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真绪只留下一句「我去拿报纸」便失去了踪影。

她毕竟是个随兴的人,可能忘了该办的事就在外面跟别人闲聊起来了吧?我心想。

一小时过后,她还是没回来。我开始担心了,走下一楼却发现,报纸依旧躺在集合式信箱里,附近也不见真绪的身影。公寓入口前面那条路上没看到人,也不在建筑物南侧的停车场。

这时,平岩一家正好从医院回来。我简单打个招呼后,问平岩太太有没有看到真绪,结果对方露出一个大惑不解的表情。

「没有耶,我不是很清楚耶。」看到对方不知道在畏缩什么的样子,我又更焦急了。

「真绪说要去拿报纸,结果就没回来了。她没换外出服,钱包也还放在房间,我想应该不会跑到太远的地方去。你们有没有遇到她本人呢?她有没有说什么呢?」

我哀怨诉说的模样大概吓到小修了吧,他躲到妈妈后面了。

「小修,你知不知道感冒的大姐姐去哪里了?」

小修胆怯地摇摇头,而爸爸代替他出声了:「奥田先生,你也差不多一点吧,你说真绪是谁啊?我们怎么可能认识她呢?」

他挡在我面前把话说完后立刻快步走向电梯,似乎是想保护妻子和孩子不受我的威胁。茫然目送平岩一家离去的我,想起了真绪昨晚的「玩笑」。

(我的寿命就快到尽头了,所以我不离开不行了。我本来想要消除一切,也就是我留下的一切痕迹。)

我立刻折返家中,但那里什么变化也没有。时尚杂志和食谱都还排放在和室的书柜上,衣橱里的衣服、双人床的粉红床单也都还在,原封不动。

那果然只是玩笑话。记忆和物件是不可能被消除的。平岩一家人只是还没走出昨天意外带来的冲击,所以才怪怪的。

我拿起电话,拨到真绪老家。接电话的是岳母。

「啊,妈,我是浩介。」

「……请问是哪位?」她的语气紧绷又冷淡。

「我说我是浩介啊。」

「谁家的浩——介——呢?我们家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喔!」电话另一头的岳母尖声说:「你是诈骗集团的人吧?想要骗人家汇钱给你们?我先生是那个、那个警官喔,你这招是骗不倒我的!」

「不,不是的——」

对方挂掉了电话。

(我们家没有女儿也没有儿子喔。)

那冷淡的嗓音黏附在耳道深处,无法摆脱。

太阳斜挂西方天空时,真绪还是没有回家。她似乎有带着手机出门,所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然而,话孔中传来的不是她的声音,而是预录的讯息:「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确认后再——」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我一面低语,一面在两卧房一厨房的公寓内漫无目的地踱步。

到了晚上,我才向警察报案,请他们协助搜索。

失眠彻夜,礼拜一来临了。

我考虑待在家里等真绪,但我有不得不处理的工作,别无选择只能上班去。

朝会时间焦急难耐,会议一结束我立刻打电话到「Lala Aurore」去,请对方帮我转接梶尾部长。照本宣科地寒暄过后,我立刻切入正题。

「对了,渡来小姐现在在贵公司吗?」

「咦?你是说渡利吗?」她的声音透露出困惑。

「不,是渡来小姐。渡来是她的旧姓。」

「你是问公关部的人对吧。」令人不快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们这边没有这个人耶……

她的台词完全在我意料之中,却反而在我心中烙下更大的创痛。真绪高中时代就爱用这家公司的产品,怀抱着憧憬入社。如今,她留下的足迹也被她毫不犹豫地消去。

我想要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回去处理工作,但心中的不安和焦躁却随着时间过去渐渐增幅。我一抓到工作空档就打电话回公寓,内心还抱着一丝希望,但真绪不曾接起电话。接着,我开始担心她只穿连帽上衣和牛仔裤出门可能会冻伤,不断抬头看窗外的云。睡眠不足导致我头晕目眩,但我完全不想跷班补眠。

到了下午,我挤出笑脸走到上司的位子去。

「田中先生,现在方便说话吗?」

「嗯?」田中先生挺起背,椅背便嘎吱作响。

「是有关『Lala Aurore』的事。」

「喔,怎么啦?你不会事到如今才说想回去当他们的接洽窗口吧?」

「不,不是的。我是想问,那家公司曾经有个叫渡来的员工吧?」

「渡来?没有喔,我没听过。」

田中前辈的答覆果然和梶尾部长或平岩先生一样。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既然他问我「是不是想回去」,就代表我以前确实是「Lala Aurore」的联络窗口。我被调离这个位置的理由原本该是「和真绪结婚」,如今它被修正成什么了呢?

「我为什么会被调离这个位置呢?」

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田中前辈,结果他的眼睛飞快地眨动了起来。「奥田啊,你不会是在周末偷偷嗑药的那种人吧?」

「不是。」

田中前辈抬眼看到我困惑地歪了歪头,便大叹一口气:「你太为『Lala Aurore』着想,和媒体部吵架吵得一发不可收拾,部长才决定把你调走的。怎么?你忘啦?某种意义上,你还真是大人有大量啊。」

听田中前辈酸了这么一句,我便笑笑地扯谎:「不,我当然记得。」

状况厘清了:所有人都忘记真绪了。不对,是奥田真绪变成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她上司、工作上的合作对象、邻居、养父母心中的世界,已修正成「她本来就不曾存在过」的世界。

我为了讨好田中前辈才挤出的笑脸上突然涌现了泪水。

「不好意思,我先告退一下。」我小心不让自己发出颤抖的嗓音,向前辈招呼一声便慌慌张张地来到走廊上,低头一路跑到厕所,冲进马桶隔间,拿出手帕捂住嘴,以免呜咽传了出去。

现在是上班时间,不是哭的时候。

我如此告诉自己,但泪水却停不下来。到最后,我那天几乎等于没工作。

我以为回到家里说不定会好一点,结果正好相反。两卧室一厨房的公寓内摆满了真绪用过的东西。高跟鞋、靴子、咖啡杯、筷子、小茶碗、浴室的卸妆乳,衣柜里放着真绪喜欢的「Lala Aurore」的内衣裤,每件都折得好好的。

昨天之前,这些东西的主人都还使用着它们、过着极为普通的生活,如今她已经不在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让我差点叫出声来。

我倒卧在床上,将头埋进真绪的枕头。我感觉得到,洗发精、护发露等人工香气的下方埋有她的气味,宛如雨后空气般静静触发内心悸动的香味。我一闻,催人发狂的寂寞便决堤了。

好想去真绪在的地方,我心想。

真绪不在的话,我工作、购物、吃饭、睡觉、生气、欢笑也没有意义。

我下床,在房间里到处巡视,想找看看有没有线索指出她的去向。这时映入我眼帘的,是放在和室的笔电。

我打开电脑,想确认里头有没有留言。我连开了几个档案,都没找到留给我的信或日记。电子邮件软体里的收信匣、寄信匣也找不到她和山井小姐或金泽小姐的联络信件。她有可能都是靠手机和她们联络,也有可能是她删除了信件。

就在我打算罢手的前一秒,一个名称叫「工作」的资料夹吸引了我的目光。一字排开的会议用资料或新闻稿草稿档案当中,有个叫「家计簿」的试算表档案混在里头。我立刻点开它。

按月份编列的分页上列了房租、超市采买费、电费、手机费,甚至连手表换电池的费用都列了,数字详尽。我完全不知道真绪有在记帐,我只把每个月薪水的一部分交给她,她却无微不至地纪录、管理着家用收支。毫不知情的我还暗自觉得「可以不用节俭到这种程度」,想到自己的随便就有气。

每个月帐目的结尾有个备注栏,上面写着真绪的反省和感想。

11月 浩介送了结婚戒指给我。看起来很贵,真是浪费,但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喔。活在世上真是太好了。谢谢浩介,我爱你。

9月 利用三天连假久违地回老家一趟。搭车时每次都会有意见分歧,我主张搭票价最便宜但会绕远路的东西线,浩介就说搭票价贵但短时间就会到达目的地的京成线比较好。最后就会决定搭还算快又还算便宜的总武线,每次都这样。

7月 为小百买了三瓶七百二十公克的日本酒,想给她好印象,结果装阔绰装得太过头了。她带来的蛋糕好好吃,虽然一个小时后就变成呕吐物了。

虽然内心悲伤得不得了,但我越是往回读,嘴角勾起的幅度也跟着越变越大。

只不过读到六月和五月的备忘录时,我精神委靡的笑容便消失了。

6月 藏现金的事被发现了,比我预料的还快。浩介大发飙。这次就先把钱存回银行吧。不过,那一天即将来临时,我该怎么处理?

5月 听完歌剧的回程买了东西,我明明觉得自己握得很牢,塑胶袋却还是掉到地上了,蛋也撞破了。大受打击,我剩下的时间果然不多了。

我折回寝室,在化妆台前单膝跪地,拉出面前最下层的抽屉,挪开饰品盒,下面果然放着塞入现金的信封。她大概是等到我不再确认存款簿后,才又领出来的吧。

我一拿起来便知道,里头除了钞票还放着一张纸条。

帐号应该会和我一起消失,所以把钱移到这里了,就当作生活费和房租的补贴吧。

真绪上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啊,真绪。」我用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呼喊妻子的名字。手中的钞票感觉又重又冰凉。

·

从大学时代算起,我独居过六年,也就是七十二个月的时间。

回家进门面对黑暗的房间、一个人吃晚餐、一个人睡觉,这些状况我都体验好几年了。相较之下,和真绪一起度过的时光极为短暂,只有十二个月。因此非独居生活反而像是例外,现在生活只不过是回归常态罢了。

那只是一场愉快的美梦——如果靠这样的想法,将真绪与我度过的时光从生命中切割出去,心情一定会比较轻松吧。

但我还是好寂寞,寂寞得无可救药。

真绪已经消失十天了,失落感不减反增。

委托警方协寻后一直没有接到联络。这是当然的,因为真绪打一开始就是个不存在的人。

如今,我还是会突然间就泪流不止。像我现在这样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灯时,尤其容易陷入那样的状态。当我的手无意识地探寻另一只手的温暖,接着想起已经没有手会回握过来的事实时,悲伤的情绪便会将我彻底打垮。

试想身穿西装、岁数也不小的大人突然在路上拿出手帕按住眼睛的画面吧,擦身而过的人就算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也不奇怪。我自己也曾经在路上看过突然采取突兀行动的人,还不小心脱口说出心中浮现的絮语:「真可怜。」现在想想,那些人当中说不定也有人和我一样失去了挚爱。

我改变了通勤路线。原本都是搭到西武池袋线的练马站换乘大江户线,然后在都厅前站下车,现在我会搭到西武池袋线终点站池袋站,改搭山手线到新宿站下车。虽然是绕远路上班,但我不打算改回原本的通勤方式。这是为了寻找真绪,她每天都是搭这条路线到惠比寿上班。我在池袋站的车站大厅内、山手线车厢内寻找着真绪的身影。我当然知道她不在,但我无法罢手。

精神状态如此,自然无心工作。年未了,我本来应该会忙到连呼吸都没空的.如今却被隔绝在公司内部的浮躁气氛之外。

真绪消失后的几天内,我的上司田中先生才数落了我一顿,昨天连部长都找我当面开示了,他说:「状况不好的日子不要勉强,回家休息去。」我很清楚周遭同事对我的评价直直落,但我无力回天。我没有办法在失去妻子后轻轻松松就切换心情,埋头工作;我没有内建那么方便的机能。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请假在家休息,因为要是待在公寓里头,我只会不断想着真绪。

公寓里有真绪生活过的痕迹,而且完全维持她离家那天的状态。化妆台上的化妆品、浴室的牙刷、阳台盛开的迎春花。生活其中,我的目光一定会被这些东西吸住,随后开始呜咽。

最痛苦的是躺上床的时候,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双人床占据了大半的空间,我一个人睡实在太宽了。

这间寝室曾带给我很多不顺心的回忆,比方说争论冷气要设几度、真绪睡觉翻身手挥到我鼻子等等的。如今这些烦恼都消失了,让我内心无比凄凉。

我好想念真绪的一切,想念稳重却又像是随时都在酝酿鬼主意的眼神、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躺下后几乎就没有弧度的乳房、用背磨蹭我的奇特的撒娇方式。她的随兴和固执我全都好想念。

接下来还有办法承受这样的孤独吗?我试着想像后,便有一股难以消受的情绪驱策着我:干脆把和真绪有关联的东西全都处分掉吧。但我最后还是没这么做。

我从公寓的公布栏得知,小修从阳台跌落后的救命恩人,变成及时赶到的救援队。我不知道真绪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手法修正了事件,总之就是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现在对那股力量的运作方式还不感兴趣。我被赋予的,是更重要的任务。

既然所有人都忘记真绪了,我非得将她留在记忆中不可。我不能抛开真绪曾经存在于世界上的证据。如果我忘了她,她就真的会变成不曾存在于世上的人了。那是比「被失落感折磨」更悲伤的事。

我不知道真绪去了哪里。既然她有消除周遭人群的记忆以及纪录的能力,那她前往的一定是我无法窥见也无法抵达的地方吧。

所以说,我就算去她工作的地方找人当然也不会有结果。

说是这样说,我的双腿还是朝「Lala Aurore」迈进了,就凭着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和其他公司的会议比预期的还早结束,时间空了出来。

随时都可能下起雪来的寒冷天空下,一颗大枞树矗立在斑马线前方的广场上,而整个广场内都布置了色彩鲜明的灯饰。大概是因为这片景色,来往的行人脸上才沾染了莫名的欣喜。

我看到这幕却很不开心。想到真绪不在后,世界还是如常运转、毫无问题,无奈以及近似愤怒的情感便在我心中涌现。

我走进了建筑物当中,简直像是为了逃离随着夜色加深而逐渐变得更加光彩缤纷的广场。搭上电梯后,我脸上依旧挂着怅然若失的表情。走出电梯一看,「Lala Aurore」柜台后面也摆着跟人差不多高的圣诞树。

和真绪结婚后我就不再负责「Lala Aurore」的业务联络了,因此我大概已经有十个月没有来访。我和柜台的女接待人员照过面,但我真的已经很久没来了,她不记得我是谁的可能性很高。我走过去,递了名片。虽然心情沉重,我还是反射性地挤出笑容。

「平日承蒙贵公司照顾了,我是日本铁路广告社的——」

「啊,奥田先生是吧,好久不见了。」

看来对方还记得我。

「啊,好久不见。呃,我是要来拜访公关部的渡来真绪小姐。」

「……渡来……吗?请稍等片刻。」

她掩在笑容下方的困惑泄漏出来了。我装做没看见,顺着对方的好意坐到沙发上。她按下内线号码,轻轻遮着话筒说话。

告知访客已到的电话通常很快就会讲完,今天却花了不少时间。灰白基调、装潢简朴的大厅内播放着小音量的圣诞歌曲,因此我听不到柜台小姐的说话内容。

我的视线自然地投向柜台后方的烟灰色自动门。真绪还在的时候,我只要请柜台联络一下,她很快就会从那扇门走出来,彬彬有礼地向我打招呼。「让您久等了。」

柜台小姐挂断电话后有些顾忌地对我说:「奥田先生。」看到她的表情,我很容易就能想像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很不好意思,敝公司没有姓渡来的员工。」

我并没有大吃一惊,也没有大失所望,心中浮现的只有:「啊啊,果然呢。」尽管如此,泪水还是不断从我眼中涌出。

「啊,不好意思,我这是过敏反应。那我改天再来拜访。」我小心抑制嗓音里的颤抖,说完这奇怪的借口,转身离去。

「那个,我帮您联络梶尾部长好吗?」

「不用了,我只是想在年末来露个脸、打声招呼罢了。不好意思,请帮我向梶尾部长问声好。」

我知道自己很失礼,但还是选择无视柜台小姐的挽留,急忙穿过走廊,逃进电梯之中。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我以为请柜台联络,真绪就会出来见我吗?我只是在编织甜美的空想,以为这样就说不定能找回过往的生活吧!

我紧紧咬牙走出户外,以免呜咽出声。我拿起手怕按住脸,假装在擦汗。圣诞灯饰投出的光线在我的泪水中渗开,一片模糊。

无聊透顶。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替公司和客户制造麻烦又哭哭啼啼的,真是没救了。

真绪已经不在了。

好不容易让心情冷静下来后,我回到西新宿的公司做了几个报告、收完信,六点一到就早早下班了。明后两天要举办忘年会,所以我还有一些杂事最好今晚处理掉。但我精神状况如此,实在做不下去。

太阳虽然从今天早上就不曾露面,但它的热度还是穿越了厚重的云层,为地表捎来了一定的温暖吧。太阳下山后,空气变得越来越寒冷,从高楼大厦间吹过的风毫不留情地掠夺我的体温。我逃也似的钻入地下。

我默默走在景色单调又冗长的地下道中,经过一根根鼠灰色柱子。来到地下露天广场后,周遭的人一口气多了起来。他们几乎都和我一样是上班族;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家庭——这理所当然的事实对现在的我来说就像奇迹一样。

急着踏上归途的人龙汇流进西口票口前方的人海,之后烟消云散。人群的流动没有规律可雷,永不间断的交谈声、广播声、鞋子踩踏地面声使我绷紧神经。

接下来我得彻底封锁我的思考能力和感情,至少在走出大泉学园站之前非这么做不可,不然我就得在客满的电车上掏出手帕了。

当我从西装外套口袋拿出定期票券时,有人从身旁向我搭话:「不好意思。」

是我听过的声音。

初老男性的嗓音。语气明明很稳重,我却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

我看了出声的人一眼,惊讶地「啊」了一声。

是真绪的父亲,真绪的妈妈也在他身旁。两人的衣着打扮都十分正式,简直像是要去参加同学会似的。

就在我差点反射性地鞠躬致意时,有个疑问突然浮现心中。先前真绪的妈妈直接挂了我电话,但他们到底还记不记得拐走真绪的我呢?如果记得的话,他们又会不会记得女儿的事呢?

岳父有些紧张地提出了他的问题:「不好意思,我们想到京王线的初台站,请问该到哪里搭车呢?」

那不是向女婿说话的口气,而是找擦身而过的路人问话的语调。

「初台吗?呃……」

我隐藏起内心动摇,抬头看天花板上垂下来的路标。初台确实是京王线的车站,但只有都营新宿线延伸出的京王新线列车会在那站停车,而京王线和京王新线的票口又分别位在不同的地方。虽然京王线的月台和京王新线之间确实有通道可以走,但向年届耳顺的两位老人家说明,他们可能也听不懂。

「这边的配置有点复杂,所以我带你们到票口吧。」听我这么说,原本有点无助的两个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岳母露出爽朗的微笑:「谢谢你,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们听完车站人员解释也还是搞不懂。」

「啊,不,只是小事一件。那请跟我往这里走。」

我配合两人的步调走在人山人海的地下街。

走着走着,岳父向岳母问道:「喂,现在几点?」

「六点十五分。来得及吗?」

「我就说要快点出门嘛。」

「就没办法更快了呀。当初在御茶水站改搭快速车果然才是正确的。」

「呃,请问你们在赶时间吗?」

岳父回答我的问题时,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是的,我们希望在七点前抵达初台,来得及吗?」

「啊,没问题的。只有一站,所以搭上车后只要两、三分钟就到了。」

「这样啊,太好了。」

穿过京王Mall里头成排的餐厅和服饰店的途中,我向他们(并没有特别对着岳父或岳母)说:「说到初台就想到——」

「是的,我们要去看歌剧。」岳母像少女一样,眼睛里闪耀着喜色。「地点在新国立剧场。我们要看的是《唐·乔望尼》对吧?莫札特的。」

「嗯。」岳父简短答道,接着开始向我解释:「我们不懂什么歌剧,但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去看个一次也不错。」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就快盈出眼眶的泪水。

「还满有趣的喔。说是这么说,我自己也只看过一次,看的是另一个剧码。」

「你看过啊?」

「是的,之前和妻子一起去的。」

岳母以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哎呀,你已经结婚啦?」

「是的,要结婚的时候,对方父母还极力反对呢。」

「他们真是没眼光。」听到当初持反对意见的本人说出这种话,我忍不住笑了。

岳母看到京王新线的票口时,突然脱口说:「不知道真绪的饲料够不够?第一次放它一个人在家,我好担心喔。」

「不要紧的,真绪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坚强。」

「咦?真绪是……」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们最近开始养猫了。我和我老公原本过着两人生活,到了这把年纪突然好想要一个小孩。最近就从邻居家抱了小猫来养。」岳母笑着回答。

「猫的名字就是真绪吗?」

岳父点点头。「不太像猫的名字,对吧?但不知为何,总觉得除了真绪之外就没有更适合的名字了。养了以后才发现啊,它就跟女儿一样可爱呢。明明是第一次养猫,它却非常亲近我们,简直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待在我们身边似的。你看,我们真是疼小孩疼得无可救药的爸妈啊!」

说着说着,岳父从钱包中拿出一张护贝的照片,拍的是和人的手指头玩耍的橘虎斑小猫。

真绪,做父母的人真的是很厉害耶。

我在心中对真绪这么说。

她临走前一定以为自己已经消除了一切吧,然而她的形象依旧留存于爸妈的心中,尽管形式暧昧不明。这绝对不是因为真绪的处理有瑕疵,而是因为她确确实实是这对夫妇的女儿,即使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消除了公司同事和邻居的记忆,却不敌父母亲的爱。

「真是感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他们在售票机买完到初台站的票后,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不,不,真的只是一件小事。」我原本想要直接离开,最后还是补了一句:「你们回程的时候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从初台搭都营新宿线直达本八幡的列车。如果在新宿换车会感到不安的话,搭这条线或许会比较好。几乎都会有位子坐,是还算快也还算便宜的选择。从本八幡搭总武线到船桥后,你们就知道要怎么转野田线了吧?」

「我们知道,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接受你这么贴心的照应,真是不好意思呀。」曾经是我岳父岳母的两人向我道过谢后,一起露出「好像有哪里不对劲」的表情。

「那我先走了。」我这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忍住痛哭失声的冲动,朝JR的票口走去。

我应该已经睡着了。上山手线列车后刚好有空位,我一坐下,疲劳感便席卷而来,因此发车后我马上就睡着了。

这么说来,这是梦罗。

比现实中年轻十岁的妈妈眉头深锁地凝望着我。

浩介,乖乖听话,把它放回原位。

不要,我要养它。

明年春天就要大学毕业的弟弟不知为何变回小学生了。

这果然是梦吧。

哥哥在哭吗?明明都上国中了,好怪喔。

烦个屁啊!

我一举起拳头,弟弟立刻躲到妈妈身后。

昨天晚上吃完饭就跑回房间关着,我还想说你是怎么了,原来是这样啊。

妈妈大大叹了一口气。

快换衣服,上学要迟到了。

不要,我今天要请假。

妈妈再次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了,妈妈会帮你照顾到放学回来为止,你就去上学吧。

我考虑了一会儿,便点头答应。

电车开始减速了。我勉强撑住身体,不让自己靠到隔壁乘客身上。转车指示开始播送,也就是说池袋到了。不醒过来不行了。

我有件事想确认。

在山手线池袋站下车的我并没有走向西武池袋线票口,而是走东口到了街上。

沿车站兴建的百货公司前的道路上,有刺骨寒风吹过。我扣上大衣的钮扣,打着哆嗦走在斑马线上。

在大型书店门口确认过楼层配置图后,我搭上手扶梯前往实用书区。

真绪的各种姿态在我脑海中浮现,而后消失。

没耐性,很快就对手上的事物感到厌倦;吃营养午餐会吃剩;智商低到被大家封为「全年级屈指可数的笨蛋」;平衡感好到轻而易举就能站在铁格子的顶端。

我以几乎算是小跑步的速度在安静而温暖的书店内快走,来到动物相关书籍区,找到了「猫」的书架。

我从大量的丛书中随意抽出一本,翻开阅读。内文当中收录了数张可爱照片或插图作为点缀,而真绪的行为很像……不对,根本就与书上的描述相符。

拿铁咖啡明明不怎么烫,她还是要小心翼翼地吹冷它;讲好的约会地点说换就换,随兴至极;用背部磨蹭我的奇特的撒娇方式;大量脱落的「夏毛」;从三楼跳下来也没受伤的身段;还有,短短十三年的寿命,以及明白自己的死期后就隐蔽行踪的习性。

原来如此。

真绪当年并没有受到性虐待,她也不是魔法少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在暖气强到几乎令人觉得大衣很多余的店内,我一个人起了鸡皮疙瘩。

我想起自己曾在镰谷追问过真绪:「如果还有什么想要早点告诉我的秘密,就趁现在说罗。」当时她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别开了视线。

真绪这家伙,竟然隐瞒了这么大的秘密啊,还敢说什么:「嗯……我没有喔!」

我用大衣的袖子盖住自己的笑脸和泪水。

真绪就算在消失前把她的真面目告诉我,我大概也不会当一回事吧。如今,真绪真的失去了踪影,生前的各种纪录、曾与她来往的人的记忆也都遭到了消除。她都使出这样的伎俩了,就算我不能理解也只能接受事实。

话说回来,我确实听过猫化身成人的故事。

我接着将手伸向人文类书籍,不断查找和猫有关的文献,完全没在注意时间。沉浸在古今东西的口述历史和民间故事中,我一再窥见近似真绪的身影,也一再用大衣的袖子拭泪。

我选了三本喜欢的书到一楼结帐。将书收进包包后,我立刻想到自己还有个该去的地方。我折返车站,但没有走进票口,而是朝隔壁百货公司的电扶梯过去。馆内也有许多洋溢圣诞节气氛的装饰,但没有激起我在惠比寿感受到的愤慨。位于高楼层的唱片行以相当大的音量播放着圣诞歌曲。我走向西洋音乐区,翻找「B」区,很快就找到我要的CD了。

《宠物之声》沙滩男孩

是真绪一直想让我听的专辑,里头收录了〈那不就太棒了吗?〉。

以绿色为基调的封面上有五个或穿大衣、或穿背心年轻人。

他们并没有摆出帅气的姿势,而是在动物园之类的地方喂山羊。这画面确实如真绪所说地,否定了我心中那个「沙滩男孩只玩冲浪音乐」的先入为主的观念。

我焦急得连售价都没确认,直接将真绪赞不绝口的这张专辑带到柜台结帐。

顺道要买的东西都买完了,我带着莫名高昂的情绪搭上西武池袋线的列车,回想真绪一面眺望窗外夜景流转、一面哼唱〈那不就太棒了吗?〉的模样。

心情舒畅、愉快的时候,真绪可说是一定会哼唱那首歌。她会神清气爽地眯起眼睛,发出有点走调的假音。心情真的很好的时候,连合音和伴奏的部分都会哼出来。

她在各种地方都唱过,次数难以计算,唱到连我都记住旋律了。可见,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说的那句「我真是幸福啊」应该是真心话吧。光是这么想,我就高兴得不得了。

前方似乎有其他班次的电车挡路,我搭的这班石神井公园站发车的准快车才改以缓慢的速度奔驰在夜晚的铁轨上。这简直是在和急着想回家里读歌词的我作对。

到大泉学园站时,我已经等不及了。吹过月台的夜风冷到让人觉得骨头都冻僵了,但我还是在长椅上坐下,按捺住跳起来逃离冰冷塑胶椅面的冲动,打开包包。

拿出CD,拆掉塑胶套,用冻僵的手翻开歌词本。这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买到了海外版。我想读英日文对照的歌词,但怎么翻都没有日文。就在我悔恨地心想「搞砸了」的同时,我也大致将英文歌词浏览了一遍,结果没发现特别难的单字或拐弯抹角的表达方式。凭我的英语能力似乎可以勉强搞懂。

我在脑海中一行一行地将〈那不就太棒了吗?〉的歌词翻为日文。翻着翻着,有别于寒冷的另一种感受使我打起哆嗦。

我们一起度过了幸福的时光

我希望我们的每一个吻都不要中断

那不就太棒了吗?

如果我们一起期许、盼望

向往、祈祷的话

它说不定就会实现了

如此一来我们便无所不能

我们如果结婚的话一定会很幸福的

那不就太棒了吗?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声音。

握着小小的歌词本,我毫不顾忌路人的眼光,痛哭失声。

不久后通过月台的电车压过了我的声音,但也只有几秒而已。附近的车站工作人员和乘客都远远偷看着我这个身穿大衣、在夜晚的月台上抽泣的男人。

风顿时加深了寒意。

冷到这种程度,也难怪没什么人在外头的样子。从车站走回家的路上寂静得令人屏气凝神。

鼻涕流个没完。

我走在寂寥的商店街上,一面擤鼻涕、擦眼泪,在铁门已经拉下的日式丸子店那个转角转弯。

周末采买经过这里时,真绪哼唱着:「我们如果结婚的话一定会很幸福的。那不就太棒了吗?」煮菜时也是,在阳台浇花时也是。

我敢肯定地说:我们的婚姻生活虽然短,但我们很幸福。

走过税捐稽征处后,十字路口便映入眼帘了,在那里转弯后再走一小段就能回到公寓。我们的公寓。和室采光深得真绪喜爱,使她坚决表明「就这里了」的公寓。

我在书店读到的书上写着一段令人在意的文章。

我转过无人街角,仰望公寓,在脑海中反刍着那段文字:

有句西洋俗谚说「猫有九条命」。由于猫从高处掉下来也不容易丧命,自愈能力也强,以前的人才用「有好几条命」的说法来譬喻其顽强的生命力。

九条命。

以初生之姿行走在夜晚街头的少女。

我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几句话,突然在半路上停下脚步。在街灯投下的淡色灯光下,我的呢喃化为白色呼息:「真绪的这一生是第几条命呢?」

「是第二条喔。」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传了过来。

我急忙转头一看,发现脚边有只灰色小猫,带着些许茶色的眼睛正仰望着我。

「真绪?」

小猫「咪」了一声当作回答,露出红色嘴巴里的小小牙齿。就和十三年前在银杏公园相遇的那天一模一样。

小猫的脖子上垂挂着某种闪闪发亮的东西。我的视野已经模糊了,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它短小的后腿间拖着的东西似乎是一枚戒指。

我吸了吸鼻涕,向脚边的小猫发问:「真绪,你吃了金鱼布莱恩对吧?」

原本仰望着我的小猫别开视线,以背部磨蹭我的脚踝,像是要讨我的欢心。看来我说中了呢!

既然有第三条命,也就可能有第四条、第五条也说不定。

我想起真绪在银杏公园说的话。

我到死都会缠着浩介喔。

你想想,我可是对什么事都很执著的人呀。

「你真的是耶!」

我蹲下身子,抱起小猫。掌心感受到的柔软和温暖传遍了全身。

我用脸颊磨蹭这第三度诞生于世上的小生命,它便再次「咪」地叫了一声。

①译注:高幡不动是京王电铁线车站,位于东京都日野市。

②译注:在洋菜冻、豆馅、水果上淋黑蜜汁制成的日式甜点。

③译注:日本警察阶级之一,位居警部之下、巡查部长之上。

④译注:发音同aloha。

⑤译注;布莱恩听了披头四的《橡皮灵魂》(Rubber Soul)后大受其整体性震撼,决定要做出「史上最棒的摇滚专辑」,成品即为《宠物之声》。然而,他随后遭逢双重打击,一是沙滩男孩与唱片公司为了版税兴讼,二是惊觉披头四的《比伯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完成度之高,于是中止了手边正在制作的专辑《微笑》(Smile),精神状况逐渐恶化。

⑥译注:「合」是容量单位,一合约一八〇CC。

⑦译注:歌舞伎演出的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