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寒冬,腊月。

湖面凝成薄薄的冰,正是安静的子夜,两百个羽林卫身穿剑鱼服手拿火把跟在一个男子身后朝着深巷中走去。阵仗太大,有人披着衣衫出来偷看,才露个头已被擒住押到了那男子面前,那男子抬头一瞥,来人赶紧跪下去连连叩头道:“国师冤枉,此事全然与老朽无关!国师大人明察秋毫,老臣一把年纪实在……”

“我只是来送贺礼。”被称作国师的男子漫不经心道,他穿一身玄色的江山暗绣水缎衣,衣袍外披一件玄色的大氅,周身笼在大氅里,只余一张脸是雪白的,长眉细眼全无表情,映在火光下令人心生寒意。

老臣赶紧跪着退到一边,身边的羽林卫再未难为他匆匆走了,等一堆人走远了,老臣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屋子里的人赶紧追出去,三五个人搀住老臣却只觉他身子一团软,有人察觉到不对劲,偷瞄一眼火光消失的方向压低声音喊着老臣的名讳,老臣却歪着头眼睛已没了神,中间辈分小的女眷猛地哭出声来,被人赶紧捂住嘴拉回了府里,一堆人手忙脚乱将老臣前脚抬进府,后脚便赶紧轻声关了门。

如果这一夜你从门前过,就能听到有人手抖着用锁链从里面锁住大门的声音,朱红色的大门上有些地方的漆已经脱落了,门口的灯笼摇摇欲坠,在灯笼灭的那一瞬,零零散散开始下起了雪。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来的较往年晚一些。

这一日是腊月初三,早朝时柳侍郎在轩帝面前请求赐婚,求的是京都段家的长女段神玉,柳侍郎的公子与段神玉称得上是青梅竹马,轩帝赐婚的很利索,柳侍郎便决定锻铁趁热在当晚让段神玉与其公子定亲。段家摆上一桌,柳府再摆上一桌,加上早上轩帝的赐婚,体面又适宜。

其实这场亲事说大也大,京都段家神玉,天赋异禀生就一双巧手,八荒第一画皮师,姿容京都从无出其二者;柳侍郎家公子,前年高中三甲,如今于翰林院修书,右相门生,月贵妃胞弟,生就温良的脾性,日后定可官至相位。但说小也小,一对青梅竹马两相配的才子佳人定亲,两人都非皇家子嗣,身份自然没有那么贵重,不过是一场寻常的亲事,跟你走在轩国里随便碰上的任何一对都没有什么不同。

两行羽林卫举着火把包围住一团喜气挂红佩花的段家,甚少为人见过的国师却出现在了段家门口,鹅毛大雪落在火尖上‘滋’一声便没了。大开的大门里,流水席摆了有上百桌,所有人都愣愣抬头看着立在门口的国师,他恍若未见抬脚迈进段家的大门,解开身上的大氅,对着迎上来的柳侍郎眼波一动轻轻笑着道:“差一点就来迟了。”

柳侍郎垂着脑袋不敢接话,国师扫一眼堂中,虽然什么人都有,但却不见一对新人,他皱起眉:“神玉呢?”

“在后堂,在后堂。”柳侍郎忙不迭应道。

身前只觉闪过一阵风,柳侍郎再抬头国师的人已走到了廊子上,他是直接朝着后堂去的。柳侍郎擦把汗,轩国这个国师叫花子黎,鬼知道什么地方蹦出来的,轩帝登基有十七八年了,某一日上朝却突然说昨夜突然发现先帝遗留下的一卷书,书册上提及青巫山中有异人,如果寻到能奉为国师,则国运亨通。朝臣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多数人都只当是轩帝随口一提,但在两年后的冬月,轩帝突然大宴群臣,文武百官去了以后才晓得是那个国师还真给找到了。没人将这个国师当个事,那天的大宴国师并没有去,只是从那天起,上朝最靠前的地方放着一把交椅,花子黎很少去上朝,但他去一次,则必会有血光之灾,他很少说话,身边的侍女会替他说,所有的罪状摆在明面上,非死刑不可。有的皇亲国戚或是动了歪心思想躲过一劫的,躲过了明面上那一劫,但却会在同一时间死于非命,死相异常惨,比判处的刑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年一年数下来,花子黎这个名字听起来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更遑论他现在突然站在你面前。

来吃流水宴的有段家的亲戚老友,也有柳侍郎的同僚,年过半百的右相竟也来了,整个京都有头有脸的人现在都坐在这里,没人说话,都在死死盯着柳侍郎,柳侍郎搓搓手寒暄地笑笑。他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花子黎会来,他也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什么。

立在门边的羽林卫像是卡着时间,突然开口:“无关人等一刻之内出府则不究,余下人等跪候于大堂!”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森森然的寒气,院子里的客人顿时乱了套,什么也不顾拔腿就往外面跑,羽林卫视线坚定看向远处,从进来的时候起就没动。

柳侍郎想了想,偷看了几次羽林卫的神色,一咬牙赶紧缩着脑袋混在人堆里出去了。一刻的时间还没过一半,院子里已经是空荡荡的,段家的小厮夫人侍女全都到了,此刻都慌乱成一团跪在地上,羽林卫拿出袖子里的画像图纸一个一个开始对照。

不久一刻就到了,一群羽林卫训练有素地打碎桌上的酒坛开始四处点火。火光窜起来照亮了半边天,而在后堂,花子黎负手立在屋檐下,他对面的楼上立着段神玉,虽然是定亲的日子,她却穿的很素淡,一身宽袖的白裙,未施粉黛不戴珠花,黑漆漆的一双眼睛看着花子黎,似是要将他看透。

火苗舔着木制的绣楼,段神玉的影子一闪就融在了火光里。冲进来搜寻段神玉的羽林卫揉揉眼睛,他像是看清了段神玉,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清。

段家满门在一场大火里悉数葬送,当晚轩帝给出理由:段家祸心,画显妖异。

那是前一段时间段家呈献给轩帝的一副美人图,今天暮色四合时,画中却有异动,画中美人薄纱遮面走出宣纸,险些一刀要了轩帝的性命,最后被赶来的国师花子黎所杀,死后化成了一截干枯的桃花花枝。画出自段家,由段父亲自主笔,既生妖异,则定因段家包藏了祸心。

一张写了前因后果的告示贴在城楼下,由六个侍卫看守着。段家的火还未烧尽,上百年的基业非一时三刻可以烧光,直到后半夜段家的大火里仍传出儿童妇女嘶喊啼哭的声音,听得人胆战心惊。

一群羽林卫守在段家外,等火烧的差不多了才收队离开。他们离开后,附近不少爱凑热闹的人偷偷打开窗户看着段家。有人说段家那夜园子里约有三个人那么高的桃树,在冬天本该干枯的时候却迅速地抽枝开花,不多时便开了满满一树,花红的吓人。然后树下猛地伸出一只手,继而便爬出一整个人,那人爬出来后活动活动筋骨,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

看见的人吓得惊叫一声赶紧关了窗,却不知此时段家园子里另有一番诡异的景象。

缤纷红桃下,飘飘白雪四散如同洒金的碎宣纸,一半月光一半红彤彤的火光照的四周一片明亮,有人于树下席地而坐提笔作画,那人提笔的手法十分诡异,落在雪白宣纸上的笔触狰狞可怕,笔走龙蛇最终却勾画出一张艳丽的美人画,美人唇不点而红,黑漆漆的眼睛一身雪白的衣裳。

风一吹,画纸晃动,似是一张美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