萨儿苦笑。

“没错。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不过总觉得很难开口。虽然已经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了,不过能够说出来还是让我觉得万幸。”

艾萨儿朝着王兽舍的方向回过头,压低声音说:

“你的不安或许真的命中了……可能还是要让‘操者之技’成为只有你能用的技术比较好。要是被其他人知道每个人都做得到的话,一定会出现想把这种技术用在王兽身上的人。”

艾萨儿把目光转回艾琳身上时,眼里突然闪过了担心的神色。

“可是呀,一考虑到你,我就觉得这或许是一步险棋。把这个技术变成谁都能用的技术的话,危险就会消失了。”

“……如果只以我一个人的生死就能解决问题的话,我宁愿接受。我已经决定忽视母亲一族的人们拚命拜托我的事情了。我不想让那个不知道会不会降临的灾难,而把光关在狭隘的戒律牢笼里。可是,倘若我的判断有可能招来他们深信不疑的灾难……”

艾琳的声音沙哑了。

“当灾虽开始萌芽的时候,就算舍弃自己这条命,也会阻止它发生——只要我下定决心这么做的话……我一定可以贯彻自己的意志的。”

艾萨儿看着艾琳失去血色的脸庞。

那是一张以十八岁的年龄来说太过沉重,却又轮廓分明的脸庞。

艾萨儿静静地伸出手,抚摸了艾琳。然后,她紧紧握住那只微微发颤的手。

“……好,我就尊重你的决定吧,我们之后也会小心,不会让你会使用‘操者之技’这件事情传出去的。”

艾萨儿干燥的手掌温度缓缓地传了过来。

艾琳的喉咙哽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凝视着白发变多的艾萨儿的脸,深深地低下头。

5、比翼双飞

埃格的伤势恢复迅速,最后竟然不到半个月就完全康复了。

参与治疗的教导师们全都葳不住惊讶之情,不敢相信野生王兽的复元能力这么强。

埃格的治疗过程没有使用无音笛,是采取艾琳先弹奏竖琴,再喂它吃饲料的形式。由于艾琳的建议,除了第一次加入的是即效性安眠药,之后使用的都是过一段时间才会发生作用的叶,所以埃格并没有把饲料和睡眠联想在一起,每次都狼吞虎咽地吃下肚。

自从艾琳开始进行埃格的治疗之后,每当她到光那里去时,光都会不厌其烦地嗅着艾琳的身体.不过它并没有对艾琳说什么,只是在嗅够了之后,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离去。

最近,光胸部的毛莫名地带着一些红色,艾琳注意到这一点之后,曾经跑去找艾萨儿商量,不过艾萨儿却告诉她自己没有在别的王兽身上看过这样子的毛色变化。

确认埃格完全康复之后,教导师们便决定将埃格从王兽舍里放到草原上。

埃格本来就是野生的成兽,只是因为受伤才被带到这里来的,并不是要献给真王的王兽。等它痊愈之后,只要没有死亡的疑虑,就可以把它放生。

“毕竟埃格的食量比其他的王兽多了将近一倍。”

教导师长助理亚萨说的话其实是大家心里的真正想法,本来就已经为经营所苦的卡萨鲁姆,限本没有余力饲养超出真王赐予的养育费额度的王兽。

艾琳站在光的旁边,看着埃格住的王兽舍大门开启。温暖的春日下,太阳时而从淡淡的流云闽露出脸来,被朝露濡湿的草原熠熠生辉.

埃格的身影出现在门的那边。它蹦蹦跳跳地走上草原之后,先停住了脚步好让眼睛适应明亮的环境,接着便大大地张开了翅膀。

就在埃格抬起头嗅着空气味道的那一瞬间,光也张开了翅膀,做出和埃格一模一样的动作,开始闻起空气的味道。

艾琳惊讶地抬头看着光,并环顾放牧场里的其他王兽。各自驻足原地的王兽们都看着埃格,不过却没有像光这样嗅起空气的味道来。

咕、咕的奇妙声音开始从光的胸前传了出来。

“啊!”

艾琳睁大了眼睛.之前迁是淡红色的毛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醒目的鲜红色,红色的毛宛如溅出来的血液似的长满了整个胸口。

不仅如此,还有味道……甜甜的味道从光的身上飘散出来。那是一股非常强烈的味道。

就在埃格在草原的另一头仰天发出噜噜噜噜……的高亢鸣叫时,光也抬头对着天空发出了哩哩哩哩……的高频率叫声。

埃格叫完了之后,便用力地拍动翅膀,飞上天空。

而光也迅速地迈开脚步奔跑,下一瞬间,它已经飞上天空了。

彷佛被牵引一般,两只王兽在空中结合为一个点,并开始上上下下地做出奇妙的舞动。

云层边缘因为遮挡着太阳而发出银色光芒,两只王兽就在那里一边折射出光线,一避飞舞着,光的前胸看起来就像红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在无声守护的人们面前,光和埃格交配了。

确认光怀孕了之后,骚动的气氛便包围了卡萨鲁姆学舍。

“……这可不是能隐瞒王宫的事情哩。”

对于亚萨的话,艾萨儿也只能点头。

在保育场里的所有王兽数目全都得向王宫报告,由王宫仔细记录下来,并且依照这些数目配给王兽的养育费用。

如果光平安产子,艾萨儿就得向王宫报告幼王兽数量。正如亚萨所言,这并不是能隐瞒的事。

而且,和光交配的埃格并没有回到野外,反而像是保护光一股,总是跟在它身边。如果要申请埃格的养育费,就一定要向王宫报告这件事情才行。

召开教导师会议、决定把光怀孕的事情报告王宫的那天晚上,艾琳被叫到艾萨儿的房间。

艾萨儿像平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不过她的眼里却露出了藏不住的疲惫。

艾琳在艾萨儿面前跪坐下来,并低头碰上地板。

“……非常抱歉。”

她只能说这句话。接下来,艾萨儿会遇到非常大的麻烦。

这个麻烦本来是该由艾琳自己承担的,可是,就算艾琳对监察官说一切都是自己的独断独行所造成的,身为学舍负责人的艾萨儿也不可能不被追究责任。

“把头抬起来,你没有必要道歉。”

艾萨儿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你做的事,其实是我一直想做的喔!”

艾琳惊讶地抬起头,艾萨儿带着笑容的脸庞随之映入眼帘。

“我很想知道王兽真正的样子,于是一直寻找野生王兽……可是,我最后这是因为担心太多,而一事无成地浪费了年轻的岁月。对我来说,艾琳,你就是上天再次赐给早已年老的我的机会,你也成功地完成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艾琳惊讶地注视着眼眶泛泪的艾萨儿。

“竟然可以亲眼看见王兽交配、生产……我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降临在我身上,我真的是对你感激不尽。”

艾萨儿用皱纹满布的手揉揉眼睛,语尾颤抖地说:

“你成功做到之前没有人办得到的事。明明完成了一件值得赞赏的伟业,却不能打从心底觉得高兴……真是气死我了。”

艾琳低下头。她的眼泪冒了出来,让她无法抬起头来。

光像野生的王兽一般飞翔、交配、生产——这些她一心期盼能成真的事情全都实现了,她却无法真心感到喜悦,这真的让她觉得很不甘心。

艾萨儿的心情也跟艾琳一样。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艾琳感觉好多了。

叹了一口气之后,艾萨儿说:

“看见光交配之后,我心里长久以来的谜题就解开了……原来王兽是一边飞翔一边交配的。”

艾琳点点头,用手擦干了眼泪之后才抬起头。

“我也觉得很惊讶。在旁边看着光的时候,我发觉促使发情的因素可能就是味道。”

“对呀,埃格和光都做了闻味道的动作。”

“是的,那个时侯,光胸前的毛突然在一瞬间变成鲜红色,并且还发出了香甜的味道,那就是发情的象征吧!仔细想想,当我照显完埃格回到光身边的时候,光也会不厌其烦地嗅我的味道,而光的毛色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变成淡红色的。”

“也就是说,促使发情的是成熟雄性的味道啰!”

话才说完,艾萨儿使茫茫然地将视线移到桌上。

“……其他的王兽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除了光之外,保育场里还有三只母王兽。当时它们全都在草原上晒太阳,即使闻到了埃格的味道,它们也毫无反应,那副样子让艾琳感到不解。

艾萨儿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原因是什么呢?抑制了保育场里的王兽发情的因素究竟是什么?无音笛?还是特滋水?”

“……我觉得是特滋水。”

艾琳的话让艾萨儿惊讶地把目光移到艾琳身上。

“你确定吗?”

“有好几个因素同时存在,所以我没办法确定是哪一个,不过特滋水是其中之一这一点,我想应该是不会错的。”

艾琳压低声音说:

“……母亲被捕的前一天晚上,曾经告诉我一件事。特滋水能够让斗蛇的牙齿硬度增加,骨骼也会比野生的斗蛇来得大。可是,给予斗蛇符滋水,会让它们的某部分变弱。”

艾琳试着回想,虽然母亲的脸已经无法清楚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可是她仍然记得母亲说的话。

“……母亲叫我试着想一想——对于野生的斗蛇来说非常普通,可是养在‘池’里的斗蛇却办不到的事……她说我一定可以想出自己的答案的。母亲告诉我,假使找到了答案,也不能告诉别人。在了解其中的原因之前,绝对不能说出去……”

艾琳的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她咬紧牙关,忍住溢出来的泪水,吸了一口气。

“……看见光交配之后,我就清楚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了。对于在野外生长的野兽极其普通、而人类饲养的野兽却办不到的事。”

艾琳拾起头,凝视着艾萨儿。

“马和牛就算被人类饲养,也会产下后代,只有王兽和斗蛇会在被人类饲养之后无法生小孩——因为特滋水只用在王兽和斗蛇身上。”

长长的沉默降临在房间里,只有被夜风吹动的窗户传来小小的声响。

很久以前,某个人巧妙地设置了抑制的方法,以免人类饲养的王兽和斗蛇繁殖,而且他还蓄意隐瞒,连照顾王兽和斗蛇的人都没有发觉。

为什么呢?——为了防范未然,好让雾之民口中的灾难不再发生吗?

可是,撰写王兽规范的人是第一任真王,而不是雾之民。

这个时候,一件事突然在艾琳的脑海中浮现,让她为之愕然。假使那个雾之民说的是事实,雾之民是从诸神之山的另一边来的,跟第一任真王一样……

一阵凉意在艾琳的胸口扩散。来自诸神之山遥远彼端的第一任真王可能和霸之民一样,经历过同样的惨事,才会有同样的想法也说不定……

艾琳抬起头时,发现艾萨儿也看着自己。

“……艾萨儿教导师。”

艾琳惨白着脸凝视着艾萨儿,说:

“麻烦您,请不要隐瞒我的存在。”

艾萨儿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我不想把自己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自己躲起来。如果撰写王兽规范的真王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防止那名雾之民警告的灾难,那么真王一定会对繁殖王兽一事感到愤怒……”

艾琳开始激动地陈述,不过艾萨儿却摇摇手打断了她的话。

“艾琳,等一下。”

艾萨儿的眼中浮现苦笑。

“认真思考是很好的事,但是就这方面来说,你还太年轻了,所以才会担心那种事,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担心喔!”

艾萨儿对着摸不着头绪而猛眨眼的艾琳说:

“这次的事情是‘偶然发生’的喔!为了拯救幼王兽的性命,我们做了各式各样的努力,结果它竟然生下小孩了!真王应该不可能连句祝福的话都不说,就把我们臭骂一顿吧!”

看见艾琳呆呆地张开嘴巴,艾萨儿的笑意更深了。

“你不懂吗?没有遵守王兽规范这件事情或许会遭到责备,不过,对于保育王兽的人们来说,最需要优先处理的就是王兽的性命。有了一切都是为了拯救光的性命这个大前提。再加上王兽规范背后真正的目的是个秘密,所以我们根本不会知道,真王应该不可能挑明责骂我们吧?”

笑着说完之后,艾萨儿慢慢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你绝对不能出面……我们该注意的是将光的事情公诸于世以后的发展,你懂吧?”

艾琳点点头。

光怀孕的事情传到王宫之后,就如同艾萨儿说的一样,王宫把这件事当成极大的吉兆,送来了祝福和赞赏。

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名声一举跃升,真王赐下的钱财也大幅增加,教导师们和学童们全都乐不可支。因为“拜光怀孕所赐,晚餐的菜多了一道”,这让学童们笑得更开心了。

献给真王的王兽怀孕的消息,让真王领地的人们心情大好,毕竟之前听到的,不是有人想企图暗杀真王,就是负责抵御外敌的大公成为威胁等坏消息。大家只要聚在一起,就会说这是什么好事即将发生的好兆头。

而最对王兽怀孕一事咸到兴奋的,就是真王本人。

王兽的怀孕期此人类长很多.

在光的肚子的变化变得比较明显的时候,艾琳正好和幽阳、加舒甘他们一起参加“毕业考试”。

由于光的事情,艾琳一直挤不出时间,考试时也是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以当艾萨儿宣布第一名是她时,她还呆呆地抬头看着艾萨儿好一阵子,动也不动。

幽阳开始用力地鼓掌,在其他学伴们的掌声之中走上讲台的那段期间彷佛一场梦,艾琳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走路。艾萨儿把成为卡萨鲁姆学舍教导师的许可证书交给艾琳之后,艾琳的喜悦之情才终于因为纸张的触感而涌了上来。

“恭喜你,你真的做得很好。”

艾琳紧紧抿住开始颤抖的嘴唇,对笑着对自己这么说的艾萨儿深深低下头。

此时正是炎热夏季的午后,用来举行仪式的广大食堂内,窗户全都打开了,蝉鸣如同雨声一般,不断地从林立的树木传来。

这年夏天是掺杂了喜悦和寂寞的季节。

因为顺利通过“毕业考试”的学童们全都得离开生活了六年的学舍,踏上各自的旅程。

幽阳决定回到故乡当兽医。在幽阳的双亲和亲戚们寄来的信中,写满了希望幽阳回家的殷殷期盼。在那个远离都市的山间村落之中,连一个兽医都没有,邻近的三个村子也一样。

“我可是大家期待许久的人呢!”

幽阳骄傲地笑着,不过等到回乡的日子来临时,她却抱着艾琳大哭,好像这辈子都不会见面似的。不像幽阳那样喜怒形于色的艾琳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一直流泪,可是艾琳对于离别时的难过情绪或许比幽阳深刻得多。一想到两个人无法像以前那样一起生活,艾琳就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开了一个大洞,冰冷的风不断地从那个大洞吹进身体里。

幽阳拥有前来迎接她的家人,但是艾琳却没有一个能够对她以第一名毕业一事感到开心、骄傲的家长。一旦幽阳离去,就没有能让艾琳觉得是亲人的人了。

要是约翰叔叔还活着,他一定会满脸笑容地紧紧拥抱自己吧!要是叔叔现在就在这里的话……艾琳忍不住这么想。

幽阳走了之后,卡萨鲁姆便突然静了下来。

艾琳仿佛丢了魂似的,寂寞难过了好一阵子,不过由于今年夏天非常忙碌,这份寂寞在艾琳被工作追着跑的时候,渐渐被新生活取代而消失了。

因为没有一个教导师有照顾过怀孕王兽的经验,所以没办法依赖艾萨儿他们的知识,这让艾琳觉得很不安,而且除了为夏末举行的“入舍考试”准备之外,秋天过后,还有一个以教导师的身分教导学童的全新工作等着艾琳,也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这么忙碌。

自从正式被任命为教导师的那一天起,艾琳就一直把无音笛挂在脖子上。这是身负学童们生命安全的教导师的义务。

只不过因为光会介意,所以艾琳都把笛子挂在衣襟内侧,从外面是看不到的。虽然眼尖的艾萨儿注意到这件事情,不过还是什么部没说,默认了艾琳的行为。

在早晚开始吹起凉风的时候,难掩紧张的孩子们来到了卡萨鲁姆。即使每年都是在这个时期迎接孩子们的来临,不过以学童的身分迎接新生和以教导师的身分迎接新学童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只要一想到在这些看起来非常稚嫩的十二岁孩子们眼中,自己的身分是教导师,艾琳就觉得既害羞又骄傲,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艾琳负责的课程是教授初级班的学童们野兽、鸟类和昆虫的生活。

第一次站上讲台那一天是一个美丽晴朗的秋日,从窗户外射进来的透明阳光在地上留下了窗框的影子。

十五名学童全都挺直腰杆,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由于艾琳认为他们对新人教导师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所以在教授第一堂课的时候,她紧张得几乎连声音都发抖了,不过冷静下来想了一想之后,艾琳才发觉对学童们来说这也是第一堂课。他们一定只是因为非常紧张,才一直凝视着自己的。

而且。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艾琳是不是新人教导师,他们一定是把艾琳看成一位普通的教导师吧!可是即使如此,被人当作教导师看待的害羞感觉还是久久不散。

不过,艾琳感到非常意外,她从来没想过教孩子的工作竟然这么愉快、有价值。

艾琳虽然没有幽阳那种营造轻松气氛的说话天分,可是当她把自己学过的东西、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当作体验谈告诉孩子们的时候,孩子们全都兴致勃勃地聆听着,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艾琳通过走廊时,听到待在房间里的学童们说,“……艾琳教导师啊,会在课堂上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告诉我们,我觉得那最好玩。”当时她真的开心地想跳起来。

艾琳希望孩子们能够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生物们生活的架构,她希望孩子们能够因为学习而兴奋地发抖。第一次站上讲台的时候。这股热切的渴望就在艾琳的心中萌芽了。

然而另一方面,艾琳也对“教”这件事情感到恐惧。

自己在学习的时候。只要思考、问问题就好了。自己的想法正不正确,只要之后确认有没有实证即可,不正确的话也只要改过来就好了。

可是,教孩子们的时候一定得自信满满地说:“这是正确的知识,你们就放心记下来吧!”

这时,艾琳会不由自主地不断思考——自己现在教给孩子们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教授的知识永远都只是当时的真实而已。”

当艾琳告诉艾萨儿自己心中的苦恼时,艾萨儿这么说:

“一直被认为是真实的知识,会因为后人的新发现而察觉错误,人们的知识也会因而不断更新……你要常提醒孩子们这一点。好的教导师并不是毫无迷惘的教导师,我认为,能够告诉孩子们在迷惘的同时也要不断学习的教导师,才是真正好的教导师喔!”

成为新人教导师的日子就这么迅速飞逝,等到春天的脚步接近的时候,要兼顾光的照顾和授课的工作,让艾琳觉得越来越吃力了。

艾琳睡眠不足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艾萨儿发现她的脸色很差,于是便在光预计生产的那个月,暂时把艾琳的教导师工作交给别的教导师。

在光快要临盆的时候,艾琳几乎有大半天都在王兽舍里度过。某一天早上,当艾琳回去学舍换衣服的时候,吃完早餐的学童们正好从食堂里走出来。

“……艾琳教导师!”

高亢的叫声让艾琳吓了一跳,她停下脚步,初级班的学童们随即包围住她。

“王兽宝宝已经诞生了吗?”

艾琳不由得露出微笑。

“还没啦,要等到更暖和一点的时候才会出生,不过它的肚子已经变得很大了喔!”

孩子们的眼睛闪闪发光。

“好想看喔!喂,艾琳教导师,我们不能看吗?”

艾琳摇摇头。

“很可惜,你们不能看,光是第一次怀孕,所以很困惑,情绪也不稳定,就让它静一静吧!”

其中最矮小的少年突然抓住了艾琳的手。

“艾琳教导师!你真的能跟王兽说话吗?”

艾琳觉得好像有某个冰冷的东西触碰到自己的胸口,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一旁的孩子看见艾琳的表情之后,赶紧捂住了少年的嘴巴。

“学长不是说不能说吗?”

被人捂住嘴巴的少年生气地摇摇头,瞪着身旁的孩子。

“可是……”

艾琳把手放在那个正准备大声回话的少年肩膀上,然后把手指放在嘴前。

“保持安静。”

看着屏气似的安静下来、抬头看着自己的孩子们时,艾琳越来越觉得自己能和王兽沟通的事情已经不可能继续保密了。

在这间和多数学童一起生活的学舍里,这个秘密能够没有外流地保持到现在,已经近乎奇迹了。然而,这种奇迹是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的,就好像水会从堆起的土壤里渐渐渗出来一样,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也会传出去。

“……我和光的确能沟通一些事。”

艾琳对孩子们说:

“因为从光还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跟它生活在一起,所以才渐渐学会的。可是大家不可以随随便便把这件事情挂在嘴边,因为其中牵扯到很多大家不懂的复杂状况。学长们说得没错,我能跟王兽说话的这件事情绝对不可以告诉外人……大家能发誓吗?”

孩于们不解地皱起眉头,不过还是点头同意了。

看着他们的表情时,艾琳感觉到这个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日子可能不远了——而且,她觉得这么做才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