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观赏鱼原本是我负责照顾,不知不觉中就变成真绪的工作了,她似乎对这五只琉金鱼产生了感情,甚至还帮它们取了名字。

「然后啊,红色的有两只,比较大的叫麦克,小的叫艾尔。我觉得红白花纹的那三只一定是三兄弟,这两只叫丹尼斯和卡尔,一旁落单、游得悠哉的那只是布莱恩,五只加起来就是沙滩男孩(The Beach Boys)!」真绪像黑白电视时代的主持人那样张开手掌,在金鱼旁边摆动。

「……啊?」

「嘿,一旦给了你这种印象,以后怎么看都会觉得它们是沙滩男孩,对吧?」

「你问我『对吧』,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啊。」

真绪似乎是在一个姓金泽的大学时代好友的推荐下,开始听沙滩男孩,瞬间就迷上了。曾经担任团长的布莱恩什么什么的来日本演出时,她还跟金泽去听呢!

「那场演唱会真的很棒!」她谈起当时的情况,眼神中充满雀跃,我却想到我不在她身旁的时候她也以自己的步调拓展着自己的世界,因此觉得不太甘心,五味杂陈。

我把这一类想法告诉她,闹了一下别扭,但我实在不知道沙滩男孩唱些什么歌,话根本搭不起来。我只大概知道他们是和披头四同时期的美国乐团,再过来就只能隐隐约约联想到冲浪、加州等关键字了。

真绪帮金鱼取的丹尼斯和卡尔之类的似乎是乐团团员的名字,但她就算向我说明,我也还是搞不清楚状况。

我们到宠物店时原本是想买个霓虹灯之类的观赏鱼,后来会改买金鱼是因为真绪无心的一句话:「不觉得这金鱼很可爱吗?」

真绪手指的水族箱中打着令人联想到的水底的青光,里头有大约二十只琉金鱼正摆动着大大的鱼鳍,悠然游动。

「也对,第一次养鱼的话,养金鱼会比热带鱼容易成功。养霓虹灯可以让它们繁殖,但会很麻烦。」店员先前还滔滔不绝地诉说着霓虹灯有多美,一听到真绪说的话立刻就改口推荐琉金鱼了。

满脸痘痘的店员似乎想讨好真绪,甚至还说了这样的话,对真绪的眼光表示激赏:「霓虹灯的热潮已经过了,它们只是好养而已,养起来不太有趣。接下来应该就是金鱼的天下了吧,看了就心平气和,多棒啊。」

面对店员的攻势,真绪一面苦笑一面用眼神问我:「怎么办?」

虽然觉得这店员变脸也变太快,但对方都热心到这样的地步了,拒绝的台词实在说不出口。再说,我也没有非养热带鱼不可的理由;看着琉金鱼悠闲的游姿,心情也确实会沉静下来。

就这样,店员仔细挑选的五只鱼,在我们家的新水槽中组成了冒牌的沙滩男孩。

虽然我和真绪失去联络的期间很长,但我们毕竟是十多年前就认识了。

我听她说过许多过去的事,也都铭记在心,因此我自认为是继她养父母之后最了解她的人,没想到实际和她一起生活后,又有许多新发现,真是有趣。

比方说,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哼歌,而且哼来哼去都是同一首曲子——这也是我结婚后才知道的事。

此时真绪就背对着我卧倒在榻榻米上,呢喃似的哼起了歌,同一个乐句重复几次后接上旋律飙高的部分,她就破音了。

是她老爱哼的那首歌。没记错的话,我第一次听到是在从善福寺公园走回家的路上,后来我听着听着也记住那轻快的旋律了,开头第一句是:「啦——啦朗啦朗。」

「什么嘛,你醒着啊?」一听到我制造出的声音,她哼歌的声音顿时就中断了。

我把原本想拿来盖她的被子折起来,结果她翻身说:「帮我盖帮我盖,脚有点冷。」穿过玻璃的柔光在房间内汇聚成一个光潭,真绪躺在里头仰望着我,撒娇的声音甜美极了。她蜷缩身体,光溜溜的脚丫磨蹭着,看起来就很冷的样子。撒娇的手法高明到令人佩服。

我克制住想用被子盖住真绪全身的冲动,夸张地叹了口气:「那么冷的话,躺到床上不就好啦?我想用吸尘器吸这里。」

真绪用手摸摸脸颊上的榻榻米印子,继续撒娇:「嗯……起身好麻烦喔,你像之前那样用公主抱把我抱到床上。」

我真是又笨又单纯又无可救药的好好先生,看到老婆伸出双手的模样,就看得出神了。

「那个动作对腰不好,今天就算是特别服务吧。我不是摔角选手,你要是不换个姿势我是抱不起来的喔。」

我放下被子,拉真绪起身。

真绪站起来以后将双手环上我的脖子,嘴巴上说:「麻烦死了。」跳到我手上的动作倒是很轻盈。她好重。

我双手环抱她走出厨房兼餐厅后,她又要求我绕桌子一圈。

「是,是,是。」我照她的话绕了伸缩桌一圈。「是说,真绪啊。」

「嗯?」

「你不是一天到晚爱哼一首歌吗?那首歌的名字是什么?」

「我那么常唱啊?」

「嗯,唱到连我都会记住旋律了。」

我稍微倾斜真绪的身体,穿过门框,进入和室隔壁的寝室。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几乎被双人床占满了,地面等于不存在。蕾丝窗帘透进来的近午阳光无情地将床上叠起的枕头和绉掉的床单照得一清二楚。

相较于夜晚时刻,这房间在明亮的日光下,反而散发出更强烈的「唯一用途就是那个」的气息。明明没放什么猥亵的东西,却让人觉得应该要禁止十八岁以下的小朋友进入。

我的脚不小心绊到化妆台的椅子一下,最后才终于把真绪放到粉红色的床单上。

「哎唷!」我要起身时真绪不肯松开环在我脖子上的手,于是我便仆倒似的让她把我的脸拉过去。

我们的脸近到鼻子都要碰在一起了,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真绪静静笑了,喉头随之抖动。

「什么啊?」

「那不就太棒了吗?」

「啊?」

「我哼的歌,曲名就叫〈那不就太棒了吗?〉(Wouldn't It Be Nice)。沙滩男孩的歌。」

我们在近到嘴唇可以感觉彼此呼吸的距离下,继续对话。

「这样啊,你真的很喜欢沙滩男孩耶,不过这首歌听起来还满温和的,不太有冲浪的感觉。」

「啊,浩介也以为沙滩男孩只玩冲浪音乐吗?以为他们是穿着短袖蓝白条纹上衣,歌颂夏天、汽车、女人的阳光大哥哥?」

「不是吗?」

眼前(不夸张,真的是近在眼前)的真绪摇摇头:「完全不对,冲浪音乐是他们初期玩的风格,沙滩男孩可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流行乐团,而团长布莱恩·威尔森是最了不起的天才。你改天可以听看看《宠物之声》(Pet Sounds),虽然〈那不就太棒了吗?〉之外的曲子都比较朴素、难以进入,不过整张专辑既优美又撼动人心,好听到令人毛骨悚然!当然了,不只是《宠物之声》,《就在今天!》(Today!)、《漫漫夏日》(All Summer Long)等等触及冲浪/改装旧车元素的路线我也很喜欢,还有,布莱恩精神崩溃⑤前制作的单曲〈好气氛〉(Good Vibrations)根本就是声音的万花筒……」

「如果你还要讲很久的话,要不要放开我的脖子啊?这个姿势很累人。」腿抖到受不了的我抱怨了一句,但真绪没听进去。

「是你自己要提起这个话题的,你就要听我说完啊!然后啊,那个〈好气氛〉更是……」

「既然如此,我只能靠实力让你闭嘴了!」话说完,我便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真绪的嘴。她起先还发出口齿不清的「呜呜呜」,等到她安静下来后我移开嘴唇,她又嗤嗤笑了几声,把我的头推向她的。我们亲了两、三次,是短短的吻。

我单脚撑上床铺,吻了她的脖子,她柔软的秀发搔过我的鼻尖,甘美的香气使我心跳加速。不过真绪就在这时候按住我的肩膀,将我推开了。

「好,到此为止,你要去吸地板对吧?」

「怎么这样?我们都快要有很好的气氛了耶。」

「我说啊,现在可是晴朗的星期天早晨,外头还有晶亮的雨后空气耶。拉上窗帘就太可惜了不是吗?这种时候就要懒洋洋地倒在地上晒太阳,要睡不睡地浅眠片刻,这就是最棒的享受啦!」

「你的享受还真廉价啊。」

「浪费即罪恶,储蓄即正义!」

「所书甚是。那没办法了,小的去吸地板罗。」

「慢走啊。啊,书柜角落也要好好弄干净喔,之前的灰尘棉絮结了一大球滚来滚去,像在演西部片。还有,一个小时后如果我没有走出房门,要来叫我起床。」

「是是是。」

我回到和室,一面为自己心中不肯平息下来的「好气氛」感到不知所措,一面用吸尘器吸地板,结果理应在睡觉的真绪从寝室跑出来了。

「还是榻榻米好。我要睡这里,你赶快随便扫一扫吧。」

她的随兴真是一点也没变。

·

请放下偏见,不要再以为歌剧都是些无聊的剧码,只能看胖胖的男女歌者用夸张的动作唱歌。歌剧是很震撼人心的。

走出剧院后,女高音和男中音还在我耳中朗声歌唱。真绪的耳边大概也有歌手进驻吧,我们在新宿车站大楼吃饭的时候、搭乘电车的时候,她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没想到歌剧那么有魄力。」走下大泉学园站行人步道时,真绪突然这么说。

「休息时间算进来的话,全长差不多有三个半小时,感觉却只有一下子。虽然礼拜六下午就这样用掉了,但有去听真是太好了。」

「是吧?不用花钱就能看那么精采的演出,真是有点过意不去。我们坐的位置花钱买的话要两万圆以上吧?你一定要向公司的人好好道谢才行。」

我拿到《费加洛婚礼》的票时,这礼拜都过一半了。原本是公司为了客户买的,但对方有事不能前往,票就在社内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手上。

回家后,我立刻问真绪要不要去听。我想起以前和她在汝谷吃饭那次,她在唱片行里试听过歌剧之类的音乐。当时她好像只是觉得卖古典乐的楼层人比较少才约在那里见面,并不是因为她对歌剧有特别的兴趣。不过真绪的好奇心是很强的,听我说有现场表演叮以看,她立刻回答:「我要去!」

就这样,我们第一次走进位于初台的新国立剧场。

我们很久没有碰到可以好好休息的假日了,老实说很想在家里度过悠哉的一天,不过这样是不行的。黄金周期间,我一下子被「召集」去帮忙客户的活动,一下子被抓去当高尔夫球赛的地下总召,假期去掉了一半;还不只这样,五月二日真绪生日那一天我也挤不出时间,只能去便利商店买蛋糕和香槟回来凑合凑合;疲劳累积的关系,我家事也都偷懒没做,回到房间总是倒头就睡。

因为有先前这些状况,我非得弥补真绪不可,结果弥补计划大成功,我也转换了心情,一切无可挑剔。

「说到票就让我想到一件事。后来贵社与敝社的生意谈得还好吗?」我问这问题时,我们正走在窄到令人怀疑两台汽车无法会车的商店街上。

「嗯……田中先生很成熟呢。该怎么说呢?做起事来无懈可击?但是啊,我们两个的性别不同,年龄又有差距,对事情的看法果然还是会有点落差呢。我还是跟浩介谈得比较来。」真绪在路灯的白光下侧着头。

「真是抱歉,因为个人因素,我不再担任敝社对贵社的窗口了。」

结婚后,我就不再经手「Lala Aurore」的相关工作了。业务部部员和客户窗口结婚的状况在我们公司并不少见,不过业务婚后就不会跑配偶在的那间公司了,例外几乎不存在。

「关于这点,请您别太在意。」真绪用指尖戳了我的手一下。「嘿,我们刚刚难得有了脱离日常的体验,就别再聊工作了嘛,我想继续沉浸在歌剧的余韵当中。」

「说得也是。」

「啊,高丽菜好便宜!」真绪在蔬果专卖店的黄色灯光中,停下脚步。「我去买一下喔。对了,明天已经没有面包可以当早餐了,没记错的话蛋好像也快用完了。」

在蔬果专卖店以及斜对面的超市逛着逛着,我们提的东西瞬间爆增。

为了去听歌剧,我出门时穿的是西装外套和皮鞋,还算是把自己打点得干净、清爽。如今,双手提的塑胶袋的重量一口气就将我拉回了现实。费加洛和伯爵夫人们的歌声越来越远了。

「菜贩还开着真是太好了。我们这样就完成周末的采买了呢。」真绪走出超市,提起有长蒽探出头的塑胶袋,脸上绽放了笑容。才刚说想要沉浸在非日常的体验里,结果马上飞奔投向最最日常的领域中,女人真是难懂啊。

我们左转绕过卖日式丸子的店,走进税捐稽征处前方的路,商店街中还残留着一些白天的热闹气氛,但这条路上连行人也很少。

「啊——音乐还在耳边响着呢。」真绪心中好像萦绕着一些非日常体验带来的感受,为此打了个哆嗦。「序曲的时候就被先发制人了。发现『啊,这是我知道的曲子耶』,就起了鸡皮疙瘩。华丽的曲调告诉大家『好啦,愉快的故事要开始罗』,令人雀跃。后半的翻盘有点突兀过头了,但莫札特果然是最了不起的天才呀。」

「咦?你不是觉得沙滩男孩的布莱恩什么什么的才是最了不起的天才吗?」我揶揄一下子就被莫札特牵着走的真绪,结果她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布莱恩·威尔森是二十世纪最了不起的天才,莫札特是十某某世纪最了不起的天才,没有矛盾喔。」

「喔。」

在十字路口转弯后,我们的公寓就映入眼帘了。抬头看着外廊的灯,我自然而然地说出一句话:「哎呀,到家了呢。」

「对呀。」

听了真绪的声音,又更有真实感了。

搬进来后,已经过了大约两个月了。我和真绪越来越像是一对夫妇。

决定私奔前,岳父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造成别人困扰是不行的。」结果那只是他杞人忧天罢了。和真绪结婚真是太好了。不管是在对话,还是沉默不语,只要真绪在我就觉得内心很充实。每天晚上都超期待回家。和她在一起后,我连一秒钟都没有感到后悔过。

因此,我们吵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说起原因,也不过都是「你没有跟我说不回家吃晚饭,害我炊太多饭了」之类的事,在旁人看来只是斗斗嘴而已。

若要说有什么令我不安的事,就只有她的记忆了吧。

我彻头彻尾思考一过后,得到的结论是:就算真绪真的有广泛性失忆症,想不起那些记忆也没关系。

我透过网路搜寻,也看了一些相关书籍,只称得上是囫囵吞枣吧,不过我得知广泛性失忆症的原因多是累积过度压力和遭受重大的精神打击,因此遭逢地震等剧烈天灾的灾民偶尔也会得到这样的病。另一方面,漫画或连续剧有时候会出现的「撞到头后失去记忆」的桥段,在现实生活中似乎很少发生。

事实上,医学界似乎还没有完全解开广泛性失忆症的发病机制。不过根据推测,所谓广泛性失忆症就是人类大脑正面承受难以负荷的精神冲击后,将记忆上锁的状态。

没有必要勉强大脑想起它拼命想忘记、拒绝承认的事——我是这么想的,而真绪本人也完全不想过问自己接受安置前碰过什么事。对真绪来说,养父母就是无可取代的父母,国中以后的人生才是她真正的人生。既然如此,维持现状不就好了吗?我不是要学岳父说话,但我也觉得真绪就是真绪。

「真绪?」

「嗯?」

「今天过得开心吗?」

「超开心。」真绪用力点了点头后,呼喊了我的名字:「浩介。」

「嗯?」

「谢谢你喔,在黄金周工作的疲劳都还没解除就陪我出去玩。」

「难得有免费的票嘛。」我先是顾左右而言他,接着才认真回答:「接下来我们也要一起到各种地方去玩,多看,多体验。」

没错,回忆太少的话,两个人一起创造就好啦。

「思,但也不要太勉强喔。我光是在家里打滚就很幸福了。」真绪如此安抚我。虽然是自己的太太,我还是要夸她是个好老婆,我也要成为配得上她的好老公才行。

我脚边传来啪沙一声,定睛一看,是真绪提的塑胶袋掉到柏油路面上了。从塑胶蛋盒溢出的蛋黄在路灯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看来有几颗蛋摔破了。

「喂,蛋破罗!」我出声,愣在原地盯着袋子的真绪才露出大梦初醒的表情,捡起了袋子。

「哎唷,好浪费喔。」她发出悲叹,接着慢慢地瞄了瞄袋子里头。「用滤网过滤一下就可以拿去做煎蛋了对吧?」

「好老婆」这个评价还是暂时保管在我这里,先不要给她好了。

·

「你想说什么,我是懂啦。」田中前辈打断我的话,喝了一口加水烧酒。酒水从嘴角流下,他急急忙忙地拿起湿毛巾擦。

我们头上的小电视机传出搞笑艺人的关西腔,好像在说什么有趣的话,但我们实在没有让人逗到发笑的心情。

「但是啊,奥田。」田中前辈慎重地将湿毛巾折好,继续对我说:「你再冷静地想想发薪水给你的公司是哪一家吧。的确有句话说『客户要摆第一』,但在公司内部制造敌人可不会有什么好处。媒体部也有媒体部的见解,如果他们不爽搞你,害你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就有你累的罗!」

我握着变温的酒杯,借着醉意试图反击:「可是客户开心的话,业绩也会上升,对公司也是一件好事啊!如果这点也被否定,我就不知道要拿什么激励自己工作了。」

我知道田中前辈是为了我好才给我这些忠告。今天早上他明明还在吃胃药,却跑过来说:「你太太出差不在家,对吧?」下班就带我来喝酒。我真的很感谢他的用心良苦,但我实在无法乖乖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

田中前辈将原本就松掉的领带拉得更松,转了转脖子。「不是嘛,我又没叫你不要认真工作。我只是要说,和其他单位同进退也是努力的一环。你记得吧?社长不是有句口头禅?『公司就像一艘船。』听了就烦,但我觉得这句话确实有捕捉到一个面向。船上有形形色色的划桨手,结果当中只有一个人用超快的步调划船,船也不会笔直前进吧?你的桨和其他人的撞得乒乓响还溅起水花的话,旁人当然会不开心啊。」

「那就公司的立场而言,稍微流点汗就办得到的事,我骗客户说我办不到,这样就是正确的吗?」

「看你的脸就觉得你连虫子也不敢捏死,结果已经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啊。」田中前辈单边手肘撑在被烟酒、油脂染黑的吧台上,盯着我的眼睛瞧。

「……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你道歉。」田中前辈咬住鸡心,将它从竹签上扯下,嚼得津津有味,还一边说:「只是啊,我就讲开了吧。你觉得货物的主人敢把货物放到船桨动作不一致的船上吗?如果你太为客户着想,整天找媒体部吵架的话,最后也只是迂回地在制造麻烦给客户。这就本末倒置了啊,懂吧?还有,这样讲或许很难听啦,但经营公司内部人际关系要谨慎点,你哪天可能就调到媒体部了啊!」

「……」我回不了嘴。

鸡翅的油脂滴到炭火上劈啪作响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知道。我知道田中前辈说得没错。我太为客户着想了,如今在公司内部掀起了不必要的风波。我也知道自己的做事方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Lala Aurore」。先前和真绪拟定了各种计划,搞得媒体部无可辩驳,我的自信因此激增,而自信在不知不觉中变为傲慢。田中前辈就是看不下去了,才特地找我喝酒,要我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事作风。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也觉得自己很丢脸,竟然不肯老老实实地反省。我知道田中前辈真正想说的话是什么,他是要我成熟点。我却觉得他是要否定我和真绪合力完成的工作,忿忿不平,我真是幼稚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得意洋洋地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脱胎换骨了,不再是只会说「对啊」和「我觉得很好」的「跟班年轻人」,结果脱胎换骨后也只不过变成了「不顾虑旁人的年轻人」。只不过换了个毛病罢了,幼稚鬼终究是幼稚鬼。

我打从心底觉得,好想回到真绪身边。

她不会给我明确的建言,也不用说些积极进取的话来激励我,但我还是想看看她的脸。我只要真绪待在我们的房间里,像平常一样和我说话就好了。不管我的心情有多烦躁,都会获得解脱。

然而,真绪昨天就出差到关西了。她说是河原町和三宫开了新分店,所以她要去开会,顺便帮忙宣传。明天就会回来了,但我却觉得还要再等几万年明天才会来临。

「你那是什么脸啊,喂!」田中前辈拍了我的背。「媒体部那边就别说了,我们部门内对你的评价还满好的啊!大叔们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笑死我了。」

「啊?是吗?」

「哇,你的回答还真没劲啊!什么嘛,和老婆分开有那么寂寞吗?」

「不,不是的。」

「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在想老婆啦,视线变得跟国中生一样纯真。」田中前辈边说边贼笑。「也好,刚刚话题变得满严肃的,差不多该转换一下心情了。咦?你是怎么啦奥田?杯子里的酒完全没变少嘛。」

我连忙干了杯中的烧酒。

杯子空了以后,醉意以及连日以来的疲劳一拥而上。狭窄又烟雾弥漫的烤鸡肉串店在我眼中像麦芽糖似的左右延展开来。

田中前辈自作主张地加点了加水麦烧酒,然后用手肘轻推了我几下:「好啦,新婚生活如何啊?」

「哎,说是新婚,也都已经入籍三个月了呢。」

「但还是会有……该怎么说,突然被喜悦冲昏头的瞬间吧?」

单身的田中前辈似乎很想结婚,一逮到机会就逼我分享夫妻间的甜蜜生活。话虽如此,我要是老实跟他说我们每天都有「早安亲亲」和「晚安亲亲」的话,他一定会拿竹签刺穿我的肚子。

我一手拿着鸡肝串烧,一面分享不会惹恼他的日常小事:「嗯——对啊。回家看到她一面哼歌一面在厨房做菜,还是会觉得和她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哇!好好喔!」田中前辈把我的背拍得砰砰响,好痛啊!「那,她有用那招吗?裸围裙。」

臭着脸帮串烧翻面的大叔偷瞄了我们一眼,视线马上就挪回火上。

「怎么可能玩那种A片里头才有的招数啊!」

其实我们玩了,但还是别说出来吧。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田中前辈一定会追根究底,把所有细节都挖出来。

「什么嘛,没玩啊,不过有个一面哼歌一面做晚餐给自己吃的老婆还真好。那渡来小姐煮饭好吃吗?你天天吃对吧?」

真绪结婚后在职场上还是用旧姓渡来,所以田中前辈也称呼她渡来。

「呃,味道稍微偏淡,但以一个不曾过独居生活的女孩子来说,她煮的菜已经很好吃了。只不过啊,她是个随兴到无法预测的人。比方说,出门前她问我要吃什么,我回答马铃薯炖肉,晚上回家吃到的却是咖哩。这方面倒是希望她改进。」

说着说着,我越来越想吃真绪亲手做的料理了。咖哩也好,马铃薯炖肉也好,我想在肚子里塞满真绪调味的菜。

「话说回来,奥田啊,你下巴的线条变圆了噢。哎,他妈的!你这家伙的生活也太甜蜜了吧!」田中前辈自己催我分享新婚生活,听一听又对我发火。「是说,你们也真厉害,和新客户打交道时,发现自己以前的同学是对方的人,这也太有戏剧性了,简直像在开玩笑。机率根本不到百分之一吧!交往半年左右就私奔了,是吧?都什么年代了还私奔,吓死人了!你竟然那么有行动力啊!」

「呃,就是凭着一股冲劲啦!」

「好好喔,好好喔。我也要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劲。」田中前辈噘嘴说完话,喝了一口加水烧酒。「不过你啊,有冲劲是好事,该给人家的东西也要给才像话嘛。」

「该给的东西,是什么?」

「戒指啊!结婚戒指,我有在注意你的手,也在开会的时候注意渡来小姐的手。渡来小姐的右手原本戴着戒指,后来就没戴了吧。」

「啊,听你这么一说……」

婚后确实和婚前不一样,牵手时不会感觉到她手指上有硬物。

「你这个做丈夫的不该听我说才知道吧?她是在等你啊。把原本戴的戒指移走,等你送她戒指当礼物,这种事你也留心一下吧!」

「……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你向我道歉啦!哎唷,为什么这么迟钝的你可以结婚,我却没有办法呢?」

「真是不可思议啊!」

大概是因为你对小细节太讲究了。

「对啊,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我的职业不好吗?广告代理公司听起来很气派,但在交通广告圈其实就只会一直做些不起眼的工作。如果不是身在电视广告那种华丽的世界,对女孩子就没什么吸引力了。啊,那这样说来奥田也一样啊,可见,你具备了某种我所欠缺的特质?会是什么?」

田中前辈开始发牢骚了。

听着他毫无建设性的发言,我表面上虚应,心里头想的都是「真绪应该已经到旅馆了吧」、「明天几点会到家呢」之类的事。

「喂?是我。你在搭电车吗?我现在在三宫的旅馆,刚洗完澡。啊——累死我了。明明才六月,关西怎么这么热啊?讲件无关紧要的事:这间旅馆的床好窄,害我开始想念房间的双人床了。先别管那个了,你有好好吃饭吗?不可以早餐晚餐都吃便利商店喔。不知道几点会到家,但总之我明天就会回去了。明天也还要早起,所以我要睡了,掰掰,晚安。」

我的手机里有来自真绪的留言,留言时间是十点过后,那时我还在烤鸡肉串店的吧台,听田中前辈细数他对过去交往对象的种种不满。

我拖着沉重步伐走在黑暗、寂寥的路上,反复听着真绪的留言。很想现在就打电话给她,但已经过十二点了,她应该已经睡了吧。

我从公寓入口的集合式信箱中拿出邮件,进电梯按下楼层按钮后,身体立刻往墙面一靠。我好像比自己想的还要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抵达家门口,打开铁门。

走入小小的玄关后,白天闷在家中的热气席卷而来。我忍住想要直接躺平在床上的冲动,打开厨房兼餐厅的电灯,喝了水。真绪不在的房间安静极了,鱼缸打气机的声音格外引人注意。

我打开空调、按下重新加热浴缸水的按键,准备进寝室换衣服的时候走路就开始不稳了。我倒卧在双人床上,像是要黏着它不放似的。

看来我体内还残留着许多烧酒的酒精。

动也不动的我呼呼喘了几口气,目光在房间内扫来扫去。

突然间,放在墙角的化妆台吸引了我的目光,之前我都不太管它,但我记得里头应该放着真绪的饰品盒。

田中前辈信誓旦旦地说,真绪一定是在等我送礼物给她,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先确认一下真绪偏好的款式和尺寸当作参考或许也不错。

我在床单上直起身子爬向化妆台,在它前方盘腿坐定。饰品盒应该是在埋在化妆水和口红之间的啊,但不知为何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收进抽屉里了吗?

我记得我当时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顺着酒精带来的冲动打开了抽屉。反正真绪没问过我就检查了DVD盒里头装的东西,这样我们就打平了吧。

表面镶皮的盒子,就放在三格抽屉最底下的那一格,我拿出来放到萤光灯下,打开盖子。

里头有四个戒指,三条项链。身为男人的我,并不清楚这样的数量对二十多岁的女性来说是多是少,但总觉得是偏少的。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放在这边的都是她最喜欢的,而「二军」都被她偷偷存放在老家了。稍微一瞥后,我觉得盒子装的大多都是设计简单,但其实很可爱的饰品。

我拿出一个戒指,试着套到自己的无名指上。

第一个关节勉强通过,但之后就无法再往下套了,我决定在无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将戒指拿下来。

如果卡在手指上拿不下来的话,天知道真绪会怎么说我。

就在我打算将盒子放回原位时,我发现抽屉深处有奇怪的东西。

那是银行的信封,共有两个,而且相当厚。

我拿起信封,越掂越觉得重,往里头一看,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是成叠的万圆钞票!上面套着银行的封条,也就是说总额为一百万圆,零散的万圆钞票也还有十几张。

为什么房间里会放着这么多现金?不知所措的我将手伸向另一个信封。里头也装着总额一百万圆的成叠万圆钞票。除此之外,还有真绪的存款簿。虽然隐约觉得打开来看不妥当,但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回头了。

我看着存款簿上交易纪录,一时间都忘记要眨眼了,两百多万的存款在上礼拜领出了一大半,户头内只剩十万元。

我拿起手机叫出真绪的号码,又决定打住。夜深了,我也不要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做出什么躁进的判断比较好。

我还没收拾好心情就再度播放了手机里的留言。

「喂?是我。你在搭电车吗?我现在在三宫的旅馆——」那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就和平常没两样。

我完全没听她说过领出存款的事。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瞒着我呢?还有,这笔钱她到底打算要用在哪里呢?

我在半夜醒过来好几次。

到了早上,那两个信封还是完好无缺地放在化妆台抽屉里。

我叹了一口残有酒味的气,关上抽屉,喝喝咖啡,走出房间。不管是就肉体面来说,还是就精神面来说,我都无法将固体食物往胃袋里送。

到了公司也无心工作。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感觉像是故意要我焦急难耐。

天开始黑的时候,真绪传简讯来了。

「我现在在新神户站,搭上希望号了 带回家的伴手礼是布丁(音符)到家大概十点了,晚餐请自己简单打点一下。」

「到京都罗!隔壁的部长狂睡中(- -)zz」

「已经到新横滨了,就快到家了!可是手机和我都快没电了……」

真绪传第一封简讯时,我回了一句「了解」,其余的简讯都没回,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对我的心情毫不知悉、悠哉传着简讯的真绪。

将近十点半,家里的门铃响了。

「我回来了!啊——是家的味道。」真绪走进玄关后什么也不管就先亲了我一下,接着才深吸一口气。她将行李放到地上,套装也不换掉就「咚」一声坐到厨房兼餐厅的椅子上。

「关西果然很热呢!热气简直像是从地底涌上来的,啊,这是伴手礼——神户布丁,虽然有点老套啦。比较大的礼盒是要带到公司的,不要打开唷!」真绪从纸袋中拿出礼盒,盯着我的脸看。「你晚餐吃了什么呀?」

「嗯,啊,我在站前吃了牛肉盖饭。」

「又吃肉,那我明天晚上就煮鱼罗!啊,对了,我和贵社大阪分公司的人见到面了,他姓关根,大概四十多岁。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真绪看我回答这么随便,歪了歪头:「怎么啦?感冒了吗?」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三天没回家的真绪正在放松身心,而我却得逼问她钱的事情,想到我就觉得沮丧。但既然知情了,我就得说出来,不能逃避。

「我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

「咦?是什么是什么?」

毫不知情的真绪朝我探出身子,我留她在原地,兀自走进房间,从化妆台中拿出信封,再回到厨房兼餐厅。

「这个。」

真绪看到我并列在桌上两个信封后,表情越来越僵硬。

「不是啦。」真绪一面摇头,一面用嘶哑的声音说。

「什么不是?」

真绪硬在她小小的脸上挤出笑容:「浩介好讨厌喔,随便打开人家的化妆台。你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化妆来玩吧?」

「别想蒙混过去,好好回答我,我也为打开抽屉这件事向你郑重道歉。」我朝真绪鞠躬道歉,结果她别开视线,毫无目的地盯着装伴手礼的深绿色袋子看。不管我怎么等,她都不回话。

「这笔钱,是你从户头里领出来的吧?」没办法,我只好主动出击了:「你明明说过『储蓄即正义』还领这么多钱出来,是要用在哪里啊?这是你拼命工作、省吃俭用才存到的钱吧?」

「……这又不是我做什么坏事才赚到的钱,要拿来做什么都没关系吧?」真绪嘴巴上不服气,说话时却没看着我。

「要价数百万,而且不能用汇款买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啊?话说回来,在房间里放现金太危险了,被偷走就完了啊!」

「……」

「钱的确是真绪赚的,我没有权利指导你该怎么花,但你找我稍微商量一下不是比较好吗?」我明明在对真绪说话,她却紧闭双唇,目光盯着纸袋不放。「别东张西望了,看着我。」

「……」

她还是没有反应。

「看我这边啦!」

我的怒骂让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接着她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啊,抱歉……抱歉啊,突然对你大小声。」看到她害怕的眼神,我心头一惊,压低说话音量。「我不会再吼你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钱是要用在什么地方的?是有在投资没让我知道吗?」

真绪摇摇头不发一语,但微启的嘴唇说明她内心已产生动摇了。

「那,是赌博吗?」

真绪再度摇头。

我不断列举出需要花大钱的事情,希望猜到正解:连带保证人,街头贩卖,美容整形,老鼠会,男公关酒店。

真绪听了全部都摇头,删去一个可能性的同时就减去了一个疑问,但「她到底要把钱用在哪里」的谜团本身也越滚越大。

我们隔了一张二人座小桌子相对而坐,令人坐立不安的时间不断流逝着。

「我是想要改……」嘶哑又细小的声音说。

「啊?」

「我说,我是想要改存到其他银行。」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不用把钱领出来,等新户头开好再把钱汇过去就好了,不是吗?你不可能不知道汇款手续费跟遭小偷的风险,哪一个比较大吧?」

「……嗯。」真绪缩起脖子点点头,看起来又变得更娇小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想要改存到其他银行去?」

间隔没几秒,真绪就开口了:「呃,该说是一时兴起吗?不对,我还是考虑到利息、ATM手续费等等因素,才想改存到对我更有利的银行去……还有,就是那个嘛,有吉祥物的信用卡很可爱,我很想要。」

真绪的说明瞹昧不清,我怎么听都觉得她只是想到什么就随口说出来。

「真绪啊……」

「还是这样好了。」真绪抛了一串连珠炮,打断我说的话:「钱我还是存回原本的银行好了。就像浩介说的,放在房间里就太危险了。明天中午的休息时间我会带到银行去存,抱歉让你担心了。」

她的脸色惨白,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吧。只是,我现在如果穷追不舍,恐怕又会对她大小声了。

我将疑问压回内心深处,轻声问她:「你真的会把钱拿去存吧?」

「嗯。」真绪点点头,吸了吸鼻涕。

「拿那么多钱走来走去太危险了,要多跑几趟,一次存一点。」

「我会的,真的很抱歉。」

「不会啦。时间晚了,要不要去洗澡了?」

「嗯。」

我目送准备换衣服的真绪走进寝室,之后打开电视。但主播正经八百的声音在这个当下听来格外恼人,所以我马上就把电源切掉了。

之后,这令人快要窒息的气氛还是持续着。

我们各自做着睡前的整理工作,几乎没有四目相对,躺上床之前也没有接吻。

结婚以来,我们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状况。

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们会在关灯后,望着天花板再聊一下天,聊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例如车站北口的便利商店旧址开了新店,隔壁平岩家那个叫小修的小朋友今天说了什么话。

还有,进入梅雨季后我们开始会使用空调的定时功能,要调温度的时候我和真绪就会有摩擦。我说太热了,真绪就会说刚刚好:真绪说太冷了,我就会说刚刚好。你一言我一句,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然而现在,我们背对背躺在同一张床上,盯着掩于黑暗之中的墙壁,默不作声。

真绪出差回来非常的疲倦,却睡不太着。

我一直感觉到她一下子调整姿势,一下子抓痒,动作都非常小心,近乎神经质。如果是在平常,真绪的翻身可是粗鲁到床垫都会晃;拉被子的手势就像是要直接把被子抢走似的。

还是对她说说话吧,我心想。

刚刚对真绪破口大骂,情绪激动了起来,害我现在根本没有睡意。

夜晚太漫长了,我无法假装没感觉到她的无精打采,无法彻头彻尾沉默不语。

我刻意翻个身当作信号,开始说话:「你——」太久没说话,声音都岔了。「你会不会热啊?」

「没关系。」她回答,还吐了一大口气。

打破沉默后,我趁势追击:「刚刚对你大小声,真是对不起。」

「不会,我也要说对不起。」真绪回话的声音有点变调了。

我看着墙壁,尽可能用我最平静的声音说:「如果无论如何都需要钱的话,就找我商量一下吧。这次事发突然,我吓了一跳才大声骂你,可是你如果好好跟我说,我一定可以冷静地听进去的。我不会要你马上跟我解释,但等我们双方都冷静下来以后,我会希望听听你的想法,好吗?」

「……嗯。」她乖乖回答了。由此可见,「把钱改存到其他银行」果然是随口说说罢了。但我要是现在就追问真相,只会加深我们之间的嫌隙。重要的不是追究事实牵连的面向,而是解决问题才对。

刚刚我不知不觉地把脚缩起来了,此时我刻意打直。

「浩介。」真绪对我说话了:「真的很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我一直在考虑某件事,结果心一急就采取了行动。不过我真的不是要拿去做坏事或做蠢事,请相信我。」

真绪既然这么说,就代表她真的不是要乱用吧。

我决定相信她的话。

「我知道了,只是啊,有很多诈欺之类的骗局都是利用人的善意行使的,你要小心喔。」

「我也是尝过一点人情冷暖的,不至于被那种程度的事情骗啦。」真绪说着说着噗哧笑了几声。「还有,我才不会去男公关酒店咧。」

「这样啊,也是啦。」我也静静地笑了。

脱离了紧张的情绪后,我才注意到有句重要的话我还没讲。

「真绪。」

「嗯?」

「这趟出差,真是辛苦你了。」

耳边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

「谢谢。」真绪这么说,同时将她的背部贴上了我的。她明明只离开两个晚上,我却这么怀念她温暖又娇小的身体。

「真绪。」我再度呼喊了她的名字。

「什么?」真绪扭动着她紧靠着我的背,同时回应我。

我这才意识到,我根本没先想好,叫她之后要说些什么。我不是有话要说,只是想确认真绪就在我身边,想确认她听到我的呼喊后会一如往常地回应我。

就这样保持沉默也太怪了,所以我挑了一句适合这个情境的话来说:「晚安。」

「嗯,晚安。」

真绪的话声传入我耳中,也以振动的形式传到了我的背上,我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她亲密的举动固然令人开心,但在梅雨季的夜晚贴紧身体实在是热死人了,她的长发也搔得我脖子痒。

维持这样的姿势恐怕睡不着,于是我开始思索有没有什么妥当的借口可以让我抽身。想着想着,就进入梦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