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哎哟,你们班男生的资源真够缺乏的。”湛羽终于笑出声,露出一点儿白白的齿尖,倒是一口雪白的好牙。

季晓鸥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一动,眉尖也跟着动了动。

湛羽今年二十二,和季晓鸥二叔的儿子季晓鹏一般大,看上去却缺少那个年纪男生应有的朝气,神情间总像藏着什么心事。之前他仿佛难得发自内心地笑一次,如今真正笑起来,才现出天真的孩子相,年纪一下小了好几岁。

“我问你,”季晓鸥随意拍拍他的手背,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弟弟,“刚才的化验结果,是细菌性食物中毒,你今儿都吃了些什么东西?L大的食堂还不至于这么糟吧?”

湛羽皱起眉头想了想,“生鱼片。”

“难怪。”季晓鸥恍然大悟,“医生还纳闷呢,说大冬天细菌中毒,真是少见。”

湛羽脸上现出点儿羞涩的神色,没有说话。

季晓鸥又啧啧两声,“生鱼片!现在的学生,日子都过得这么滋润吗?我们那时候,一碗牛肉面就算改善生活了。”

湛羽翘翘嘴角:“别人请客。”

“哦,别人请客你就甩开了腮帮子吃?你傻啊你?”季晓鸥毫不客气地数落,“身体不是你自个儿的?昏过去那会儿你知道有多吓人吗?小脸儿白得纸一样,一点儿知觉都没有,我那会儿吓得心跳过速,至少一百八。”

湛羽小声哼哼:“也没吃多少。”

“得,打住吧。”季晓鸥说,“我要是相信你,郭德纲和周立波都能同台演出了。”

见湛羽状况稳定,季晓鸥这才放心。她还惦记着店里的事,便将医嘱交代清楚,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不过她最终没能联系上湛羽的家人。不知为什么,提起父母湛羽就目光闪烁,说晚上没人在家。季晓鸥以为他是有什么忌讳,比如不想让外人获得家庭信息,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生气。毕竟彼此萍水相逢,说起来湛羽还是个大孩子,自我保护的心思重一点儿,并不算过分。

但那份医药费清单,却让湛羽十分尴尬。医药费加上急救车与担架的费用,还有住院押金,季晓鸥一共垫付了两千八百块钱。可他翻遍全身上下的所有衣兜,一共才找出两百多现金。

“姐……”捏着薄薄几张钞票,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季晓鸥。

“算了算了……”湛羽的眼神实在深具杀伤力,竟然令季晓鸥感觉抱歉,像是欠了他什么,“明儿联系上你父母再说吧,我先走了,明天有时间就来看你。你要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按时休息啊。”

“嗯。”湛羽乖乖地点头,睫毛密密垂下来,挡住了乌黑的双眸,也遮住了他心事重重的眼神。

二月的北京,尽管节气已经过了雨水,夜晚的寒风依然冰冷而尖锐。等季晓鸥拖着疲惫的脚步赶回家,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

向来早睡的季家二老,居然还坐在客厅看电视,明显是在等她。见她进门,季妈松口气,却稳稳地坐着,只当作没有看见她。季爸心疼女儿,无视老伴不快的眼神,到厨房把晚饭热了端出来。

“快来快来,趁热吃!”他招呼季晓鸥,“有你爱吃的锅包肉。”

一听到“锅包肉”三个字,季晓鸥立刻扔下大衣,几乎一头扑在桌子上。

这是她今天的第二顿饭,饥肠辘辘之下,季晓鸥筷子下得飞快,那副明显饿急了的吃相,不由自主勾起季妈的心病,假装的淡定不翼而飞。

“你看看你!”季妈说话向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家的姑娘像你一样,天天三更半夜才进家门?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钱又不见挣多少,当年你要是听话上了医学院,哪会有今天?医学院招生的负责人我都替你打点到了,你倒好,自作主张!你说说,哪回不听父母话,你有好结果的?”

季晓鸥的父母是一对医生。母亲赵亚敏,中医科副主任医师,父亲季兆林,眼外科主任。或许相比内科外科等等,中医科和眼外科的压力都不是最大,所以季爸从小就希望季晓鸥能女承父业,以后接着做受人尊敬的白衣天使。

然而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季晓鸥,不但无法理解父母的苦心,反而特别喜欢和父母拧着做事。初中时不爱和同龄同学打交道,反而愿意和社会上的男孩女孩交往,所谓近墨者黑,从衣着、发型到谈吐都让赵亚敏深恶痛绝,被痛斥为“女流氓”。高一又开始早恋,小男朋友是一个调皮出了名的男生。学校通知家长严加管教,被赵亚敏扇了几个耳光之后季晓鸥便离家出走,居然乘火车一路逃票逃到了郑州。幸好碰到一个好心的乘警,从郑州把她押回北京交到父母手里。到了高二下学期迷途知返,突然开始用功,高考时总分居然勉强够着一本录取线。

父母高兴之余,并未想过季晓鸥努力学习的动力,竟然还是为了高一时的早恋对象。两个小恋人相约一起进L大,于是季晓鸥瞒着父母将第一志愿从医科大学改成L大信息工程系。但她的分数不是特别高,没有被名额紧俏竞争激烈的信息工程系录取,倒是志愿表上“服从专业调剂”几个字,将她送进了L大化学工程系。

至于那场恋情,和大多数少年时期的爱情一样,因为各种原因无疾而终,化作一缕云烟随风飘散,留给她的后遗症是毕业后找工作成了大难题。学化工的女生虽然很少,但大多数企业和公司都不太愿意招聘女生,季晓鸥在短短三年的职业生涯里,卖过化妆品,做过前台,也做过总经理秘书,反正是和“化工”两个字做了个彻底了断。

而女儿没有进入医学院这件事,在季晓鸥二十五岁之前一直是季妈最大的遗憾,二十五岁之后,则变成了女儿可能老死家中的恐慌。

等季晓鸥好容易从咀嚼的空隙腾出舌头和嘴巴,回嘴说化工专业知识对美容店生意有帮助,季妈又想起了另一件恨事。

“甭跟我提你那个店。”她放弃看到一半的电视剧,坐在季晓鸥对面开始唠叨,“挣不挣钱不说,咱家也不指着你养家,可你瞅瞅,你每天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您说都什么人啊?”季晓鸥撂下筷子,心里的小火苗开始嗖嗖冒蓝烟。

季妈掰着指头开始数:“哪,不事生产的家庭妇女,包工头的二奶,哦,还有三陪小姐,这你还嫌不够啊?”

“那又怎么啦?开门做生意,我管人干什么呢,人家不欠我钱就行!”

“丢人!知道不?”季妈是个霹雳火爆的性子,一辈子容不得别人唱反调,闻声音调立刻高了一个八度,“条件稍好点儿的男的,一打听你做这个,谁还敢找你?你想做老姑娘一辈子赖在家里吗?”

“我做什么啦?我做什么啦?”季晓鸥不甘示弱,也提高了嗓门,“有你这样的妈吗?有你这样的妈吗?以糟践自己闺女为乐,是不是每次糟践完我你就特有成就感?”说到这儿季晓鸥的声音都哽咽了,“谁爱赖你家啊?您别忘了我有自己的房子,明儿我就搬出去!”

眼看再不出面调停,母女间的战火就要升级,季爸赶快站起身,扶住老伴的肩膀,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来来来,电视剧又开始了……”

季妈被他按在沙发上,语气悻悻:“我跟她说什么她都当耳旁风,包括那个林海鹏,当年我说什么来着?油头粉面,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她不听,结果怎么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话未说完,“咣当”一声巨响,季晓鸥重重摔上自己房间的屋门,接着“咔啦啦”落了锁。

季妈气得追在后面嚷嚷:“你甭使那么大劲儿,坏了还得我花钱修,合着这不是你自个儿的家对吧?”

季晓鸥捂着耳朵趴到床上,赵亚敏的声音依旧穿透屋门,不依不饶地传进耳朵里。不过发泄的对象换了季晓鸥爸爸,她用食指点着季兆林的额头说:“你除了和稀泥还能干什么?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你去西藏,把晓鸥扔给你那信基督教的妈!晓鸥天天跟教会一帮没文化的老太太又能混出什么好来?好嘛,人家姑娘屁股后面的男朋友能有一个连,咱们家这个倒贴了还被人骗得团团转。别人问起来我都不敢接话,生怕这张老脸没地儿放!”

季兆林出声抗辩,声音却一点儿底气也无:“那个……我觉得咱闺女还是挺好的。”

季兆林本来就脾气懦弱,气势上一直矮着赵亚敏三分,年轻时为了事业抛家舍口奔赴西藏,把年幼的女儿留给奶奶抚养,结果造成女儿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淡漠,也耽误了赵亚敏一次重要的进修机会,直到今日还是副主任医师。这件事是他在妻子面前被拿捏了二十年的短处。他也自知理亏,一旦妻子旧事重提,就唯唯诺诺,或以沉默应对。

季晓鸥则跳起来,抓起一本书扔到门上。赵亚敏的声音只停顿片刻,又开始循环往复。季晓鸥在屋内暴躁地绕了几圈,最后跪在窗前一张中式雕花小书桌前,合起双掌小声祈祷:“神啊,愿所有的荣耀、权柄和国度都归于你,请赐我平静的力量对付所有的伤害与不如意吧,感谢你的博爱、宽恕和帮助,阿门!”

窗前这张旧书桌,因年代久远漆面早已泛白,上面摆着一座镀银的十字架和一本旧《圣经》,和屋内温馨的韩式风格格不入。但它却是季晓鸥奶奶留下的唯一遗物,父母援藏的五年,季晓鸥一直跟着奶奶生活,直到小学二年级父母回京,她才离开奶奶回自己家。书桌腿上用小刀刻出的伤痕,桌面上被茶杯烫出的白色印子,《圣经》里圆珠笔胡乱画过的痕迹,都保留着她关于童年生活的无数记忆。

午夜梦回,季晓鸥有时候恍惚能听到书页翻动和奶奶咳嗽的声音。这声音令她感觉温暖而窝心,所以奶奶过世已经四年了,她还是舍不得处理这件旧家具——她害怕有一天再也寻不到奶奶曾经的影子。

因为睡前的精神刺激,那天晚上季晓鸥做了一个梦,一个极其不愉快的梦。

梦中她又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结束高级美容师的培训和考试,她兴冲冲地从广州提前返回北京,听到的却是男友决绝分手的决定。

二十三岁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季晓鸥曾有过一个正式的男朋友,叫林海鹏,比她大四岁。两人是在太平洋百货的自动扶梯上认识的。那时的林海鹏穿着气质都还像一个淳朴的学生,脸红红地对季晓鸥说已经跟着她走了很久,他喜欢她不施脂粉的干净与清爽,问季晓鸥能不能做个朋友。季晓鸥喜欢这样的开始,觉得特别不落俗套,特别浪漫,立刻就答应林海鹏去麦当劳小坐的要求。林是江苏人,南方男人的细腻贴心恰到好处地填补了季晓鸥彼时的心灵创伤。那时的季晓鸥年轻气盛,恰好季妈赵亚敏也处于更年期的末梢,俩人的斗气争吵几乎是季家每晚的家常便饭。屡屡恨得季晓鸥银牙咬碎,发誓只要有人肯娶,她立刻就嫁,省得与赵亚敏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赵亚敏频频泼冷水说林海鹏一个外地人在北京无依无靠无房无车,季晓鸥还是认真想过嫁他的。没想到相处大半年之后,林海鹏却提出了分手。

至于分手的原因,毕业后考进某部委任职公务员的林海鹏,曾口口声声说喜欢北京姑娘的豪爽大气,一旦荣升主任科员,忽然间就开始嫌弃季晓鸥家庭背景不够雄厚,不能为他的仕途助一臂之力,恰好有位官太太相中他,要将大他两岁的女儿下嫁,他便果断要求与季晓鸥分手。当然这些情况都是季晓鸥私下弄明白的,实际上当年他的分手辞极其委婉凄凉。他说你条件那么优秀,家庭条件好,自己有房子,能工作能挣钱,身材相貌都不错,我配不上你,不能耽误你。

狂怒中的季晓鸥一脚踢翻身前的茶几,指着林海鹏的鼻子说:“你还是男人吗?话说得直白点儿会死吗?你他妈的不就升了一小科级,于是觉得自己成一人物了,不用再跟我屈就了!配不上我?早几个月你干什么去了?那时候你就配得上我了?”

踩着一地玻璃杯的碎渣,她冲出了男友的宿舍。

“晓鸥,晓鸥,你听我说……”曾经的男友追在她身后。

季晓鸥早已忘掉他都解释了些什么,只是在今天的梦里,她痛痛快快做了一件当初想做却没做成的事:抡圆手臂狠狠扇了对方一巴掌。真切而清晰的一声脆响,解恨,却让她一个激灵,从梦中回到现实。

回想起梦境的碎片,季晓鸥枕着手臂发半天呆。三年来她从未拿这件事难为过自己,只当自己一时糊涂看错了人。谁一生没爱过一两个人渣?谁一辈子没有被别人伤害过?谁又一辈子没有伤害过别人?分手了就是分手了,不过是一段感情的结束而已,她才不会在午夜时分边流泪边苦苦追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也幸好那时年轻,新陈代谢旺盛,伤口在不知不觉中愈合,没有留下任何创痛的痕迹。但她没想到三年过去,她会依然清楚地记得林海鹏的样子。

窗外天亮了,也起风了。北京春天多的是风,来自塞外的北风裹挟着细沙,打得窗玻璃沙沙作响。

“晓鸥,”季兆林敲着她的房门,“豆浆油条都在厨房,你起来自己热热,别又不吃早饭。”

季晓鸥含糊应了一声,决定放任自己一个早上,翻个身又沉沉睡过去。再次醒来时,父母都已经去上班了,家里静悄悄的异常安静。她在床上赖了很久,直到想起中午还有两个预约的客人,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