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薇安妮闭上眼睛心想,快回家吧,安托万。

这是她容许自己心里存在的唯一一个祈求。她如何才能孤身应付这些——战争、贝克上尉还有伊莎贝尔?

她想要做个白日梦,假装自己的世界依旧平稳笔直,而不是坠向了一边。那扇紧闭的客房房门不代表任何的意义,而索菲昨晚之所以会和自己睡在一起,是因为她们在看书时睡着了。安托万在这个披着露水的清晨出门去了,去为还有几个月才会到来的冬天砍些木柴回来。很快,他就会推开房门说,好了,我要去送信了。也许他还会把自己最近收到了些什么邮戳告诉她——来自非洲或美国的信件——为她细说自己据此想象出来的浪漫故事。

相反,把毛线活放回长沙发旁的篮子里,蹬上靴子、出门去砍柴的人却是她。秋天很快就会回来,而冬天也会接踵而至。惨遭难民蹂躏的果园让她想起自己的生存环境竟是如此的危机四伏。她提起斧头,重重地砸了下来。

抓住。举起。稳住。砍。

每挥动一次斧头,她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就会疼痛一下。汗水从她的毛孔里挤了出来,弄湿了她的头发。

“这些事情请允许我来帮你做吧。”

她愣住了,斧头还悬在半空中。

贝克站在不远处,下身穿着马裤和靴子,上身只有一件能够盖住他胸口的纤薄白色T恤衫。他惨白的双颊因为早晨刚刚刮过胡子而变成了红色,一头金发还是湿漉漉的。水珠滴落到了他的T恤衫上,形成了一个灰色的小圆点。

他的出现让穿着睡袍和工作靴、头发盘成一圈的她感到格外不自在。听罢,她放下了斧头。

“有些家务事应该是男人来做的。你太柔弱了,劈不动木柴的。”

“我可以。”

“你当然可以。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去吧,夫人,去看看你的女儿。这种小事可以交给我,不然我的母亲会用鞭子抽我的。”

她想要挪开,可不知为何怎么也迈不开腿。很快,他出现了,想要温柔地把斧头从她的手里拽过来。她本能地愣了一会儿。

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停住了。

她松开手,飞快地向后退去,脚下绊了一跤,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扶了起来。她嘟囔了一句谢谢,转头走开了,尽量挺直了脊梁。为了让自己不要加快脚步,她用尽了全身上下仅有的勇气。即便是这样,赶到门口时,她仍旧感觉自己就像是刚刚从巴黎跑回来似的。她踢掉了超大号的园艺靴,看着它们咣啷作响着在房子里撞来撞去,最后落在地上堆成了一团。她最不想要的就是这个闯入她家的男人向她表示善意。

她猛地关上身后的门,走进厨房,打开炉子,把一壶水放在了炉灶上,然后走到楼梯底下,叫女儿下来吃早饭。

在她的再三催促——以及威逼利诱之下——索菲这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楼梯,头发乱七八糟,表情一脸阴沉。她又一次穿上了水手连衣裙。在安托万离开的十个月里,尽管她的个子已经穿不下这件衣服了,却仍旧拒绝丢弃它。“我起来了。”她边说边拖拽着步子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薇安妮把一碗玉米糊放在女儿的面前。今天早上,她还格外奢侈地在上面放了一勺桃子蜜饯。

“妈妈,你没有听到吗?有人在敲门。”

薇安妮摇了摇头(她只听到了梆-梆-梆的斧头声),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瑞秋站在那里,怀里抱着婴儿,身旁紧紧地跟着萨拉,“你今天要盘着头发上课吗?”

“哦!”薇安妮感觉自己就像个傻瓜。她怎么了?今天是暑假前的最后一个教学日。“我们走,索菲。我们迟到了。”她冲回屋里,清理了桌面。索菲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好让薇安妮把它放进洗碗池里,稍后再洗。她把剩下的一锅玉米糊盖了起来,还收好了桃子蜜饯,慌忙跑上楼去打扮起来。

很快,她摘掉了发卡,把头发梳成了光滑的波浪形。她拽过自己的帽子、手套和手包,走出家门,发现瑞秋正和孩子们等在果园里。

贝克上尉也在那里,此刻正站在小棚屋的旁边。他身上的白色T恤衫有些地方被浸湿了,紧贴着他的胸膛,露出了下面的几撮胸毛。那把斧头被他随意地扛在肩头。

“啊,你好。”他说。

薇安妮能够感觉得到瑞秋正在仔细地端详自己。

贝克放下斧头,“这是你的一位朋友吗,夫人?”

“瑞秋。”薇安妮提心吊胆地回答,“我的邻居。这位是上尉贝克先生。他是……他征用了我们的房子。”

“你好。”贝克又打了一声招呼,礼貌地点了点头。

薇安妮把一只手放在索菲的背上,轻轻推了推女儿。一行人这才上路,步履艰难地穿过果园中茂密的草丛,走到了满是灰尘的马路上。

“他很英俊,这一点你可没有告诉我。”快到机场时,瑞秋开口说道。只见带刺铁丝网的后面是一片喧嚣忙碌的景象。

“他很英俊吗?”

“我十分肯定你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德国人。”

“征用克莱尔·莫罗家房子的士兵们看上去就像是长了腿的香肠。我听说他们醉得足以杀死一个法官,打起呼噜来又像小猪一样。我猜你很走运。”

“你才走运呢,瑞秋。没有人搬进你的房子里去。”

“贫穷最终还是有所回报的。”她用手臂挽住了薇安妮,“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薇安妮。我听说他们接到了命令,要求所有人都必须‘举止端正’。”

薇安妮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上个星期,伊莎贝尔当着上尉的面剪掉了自己的头发,还说美貌肯定是被禁止的。”

瑞秋完全无法掩饰脸上的笑意,“哦。”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她的脾气可能会要了我们的命。”

瑞秋的笑容消失了,“你能不能和她谈谈?”

“哦,我可以和她谈谈。可她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话呢?”

“你弄疼我了。”伊莎贝尔说。

那个男子猛地把她从墙边拽了起来,拉着她沿街疾走,脚步快得她不得不跟着他跑了起来;每迈一步,她都会撞向石巷的墙壁。当她被一块鹅卵石绊到、差点摔倒时,他的拳头攥得更紧了,把她拉了起来。

快想想办法,伊莎贝尔。——他穿的不是军装,所以他应该是盖世太保。这就糟糕了。他看到了她损毁海报的行径,这算不算是在妨害、刺探或者抵制德国人的占领行动?

可这又不像是炸毁一座桥梁或是向英国出售机密。

我是在作画……画的是一个装满花朵的花瓶……那不是代表“胜利”的字母“V”,而是一个花瓶。我没有抵抗。我只不过是个愚蠢的女孩,想要在自己唯一能够找得到的纸张上画画。我甚至从未听说过戴高乐是谁。——她在心里想着该如何申辩。

如果他们不相信她呢?

男子在一扇橡木门前停了下来,只见门板的中央镶着一个黑色的狮子头门环。

他在门上轻敲了四下。“你要把我带到哪……哪儿去?”这就是盖世太保总部的后门吗?她听说过有关盖世太保审判者的传言。他们似乎是一群残酷无情、虐待成性的人,可谁也不能肯定。

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戴着贝雷帽的老者出现在了门口,布满肝斑的丰满嘴唇上还叼着一根手卷烟。看到伊莎贝尔,他皱起了眉头。

“让开。”伊莎贝尔身旁的男子咆哮着说。老人站到了一边。

伊莎贝尔被拉进了一个烟雾弥漫的房间。环顾四周,她的眼睛感觉一阵阵的刺痛。这是一间废弃的小商品店,曾经是出售软帽、小商品和缝纫用品的地方。借着烟青色的光线,她看到空空如也的展示柜被推到了墙边,同样空荡的金属帽架也被堆在了角落里。前窗被人用堆砌的砖头挡住了,通往格兰特街的后门则从里面挂上了锁。

屋里有四个男子:一个高个子、灰头发、衣衫褴褛,站在角落里;一个男孩站在刚才开门的老者旁边,还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穿着破烂的毛衣、陈旧的裤子和磨损的长靴坐在咖啡桌旁边。

“这是谁,迪迪埃?”开门的老者问道。

伊莎贝尔这才第一次看清了把自己抓来的那个人——他的身材高大结实,目空一切的样子很像马戏团里的大力士,一张大脸下面还坠着厚厚的双下巴。

她尽可能站得高高的,挺起了双肩,抬起了下巴。她知道自己穿着格子花呢裙和紧身衬衫的样子看上去年轻得可笑,但她拒绝让他们心满意足地感受到自己的恐惧。

“我发现她在德国人的海报上用粉笔画V字。”那个自作聪明地抓住了她的男子迪迪埃答道。

伊莎贝尔把右手握成了拳头,试图趁他们不注意,把橘黄色的粉笔捏碎。

“你有什么话可说吗?”站在角落里的老者问道。显然,他是这里的老大。

“我没有粉笔。”

“我看见她画来着。”

伊莎贝尔决定碰碰运气。“你不是德国人。”她对那个强壮的男人说,“你是法国人。我敢用钱来打赌。还有你。”她又冲着那个坐在男孩身旁的老者说,“你是卖猪肉的屠夫。”她完全没有理会那个男孩,倒是对那个穿着破衣烂衫的英俊年轻人发表了一番评论,“你看上去很饿。我想你身上穿的应该是你哥哥的衣服,或是你从某根晾衣绳上捡来的。共产党员。”

他朝她露齿一笑,举止行为一下子就改变了。

但她在乎的是站在角落里的那个男子,那个主管,她朝他挪了一步,“你可能是个非犹太裔的白种人,也许是你强迫其他人到这里来的。”

“我一辈子都与他相识,小姐。”贩卖猪肉的屠夫开口答道,“我曾和他的父亲在索姆河并肩作战——还有你的父亲。你是伊莎贝尔·罗西尼奥尔,对吗?”

她没有作答。这是一个圈套吗?

“没有反应。”那个共产党员说道。他从座位上起身朝她走了过来,“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什么要用粉笔在海报上画V字?”

伊莎贝尔再次保持了沉默。

“我叫亨利·纳瓦拉。”此时此刻,他近得已经足以触碰到她了,“我们不是德国人,也没有与他们合作,小姐。”他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们并非全都是消极的。好了,你为什么要损毁他们的海报?”

“我想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她回答。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心平气和地吐了一口气,“我在广播里听到了戴高乐的演讲。”

亨利回到房间的后面,看了一眼那位老者。她看着两个男人只字未发地进行了一段完整的“对话”。“对话”结束时,她知道谁才是老大了:那个英俊的共产党员,亨利。

最终,亨利再次朝她转过身来,开口问道:“如果你还能多做一些事情的话,你愿意去做吗?”

“你什么意思?”她追问。

“巴黎有个人——”

“其实是一个人类博物馆的组织——”那个结实的男人纠正了他的话。

亨利举起了一只手,“迪迪埃,如果没有必要,我们就不应该多说。总之,有个印刷工冒着生命危险制作了可供我们发放的传单。也许我们可以让法国人民清醒过来,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我们还有机会。”亨利把手伸进了挂在椅子上的一只皮包里,拿出了一捆纸,上面的头条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戴高乐将军万岁。”

纸上的内容是致贝当元帅的一封公开信,表达了对投降行径的批判。信的结尾写着这样一句话:“我们支持戴高乐将军。”

“怎么样?”亨利轻声问道。仅仅是这一个词,就让伊莎贝尔听到了自己苦等的军队号召。

“你愿意帮忙分发它们吗?”他又问道。

“我?”

“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和极端分子。”他解释道,“他们早就在注意我们了。你是个小姑娘,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不会有人怀疑你的。”

伊莎贝尔丝毫没有迟疑,“我愿意。”

几个男子开始向她致谢,亨利让他们安静了下来,“那位印刷工是在冒着生命危险书写这些传单,我们也同样冒着生命危险才把它们带到这里。可是你,伊莎贝尔,你将会是那个被人抓到分发这些传单的人——如果你被人发现的话。千万不要出错。这不是用粉笔在海报上画V字的问题,这可是死罪。”

“我不会被抓的。”她说。

听了这话,亨利笑了,“你多大了?”

“快十九岁了。”

“啊。”他说,“这么年轻的女孩怎么能瞒得住自己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不是问题。”伊莎贝尔回答,“她们是不会注意我的。不过……有个德国士兵征用了我家的房子,而且我不得不打破宵禁的规矩。”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你感到害怕,我可以理解。”亨利开始转身了。

伊莎贝尔飞快地把传单从他的手里夺了回来,“我说了,我愿意去做。”

伊莎贝尔感到兴高采烈。自从休战协议签署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想要为法国尽一己之力。那些男子告诉她,全国共有几十个和他们类似的组织正在跟随戴高乐发动抵抗行动。他们说得越多,她就越是激动得想要加入他们。哦,她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害怕(对于这一点,他们说得已经够多的了)。

可这是多么荒谬可笑的事情呀——德国人怎么会用死来威胁那些只不过分发了几页纸的人呢?如果被抓,她十分确信自己可以通过说些好话来摆脱困境。这倒不是说她肯定会被抓到。她曾多少次偷偷溜出过大门紧锁的学校、逃票登上火车或是耍耍嘴皮子就摆脱了麻烦?她的美貌总是能让她轻而易举地在不受报复的情况下犯规。

“等拿到更多的传单时,我们该怎么联系你?”亨利在开门放她离开时问道。

她望了望大街,“富瓦夫人的帽子店上面有一间公寓,那里还空着吗?”

亨利点了点头。

“拿到传单之后,把那里的窗帘拉开。我会尽快赶过来的。”

“敲四下门。如果我们没有回应,你就走开。”他附和道。停顿片刻,他又补充了一句:“小心,伊莎贝尔。”

房门就此在两人之间关上了。

再次独身一人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篮子。那些传单就放在一块红白格子的亚麻布下面,上面摆着用屠夫家的纸包好的蹄髈火腿。这可算不上是什么伪装,她需要想点更好的办法。

她沿着小巷走下去,转上了一条繁忙的街道。天色渐晚,她和那几个男子待了一整天的时间。商铺正在打烊,只有德国士兵和几个应召女郎在漫无目的地闲逛。街上的露天咖啡桌旁坐满了身着军装的男人,嘴里吃着上好的食物,喝着上好的葡萄酒。

她不得不绷紧每一根神经,缓慢地行走着。刚离开小镇,她就开始飞奔起来。快到机场附近时,她已经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了,可她并没有慢下脚步,而是一路跑回了自家的庭院。听到院门咔嗒一声在身后关闭,她弯下腰用力地喘息起来,把那块碎布抱在体侧,试图歇一口气。

“罗西尼奥尔小姐,你不舒服吗?”

伊莎贝尔猛地挺直了身体。

贝克上尉出现在了她的身边,难道他先自己一步站到了那里?

“上尉。”她边说边努力平复着自己狂飙的心跳,“一支护卫队经过……我……呃,急急忙忙地躲开了他们。”

“护卫队?我没有看到啊。”

“那是前阵子的事情了。我……有时候傻里傻气的。我和朋友聊天聊到忘了时间,还有,嗯……”她朝他露出了自己最美丽的微笑,还拍了拍自己被剪掉的头发,仿佛很在意自己在他面前漂不漂亮似的。

“今天的队伍很长吗?”

“无穷无尽。”

“请允许我帮你把篮子提进屋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篮子,发现亚麻布的下面隐约露出了白纸的一小角。“不,我——”

“啊,我坚持要这么做。你知道的,我们是绅士。”

他精心修剪过的纤长手指握住了柳条编织筐的把手。在他转身朝着房子走去时,她一直跟在旁边,“今天下午,我看到一大群人聚集在了镇公所那里。维希的警察到这里来做什么?”

“啊,你不用操心。”他在前门处站住脚,等待着她把门打开。她紧张地摸索着,扭转嵌在中央的门把,打开了房门。尽管他有权随意出入这座房子,他还是会等到有人邀请时才迈进门去,仿佛自己是来做客的。

“伊莎贝尔,是你吗?你去哪儿了?”薇安妮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

“今天的队伍太糟糕了。”

正在和贝贝玩耍的索菲从壁炉边的地板上蹦了起来,“你今天领到什么了?”

“蹄髈火腿。”伊莎贝尔边说边焦急地盯着贝克手中的篮子。

“就这些吗?”薇安妮追问着,“食用油呢?”

索菲重重地坐回地板的地毯上,显然很失望。

“我把蹄髈放到食品储藏室里去吧。”伊莎贝尔边说边把手伸向篮子。

“请允许我来吧。”他凝视着伊莎贝尔,紧紧地盯着她。或许这只不过是她的感觉而已。

薇安妮点燃一根蜡烛,把它递到伊莎贝尔的手里,“别浪费。快去。”

贝克迈着雄赳赳的步伐穿过阴暗的厨房,打开了通往地窖的门。

伊莎贝尔先一步走了下去,照亮了前方的路。木头台阶在她的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直到她踏上了硬泥地,被地下室的凉气所包围。贝克站到她的身边时,周围的架子似乎显得有些拥挤不堪。蜡烛的火苗在两人之间雀跃地闪烁着。

她试着稳住自己颤抖的手,够向包裹着蹄髈火腿的纸包,把它放在了架子上为数不多的储备食品旁边。

“带三颗土豆和一根萝卜上来。”薇安妮朝着地下室里喊道,声音吓了伊莎贝尔一跳。

“你好像很紧张。”贝克说,“我用的这个词对不对,小姐?”

两人之间的蜡烛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响,“今天镇子上有很多狗。”

“盖世太保。他们喜欢自己的牧羊犬,你没有理由为此担忧。”

“我害怕……大狗。我被咬过一回,很小的时候。”

贝克朝她微微一笑,笑容在烛光的掩映下有些变形。

别看向篮子。然而一切为时已晚,她看到藏着的传单又露出了一小截。

她勉强笑了笑,“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女孩子什么都怕。”

“我可不会这么形容你,小姐。”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了篮子,把它从他的手里用力拽了出来,却没有把眼神从他的身上移开。一片黑暗之中,她把篮子放到了架子上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在不安的沉默中凝视着彼此。

贝克点了点头,“那我现在就得走了。我只不过是回来为今晚的会议取点文件的。”他转回身去,朝着台阶迈开了步子。

伊莎贝尔跟着上尉走上了狭窄的楼梯。当她出现在厨房里时,薇安妮正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皱着眉头。

“土豆和萝卜呢?”薇安妮问。

“我忘了。”

薇安妮叹了一口气。“去吧。”她说,“去把它们拿上来。”

伊莎贝尔转身返回了地窖。拿好土豆和萝卜,她走到篮子旁边,举起蜡烛照向里面的东西——它们还在:一叠三角形的白色小纸片正躲在里面,偷偷地窥探着四周。她飞快地把它们从篮子里取了出来,塞进了自己的紧身裤里。感觉到传单正抵着自己的皮肤,她笑着走回了楼上。

晚饭时,伊莎贝尔和姐姐、外甥女一起坐在桌旁喝着水一样的汤,嚼着一天前的面包,试图找些话来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索菲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喋喋不休地讲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伊莎贝尔不安地轻轻跺着脚,聆听着摩托车驶近房子的声音、门前步道上穿着长筒靴的德国人哗啦哗啦的脚步声以及没有人情味的刺耳敲门声。她的目光不断地转向厨房和地窖的门。

“你今晚的举止很奇怪。”薇安妮说。

伊莎贝尔没有搭理姐姐的评论。晚饭结束后,她从座位上蹦了起来,开口说道:“我来洗碗吧,薇。你和索菲为什么不去把那盘西洋棋下完呢?”

“你会洗碗?”薇安妮边说边给了伊莎贝尔一个怀疑的眼神。

“去吧。我以前也自愿做过这种事情呀。”伊莎贝尔回答。

“我怎么不记得。”

伊莎贝尔收好空汤碗和餐具。她之所以提出要帮忙,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给双手找点事情做。

洗完碗盘,伊莎贝尔又闲了下来了。夜色还在蔓延。薇安妮、索菲和伊莎贝尔玩起了贝洛特纸牌的游戏,可伊莎贝尔却无法集中注意力,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她找了些差劲的借口,早早退出了游戏,假装自己已经累了。回到楼上的卧室里,她和衣躺在毯子上面,等待着。

午夜过后,她听到贝克回来了。她的耳边传来了他走进庭院的声响,然后又闻到了缓缓爬升上来的香烟味。不一会儿,他走进了房间——穿着靴子重重地踏着步子——然而,子夜一点钟左右,一切终于平静了下来。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继续等待。凌晨四点钟,她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厚厚的黑色毛线衣和格子花呢裙。拉开夏季穿戴的外套,她把传单塞到衣服的缝隙里,然后披上大衣,系紧了腰带,把定量配给卡放进了前侧的口袋里。

下楼的路上,每当她的脚下发出咯吱的响声,她都会抽搐一下,似乎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终于走到了楼下,悄悄关上了敞开的房门。

这是一个寒冷而又漆黑的清晨,一只小鸟在某处鸣叫着,也许是开门的声音打扰了它的睡眠。她呼吸着玫瑰的馨香,被如此平凡的一刻征服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她走向依旧破损的院门,不时回头张望黑着灯的房子,以为贝克会像个战士一样抱着手臂、踏着长靴站在那里望着她。

然而她的周围什么人也没有。

她的第一站是瑞秋的家。眼下几乎没有人会来送信了,可像瑞秋这样的女人还是会每天检查自家的信箱,期待着书信会捎来漂泊在外的丈夫送来的消息。

伊莎贝尔把手伸进衣服里,摸索着丝绸衬里的缝隙,抓出了一张传单。她飞快地打开信箱,把传单塞了进去,然后悄悄关上了盖子。

重新返回马路,她环顾四周,还是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她做到了!

她的第二站是里韦老头家的农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共产党,一个热衷于革命的男人,曾在前线失去过自己的一个儿子。

送完最后一张传单时,她感觉自己简直就是无敌的。黎明刚刚过去,浅浅的日光给镇上的石灰岩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边。

这天早晨,她成了第一个站在店外排队的女子。也正是因为这样,她领到了一整块的黄油,一百五十克,三分之二杯,足够她们用上一个月。

她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