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已修)

她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要哭。

可眼泪还是像不要钱的一般落了下来。

心里难受的厉害。

先才还满腔热血,现在便心如飞灰了。

她不是故意的,哪里会知道那树上的苔点子是他故意留着的?

待身后的人走后,叶知秋仍摸着梅树上斑驳的苔胎。这墙角栽的梅树乃是他多年前重金购来的别角晚水,百年的老树才生了这么高点儿,再加上原生地气候湿润,树干上存了不上漂亮的苔斑,当真是难得的精品。

可如今一个不察,那丫头便将这树上存了百年的苔斑都擦了干净。怄的叶知秋心里的火气冲到了脑门,恨不得将她提拧了,给丢出去。

但,事已至此,再怎么咬牙切齿、心烦意乱已成定局了。昨夜见她小狗巴巴似得来讨好他,他的心里的确柔了一会儿。可今日之事又让叶知秋下定决心。与其将这个会添乱子会一点儿照顾人的丫头留下,还不如重新还给春十三。免得有朝一日看着她气的怄了血!

田甜自知做了错事,疯狂的想要做点儿什么来弥补,却发现叶知秋已经怕了她了。拘着她不让她再去碰什么东西,就连三餐都是叫了镇上的酒楼送了来。

看着样子,叶知秋是铁了心了,等春十三来了,就把田甜还给他。

田甜局促不安的站在这亮堂的大厅里,低着脑袋看着自己脚下的黑布鞋。先才踩了雪水,沾着泥巴点化了晕在鞋面上,看上去脏兮兮的。

叶知秋坐在火盆边的椅子上,翻看着书,好像没看到屋内有她这么一个人,全然的把她忽视掉了。

屋外的雪又下了起来,老北风呼呼的刮着,一道一道的刮到了田甜的心坎里。

前前后后已去了六日的功夫,明日便是春十三再来拜访的日子。这几日田甜努力的讨好叶知秋,可他已经硬了心肠,说什么也不愿意将眼神挪给她一丝半点儿。

田甜真的很惶恐,她多想留在这儿啊,哪怕是做个丫头做个奴婢,也远远比做窑姐儿好的多。

再说了,那日春十三和杜娘子的话她都听明白了,若是自己不能让叶知秋将自己留下,到时候春十三把自己还给杜娘子,杜娘子不但要给赔他一个花魁,还得接受自己这个拖油瓶,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么?

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全身也开始发抖起来。她微微抬起头,看到叶知秋那张淡漠的脸,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噗通”一声,直直的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什么面子,底子她都不要了,只求他能把她给留下来,留她一条活路,免得自己被发卖到窑子里去。

额头撞在光滑洁净的大理石上,磕的碰碰有声,叶知秋将书卷搁在膝头上,就那么无甚悲喜的看着田甜,一点儿怜悯都没有。

田甜磕过头,伏在地上,求命一样颤抖的发声道:“叶少爷,求您留下我吧,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就算是做牛做马都会记得的,您若不喜欢我,把我留下来支到您看不到的地方都行——只要您愿意把我留下来。”

让我能有个屋檐遮遮风,能做个奴才,只要我能不卖到窑子里去。

可惜,田甜算错了一点儿。这叶知秋并不是平常人家的公子哥儿,他生在京城宫闱,生母早逝,是吃宫女太监的百家饭长大的,心在沸水里不知滚过多少遭,看惯了人的虚情假意、悲欢离合。更何况,他原本就是做主子的,对下人的磕头求饶早就免疫掉了,于是他只是淡淡的看着田甜,拿来纸笔,写了张条子丢了过去。

白纸从半空中掷下,田甜颤抖的接过来,捧在手心,细细的看着,一个字都不敢错过。

“我不喜你,留你作甚?”

田甜眨着眼,努力的将自己酸涩的眼泪忍下去,却没成功,一颗滚热的泪落在地上,折射这昏黄的火光。

她揉着纸,张嘴,想再辩解什么,却实在也说不出了。

她已经,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地想让叶少爷将她留下来,很努力的想摆脱自己被发卖到窑子里去的命运。

可惜,她失败了。

田甜将纸条收好,明明知道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可还是问了一句:“少爷,您真的能不能把我给留下来?”

叶知秋冷冷地看着她。

死皮赖面、不知廉耻!

费了这么番功夫,求着要留下来,难不成以为就能这样慢慢的接近他?春十三到底给她许了什么好处,能让她在自己五次三番的为难下还腆着脸皮想要留下来?

想到此,叶知秋勾了勾薄唇,如魔鬼一般笑的恶劣,他摇摇头,言简意赅道:“不能。”

田甜心里最后的一片希望也碎了。她难受的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抹干,跪在地上又给他磕了个头,这才扶着自己的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她出门,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往什么地方去。天地浩大,却没有能容下她的地方。

她不想回厢房,那里明天都不是她能睡的地方了,也不想回厨房,做了饭叶知秋也不会再吃。

她该去哪?

她能去哪?

大雪如鹅毛一样从半空中纷至沓来,田甜昂起脑袋,闭上酸涩的眼睛,吸了吸通红的鼻子。

田甜,别哭,别绝望。

这是你的命。

她对自己说道。

可是她的命为什么会这么苦?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世,父亲娶了后娘后便当没生养过她这个女儿。

如今她只是想留下来,想不要卖到窑子里去。

有错么?

为什么老天连这个简单的愿望也不满足她?

她推开门,襄阳城在风雪之中银装素裹,几乎看不到行人。田甜没有撑伞,步履维艰、有些麻木的往镇子里的菩萨庙走去。

小的时候她和娘一起在庙里上过香,娘说菩萨会保佑善良的人平安喜乐。

但是善良的外公却被山中的落石砸死了,善良的娘也因病去世了。

娘说菩萨会保佑他们,可菩萨什么时候保佑过他们呢?

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菩萨庙香火旺盛,庙内的五彩的经幡被风绞在了一起。因为冷,穿的薄,田甜从漫天大雪中浅一脚、深一脚的踏入了庙宇里。不远处有悠扬的钟声响起,田甜站在蒲团边,定定的看着面前慈悲的菩萨相。

娘说,菩萨最是慈悲,看到那些可怜的人,都会发善心帮他们渡过难关。

可如今她努力过、苦求过,还是走到了绝境。她没办法了,她的命运就只能这样了,被卖到窑子,讨好男人。

死?自然是简单的,抹了脖子死了便是。

可她害怕,她怕疼,她更害怕看到三途河边的娘亲,害怕告诉她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自己。

她很自私,也很怯弱,想活着,想过好日子。

这些有错么?

可老天爷一步步的将她推到了绝境,她如今也实在没办法了。

身边有小沙弥看到满身风雪的她,放下手里的木鱼道:“施主要上香吗?”

上香?

田甜盯着那慈悲的菩萨,缓缓的摇了摇头。

菩萨不会保佑她的,从前是,如今是,以后也是。

小沙弥见她目光哀愁、悲痛,以为这少女是受了什么打击后来到菩萨这边找慰藉,盯着她瞧了会儿见她没什么过激的举动,便又回到蒲团上打坐敲木鱼去了。

田甜仍看着那尊菩萨相,可看着看着便笑了,一边笑一边哭。

都是假的,什么菩萨,什么佛,都是骗人的。

他们高高在上,哪里会渡他们这些蝼蚁?不会的。

他们看见了只装作没见、他们也是偏软怕硬的人,让那些坏人长命百岁,好人短寿促命。

他们也势力得很!

还做什么装作一副怜悯、高高在上、普度众生的样子?

田甜垂眼,拿着那案桌前的香炉直直的往菩萨相磕上去。

小沙弥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有人的胆子会这么大,竟然敢砸菩萨的相!好半晌,他们才缓过神,蜂拥而至将田甜压在地上。

田甜一边哭,一边笑,任他们怎么处置。

她的命已经是这样了,再坏也就这样了。

忽然,小沙弥们松开了她,田甜趴在地上,慢慢撑起自己的胳膊,看见前些日子去叶府中的老者慢慢从佛堂后院走了进来。

他看着她,很是惊异,同身边的沙弥说了什么,刹那,偌大的佛堂内只有他们二人。

老者盯着她看了许久,好久才说道:“你胆子真大,竟然敢砸菩萨相。”

田甜扭开头,声音低低的:“都是假的。”

老者一怔,身子也僵硬,好久没有说话。好半晌他转身看了看菩萨相对田甜说:“你说的不错,那些确实是假的,只不过是活在世上的人给自己留个寄托。”

言罢,他随和的坐在蒲团上,缓缓说道:“你不在叶知秋身边伺候着,来这儿做什么?”

田甜本就不是个欢脱的性子,什么事情总喜欢忍在自己心里。可如今她末路难寻,心里又极其难过,于是从地上慢慢爬起来道:“我不是他的丫头。”

“哦?”老者挑眉。叶知秋这么多年不喜女子,居然会收一个陌生人在身边留着?

田甜紧紧的捏着手,将心里那酸涩的东西吐出来:“我是被春十三带来的,他让我在叶知秋身边待一周……”说着,说着,田甜眼里就有泪了:“他说,叶知秋若是不留我,便把我送到窑子里去。”

老者眉头微皱。

田甜继续说道:“叶少爷根本就没打算留我,更何况,我还做了错事,明日春十三一来,便把我送走。”

说完,她的泪又下来了。

明明努力的让自己不哭,可还是忍不住。她年纪才过十四岁,本就不大,这几日的事情层层的往她身上叠,连个喘气儿的机会都没有,她差点儿都快被压垮了。

老者听后,默了好久,才将手阖在她头上,拍了拍。

田甜抬头,看到老者看着她,却又好像透过她看着了别人。他眼里有伤心、也有难过,自然不是给她的。

许久,他站起来,说道:“若我的孙女还活着,如今也差不多和你是般大的年纪了。”

田甜擦干泪,从地上站起来,看着自己的脚,没敢说话。

老者长叹一口气:“你先回去睡着吧。别哭伤了眼睛。”说罢,他便要走,欲出门前他顿了步子:“以后莫砸菩萨相了,小心菩萨惩罚你。”

说完,他又盯着田甜看了会儿,好像在她身上找自己孙女的影子。

田甜也累极了,回了府后又坐在厢房的火盆边靠着桌子腿便睡了一夜。天空在她的辗转不安和噩梦连连中放了晴。

作者有话要说: 科普一波:别角晚水,是一种十分珍贵的梅花品种,一朵小花上甚至能够达到45片花瓣,且香型清香幽雅。在整个中国别角晚水的母体只有一株。(搬运百科)

在这里也就是格外突出了别角晚水的贵重,加上树上生了很多年的苔斑,很是难得,所以叶知秋才格外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