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林曲受到的刺激太大,近期情绪一直剧烈起伏,又没有好好吃饭休息,所以才晕了过去。

林曲输液的时候,林初打车回家取她的身份证。

“小姑娘?小姑娘?到了——”司机喊了好久都不见后座的女孩回应。

她睁着大眼睛,眼里的红血丝密密麻麻,脸色如白灰,僵住脖子面向窗外,如果不是她偶尔眨眼,司机真的以为她死在后座了。

“小姑娘!到了!”

林初大概睁着眼睡着了,因为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直到她看见窗外走近的人。

那人拉走她眼前的玻璃,没有阻碍地站到她面前,他伸出干净的手,将她拉出去。

熟悉的味道,温热的大手。

陈执看到她的样子胸口撕碎般的疼,他红着眼疼惜地抚上她的脸,想将她抱住,她抽回了手。

她的双眸只是两块黑色的石头,她的气息像消失了,没有开心没有生气,她没有任何的情绪与气息,如同幽灵抽回自己的手,绕过陈执走了。

陈执站在原地,看她瘦削的背影远去,无力地攥紧拳头。

林初从林曲卧室的柜子里找到身份证,她觉得钱可能不够,又找钱,却找不到林曲的钱和银行卡。

她知道林趋的银行卡,甚至还知道密码。

林初将身份证塞好,走向林趋的房间。

她轻轻打开卧室门,看到一室的橘红,定在原地。

太阳依旧升起,落日已经很美。

只有傍晚才能照到阳光的卧室此刻看着格外温柔。

但是,这间卧室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

“处死刑。”

这道声音骤然响起,在整个房子里回荡,一遍又一遍砸进她的耳朵。

林初惊慌失措地捂住耳朵后退,无助的在原地打转,目光扫过的每一处都碎成记忆。

林趋在沙发上切西瓜,摆放烧好的饭菜,涂抹烫伤药,笑着或者严肃地跟她说话,在玄关换鞋,不满她吃的少,跟她说妈妈的事,跟她道歉,轻轻敲她的房门……

所有的记忆化成一张张图纸飞向林初,贴着她将她的脸和身体包裹,她浑身疼痛不能呼吸。

她的爸爸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间屋子……

她的爸爸再也无法回到这间房子。

“处死刑。”

“处死刑。”

“处死刑。”

这声音回响,回响,不断回响。

林初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爸爸呢。

她没有爸爸了……她没有了妈妈现在她要失去她的爸爸,她是孤儿了。

她的爸爸很爱她,她的爸爸这么爱她但是要离开她了。

为什么……为什么……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她不想成为孤儿,不要离开她好不好,不要离开她好不好……

她的爸爸这么爱她怎么可能离开她,怎么可能,他说过要陪着她长大,他说要一直一直陪着她的……

他的爸爸还有好多心愿没有完成,她也有好多心愿没有完成……

她还没有赚大钱让他过上特别特别好的日子,他还没有享过她给的福,怎么可以死呢……

她的爸爸是好人怎么可以死……不可以……不可以好不好……

她只有一个爸爸妈妈,他们都走了她怎么办……她在这个世上没有爸爸妈妈了……她没有家了……

-

林初睁开眼,看到一片白色。

她的心跳漏了几拍,反应不过来这是哪里,直到她眼前出现一个带着白色帽子的人,对方朝她温柔地笑了一下,好似松了口气,“你终于醒了。”

睡了很久吗?

林初颤动睫毛,意识到这是医院,而后回忆被打开,瞬间掉入地狱。

她身上一秒冒出冷汗,颤抖地蜷缩起身子,被护士着急地按住手,“小心针头!”

病房门被推开,林曲急匆匆跑进来。两人四目相对,林曲的眼睛一下红了,她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走。

那一整天,林曲没再出现。

第二天,林曲也没有再出现,林初一个人在病房里躺了一整天。除了听到病房外突响清脆的响声,其他什么都没,静得连灰尘都掀不起来。

她躺在病床上,躺在白色的被单上,世界黑暗,度过漫长无声的二十四个小时,好像度过了一生。

第三天,她拔下针头跑出病房,而后一眼看到坐在走廊长椅上的男生。

他听到她的动静猛地抬起头,满眼的血丝和疲惫,甚至长了胡渣,左脸有个巴掌印。

林初瞳孔扩大,仓皇跑回病房。

没一会,护士进来帮她重新输液。

那天的下午,病房来了个不速之客。

林初休息了几天力气回来了,戾气也因情绪的堆积被逼出来。

“你滚!”林初变成刺猬,竖起扎人的刺,“我不想看见你!我不要看到任何一个警察!”

她激动地挥手将针头甩掉,青肿的背冒出血珠,“你给我滚!”

病房外守着的陈执跑进来,看到林初情绪失控眼睛一刺,用蛮力拽着秦警队的衣领把他往外扯。

秦警队不肯走,他知道林初遭遇的事太残忍,林趋免不了死刑……她就要没有爸爸妈妈了。

他也很痛心,他也在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想跟她聊一聊。”

林初脱口:“聊什么?!你想聊什么?你们是大忙人!你们是警察,你们是连家都顾不上口口声声说保护人民的警察,但是呢?你们没保护好我们也没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她满眼都是恨,恨得浑身颤抖。

“如果我被校园暴力的事早点解决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我都跟你们说了有人欺负我!”她瞪着秦警队,厉声喊:“明明我都说了,但你们根本就不重视,那么多被欺负的,但是都没有换来你们的重视,出了人命了你们才重视但是还来得及吗?!”

林初吼完却一下子看到林趋的脸,是那天他悲痛的神情……她在陈执家看到那些照片后回去跟林趋大吵了一架,她说了很多刺耳的话,林趋沉痛自责的面容。

她忽然被一股情绪扯进了深渊,泪水滴在白色的被罩上,声音轻了很多。

“我跟你们说过一次了,但你们没管……我不想自己的勇气一次次消耗在你们的不重视上,我不想一次次碰壁,让我逐渐坚信我真的很可怜,真的没人管我没人救我,我不想……你们伤害了我,却要我学会相信你们,不残忍吗?”

“如果校园暴力的事被解决了……”林初低低哭出声,她屈起腿将脸埋在被子里,瘦削的肩膀颤抖,“如果解决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如果我多相信你们一点,是不是早就解决了……”

秦警队心头一刺,被笔直地插了一刀。

林初从被子里抬起头,清澈的泪水滑出眼眶,在她脸上留下湿痕,她迷茫又痛苦。

“如果我多相信你们一点,你们第一次没管觉得不严重只是小孩子玩闹,那我就再去一次,我每天都去你们肯定会解决的,对不对?”

“肯定是这样的。”她磕磕绊绊地哭出声,“如果我多相信爸爸一些,相信他对我的爱相信他能保护我,我每天都跟他说我被人欺负了,他肯定会保护我,他肯定不会让我被欺负……我应该多给他一些信任的……都怪我,是我的错,不然问题早就解决了,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是我的错,对不起,我做错了。”林初边哭边说:“是我做错了,我让身边所有人变得糟糕,我让他们痛苦,让他们都陷入不幸,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是这样的!”秦警队痛心又内疚,她的情绪崩溃也让他心慌,“是我们的问题!是我们没给你足够的信任,是我们没给你能处理好这些事的信任。”

法律顾及未成年犯罪者的心智不成熟,但是那些未成年受害者的心智也不成熟,他们遇到一些事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最好地保护自己,他们也还是孩子啊。

“是我们的问题,孩子,对不起,我向你道歉。”秦警队沙哑地说:“是我们的问题,在你们眼里我们很糟糕,我们有时是很糟糕,但是我们也在努力!我们会越来越好的,我们在努力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大!”

“真的!孩子,我拜托你相信我!”秦警队红着眼,声音郑重,“我拜托你们相信我们,我们在努力变好,不要放弃我们,真的不要放弃我们,我们是可以依靠的!”

林初抱住腿痛哭,哭成了泪人。

-

林初不知道这是第几天,她十五号回来,现在二十五号。

不长不短的十天,翻天覆地。

林初躺在卧室的床上,不愿意出去,她不敢看那个客厅,那儿都是林趋的影子。

林曲终于肯跟她说话,在一次晚饭,她怒声喊她出去吃饭。

“你是不是想饿死在里面?然后你的死讯传给了你监狱里的爸爸,好让你爸爸在里面自杀,然后再逼得我自杀?!”

林初就出去吃饭了,吃完又回到屋里。但她一步也没下过楼。

其他时间林曲不会理她。

手机开始会有班群的消息,会有室友发来的消息,她直接退出软件。有短信她不看,有电话她不接,最后手机电耗光自动关机。

林初平躺在床上,窗帘拉着,只有微乎其微的光照进来,天花板模糊不清。

她起初会纠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纠结后好像得出了答案。

好像每个人都在说自己有错。

得出答案后就可以吸取经验教训,下次不会再犯错,以后会越来越好。

这个道理她懂。

但是现在她该怎么熬过去。

现实摆在她面前,她的爸爸杀了两个活人,就要被判死刑,她就要失去父母。

她觉得熬不过去,她又凭什么熬过去?

她的爸爸是因她而死,那就是被她害死的。

她是罪人。

整间房子很安静,安静得像在海底,无声无息。

楼下馄饨店的客人因为林趋的事少了一大半,林曲终于不用很忙,她坐在冰箱边的位子上发呆。

一个高瘦的人站到桌边,她看也不看一眼,冷冷说:“不是让你滚远点别来了!”

陈执情绪也不稳定,林初已经好几天没下来,从她回来以后就没过楼。

他咬牙切齿,随时都能爆发,“我是不是让你经常上去看看,她自杀了怎么办?!”

林曲拍桌子大喊:“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她怎么样跟你没关系,她爸爸也不愿意你跟她有关系,你有多远滚多远!”

陈执磨了磨牙,将所有火气逼回去。

他不是第一次想冲上楼拉她出来,但是吓到她怎么办?把她拉出来以后呢?

而且,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想不想见到自己。如果他的出现让她想起伤心的事更痛苦了?

陈执握紧拳头,小臂的青筋暴起,他克制住情绪,低头看到女人侧面白了的发,红肿的眼,微微一滞。

他的确没资格对她发火,他没资格。

陈执垂下眼睑,沉声说:“刚刚语气不好,抱歉。”

林曲诧异,偏偏脑袋还是没看他。

“但是我真的拜托您,她不能死。”

陈执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裂开的缝,再开口时声音彻底哑了,“我拜托您照顾好她,她还这么年轻,她受了很多苦,她是最无辜的,她从一开始就是无辜的,她不能有事。”

林曲胳膊撑着桌子,用手扶住额头,干涩说:“她中午出来吃饭了。”

陈执卸了一口气,胸口随之蔓延一片苦涩。

“谢谢。”他大步走出馄饨店。

想抽烟喝酒,想打架发泄。

陈执掏出口袋里的口香糖,倒出一把往嘴里塞。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他掏出来。

“喂,阿执你在哪?我和你妈妈现在在你家门口。”

陈执没吭声,挂了电话。

他疾步往前走,路过垃圾桶将空了的口香糖盒子用力砸进去。

回到家,他看到等在门口的两人。

秦警队上前两步,“阿执……”

陈执掏出钥匙,淡声说:“什么事?”

秦警队看了陈母一眼,女人有些犹豫。

陈执将门打开,直接往里走。

秦警队跟上去,进了门女人还是没开口。

陈执找出鱼食喂鱼。

林初住院的时候他将鱼和盆栽都带了回来。

喂完鱼,女人终于开口:“阿执……我,我在我们小区那儿找了个房子,你就住在那里,我每天也可以照顾你……可,可以吗?”

陈执面无表情跨出窗户,从院子里拿了花洒,准备进卫生间装水。

秦警队也没想到她想了这么久的解决办法是这个。

让陈执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是事,但是搬去她在的小区?他都觉着有些讽刺,亲生母亲照顾儿子却不能接到自己住的地方,要在同一个小区另找房子。

但是想想,那个男人在发生了这件事后更不会接受陈执,如果硬接过去,下一个受到伤害的就是那个小儿子。

秦警队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陈执,你现在应该去学校复读,林初知道你没去上学肯定会很失望。”

陈执停在卫生间门口,没有回头看他们。

秦警队又说:“你可以住宿,感受一下不一样的高中生活。”

陈执转回身,手里的花洒晃了几下,说:“这个建议不错。”

秦警队微微诧异。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跟自己说话。

陈执看着秦警队,说:“谢谢。”

转身走进卫生间给花洒装水。

-

林初再一次睡醒,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困了就睡,醒了就发呆。

直到今天,她醒来后翻了个身疼得一下叫出来,坐起来的过程也格外艰难。

她摸了摸脖子,确定自己落枕了。

疼得不能转头,也不想躺回去。

林初嘲弄地笑了下,她觉得好笑,又觉得不好笑。

坐在床边又开始发呆。

稍稍动一下,脖子又开始疼,这种疼痛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活着,自己是个人。

但是哪有人是这么活着。

她动不了头,转着眼珠四处看,屋里黑沉沉,空气闷燥,正常人被关几天会疯,植物都不想待。

她一下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书桌上的多肉植物。脖子一疼,牵扯一大片神经,她捂着脖子跳下床。

她跑过去拿起盆栽,昏暗的环境下,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多肉要死了,肯定是缺太阳。

林初伸手要拉窗帘,碰上去后又缩回来。她举起手里的多肉,凑近看,看了一会,右手再次伸出去抓住窗帘。

她慢慢向右侧拉,只拉了一点,阳光不打招呼地钻进来,她太久没见阳光,眼睛被刺得又酸又疼。

适应了一会,林初彻底将窗帘拉开,窗外的景象落入眼中,她心跳微滞,颤了颤睫毛。

窗外的梧桐树叶已经开始发黄,此时应该是傍晚,太阳光是橘色,染着窗外的一切,温暖柔和的色调。

树叶在动,房顶的烟囱在冒烟,生动的一切,还有这么多人活着。

林初抿住苍白的唇,手指碰到窗锁,转动一下,将窗户拉开,风一秒溜进来,热情地扑在她脸上,侵占她的呼吸,带着入秋的味道。

她眼底浮起一层水光,盯着窗外的景象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她将多肉举起来,发现它真的要死了,立即放到窗沿上,快速去卫生间接了杯水。

她不能低头,举着盆栽耐心地倒水,看它都吸收掉了,放到阳光下,小心摸了摸多肉瓣。

她的头不能低,倾身靠近窗户直着脖子时视线正好能看到楼下,某个侧眸,她将梧桐树下的人纳入眼中,一时忘了所有的动作。

少年靠着梧桐,身形修长,落日的金丝包裹他,他眉眼清隽如初,漆黑的眸因落日斑驳,凝视着她的方向。

还是那张脸,但是不一样了。

他穿着霖城三中的白色夏季校服,黄色的发变成了黑色。

陈执从她拉窗帘的第一下就注意到了。

这是这些天她第一次拉窗帘,他心跳快了几拍,却不见她继续,正要冲上楼,她居然将整个窗帘都拉开,几天没见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

陈执心里那池如死水般的湖荡起层层涟漪,他眼睛微微发红,目不转睛看着她,看她在落日下给那盆多肉浇水。

直到她低下头,对上他的视线,他慢慢直起身子,揣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掏出来垂在身边。

他每动一下,林初的心脏就像被一根线缠绕住,一圈又一圈。

这种感觉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她退回身子,直到看不见树下的一切。

陈执看着那扇没有她的窗户,手攥成拳头,他干涩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句,“林初……我想见你。”

“橘子彻底熟了。”

林初站在床边,他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隐隐约约,但是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低下头攥住衣角。

良久,她挪了下脚尖,伸手拉上窗帘。

陈执的心在窗帘拉上那刻坠到了地底下,他苍白地闭了闭眼,后退一步倚到梧桐树上。

林初拉上窗帘只是为了换掉睡衣,她落枕了衣服换得很慢,担心他离开又很着急,弄得满头是汗。

换好后她立刻去拉窗帘,看到他还在楼下,眸光闪了闪。

离开卧室,她看到客厅茶几上的抽纸,过去抽了两张,边擦掉额头上的汗边往楼下走。

推开那扇通往楼下的门,林初从上到下的皮肤都感受到了风。

林曲听到开门的动静不敢置信地走出厨房,失神喃道:“小初……”

林初走到她面前,“姑姑……”

她身子转向门口,陈执站在门中央。

林初说:“我想跟陈执出去一趟。”

林曲体内的情绪翻滚了好几圈,最后什么都没说,回去继续煮馄饨。

林初驻足不动,陈执等不及,进去拉住她的手就走。

手里的触感久违,他的心挠一般的痒和疼,让他想更紧地握住她,但是她的手太软太瘦,他担心一用力就会折断。

两人走出馄饨店,陈执轻问:“想坐公交?”

她点了下头,脖子疼得倒抽一口气。

陈执脸色一变,手扶住她的脖子细细查看,“怎么了?”

她差点又摇头,声音很轻,“落枕了。公交车。”

他眉眼低沉,“确定没事?”

“嗯。”

陈执拉住她的手往公交站走。

林初盯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眼前闪过林趋悲痛的脸,手条件反射往回抽,她没成功抽离,这个动作让陈执背脊一僵。

但是他没松手,一直到公交站,他慢慢松开她。

从林初家到陈执家的公交很多,没等一会,车子就来了。

还没到下班时间,车子上人不多,两人并排坐在后面。

公交车驶上桥,太阳的光无遮拦照在河面,波浪层层跳跃着无数颗星,远处一座座的桥轮廓朦胧。

林初看着那光,想到陈执黄色的发,她微微侧头,盯着他如今的一头黑发。

其实也很适合他,他的气质很淡,五官清隽,黑色的发衬得他更加利落,也更加有少年感。

白色衣服一直很适合他。

她重新将目光移到窗外,公交车已经下了桥。

陈执等了会,没等到她开口问,于是他主动说:“我转学去三中复读了。”

她“嗯”了一声。

“我在住宿,今天周五就回来了。”

她有些意外,但觉得这样挺好。

“三中现在对学生的管教很严,从衣装头发到校牌,还有早晚自习的出勤率。”他喉结动了动,说:“校园各个角落都装了摄像头,不会再发生那些事。”

林初掀起睫毛,情绪在波动,是难以言喻,她也不知道的感觉。

公交车转了个弯,风景旋转。

……

林初站在陈执家门口,感觉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以前她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但从来没有这么深刻。

他推门换鞋进去,林初脱掉鞋一只脚要踩进拖鞋里时僵住了。

陈执站在墙边,看出她的僵硬,他没说话,无声立在一旁。

林初的脚在空中足足抬了十几秒,然后穿进鞋子里。

她看到客厅鱼缸里的鱼,松了堆积许久的一口气。

回家没看到,她还以为被林曲扔了……

陈执从抽屉里拿出一片膏药,“我给你贴一片。”

她看过去,这是她之前一起给他的。

林初轻应了声,指着脖子某个地方说。

他小心翼翼贴上去,掌心盖在上面揉了揉。

贴完后林初直接往窗户外走,抬腿慢慢跨过窗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觉。

从进到这个屋子,熟悉的一切让她的心脏被某个无形的绳子越勒越紧。

橘子熟了,彻底的熟了。这次他没有骗她。

橙黄的一个个挂满绿色的枝头,在红色的石榴旁边,生动极了。

陈执抬高手摘下最上面特别大的一个给林初。

林初接过,在石桌上坐下。橘子皮剥开,记忆也被打开。

她抿唇压住那些想冲破笼子的记忆,关于跟他在一起的记忆。

陈执坐在她旁边,沉默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林初将整个橘子吃完,也是吃完后才想起来,“你有吃过吗?”

“没。”他说完又问她,“甜吗?”

“特别甜。”她嘴角在微微上扬,不知道是因为发音还是因为什么。

林初又缓慢说:“那今年的前三个橘子都被我吃了。”

陈执没想到,闻言勾了下嘴角。她的睫毛像蝶翼扇动,清澈的眸被落日余晖柔软,他突然很想抱她。

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想抱住她,现在特别想。

但是他想起她刚刚所有条件反射的躲避。他对她的接近,的确会让她想到难过的事。

他习惯用锋利的一面解决问题,也都能解决,但是这次他知道不行。

“林初……”他低低喊她。

“嗯……”她轻应。

陈执喉头发涩,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她此刻是一片静极了的水,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受惊。

没有人再说话,空气中的凝固感是风吹不走的。

林初因为这种氛围心里开始不舒服。

她不见他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她不知道这次该怎么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是她没有怪他的意思,她是无法原谅自己。

她上半身移动,朝着陈执,说:“我不是因为怪你。”

“我知道。”陈执:“但我更希望你怪的是我。”

她垂下睫毛。

他终于说出来,“林初,你没有错。”

林初转回上半身。

可她怎么觉得她错了很多。

她一直想……

如果高考结束就跟他断了联系,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如果当初不拿着那个啤酒瓶碎片回来找他,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如果当初不下那个公交车,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如果她给爸爸姑姑,老师警察的信任再多一些,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但是,这样她就遇不见陈执了。

林初是后悔的,后悔为了寻求庇护跟他这个所有人眼中的“混混”在一起,她为这个后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认识他,只是,他们或许可以有别的原因相遇相知,而不是以这种所有人都不接受,甚至她也不接受的方式。

那个赌是他们和她的赌,也是他们和她的黑暗。

那个赌激出她的黑暗,她选择用“黑吃黑”的方式让他们两败俱伤,于是她跑下了那辆公交车。

但实际上,即使她被校园暴力的事没有得到解决,一切也大概率会因为毕业结束,而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太多校园暴力的事没有结局,只是因毕业中止,又随着长大从生活里消失,偶尔因为某些场景或事物唤醒曾经的记忆。

“如果我那天不下那辆公交蓄意接近你,一切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陈执:“那也是我们打赌在先。”

林初无声扯了下嘴角。

这不代表她没有错。

陈执走到她面前,扶住她快薄成纸的肩,“林初,每个人都会犯错,你原谅了别人的为什么不原谅自己的?”

他的眼睛太过认真,林初被这样的他烫到,她不去看他的脸,淡声说:“我没有原谅别人。”

“那你为什么扛下所有的错?”陈执疼惜地抚上她的脸。她的眼前以前是晶莹的琉璃,现在是脆弱的琉璃。

“你现在把所有的错都推给了自己。”他努力放轻放柔声音,“这件事情错的人那么多,你是最无辜的一个,你不应该这么痛苦。”

他的眼神炙热,他的声音温柔,他触碰她脸颊的手也是温热的,这一切变成了一个保护罩将林初包住,她差一点就要倾诉出来:

但我就是觉得我不可原谅,我就是罪人。

她差一点点就这样说了出来。

但是她不能说,她可以说出来,但对象不能是陈执。

她知道这句话的重量,爸爸也知道,如果说给陈执,爸爸会伤心。

林初推开他的手跳下石桌,“我要回家了。”

她往前走被陈执拽住胳膊。

陈执:“我给你爸爸写过信。”

林初震惊地转回身子。

陈执弯腰对上她的眼睛,“我给你爸爸写了很多信,说了我们的事,他不能回信,但是他肯定都看到了。”

“林初,他为什么要杀了她们?因为他要保护你,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地活着。”他终于将林初搂紧怀里,她瘦了很多,腰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发侧,“林初,我还活着,还有我在,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会保护你,你爸爸他会懂的。”

林初被他抱在怀里,两人的体温隔着两层衣服纠缠,他的话曲曲折折进入体内,挑动某根心弦,但是很快,她推他开始挣扎。

陈执不想放手,但更不想惹哭她。他卸去胳膊的力气,她绕开他离开。

关门声传来,陈执闭着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初一直跑到小转门,脑子混乱。

她跟他的开始就是个错误,因为这个错误,爸爸杀了杜雯,为了陷害陈执杀了杜雯。

如果杜雯没死,爸爸不至于死刑。

即使最后林趋不在意他的存在,为了她的幸福不恨他了,她也……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林初回到馄饨店,看到林曲把馄饨店关了,她跑上楼,林曲坐在客厅沙发上,茶几上一堆信纸。

听到她回来的动静,林曲没抬头,说:“我最近一直在写信……你也写信给你爸爸吧,他能看到。”

林初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然后拿走一封信纸。

她坐在书桌前,手握着笔不知道该写什么,她看到信纸自然而然想到陈执的话。

他有写信给爸爸……

她闭眼让自己不要再想。

他的一道声音又溜进来。

“因为他要保护你,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地活着。”

对啊,爸爸做的那些都是要她好好的,都是为了保护她。

她像前几天那样待在房间里混日子肯定会让林趋难过,她不能让他难过。

他肯定希望她能好好的。

她一定要好好的。

林初牙齿打颤,她怕泪滴在信纸上会弄皱纸让林趋发现,闭眼驱散了眼里的热意才动笔——

爸爸,我是小初。

今天我做了个决定。

我要成为特别特别特别优秀的人。优秀到别人欺负不了我。

我一定要很好很好地活下去,活出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爸爸,我会越来越好,我会做个快乐的人。

林初闭着眼放下笔,将纸折起来塞进信封。

她出去将信交给林曲,林曲放在一叠信的旁边,醒目的位置。

林初抬抬眸,眼中林曲的白发和皱纹突然被放大,她心里泛起酸涩,站在桌边没走,好一会说:“姑姑,我打算明天回学校。”

林曲写字的手顿住,抬起僵住的脸。

林初:“我订了明天的飞机。”

她写信前就将飞机票订好了。

“走吧。”林曲点点头,“都走吧……都走吧……”

她碎碎念似得重复,重复重复着哭了出来,她不像以前那样,这次哭得不吵不闹,只是身体止不住发抖。

林初胸口很难受,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林曲。

林曲捂住脸哭起来。

她低头站了一会,回卧室整理行李。

她没什么要带的,很快收拾完行李。

“明天九月二十八号,还有两天就是国庆了,你真的要今天走吗?”

林曲不知站在门外多久。

林初身子僵硬地转向门口,说:“我室友们国庆那天不打算回去,她们约我去看飞机跟和平鸽……”

林曲已泪流满面,看着林初不说话。

林初将小背包的拉链拉上,松开拉链的那刻,听到林曲的声音,“……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林初眼睛一热,鼻头酸得发疼,“嗯。”

林曲跑过去抱住林初,“对不起,姑姑对不起你,还打了你……对不起,小初对不起,姑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只有你了……”

林初紧紧回抱住她。

-

出租车在宽敞的马路上飞驰。

林初坐在后座,不知道是第几次打开手机屏幕,但什么都没操作。

距离机场越来越近,她终于点开了短信,而后没有犹豫,发送消息。

【陈执,我去暄城上学了。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再见。】

摁下发送按键的瞬间,屏幕突然一黑,手机自动关机了。

林初怔神,不知道那个“再见”有没有发出去。

昨天她给手机充了电,打开后所有未读信息冒出来,她选择面对,将带着不同情绪说着不同事情的消息一条条地看过去。

没想到没电了。

林初闭眼靠到椅背上,双手不自觉紧攥,又松开。

不过这样也好……

机场没有风,每个人身上却住了风。

他们装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推动日子,一天又一天。

机场广播响了第二遍。

林初抬头看前方一个个有秩序踏入安检门的人。

林曲悄声在她耳边说:“我第一次坐飞机。”

而后不自觉开始东拉西扯,林初偶尔回应。

她无意说到“你爸爸”三个字,气氛一下冷却。

林初闭上眼,一只手握住林曲的手安抚。右手刚碰上林曲的一刻,左手被人拉住,温度烫人。

林初仓皇转头,撞上来人漆黑的眸。

陈执握上她的手后就不自主加重力气。他微微喘着气,额上的汗将头发打湿,黑色的碎发贴在眉间,眼睛黑得可以发亮,炙热的情绪纠缠她。

“我等,我有的是耐心。”他红着眼,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清晰无比,像是要刻在她的心上。

林初心头发颤,手上忽然一重,她低头,看到他将一个袋子塞到她手里,通过袋口她看清里面的东西,红了眼眶。

后面有人在小声催促。

“路上注意安全。”陈执克制住情绪,松开她的手。

林初的手垂回身侧,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眼,一股难受的情绪搅着她,直到林曲把她拉走。

过了那道门,林初应着广播声,一步步往里走,脚跟发麻。

终是上了飞机。

林初扫过一排排座位,压抑情绪,带着林曲找座位。

她坐到一个靠窗的位置,放下东西将一切弄好,在位置上发了一下呆又掏出手机。

黑色屏幕倒映她的脸,她摸了下屏幕上的脸,发现手心早已全是冷汗,将屏幕沾湿。

陆陆续续的人在周围落座。

空气中突然窜出一股橘子味,直往林初鼻子里钻,刺激得她眼睛发酸。

她侧头,身边的林曲正在剥橘子。

那一袋陈执刚刚给她的橘子。

林曲边剥边说:“他为什么送你橘子?你给我找的那些情感剧里,男主都会送一些留得下来的东西。”

橘子剥完,她又小声说:“我还以为橘子带不上来,刚刚一直担心。”

她将一瓣橘子塞到嘴里,嚼了两下惊奇地说:“好甜啊,真的特别甜,他从哪买的?”

正要喂给林初一块,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哭得无声无息。

那股橘子味将林初环绕,他好像把院子的风都带来了。

纷杂的情绪被吹开,徒徒留下那股从昨天见到他就产生的情绪,她从昨天一直被纠缠到现在。

而此刻,她终于懂了那个情绪:

不舍。

无论她怎么逃避,无论她体内的情绪多么复杂,她还是能因为他产生这股新的情绪,将她烧灼。

她舍不得他。

陈执……

林初捂住嘴望向窗外,但她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在这里,他在那里。

这是段现实的距离,不会有他突然出现的剧情。

广播响起那句令林初心颤的“由霖城前往暄城……”

空姐从前方走来。

林初用力擦掉泪,迅速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翻出充电宝,给手机充上电。

她重重摁着开关,焦虑不安地等手机开机,急得浑身是汗。

手机在一段煎熬的过程中屏幕亮起。

林初的眼睛也随之明亮,她翻到联系人,一下找到陈执的电话,点击拨号。

空姐走来,温声提醒:“您好,飞机就要起飞了,飞行过程中不可以使用充电宝,请……”

她后面的话没说完,林曲红着眼圈拦住,颤声说:“很快的,拜托您了。”

手机拨号的过程异常的漫长。

林初扣着手心。

终于听到振铃声,只一下,电话被接通。

林初一个恍惚,情绪突然尘埃落定。

她望着窗外,泪水缓慢地划过脸颊,她的呼吸轻轻颤抖,吸了一口气,她用轻柔的声音说:“陈执,我在暄城等你,你一定要来。”

陈执站起来在机场中央,四周的建筑设备对他来说毫无用处,四周的人对他来说是行尸走肉,他独独站在空无一人的场内,感受不到其他气息。

直到她的电话打来,周围的一切浮现,来往的人,运转的机器……他将手机紧紧贴着耳朵,通话音调到最大,在这片热闹与喧嚣中找到她的声音。

“陈执,我在暄城等你,你一定要来。”

陈执恍惚,扶着额头低下了头,机场的地被拖得反光。他张张口,喉结干涩滚动,抬头的那刻嘴角勾起一下笑了。

他从喉间溢出声音:“林初,你在暄城好好地等我,我一定去找你。”

风起风落,吹过这个过野的青春,带走一些,留下一些,少年的心事说给了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