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噩梦惊魂

许艳不是死人,她至今还在青山精神病院疗养,她的眼神依然能表达人类的各种情绪——虽然她表达的情绪有些错乱,正常人难以理解。

秦妍屏对441女生寝室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开始还兴味盎然地对程丽、许艳的容貌评头论足,慢慢往下翻帖子浏览。在两人的照片下面,有不少好事的网友跟帖叙述当晚的情景,极尽渲染之能事,甚至有人还贴了一张程丽摔死时的照片。照片中的程丽支离破碎,殷红的血水欢快地从她身上流淌出来,染红了水泥道路。她的身体被摔得扭曲变形,原本清丽的脸苍白痉挛,侧躺在水泥道路上,一只眼眶空洞洞的,估计眼球由于身体与水泥道路的剧烈撞击而被震掉了。另一只眼睛倒还完整,带着几分诡异的笑意仰望着苍穹。

她看到了什么?

她为什么笑?

秦妍屏没想到会看到如此恶心的照片,尖叫了一声,全身直哆嗦,拼命抱住方媛,把头埋进她怀中,如受惊的鸵鸟般。

方媛本来就手脚有些发软,秦妍屏又毫无征兆地尖叫一声,这还不算,秦妍屏仿佛是落水快要淹水的旱鸭子一般死死地抱住她,让她差点无法呼吸,失去平衡,两人东摇西晃,差点摔倒——如果不是徐招娣伸手扶住她们的话。

“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张死尸的照片!”徐招娣瞥了一眼电脑,也没敢认真看,随手把显示器关了。

“是啊,别怕,招娣把显示器关了,没什么好怕的。”方媛拍拍秦妍屏的头轻声劝慰。

秦妍屏把头伸出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冷汗,脸色是死鱼肚般的灰白,目光游离不定,东张西望,身体还不停地颤抖。

“可……是……可是……她是在这个寝室自杀的啊。”秦妍屏断断续续,总算把一句话说完。

“那又怎么样?难道一个房子死了人后就不能再住人了?”

“我不知道,我就是怕!这里,好像有种邪气,让我直冒冷汗。”秦妍屏小声地争辩。

方媛打圆场:“算了,不要吵了,我们不看这个好了。秦妍屏,你也不要怕,我们两人都在你身边呢!”

“问题是,我觉得,寝室里,好像不止我们三个人!”秦妍屏说完又抱紧方媛,怎么也不肯松手。

“乱讲,寝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苏雅还没回来,怎么可能有其他的人呢?”方媛口里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慌乱,她似乎听到卧室里有人翻身的声音。难道,苏雅在里面呼呼大睡?

方媛想走过去看一下,但秦妍屏抱得太紧了,她根本就走不动。转脸想叫徐招娣,却看到徐招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寝室大门一动不动。

“徐招娣!”

方媛叫了她一声,没有反应。

“徐招娣!你怎么了?”

方媛急了,伸出手去拉她,用力太猛差点把徐招娣拉倒。

“啊!方媛,你在做什么?”徐招娣如梦初醒。

“我问你话呢,你发什么呆!”

“我……”徐招娣声音有些发颤,“你有没有看到?”

“看到?看到什么?”方媛不解,难道,她又看到了白天看到的那种模糊的可怕人影?但这次,自己怎么看不到?

徐招娣嘴唇嚅动了半天,好不容易把话说出来:“我看到铁门上有什么东西在对着我笑。”

方媛眯起眼睛,依然没发现铁门上有什么东西,“不会吧,没看到什么东西啊。”

“我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觉得有东西在对我笑,不怀好意,笑得我毛骨悚然。”

徐招娣的脸色很不自然,她又隐瞒了什么?方媛看得出来,她刚才的确被吓坏了,是什么东西让她那么恐惧?

“没事的,我去看看,放手啦,秦妍屏!”现在,三个女生之中,只有她最镇定了,虽然她心中也害怕,但还没有达到她们两人的程度。

秦妍屏死活不肯松手,方媛没办法,只好拉着她慢慢地挪向寝室铁门。方媛站的地方离铁门总共才四五米的距离,但她像走了几个世纪般漫长。

总算走到了,方媛伸手去推拉铁门。铁门前面没有东西,只有一些深深浅浅的伤痕。铁门的后面也没有什么东西,除了贴在上面的一张值日表。

值日表贴上去有一些日子了,破烂不堪,颜色泛黄,上面的字迹却还能看清。就着昏暗的灯光,方媛看到值日安排与床铺分布。8号床铺上写着的名字是“许艳”,7号床铺上写着的名字是“程丽”。发疯的女生和自杀的女生的两个床铺恰巧被苏雅和方媛选中。

方媛也怔住了,这么巧?

这时,徐招娣终于鼓足勇气走了过来,盯着铁门满脸狐疑。

“没有东西啊,你看到的,不会是这张值日表吧?”

“可能是吧。”徐招娣不敢肯定。

“那没什么啊,不过是值日表被灯光反射而已嘛。”方媛故作轻松。

徐招娣扫了一眼值日表,脸色益发凝重,“但是,方媛,你看,你和苏雅的床铺……”

“床铺?怎么了?”

“你的床铺,正好是程丽的。要不要换一个?”

方媛略微思索了一下,笑了,“不用了,我根本就不信这些的。你不是也说过,屋子里死人很正常,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吗?”

“话是这样说,但是……”

“好了,就这样吧,我不想换,你不要再说了,去看看秦妍屏吧,她被吓坏了。”

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秦妍屏似乎没有刚开始那么害怕,手虽然依然紧紧拽着方媛,头却抬了起来,躲在方媛后面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要平稳自己急促的心跳。

这时,卧室里又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咯吱、咯吱”,似乎是床板被人翻动发出的响声。三个女生听得真切,的的确确是卧室里传出来的。

卧室里哪来的人?

方媛壮着胆子叫了一声:“是苏雅吗?”

没人回答。

“苏雅,你在里面吗?”方媛的声音放大了一些,按理说里面的人怎么也能听到。

依然没人回答。

难道,里面没人?但那声音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苏雅在里面故意不回方媛的话?以她的性格,这样做倒也不无可能。

“走吧,一起过去瞧瞧。”

三个女生手挽着手,小心翼翼地踮着脚慢慢地走向卧室。441女生寝室里一片寂静,彼此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

忽然,铁门“铛”的一声撞在墙上,尖锐刺耳,绵绵不绝,紧悬着心的女生们正蹑手蹑脚地靠近卧室,她们被这突然而至的巨响吓了一跳,各自震颤了一下身子。

441女生寝室的铁门庞大沉重,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撞在墙上?

不可能是风!

铁门对面是另一扇铁门,两侧是漆黑狭隘的楼道,这种结构,没有对流,不可能有太大的风吹过来的。即使有风,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将铁门推得如此猛烈地撞击墙壁。除非……除非有人故意用力把铁门撞向墙壁。

但是,又是谁那么无聊呢?自她们进入441女生寝室后,对面的442女生寝室早早就把门关上,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五楼的女生路过这里都是急匆匆地一闪而过,看都不敢多看几眼,更别说多逗留几秒了。

三个女生僵持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大气都不敢出,三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铁门外面。铁门外面光影交错,昏暗模糊,没有脚步走动的声音。其实,是什么声音都没有,静得可怕。

半晌,依然毫无动静,甚至卧室里的动静也没有了。难道,一切都是幻觉?

如果是一个人的幻觉倒也罢了,可是,三个女生都会产生同样的幻觉?这未免太难以置信了。

方媛的嘴唇发干,紧张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听到身边其他两个女生也和她一样长长地吐气。寂静的441寝室里,三个女生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三个女生面面相觑,各自有些尴尬。

方媛故意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一定是哪个无聊的女生路过我们寝室时故意撞了铁门一下,想吓我们!”

她的推测倒也不无道理。441女生寝室的可怕传说一直飘荡在医学院的各个角落,因为她们的入住,附近寝室的女生不满是可想而知的。

徐招娣也有些愤怒:“她们也真无聊,要让我看到了的话,哼,才不会轻易放过这种人!”

两人相互壮胆,寝室里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秦妍屏也被两人感染,对徐招娣说:“你看到会怎么样?冲上去打她,还是大骂?”

徐招娣有些不好意思:“你也是的,我这不是说气话嘛!当然不能打人骂人。我们是什么人!有素质、有修养的未来女医生!不过,要让我看清是哪个,哪天也找机会吓她一吓,这叫一报还一报。”

“可是……”秦妍屏怯怯地望了卧室一眼,“卧室里面,开始真的有动静啊!”

按理说,441女生寝室的钥匙只有入住的四个女生与大楼的管理员张大姐才有。现在其中三个在大厅里,张大姐几乎不可能一声不响地待在卧室里,唯一符合条件的只有苏雅了。

徐招娣撇了撇嘴,“卧室里面那个人肯定是苏雅那丫头。她就是这样的,神神秘秘,态度高傲,对人爱理不理的。方媛,你说是吗?”

方媛也希望卧室里面的人是苏雅,“应该是她吧,她性格是有些怪怪的。不过,她也不至于给我们这样的脸色看啊,毕竟,我们又没得罪她,而且还要在一起同住五年。是不是她没听到我们叫她?”

徐招娣大声叫着:“苏雅,你在里面吗?听到了答应一声啊!”

她的嗓门本来就比较大,这次故意提高音量,苏雅如果在卧室里面,无论如何也应该能听到了。

可是,依然没人回应。

难道,卧室里没有人?

这时,楼道传来一阵奇怪的脚步声,“噔、噔、噔”,不紧不慢,有一种动人的轻盈感,在寂静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清脆。

谁来了?

她们不再说话,静静地倾听这神秘的脚步声。

这个人的脚步声很怪,鞋跟很高,节奏稳定,“噔、噔、噔”直响。从她的脚步声中根本看不出她的心情,没有急促,也没有悠然,没有恐慌,也没有稳重,有的只是单调与机械,如石英钟的秒针般,固执地重复每一个动作。

这个人是谁?

从声音的来源判断脚步声来源于四楼。她在上楼,她是来441女生寝室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近了,快到了。然而,突然间,声音消失了。

441女生寝室又是一片死寂。

脚步声似乎从来就没有响起过。

门外的亮处也没有人。

人呢?

方媛看到,门外的阴影处似乎有个人影伫立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们。飘逸的长发,黑色的衣裙,全身笼罩在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幽幽地闪光。

人影察觉了方媛的眼神,闪避掉。她为什么不喜欢和方媛对视?

声音从阴影中传了过来:“叫我做什么?”

原来,是苏雅。

穿着黑衣裙的苏雅如一个移动的阴影,冷漠坚定,她的表情向别人传递一个简单的信息:不要靠近我!

既然苏雅在这里,那在卧室里的是谁?

“没什么,我们以为你一个人睡在卧室里。”方媛小声地解释。

苏雅走了进来,脚步声依然单调机械,从她的脚步声里,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没有正眼看其他三个女生,形如陌路。

她径直走到卧室门前,打开门,进去,回到自己床铺上。

三个女生跟了进去。

卧室里没人。

奇怪的是,5号床铺却已经铺好,上面有翻动的痕迹,似乎有人在这里睡过。

“出来吧,有什么好玩的!”苏雅的语气不乏嘲讽。

一名可爱的女生从卧室的大门后闪了出来,对着秦妍屏怪叫一声,把她吓得一哆嗦差点摔倒。

这名女生也是小巧玲珑型,身材与秦妍屏相仿,长相甜美,喜欢抿着嘴微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副古怪精灵的样子。她的衣着倒也简单,粉黄色上衣配浅蓝色短裙,显得十分清爽。

“胆子真是小,一点也不好玩。”

可爱女生嬉皮笑脸,伸手拉住秦妍屏,脸上一点愧疚的神情都没有,好像对她来说这是一件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小事。

经过交谈,方媛她们才知道可爱女生叫陶冰儿,在她们送别秦妍屏家人时来到441女生寝室。因为太累,她整理好5号床铺后躺在上面休息。这时方媛她们三个女生回来,在外面装电脑鼓捣了半天,硬是没进卧室。陶冰儿天性爱玩闹,喜欢恶作剧,于是故意在里面弄出声响来吓她们。她这一恶作剧不要紧,害得原本就被441女生寝室的可怕传说与BBS上的尸体照片吓得不轻的三个女生疑神疑鬼,胆小的秦妍屏更是被她这种小伎俩吓得惊魂未定。

这一晚,因为陶冰儿的加入,441女生寝室的气氛活跃了许多。陶冰儿是那种一张嘴就唧唧喳喳说个没完的淘气女生,兴趣广泛,话题也多,大到天文地理历史体育,小到梳妆打扮头发护理,她都能给你即兴发挥说个没完,如果你反对她的话,她的口水能把你淹死。

然而,秦妍屏和她很投缘。她本性善良,虽被陶冰儿恶作剧捉弄了一次,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从小在家娇宠惯了,难得有个活泼好动的同龄人为伴。何况,两人还是上下铺的关系,从陶冰儿嘴里蹦出来的话语,她想不听都不行。两个女生,一个演讲者,一个倾听者,倒也相得益彰。

苏雅与她们两个完全不同,自进来441女生寝室后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她从携带的背包中翻出本安妮宝贝的小说集《告别薇安》,侧身卧着背对着灯光静静地看书。她看得很专注,连身子都没有翻动一下。方媛躺在下铺,几乎感觉不到苏雅的存在,只有偶尔传来的细微“沙沙”声提醒她苏雅睡在上铺,那是苏雅翻动书页的声音。

后来,陶冰儿与秦妍屏越说越投机,话题转到音乐,发现两人竟然都是Twins的疯狂歌迷,一个喜欢阿娇,一个喜欢阿Sa。说到兴奋处,两人从床上爬起来,一起去大厅上网搜索下载Twins的新歌。

两人走后,卧室里总算清静了。徐招娣或许是因为累了,再加上之前受过惊吓精神太紧张,一放松下来就呼呼大睡了。她倒是能吃能睡,据说,这样的人,反而生活得幸福些。

寂静的夜晚,方媛有些感伤。白天,她仿佛和其他女生一样,有说有笑,青春靓丽。但到了晚上,尤其是这种夜深人静无法入眠的时候,所有的伪装都显得累赘,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啜泣声。这时,整个世界都把她遗忘,漫无边际的夜色中,她显得如此渺小,微不足道,和只有几小时生命的蜉蝣并没有什么区别。伴随着她的,只有自己熟悉的呼吸,提醒她还活着。

思绪在夜色中无序地飘荡,往事如铅,沉沉地压在她灵魂深处。她永远无法回避,如一个悲怆沉重的旋律,随着她的呼吸飘进她的上脑皮层中,挤压着里面的神经细胞,紧紧地箍住它们,压抑而窒息,直到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凝固,无法动弹!

她痛恨这种感觉!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悖论的,她躲避往事,却不时要回忆往事。再怎么痛苦,也要不时翻开细细咀嚼。也许,在她的潜意识中,她害怕失去记忆,即便这种记忆令她痛苦不堪,至少证明她是一个有着成长过程的实体。

胡思乱想了半天,疲惫终于袭上了她的上脑皮层。方媛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大脑休息一会。

再睁开眼时,卧室里的日光灯已经被拉灭了,几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生锈的窗棂泻了进来,铺陈在方媛脸上。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去轻轻抚摸,月光的碎影在她指间跳跃。

方媛睡不着,轻手轻脚地披衣起床。不知什么时候,苏雅翻了一次身,脸朝外侧睡着。借着清幽的月光,方媛看清了苏雅的脸,在此之前,方媛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她——她身上散发的那种冷漠高傲的气质令人无法逼视。

现在,呈现在方媛面前的是一张毫无瑕疵的脸,娇艳无比,仿佛是艺术家精雕细琢出来的。方媛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想起了父亲的告诫:不要相信过于完美的东西,造就完美的力量通常是邪恶而恐怖的。

方媛转身离开。

在方媛转身的那一刻,苏雅的眼睛突然睁开,闪烁着贪婪的目光。她的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也因为贪婪而变得狰狞起来。她的血色渐渐消散,转成灰黑色;她的雪白皮肤开始萎缩变色,收紧叠起,露出黑色的筋骨;她引以为傲的飘逸长发,也枯萎成灰白的杂草般;她腾地从床上跃了起来,目光如即将噬人的毒蛇般,指甲暴长,锋利尖锐,掐向方媛,要刺破方媛脖子上的大动脉。

方媛似乎感到有阵冷风渗进她的后背,她再次转过身来,面对着苏雅睡的8号床铺。

她没看到苏雅。

狰狞的魔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被空气稀释掉了,只留下淡淡的影子,可惜方媛看不到,她只看到一张空荡荡的床。

方媛不解,苏雅去哪里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她不可能消失的。除非……除非是她自己眼花了看不到。

方媛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看时,果然苏雅正好好地躺在那里呢,保持着方媛开始看到的姿势酣睡。

在另一张床上,徐招娣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的鼾声。秦妍屏与陶冰儿的床铺上却是空着的。她们,还在上网?

441女生寝室的大厅里闪着幽幽冷光。

方媛走出卧室,走进大厅,还是没人。

闪着冷光的是秦妍屏的电脑屏幕。

电脑是开着的,方媛走近才看清楚,此时的界面竟然又是程丽尸体那张恐怖恶心的照片!

她们两人,不是说来下载Twins的新歌的吗,竟然又来看这个?以秦妍屏的胆量,又怎么敢来再看这个?难道,又是陶冰儿在捉弄秦妍屏?如果这样的话,陶冰儿的胆量未免太大了些,但现在,她们人呢?

这时,水房里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清脆入耳。方媛心中起疑,这么晚,谁会在里面洗东西?而且,她根本没听到脚步声。这么静的夜晚,又有谁走路会没有声音呢?

方媛的脊背渗出了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她隐隐约约地有种预感,水房里有些可怕的东西在等待着她,她一进去,就再也无法出来。

她想逃避,逃避即将到来的噩运。

方媛想回到卧室里,叫醒徐招娣一起进去看。或者,她根本就不用进水房,躲进被窝里睡觉,一觉睡到天亮再说。

但是,一个声音仿佛在她耳边响起,轻轻召唤她:

“时间到了……快来吧!”

那声音她很熟悉,也很信赖,可她一时之间就是想不起来究竟是谁的声音。这声音不断在她身边重复,恍如梦呓,散发着一种摄魂夺魄的魔力,不断刺激着她的耳膜。

方媛无法抵抗那种质感的声音。她的脚步,情不自禁地移向了水房。

水房的门是虚掩的,“哗哗”的水流声更加急促了,似乎知道她的到来。

方媛伸出手指,握住水房的门上把柄,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慢慢推开门。

她的瞳孔,因为紧张而收缩,如深夜中的猫。

她看到了什么?

水房里一片漆黑,映入方媛眼帘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仿佛是来自蛮荒中的怪兽,散发着阴冷腐朽的气息,懒懒地盘踞了441寝室水房所有的空间。

这让她联想到了黑洞。无论什么物质靠近都被吸进去的黑洞。

黑洞能吞噬一切,包括目前速度最快的光。

现在,方媛眼中的水房就如同她想象中的黑洞一样,对她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她知道,自己应该迅速地离开。但在她身体里,流动着另一种奇异的力量,牢牢地控制着她。

那个声音不停地提醒她:“时间到了!进去吧!”

她慢慢地走了进去,伸着手,如盲人般。

很快,她就摸到了电灯开关。

“啪”的一声,水房里的灯泡亮了。柔和的灯光投射出来,充满了水房。

水房里没人。

反射着金属光泽的水龙头一只只排列着,规规矩矩,没有开着的。

“哗哗”的水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是她进来的时候,还是她开灯的时候?

方媛不知道。她抬眼看着黑色丝状物的电灯泡,灯光耀眼,恍然间,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是的,不真实。所有的一切,都让方媛有种虚无的感觉。她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是随时可灭的幻影。她伸手去触摸身边的墙壁,坚硬结实,告诉她这不是幻影。

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方媛想离开水房。可是,她走不了——在她的面前,竟然摆放了一具棺材!

乌黑发亮的上好檀木棺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进来时,根本就没有这具檀木棺材。难道,是它在呼唤自己?

这具棺材好眼熟。

方媛想起来了,八爷的棺材是这种,父亲的棺材也是这种!

方媛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终于明白,等待她的,是她无法逃脱的宿命。

她听到了石英钟秒针的移动声,“滴答、滴答”,似乎敲击在她心中。她的心跳,莫名地和石英钟的秒针移动共鸣起来!

“滴答、滴答”。

“怦怦、怦怦”。

两种声音同步得天衣无缝!

水房里没有石英钟,大厅里没有石英钟,卧室里没有石英钟,整个441女生寝室原本就没有石英钟!方媛白天打扫整理过,记得清清楚楚!

石英钟响在她心里。

一秒秒,一声声,不断地逼近她!她莫名地想到了午夜十二点,这个传说中诡异的时刻。

传说,午夜十二点,阴气最重,滞留人间的鬼魂会在此时醒来。

最后的秒针声响起来了,尖叫一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特别尖锐,戛然而止。

时间到了!

檀木棺材里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哈欠声,仿佛是一个沉睡千年的人突然醒来。

谁在里面?

是八爷?

是父亲?

是程丽?

方媛的心收紧了,她扶着墙壁,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乌黑发亮的檀木棺材。檀木棺材上有些地方被灯光反射,刺痛她的眼睛。

终于,有动静了。一只手,从棺材里面伸了出来,没看到怎么用力,棺材盖却轻易地被掀起来。

一个人影,背对着方媛,从里面缓缓坐起。乌黑的长发,婀娜多姿的身躯,是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人影是阴沉沉的,灯光投射在她身上,完全没有作用,似乎被她吸收进去。

方媛的眼睛一阵酸痛,感觉就像……就像这个诡异的人影在吸收她的眼神,要将她眼睛硬生生地拽出来般。

她依然要看!

即使是无法逃避的宿命,她也想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人影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面对着方媛。方媛总算看清人影的脸:一张忧郁愁苦至极的年轻女孩的脸。

这张脸,如果仔细看,原本也美丽动人,如果不是被浓浓的忧郁所覆盖的话。方媛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柔软起来,似乎被这张脸的忧郁所感染了。

隐隐地,她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怎么了,你不认识我?”年轻女子对着方媛讥笑。

方媛摇了摇头,她叫不出年轻女子的名字。

“再仔细看看,你会想起来的。”年轻女子的笑意更浓了。

方媛闭上眼睛,冥思苦想。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她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对劲——年轻女子的容貌太像自己了,如果她没有那么浓重的忧郁的话,简直就和自己一模一样!

她被自己这个可怕的推测吓坏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有一个自己?

不可能的,一定是幻影,水房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果然,等到她睁开眼时,年轻女子不见了,檀木棺材也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疾步跑出水房。

然后,她看到两个女孩站在电脑旁边瞪大眼睛望着自己。

是原以为失踪了的陶冰儿与秦妍屏。

方媛重重地喘气,缓和呼吸,问:“你们两人发什么呆?”

秦妍屏一脸疑惑,“是你一直站在那里发呆,我和冰儿叫你几次你都没有应声。”

方媛也是一脸疑惑,“不是吧,我刚才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看到你们两个人。”

“我们一直在这里啊,不信,你问陶冰儿。”

陶冰儿重重地点头。

方媛怔住了,电脑正在播放Twins的新歌《下一站天后》,两个甜美的声音在相互合唱:

几多爱歌给我唱还是勉强

台前如何发亮

难及给最爱在耳边低声温柔地唱

其实心里最大理想

跟他归家为他唱

然后,歌曲结束了。

方媛呆住了。

在这之前,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首歌曲在播放,她也没有看到她们两人。

她有意无意地走近两人握住秦妍屏的手,虽然冰冷,但没有消失,她们两人是的的确确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方媛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脸远眺阳台外的星空。

星空灿烂,一颗流星突然划过,用自己的身体燃烧出绚丽的烟花,流光溢彩。

人的生命,何尝不是流星?看似瑰丽,其实短暂,充满了太多的无奈。

方媛想到了父亲,温暖的泪水轻轻地溢出她的眼眶,滑落下来。

她不想让两人发觉自己的软弱,找出纸巾,擦干脸上的眼泪,眼睛开始酸酸的,肿胀起来。

泪光中,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摇摇晃晃。

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明亮的日光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幽幽鬼火,在空气中飘忽不定。

方媛全身发冷,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仿佛身处冰窖般,周围冷气四溢。

她低下头,根本看不清地面。地面上飘浮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的雾气,阴森森的,直往上蔓延。

“方媛,你怎么了?没事吧?”秦妍屏关切地扶住方媛。

“没——事——”方媛的牙齿在打战。

她所看到的秦妍屏,脸上鲜血满面,扭曲变形,一只眼眶是空的,另一只眼睛斜斜向上翻着固定不动,诡异地笑着——这是程丽的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程丽?!

她的衣着,分明是秦妍屏,可她的脸……

方媛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古老而恐怖的传说——借尸还魂!

怪不得,“秦妍屏”的手给她的感觉是那样冷,死人是没有体温的。

如果“秦妍屏”是程丽,那陶冰儿呢?她们两人一直在一起,不可能“独善其身”,她又是谁呢?

方媛偷偷斜瞥了一眼“陶冰儿”。

果然,如她想象,“陶冰儿”两眼呆滞,头发凌乱,对着她傻笑。

她是许艳!

许艳不是疯了吗?她不是还待在青山精神病院吗?怎么又会盘踞在陶冰儿的身体上?难道,她也死了?

方媛的心绪乱极了。这时,她只知道一点,自己要镇定。镇定!镇定!再镇定!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无论要面对的际遇是多么悲惨抑或恐怖,自己一定要首先镇定下来!

或许,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她们的身份。

方媛这样想着,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可是她苍白的脸色出卖了她。

“那你怎么全身在发抖?”只有一只眼睛的“秦妍屏”盯着她。

方媛好不容易挤出一点笑容,说:“真的没事,我可能是觉得太冷了!”

“那我扶你进去吧!”

“不用麻烦你了,你们玩吧,我还能支持住。”

方媛头皮发麻,用尽全身力气才缓缓地转过身子,抬起沉重的腿,一步步地走向卧室。

“那你自己小心啊,冰儿,我们继续听歌吧!”

自始至终,“陶冰儿”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站在那里对着方媛傻笑。

在心中,方媛不断地鼓励自己:不怕,不怕,我不怕……坚持,坚持,我坚持……

终于,她走到了卧室,推门,一个踉跄扑了进去,重重地把门关上,背靠着冰凉的房门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一束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发梢上有水滴滑落下来——那是汗,冷汗。她的额头上已经湿透了。

传说,滴了牛眼泪的人能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她刚才能看到她们的真身,是否因为刚才自己的眼睛被泪水洗涤过?难道人的眼泪也有这种效果?或者,还有看到了流星的缘故?

自古以来就流传着浩瀚的星空拥有强大而神秘的力量,占星术的运用更是贯穿了东方世界的整个文明时代。

现在,摆在方媛面前最现实的问题是如何摆脱这些幽灵。

门关上了,可窗户还开着呢。就算把窗户也关上,整个卧室密闭,也不能保证她们进不来。要知道,她们是幽灵,也许,她们能穿墙而入呢。

孤独与绝望的滋味涌上心头,她悲伤地发现,在面临绝境时,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的人。

卧室里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除了自己的心跳、呼吸外,只有徐招娣的鼾声不疾不徐有节奏地响着,她睡得真香。

除此之外,似乎少了些什么。

少了什么?

方媛猛然一惊,她没听到苏雅的呼吸声。

是因为苏雅的呼吸声太细微自己听不到,还是她根本就没有呼吸?

方媛竖起了耳朵,仔细聆听。

还是没听到。

她坚强地站了起来,走近苏雅,靠近她。

苏雅的睡姿一点也没变,侧身卧着。她的脸上似乎有一层淡淡的红霞轻轻流溢,光彩夺目。

方媛看清楚了,苏雅的鼻孔根本就没有扩张的动作。她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伸出手去停留在她的鼻孔前,感受她的鼻息。

没有流动的气体。

方媛的心倏地一紧,退后了几步,睁大了眼睛望着苏雅。她的脸,依然是那样明艳动人;她的睡姿,依然是那样惹人怜爱。怎么可能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但她分明没有呼吸,她的灵魂,早就被死神带走了,呈现在方媛面前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441女生寝室里的灵魂,一个个无声息地被死神带走,秦妍屏,陶冰儿,苏雅……

现在,只有自己和徐招娣了。

徐招娣睡得那么熟,她对这一切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方媛勉强走到徐招娣的床边,靠近她,轻轻呼唤:“徐招娣,醒醒,快醒醒!”

徐招娣没有反应,鼾声打得更响了。沉睡在梦中,对即将到来的噩运一无所知,是幸还是不幸?

方媛没有办法,只好拼命摇她的肩膀,嘴巴凑近些,继续叫:“徐招娣,快醒醒,快醒醒……”

方媛叫得很小心,既想快点叫醒徐招娣,又怕惊动了大厅里听歌的那两个幽灵。

摇了很久,徐招娣总算睁开了惺忪的眼睛,望着眼前的方媛一脸疑惑,“怎么了,方媛,这么晚,你还不睡?”

方媛竖起食指凑到嘴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大声说话,小声地告诉她:“苏雅死了,秦妍屏和陶冰儿也死了,她们两人的躯体现在被程丽与许艳占据了。”

徐招娣笑了,“你开什么玩笑啊!”

方媛急切表白:“我不是开玩笑,你要相信我!是真的……”

方媛还想把事情说清楚,这时她发现徐招娣的脸色变了,直勾勾地看着她身后。

8号床铺上,苏雅缓缓起床,慢慢地走了过来。卧室的门也被打开了,“秦妍屏”与“陶冰儿”机械死板地飘了过来。三个人影在方媛的背后会合,围住了她。她们的身影,从徐招娣的瞳孔里折射出来,映入方媛的眼帘。

方媛咬了咬牙,转身面对。这一次,她看得真真切切,三个人影确实如幽灵般,尤其是“秦妍屏”与“陶冰儿”,那两张脸的的确确是她今天在电脑上看到的程丽与许艳!

“秦妍屏”空着的眼眶上面还滴着殷红的血水,滴在雪白的床单上,如一朵朵盛开的小红花,鲜艳而凄厉。

方媛情不自禁地身子往后一缩,没有站稳,倒在了徐招娣身上。

徐招娣的颧骨,刺得她生疼。她略一用力,感觉有些粉末状的东西撒在脸上。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徐招娣怒了。

方媛抬起头望向徐招娣,浑身一哆嗦,张开的嘴再也合不上了。

徐招娣的脸皮被摩擦掉一大块,露出里面黑糊糊的骷髅头。这张脸,仿佛是粘在骷髅头上的一张皮。

还有,还有徐招娣的眼神,与白天徐招娣在擦拭玻璃时方媛所看到的陌生女人一样,恶毒无比。难道,徐招娣早就被那个巫婆般的鬼影侵入了?

方媛惊恐地叫了出来:“你们……全是幽灵!”

众人“哧哧”笑着,有人说:“方媛,你开什么玩笑啊,我们不是和你一样吗?!”

“和我一样?”

徐招娣幽幽地叹了口气,“唉,方媛,你又犯糊涂了,给你照照镜子吧。”

有人把镜子递给方媛,她拿过来一照,镜子里显示出一个忧郁的年轻女子——正是她所看到从棺材爬出来和自己相似的那名女子。

“不是的,不是的……”方媛扔掉镜子,喃喃自语,“你们全在骗我,我不是幽灵……”

然后她疯狂地抓自己的脸,脸皮如徐招娣的一样轻易脱落,碎成粉末,却不见半点血迹,甚至,她的眼球,也可以随手摘下,丝毫没有痛苦。

方媛用剩下的一只眼扫视着众人,一个个面露讥笑之色,对着她冷笑,笑声刺耳。她终于崩溃了,发出一声狂叫:“啊——”

方媛狂叫了一声,从睡梦中猛然惊醒,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她咬了咬手指,有痛感,确实是梦醒了。

夜色正浓,窗户外面仿佛泼了浓墨一般,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晚风却有些许凉意,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轻轻吹拂着方媛的乌黑长发。

长发遮住了方媛的眼,随风轻舞,摩挲着她的眼眶,带来几分痒意。

不久,她的眼睛习惯了卧室里的黑暗,她拢了拢长发,轻轻地爬了起来,离开自己的床铺,在窗户边迎风站立。

“做噩梦了?”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响起来。

是苏雅的声音。

方媛第一次发现,苏雅的声音竟然是如此好听。

“嗯。”方媛应了一声。

出于礼貌,她转过身面对苏雅。

光线虽然昏暗,可是距离很近,方媛隐隐约约看清了苏雅的脸。她的脸,虽然秀气,但还没有到完美无瑕的程度。她的嘴唇太薄,鼻梁太低,让她的整体形象略显扁平。

方媛舒了口气,原来,苏雅并没有她梦中那么诱惑。

“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苏雅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方媛的眼睛是她最漂亮的地方,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如一泓秋水盈盈流动,有着一种特别的魅力。她的同学曾开玩笑说,就凭这双楚楚动人的眼睛,方媛就能赢得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没有一个男人能在她的眼睛诱惑下拒绝她。

方媛不清楚苏雅为什么要这样说,她轻声地回答:“谢谢,其实,你比我更漂亮。”

苏雅笑了,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方媛被她笑得有些慌乱,一个不留神,扶在窗户上的手指被什么东西刺了下,一丝殷红的鲜血从指尖弥漫起来。

方媛把受伤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

无意中,她看到苏雅的眼神里闪烁着狂喜的色彩,如同狩猎的动物发现了猎物。

她为什么那么兴奋?难道,是因为看到血?

在古老的宗教传说中,鲜血通常与灵魂联系在一起,衍生出各种吸血鬼的故事。但自己的血,与苏雅有什么关系?她总不可能是吸血鬼,想要吸取自己的鲜血吧!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方媛还是感到彻骨的寒意在身躯内缓缓弥漫。也许,是夜风太冷了吧。

方媛没有再言语,打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她进了水房。

水房里没有声音,一片静谧,仿佛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方媛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摸到金属质感的水龙头,轻轻拧开。

“哗哗”的水声清脆地响起来。

方媛将脸凑到垂直下落的水流边,任冰凉的冷水冲击洗涤她的脸。

刚才梦醒,脸上出了不少汗,被晚风拂干后,干巴巴地贴在脸上难受,现在被冷水一冲,清爽多了。

五分钟后,她把水龙头拧紧,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水。

奇怪的是,“哗哗”的水声没有停止。

不是她身边的,似乎是从卫生间里面传出来的。

谁在里面?

是441寝室的女生在里面?

不会是徐招娣,自己出来时她在打鼾。

是秦妍屏,还是陶冰儿?

自己出来时并没有注意她们两人是否睡在床铺上。

这时,“哗啦”一声,水房里的玻璃突然碎裂了。

方媛被突然而至的玻璃破裂声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怪叫一声:“啊——”

在她的背后,一个模糊的人影慢慢地逼近,如敏捷的野猫,悄无声息。

方媛颤巍巍地后退几步,重重地撞上了背后的人影。

她没想到背后有人,更惊慌了,本能地用手去推人影。

人影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怎么了?方媛!”

“啪”的一声,灯亮了,灯光刺眼。

背后的人影是徐招娣。

“你怎么在这?”方媛惊魂未定。

“我是来上卫生间的。”

“你走路怎么没有一点声音?”

“我小时候很野,晚上常常溜出去玩,回去太晚怕家人发现,所以走路学猫一样尽量不发出声音,现在成了习惯了。”

方媛长舒一口气,“你怎么这样,差点吓死我了!”

“有什么好怕的?害怕为什么不开灯?”

“我眼睛刚习惯黑暗,怕灯光刺眼,反正只是擦把脸就回去。”

说完,方媛突然怔住了,“哗哗”的水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我……我刚才听到了水声。”

徐招娣“哈哈”一笑,“真是胆小,是卫生间的水声吧。我白天就注意到了,卫生间的冲水开关有些问题,有时会自动冲水。”

原来是这样。

徐招娣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她出来了,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

“走吧,她们还在等着你呢。”徐招娣拉住了方媛的手。

“等着我?她们?”方媛不解。

“出去了就知道。”

两人走出水房,几盏日光灯全都被拉亮了,441寝室的大厅里有如白昼般明亮。

苏雅、秦妍屏、陶冰儿穿着睡衣一脸肃穆地站立在那里,每个人手上拿着一支白色的蜡烛,烛光微弱地闪烁着,她们的神情,虔诚而专注,就像是在做一场神圣的法事。

“你们,在做什么啊?”

“我们在祈福,就等你一个人了。”徐招娣帮方媛拿来一支白色的蜡烛,点燃,递到她手上,然后自己也点燃一支蜡烛站到她们三人之中。

无形中,四人将方媛围了起来。

祈福?

方媛轻声地说:“你们还真信这些?”

回答她的,是四对恶狠狠的目光。

方媛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了,只能迎合她们。

四个女孩都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沉默不语。这情景,仿佛在向神灵倾诉。

方媛无奈,只好依样画葫芦。

五支蜡烛,五点烛光,五个女孩,没一点动静,大厅里只听到蜡烛的“刺刺”燃烧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个女孩抬起头,睁开眼睛,相互对视了一眼,露出会意的神情,然后她们把蜡烛小心地放置在桌上。

“好了吗?”方媛学着她们的样子把蜡烛放好,小声地问。

“好了,你闭上眼睛,再等一会儿。”

“嗯。”方媛把眼睛闭上。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双腿双手都被人抓紧,睁开眼睛时,自己已经被她们四人抬起来了。

“你们做什么啊?”方媛急了。

“忍耐点,很快就好的,你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由你代表我们去谒见神灵最合适不过。”

谒见神灵?方媛想起了那个古老的传统——祭祀。

祭祀,是古人用来祈福弭灾的一种仪式。

在遥远的原始社会,祭祀作为宗教信仰的一种形式广泛运用,无论在东方文明还是西方文明,甚至是消失的玛雅文明都可以看到它的身影。

无论是祭祀什么神灵,都需要祭品作为谢礼。在所有的祭品之中,最珍贵也最残忍的,就是活生生的人。

难道,她们竟然要拿她当祭品?要将她活生生地扔下阳台?

方媛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一个一个名字地呼叫,请求她们放她下来,不要开这种玩笑,可是,没人理她。

方媛拼命挣扎,她越挣扎,她们就抓得越紧,走得越快,笑得越诡异,她们一步步走到阳台。她们不管她怎么挣扎呼喊哀求,依然齐声呐喊奋力把她从四楼阳台扔下。她听到风在耳边狂啸,身子全无凭托急速坠落,然后重重地撞击在坚硬水泥道路上。

方媛浑身战栗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又是梦!

梦中梦!

她从来没有做过如此诡异的梦。梦中的自己竟然也在做梦,而这一切,演绎得栩栩如生。一幕幕,仿佛身临其境般,每个细节都深深地烙在她脑海里,如刀刻般。

她曾在梦中咬过手指,大脑的神经告诉她确实有痛感,确实是梦醒,而现在又确实证明当时只不过是在做梦。

所有的感觉都是由大脑中枢神经系统反射形成的,它竟然也会传递虚假的信息。如果连自己的中枢神经系统都不能相信的话,那还能相信什么?

莫名地,方媛想起了疯子。

同一个景象,在疯子眼中总是与正常人不同,那是因为他们的中枢神经系统传递错误的信息给他们造成的。

自己,也会和那些疯子一样?

方媛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幅奇异的场景:她一个人衣裳褴褛蹒跚在繁华喧嚣的城市夜色中,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映照出她肮脏痉挛的脸,她的手中胡乱抓着从垃圾堆里搜寻出来的恶臭食物,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对着衣着光鲜的人群“呵呵”傻笑。

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想到这,方媛打了个寒战,浑身直冒冷气,漫无边际的孤寂波涛汹涌地席卷过来湮没了她。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停止了工作,空洞洞的,一片虚无。

死人,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

她痛恨这种虚无的感觉,重重地用手捶击头部,甚至想用头去撞击墙壁。

痛,很痛。

这很好,至少有了其他的感觉来代替那种死寂般的虚无,至少证明她还活着,能感知这个世界。

刚才那个梦中梦,消耗了她太多的脑力。方媛此时全身乏力,仿佛虚脱了,身躯的各个部位都沉重无比,不想动弹。

此时,天已经亮了,几缕晨曦透过窗棂洒在方媛的脸上,室内逐渐明亮起来。小树林里欢快的小鸟唧唧喳喳地欢庆大地的苏醒。一些早起的女生开始洗漱,水声、脚步声、脸盆磕碰声以及女生们的大呼小叫声交错在一起涌进441女生寝室。

方媛本来还想多躺一会。可是刚才的梦中梦实在过于恐怖,令她不知不觉中冷汗四溢,湿透了的内衣,粘在身上沉甸甸的难受。皮肤上的毛孔被堵塞住了,让她感觉压抑,难以呼吸。

方媛艰难地起了床。

奇怪的是,441女生寝室只有她一人起床了。她们怎么还没醒?

徐招娣的鼾声也有些奇怪,不是那种平缓有节奏的鼾声,而仿佛是战鼓擂擂,一声紧接着一声,急促仓猝,抛了个高调后突然没声音了。

方媛轻轻地走了过去,坐到她的床边。徐招娣的脸色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双手紧紧抓住被角,呼吸越来越急,她也在做噩梦?

方媛叫了她几声,没反应。摇了摇她几下,也没反应。

方媛有点束手无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动作再大点叫醒徐招娣。

显然,那个噩梦紧紧纠缠着她,不等噩梦结束她是不会自然醒的。

“没用的,你等她自己醒来吧。”苏雅冷漠的声音飘了过来。

苏雅她什么时候醒的?自己怎么全然不知道?听她的语气,她似乎知道徐招娣在做噩梦,可她怎么知道徐招娣的情形?

方媛转眼扫过秦妍屏与陶冰儿,两人的处境与徐招娣大同小异,几乎可以肯定都在紧张地做噩梦。

“她们,怎么了?”方媛问了一句,并没有期待苏雅能回答。

“在做噩梦。”苏雅意外地回答了她,还加了一句,“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这次,苏雅没有回答她,默认了。

苏雅怎么知道自己也在做噩梦?方媛突然对这个如谜一般的女孩感到一丝恐惧。

方媛把门窗都打开,晨风清凉,在卧室里产生对流,令卧室空气清爽许多。窗外的角落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挣扎着从石缝里钻出,在金黄色的阳光下骄傲地展露它们那细长纤弱的嫩绿光彩,兴奋而自豪。

十五分钟后,441女生寝室里做着噩梦的三个女生陆续醒来,醒来时都尖叫一声,声音如女高音般尖锐,似乎要刺破方媛的耳膜。一声连一声地尖叫,第一声尖叫时其他寝室里还有人不满发牢骚,但很快就没有声音,似乎是被室友捂住了嘴,女生宿舍里不时出现短暂的死寂。也许,那些不满的人最终明白了,刺耳的尖叫声来自441女生寝室,南江医学院里最邪门也最可怕的441女生寝室,谁也不想招惹她们。

441女生寝室大门紧闭,无人进出,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就连441女生寝室的五个女生,也只知道她们每人都做了一个噩梦而已。除此之外,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时做噩梦,理论上,出现这种场景的概率太低了,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沉静了五分钟,方媛问:“你们为什么尖叫?”

“我做了可怕的梦。”徐招娣低沉的声音。

“我也是。”秦妍屏喘息未定的声音。

“我也做了恐怖的噩梦。”陶冰儿心有余悸的声音。

果然,一切如苏雅所料。

方媛想起了自己的噩梦,梦中梦,第一个梦是自己梦到了在441女生寝室跳楼而死的程丽,第二个梦是自己梦到被室友当成祭品活活摔死,这个梦中梦,难道在预示着什么?

方媛小心翼翼地再问:“你们梦到了什么?”

没人回答。无疑,她们都不愿意再提起自己的噩梦。方媛也想忘掉自己的噩梦,可有些事情,她必须面对,自欺欺人反而会自食恶果。

“是不是……”方媛停了一下,似乎在征询众人的意见,“是不是梦到了跳楼而死的程丽?”

“你怎么知道?”三个人异口同声。

方媛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她们是做其他的梦,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但四个人同时梦到自杀的程丽,仅用巧合来解释就显得过于勉强了。

“苏雅,你是不是也做了噩梦,是不是也梦到了程丽?”方媛抱着一丝希望问苏雅。

过了很久,苏雅才回答:“我是做了噩梦,但没梦到程丽,我不知道她是谁。”

方媛松了口气,也许,真的是巧合?至少,441女生寝室里还有一个人没有梦到程丽,苏雅根本就没看到程丽的模样,不可能梦到她。

但苏雅随后加的一句话让方媛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她说:“如果可能,我宁愿自己做的梦是梦到跳楼自杀的程丽。”

苏雅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是她做的噩梦远比梦到程丽更恐怖?她竟然早就知道441女生寝室里程丽跳楼自杀的事!

白天的鬼影、夜晚的噩梦,如果仅是一个人遭遇到那还可以解释为一个人的心魔,但这么多人都遭遇到,究竟是什么原因?

或者,在441女生寝室,真的有另一个世界的灵体存在?它在影响着441女生寝室的女生们?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全是因它而起?如果它真的存在,那它是不是程丽?

一连串的疑问浮了出来,方媛没有找到答案,但有一点她很清楚,441女生寝室的女生,除了神秘冷漠的苏雅,其余的女生都置身于恐惧的阴霾里,惊慌不已。现在,她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只有靠自己来寻找事情的真相,否则,她们将寝食难安。

心病还须心药医,想知道真相,就要先调查事情的起因。当然,她们也可以选择逃避,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换到其他寝室去。但这样做,真的能平安无事?

至少,方媛不是这么想。

人生有些事情,是必须面对的,逃避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就算能暂时平安无事,441女生寝室也将会成为她一生的梦魇,在她漫长的人生旅程中不时浮现,不断蚕食她的信心与勇气,这对她的心理成长无疑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所以,441女生寝室所发生的问题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找出真相,破解一切谜团!

所有的怪异都指向同一个目标——跳楼自杀的女生程丽。

无论她的鬼魂是否存在,441女生寝室各种恐怖传说都是在她跳楼自杀后流传出来的。

她在441女生寝室里跳楼自杀是不争的事实,她的同室好友许艳在她死后突然发疯也是不争的事实。

要想调查清楚441女生寝室的怪事,首先要找好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就是程丽的死因!

程丽真是自杀的?

如果是自杀,她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至今,南江医学院也没给个明确的说法。这反而促成医学院里441女生寝室各种恐怖传说的流行。

方媛眼光一一扫过三个惊魂未定的女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想,寝室发生的这一切怪事,很可能与一年前在这里跳楼自杀的女生程丽有关。”

徐招娣也有同感,“不错,自从走进441寝室后,我就感到怪怪的,总是莫名其妙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陶冰儿突然冒出一句:“可是,程丽她早就死了啊。”

秦妍屏本来就吓得不轻,听到陶冰儿的话后更是说不出话来,躲在方媛背后连连点头。

“问题就出在这里。”方媛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若有所思,“正因为她死了,发生的这些现象才会如此诡异,难以用常理来解释。”

陶冰儿想了一会儿,试探性地解释:“或者,这些只不过是个巧合,我们不过碰巧都做了一个有关程丽的噩梦而已。”

她还不知道白天打扫卫生时方媛与徐招娣都看到了阴森森的鬼影。

方媛苦笑,“哪有这么巧的事?四个人,都做同一种噩梦,说给别人听,能相信仅仅是巧合吗?”

“那怎么办?”陶冰儿双手一摊,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反正感觉挺邪的。”

她的胆子倒比秦妍屏大多了,只是想法未免过于简单了。

“要不……”陶冰儿眼珠骨碌碌一转,又有了主意,“不如我们去找高人解梦吧。”

“解梦?”

陶冰儿来了兴致,“是啊,我听说有很多高人能从梦中推测出你的命运,说得奇准,不妨一试。”

徐招娣表态:“我赞成!就当是一场游戏好了。”

秦妍屏也连连点头,“我……我也同意……”

方媛本想提出反对意见,她现在只有五百多元钱了,不想把钱浪费在解梦算命方面。可是她们三人态度一致,自己也不好坚决反对,只好婉转地劝她们:“那……能找到有水平的高人倒也可以一试,如果是骗钱的江湖术士,不去也罢。”

陶冰儿是南江市本地人,对于南江市的一些民俗名胜倒也清楚,略一思索,想起了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夷大师。

夷大师在南江市的佛教徒中名声赫赫。据说,他自小出家,佛法修为深厚,看相算命极准,出神入化,几乎毫厘不差。

陶冰儿建议:“我知道南江市有个夷大师,就住在绳金塔,离医学院也不远。他算得可准了,不如我们去找他。”

徐招娣与秦妍屏随声附和,方媛无奈,只好随大流。她特意问了一下一直没有发言的苏雅:“苏雅,你也一起来吗?”

“不了,我不信那些。”苏雅冷冷地拒绝了。

四个女生起床洗漱好,换好衣服,准备去绳金塔找夷大师解梦算命。

临行前,方媛突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声絮语,缥缈不定,低沉而忧郁,仿佛在述说一个古老而悲伤的故事,故事里弥漫着深深的愁苦与悲哀。方媛的心绪一下子就被那声音牵引住了,情不自禁地陷进那种莫名的悲哀之中,仿佛是一只秋后的蝴蝶,孤独地飘飞在早已枯萎的花丛中。

方媛扭过头,怔怔地望着441寝室大厅。大厅里没有一个人,苏雅还在水房里洗漱,那种声音,不像是普通人能发出来的。

“怎么了,方媛?”

“我……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你们没听到?”

“没有啊。”

“你别开玩笑了,我也没听到。”

“是啊,我也没听到。”

奇怪了……

那种神秘的声音被她们这一打断,突然消失了,这状况,仿佛她梦中听到的“哗哗”水声与“滴答”的石英钟声。

难道,梦中听到的并不是幻觉?

又或者,梦中发生的将在现实中重演?

“没事吧,方媛?”三人看到方媛的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惨白。

方媛用力地呼吸几次,说:“没事。”

“没事就好,我们可以走了吗?”

“走吧。”方媛话虽然这么说,脚下却没有一点移动的意思。声音虽然消失了,她心里总有股不安的感觉,似乎在云中漫步,脚底虚浮随时可能跌下万丈深渊。

哪里不对劲?

方媛的眼睛再次将441寝室大厅的所有空间细细搜索一遍。然后,她的目光在一个衣柜前停住了。

大厅里面对着卧室的那堵墙壁的中间是空的,里面被木板隔成了八间,分成了八个衣柜,分配给住宿的女生堆放被子、衣服等大宗物件。方媛的目光,停在7号衣柜,分配给她自己的衣柜,也是自杀女生程丽用过的衣柜。因为她没有带太多的行李,7号衣柜她至今还没有打开过。

她虽然不能判断声音的来源,但此时,隐隐觉得,7号衣柜似乎隐藏着什么,等待她发掘。

“等一下!”

方媛迅速地跑向7号衣柜,寻出钥匙,费力地打开。

衣柜的门缓缓推开,一股呛人的灰尘迎面扑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浓郁的腐烂气味。方媛咳嗽了两声,等灰尘过后才看清7号衣柜里面的物品。

一些书本,一台电脑。

书本是医学院里的教材,杂乱地堆在一起。电脑是一台长城品牌的旧电脑,显示器的背面有些焦黑,键盘上面的字母也磨损得看不清,看来很有些年头了。

方媛伸手去挪开显示器,想看清旧电脑是否器件齐全。纤细的手指才触及显示器,从上面传来一阵巨大的电流使她身子一麻,她差点被电击得摔倒。

旧电脑上,竟然有电?

明明上面没有连接电源,也会有这么强的电流?而且还是从显示器的外框上传导过来的。

如果是静电,这静电也实在太强了吧。

“是那个自杀女生的。”苏雅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又回到卧室里去了。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提醒自己,这台电脑的主人是死人?

农村很多地方有这样的风俗,有人死了,他们生前的日常用品全要烧掉陪葬。不然,其他人用了,会染上邪气流年不利。

方媛猜测,程丽的父母肯定不想睹物思人,所以没把这台旧电脑带回去,又不愿意把一台好好的电脑毁坏,干脆把它扔在这里了。

难道是这台电脑的问题?

这时,门外的女生们又在叫她了,她们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还是回来后再说吧。方媛把7号衣柜关上锁好,应了一声,快步追了出去。

少女的情怀总是这样的,如一首洁白的小诗,美丽而脆弱,忧郁却不长久。441女生寝室的四个女生手挽手并排走出寝室,走在充满青春朝气的南江医学院里,开始还有些拘谨,心里惦记着昨晚的噩梦沉闷不语。但没过多久,在灿烂的阳光与清新的晨风浸染下,不开心的事仿佛白云流水般轻轻掠过了。她们欢笑着相互取笑、打趣,纯真而明媚,银铃般的笑声萦绕着她们飘散开来,在空气中波动,令医学院里不少男生对她们行注目礼。

女生们出了医学院,乘上公交车,半个小时就到了绳金塔。

绳金塔是南江市的古塔,其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唐朝天祐年间(904—907),相传建塔时掘地得铁函一只,函内有金绳四匝,古剑三把,金瓶舍利三百个,因此取名“绳金塔”,是南江市最高的古建筑。塔身八面七层,每层飞檐回廊,拱门相通,直通塔顶。尤其令人称道的塔顶的外形是铜胎镏金镇火鼎,绚丽夺目,流光溢彩。

四人还没进去,在门外隐隐约约望见古色古香的宝塔身影时,就被它那种千年文化底蕴沉淀出来的古风雅韵所震撼了。塔尖上面金光闪闪,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仿佛披了一层纯净而神圣的霞光,显得端庄肃穆,令人不敢逼视,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无法言明的崇敬之感。古塔七层每层都悬挂着风铃,偶尔有风拂过,古朴的风铃声远远飘过,悠远而平和。

因为是南江市的佛教圣地,附近地区前来古塔参拜上香的信徒络绎不绝。四人买好门票,随着人流走进去。她们兴趣盎然地参观了里面的绳金塔、千佛寺、艺林园、文庙、戏台、民俗村后,又在陶冰儿的率领下杀到仿古一条街品尝炒米粉、瓦罐汤等几样南江市特色小吃。吃够了,玩够了,才想起来绳金塔的目的——找夷大师解梦算命。

令她们沮丧的是,她们根本没办法见到夷大师。

一个当地的小贩告诉她们:“就你们几个丫头片子这样去就想见到夷大师?别说是夷大师本人了,就是得到夷大师真传的七大弟子,你也别想那么容易见到。看到没,停车场那边那辆豪华宝马车。知道车主是谁吗?是夷大师的小弟子释明的。就是他,没有个万儿八千的真金白银,想也别想见到他。”

女生们朝小贩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停车场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宝马汽车,锃锃发亮,排列在那些普通陈旧的小车里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

“得,看你们的眼神,还不信?你们就看好了,这个释明大师,很有规律的,十点钟准时开车出去跑场子,还有五分钟,你们就等着看好了。”

果然,五分钟后,一个西装革履年约三十岁的男人疾步从塔里的寺院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名随从,打开车门启动宝马车气势非凡地驶出去。

陶冰儿眼尖,“骗人!刚才那三个人明明是有头发的,怎么会是和尚?”

小贩“呵呵”一笑,“不懂了吧,那是戴了假发。他们现在出去都是手机、私家车、名牌、西装一应俱全,等到要做法事时才脱掉假发换上袈裟,人家这才叫成功人士,哪像我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风吹雨淋也不过是糊张口。”

这样一说,回头一想,那三个人的头发倒也有几分像假发。而且,小贩也没有骗她们的必要。

“没想到,这年头,当个和尚都这么吃香……”

小贩也是一脸感慨,“小时候,寺庙收小和尚,看上了我,我家人还不愿意。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剃度了当和尚,现在倒也能活得逍遥自在有滋有味,不至于过这种穷日子。”

毕竟是生意人,感慨过后,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的生意,说:“几位找夷大师有什么事?是购买佛像还是请他做法事?”

“只是想找他解梦算命罢了。”

“哎,这还不容易,我知道在这附近有个人解梦算命特准,他要认第二,别人不敢认第一。得,你们到我这买点小玩意,我指点你们去。”

“真的假的?”

“小姑娘看你说的,我天天在这做生意,能骗你吗?再说了,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用得着骗你吗?再说了,我这个摊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歹也是我安身立命之处,骗了你,我跑得了吗?”

众人想想也是,各自在他摊位上挑了些饰品佛像,反正也不贵,地摊货,几元一个。买好后,小贩果然告诉她们附近的一个地址。

顺着这个地址找去,十分钟后,她们来到绳金塔下的一个老胡同,里面全是青砖碧瓦的老房子,小四合院结构,平房,门檐低矮,潮湿的地方长了些苔藓,飘散着几丝古朴陈旧的气息,与周围装修耀眼的摩天大厦形成鲜明对比。

这些房子,很有些年头了,散发着古老的气息。

她们找的人叫沈瞎子,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随便找了个当地居民问了下,沈瞎子在这一带居然很有名,热心的邻居把她们带入他的房子里,进房后大声叫:“沈大爷,又有人来找你了。”

后堂的天井里,两个人坐在石桌边的石椅上对弈,跳马飞象杀得不亦乐乎。其中一个年纪颇老,满头白发,戴着墨镜,清癯瘦削,看来就是她们要找的沈瞎子了。另一个是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显得很年轻,短发,衣着普通,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皮肤,仿佛半透明般,有一种白玉般的柔和光泽。

听到邻居的喊声,两人似乎相视一笑。说似乎的意思是沈瞎子应该双目失明,但他偏偏也抬起头对望了一眼。难道,他的失明,是假装的?不然,他又怎能在此下象棋呢?

沈瞎子望向她们,“呵呵”一笑,声音爽朗:“几位客人是在想,我这个瞎子是不是假装的,不然,怎么能下棋能看东西似的。”

没等女生们回答,他就自问自答起来:“其实,我虽然眼睛瞎了,心却不瞎。让我猜猜,你们是不是来找我算命解梦的啊?”

这个沈瞎子,倒也风趣,可惜年纪大了点。领她们来的邻居也在一旁帮他吹嘘:“沈大爷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易理大师,算命解梦为人预测前途,说一不二,奇准无比,你们能找到这来,也算是有福了。”

下棋的年轻人微闭双眼,始终沉默不语,仿佛老僧入定般。沈瞎子也不管他,招呼女生们坐下来品茶。沈瞎子动作利索,从他动作上根本看不出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陶冰儿是南江人,怕众人被宰,语音一转,换成南江土话问:“我们是来找沈大爷解梦的,不知怎么收费?”

沈瞎子微微一笑,“你们既然能找到老朽,也算有缘了,钱不钱的,随缘给吧,高兴十元八元都行,不高兴分文不付也行。”

这么一说,众人才放下心来,聚在一起细语商量,感觉这个沈瞎子并非骗钱神棍之流,决定不妨一试。

沈瞎子的解梦过程比较严肃,非要一个一个地进去,非要到他的特定房间里去,而且严禁他人在场。在解梦之前,被解梦人还要用清凉的井水洗手洗脸,静心焚香。看情形,如果可以的话,他还希望你沐浴三日吃斋念佛。

陶冰儿第一个走进去。她胆子比较大,又喜欢这些神秘学说,急不可待。她进去后,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传出来,仿佛整个人都消失般。天井里的气氛有些郁闷,下棋的年轻男子一个人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对她们视而不见,没有和她们闲聊的意思。方媛她们百无聊赖,本想议论一下,想起昨晚各自做的噩梦,各怀心事,一时之间都缄默无语。

半个小时后,陶冰儿蹦了出来,脚步轻盈。女生们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心情愉快,沈瞎子肯定有两把刷子,把她哄得团团转。果然,陶冰儿大大赞扬了一番沈瞎子的解梦水平,眼中满怀尊敬之意,就差点把他当神仙拜了。

然后是秦妍屏。依然是寂静无声,依然是半个小时后出来,与陶冰儿不同的是,她的心情显得非常忧郁,什么话也没说,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心事,神情黯然,也不知沈瞎子对她说了些什么。

众人不好多问,接着进去的是徐招娣。她在里面的时间比前面两人都要长,至少过了四十分钟才出来,面露欣喜,对方媛说:“这个沈瞎子还真是高人,不但解梦解得好,人也好,我还叫他帮我算命,以前的事,算得可准了。”

这时,烈日当头,天井里的苦楝树的阴影收缩成小小的一团,差不多快到中午十二点了,众人肚子都有些饿了,“咕咕”叫着。

方媛本来就不想进去解梦,正好想借机躲过,说:“我好饿啊,大家都饿了吧,不如,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再来。”

徐招娣“嘻嘻”一笑,说:“不行,沈大爷特别交代了,一定要让你进去。他说你肯定会想办法推辞的,又被他说中了。”

方媛心里一惊,问:“他真的这么说了?”

徐招娣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你还信不过我?他值得我为他说谎吗?”

陶冰儿也劝道:“方媛,你就进去试试吧,我们没事的,再等等也不要紧。实在不行,我们叫盒饭。饭是天天有得吃,遇上高人的事可不是天天有。”

无奈,方媛洗好手脸,闭上眼睛沉静了两分钟,焚好香,然后慢慢地走进沈瞎子指定的房间。

房间里很黑,没有开灯,里面摆设很少,只有几件古典式的桌椅。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是茶香。

沈瞎子从黑暗中起身,熟悉地找到房门,轻轻关上,然后坐回去。方媛总算明白陶冰儿她们进来后没有声音的原因,显然,这间房间隔音效果很好。

沈瞎子语气祥和,“别紧张,躺在这张椅子上。”

他的话中带有一种无法抗拒的磁力。

方媛半躺在椅子上,不知怎的,感觉非常舒服,身体在放松。

“在解梦前,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知道梦是什么吗?”

梦是什么?方媛对此涉猎不多,只是听说西方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对此解释为性的压抑。这样的答案能说出口吗?

“没关系的,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沈瞎子似乎猜到她难以启齿。

“是人的潜意识吧。”方媛总算想到了替代的语言。

沈瞎子点了点头,“不错,潜意识。潜意识的概念是相对于显意识提出的。所谓的显意识是指人在清醒状态下的主导意识。现在,我们来继续下一个问题,你认为做梦代表了什么?”

“做梦代表什么?代表潜意识的活动吧。我不清楚,或许,是预示?”

“很好,你当然可以理解为预示。我的理解是,做梦是潜意识对于人本身思想活动的一种反映,你同意吗?”

“同意。”

沈瞎子变幻着自己声音的节奏快慢,令自己的语言仿佛如音乐般起伏波动。

“所以,梦没有什么可怕的,所有的梦,都是在潜意识地忠告你,要注意什么,小心什么,本意还是善意地提醒你。”

“嗯。”

“你现在可不可以将自己昨晚做的噩梦详细地讲给我听?”

方媛慢慢地将自己的梦中梦讲了出来。她讲得很慢,述说得很细腻,如放电影般一幕幕描述出来。

沈瞎子听完后沉思了一会,问:“你们寝室还有一个叫苏雅的女生?她怎么没来?”

“她说她不信。”

“可惜了。”沈瞎子感叹一声,继续说,“你的梦,是有些奇怪,梦中梦,很少见。”

沈瞎子停了一会,轻轻地问她:“我想,你是不是有至亲过世,所以对死亡特别敏感?”

所谓的至亲不过是父母姐妹兄弟这些血缘最近的亲人,方媛的父亲的确过世了。

“嗯……”

“第一个梦,是不是因为程丽已经死亡这个信号特别强烈,反复刺激过你,所以你在晚上会做那个梦,在内心深处很害怕自己会死亡。至于第二个梦呢,你是不是受过身边亲人很重的伤害?”

方媛猛然一震,几乎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沈瞎子安抚她,“没事的,你不要激动,我是从你梦中推断的。你表面上把自己的室友当做好友,可是你的第二个梦却告诉你,你很怕她们伤害你,将你当做祭品献给别人。”

沈瞎子笑了,“其实,梦只是梦,梦里展示的是另一个‘我’,你只要能通过解梦认清这个‘我’就行了。最好的解梦者其实就是做梦人自己。”

方媛一片愕然,这个沈瞎子,并不如她想象那样用古老的东方易理之术给她解梦,反而像是西方心理学家。

直到走出房间,方媛还在想着沈瞎子的解梦,到了天井发现女生们全不见了。原来,她在里面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石桌上压着几张十元钞票,应该是付给沈瞎子的。除此之外还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是她们吃饭的地方,特别说明离此不远。

方媛向沈瞎子道了谢,转身离开。

在她离开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年轻男子念了个佛禅,轻声念:“问曰:若复有人志求佛道者,当修何法最为省要?答曰:唯观心一法,总摄诸法,最为省要。问曰:何一法能摄诸法?答曰:心者万法之根本,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则万法俱备;犹如大树,所有枝条及诸花果,皆悉依根。栽树者,存根而始生子;伐树者,去根而必死。若了心修道,则少力而易成;不了心而修,费功而无益。故知一切善恶皆由自心。心外别求,终无是处。”

方媛怔住了,年轻男子似乎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一声声佛禅,仿佛重金属的撞击声般清脆响亮,令她醍醐灌顶,若有所悟。

方媛特意听完才走,心中还默记了几句佛语,打算回去后认真查查他念的是哪本佛经,找出来好好研究一番。

沈瞎子也注意到年轻男子在念诵佛禅,等方媛离开后,他一脸恭敬地问年轻男子:“夷大师,你怎么突然念起达摩祖师的《破相论》?”

夷大师轻叹一声:“老沈,你光顾着帮她们解梦去了,也看不到她们的相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沈瞎子大惊:“夷大师你是说她们……”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说罢,也不理惊愕呆立的沈瞎子,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