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严谨本人倒是压根儿不在乎。因他自小就明白一件事,人这辈子是活给自个儿的,自个儿感觉好就齐活儿,至于别人说什么,全当作放屁。但是谣言过于汹涌之后,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无聊的人,将几句闲话漏到严谨母亲的耳朵里,老太太登时就犯了高血压。严家三代单传这一点暂且不谈,老太太尤其想不通的是,她把严谨从一半米多长的小东西养成今天膀阔腰圆一壮汉,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他怎么能如此让她失望?

当年严谨是龙凤胎中较弱的一个,又因为早产,生下来就发育不良,三岁之前病不离身。严谨父亲那时还驻扎在外地,她三更半夜一个人抱着严谨不知道跑了多少回医院。好容易养得壮实了,个子也比同龄孩子蹿高了一大截,大概是为了弥补幼时体弱寂寞的亏空,严谨开始淘气得离谱,成了附近的孩子头儿。严谨妈的记忆里,都数不清有多少回带着闯了祸的严谨,亲自登门去给其他孩子的家长道歉。

到了高中,就更不让人省心。不服老师管教、逃学、打架,屡次被学校传唤家长,最后发展成聚众斗殴,逼得一向标榜清廉端方的严老爷子,不得不动用权力为儿子开了一回后门,高中一毕业就把他送到部队大熔炉里去接受无产阶级改造。

五年后转业回来,以为他能修身养性老实几年,可严谨又弄了个什么商贸公司,和俄罗斯、乌克兰等东欧国家做边贸生意,倒买倒卖,在严谨妈的印象里,好像除了毒品和军火,就没有他没倒过的东西,唬得老太太天天吊着一口气堵在心口。严谨折腾几年,左手进右手出,钱没落下多少,只见严谨妈的血压噌噌往上升。这两年眼看着年纪大了,多少懂点儿事了,又因为东欧的边贸生意逐渐式微,严谨关了他的边贸公司,正经盘下几家餐厅经营。严谨妈才刚说松口气,没想到他又闹出这么一回对不起祖宗的幺蛾子事,她这回是彻底伤心了。

老太太一伤心血压就升高,血压一升高就住了院。

五岁的外甥乐乐打电话给严谨,奶声奶气地抱怨:“舅舅,你把姥姥气病了,乐乐没人陪着玩了。”

乐乐的妈妈,就是严谨的双胞胎妹妹严慎,也在电话里幸灾乐祸:“哥,你回来可要当心啊,当心咱家老头儿拿鸡毛掸子抽你。”

即使有家暴的威胁,严谨还是赶紧飞车回去尽孝。看他妈病恹恹的样子,心里好不落忍。可是跟她解释吧,老太太还挺固执,说什么都不肯相信,就坚持一条:“你要是真的没病,就把饭店里那帮男孩子都给换了,都换成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再娶个媳妇给我生一胖孙子,我就什么病都没了。”

严谨没辙了。他既不能跟自己的生意过不去,也不能眼看着他妈生气。只好采取鸵鸟政策,动辄派人给二老送回去一堆高级进口补品,却轻易再不肯回家。

钱,他有的是,谁让他高兴他就花在谁身上,出名的豪爽大方。可是婚姻这回事,他不想因为要给别人交代就把自己委屈了,父母也不行。对女人的态度,严谨一向深具平常心,合则聚不合则分,没有责任,没有负担,没有期望,更没有失望。这样的状态,他觉得,挺好!

不过回忆起这些事,就算严谨不在乎,它毕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所以生日晚上的这个玩笑,特别地让他不痛快。最不痛快的,是让他在那个漂亮的大嘴女孩跟前出了那么大一个丑。

严谨不痛快了,就会有人更不痛快。

许志群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招惹到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幸亏那个晚上严谨喝得烂醉,除了在酒店吐得一塌糊涂,糟蹋掉酒店几张雪白的床单,并没剩下做其他事的力气。严谨这才能勉强放过他。作为补偿严谨心灵伤害的交换条件,许志群不得不屈服在暴力威胁的淫威之下,勉强接受一项任务,替严谨去打听大嘴女孩的底细。

严谨向来喜欢高挑的长腿女孩,早就不是什么秘密。那女孩的两条长腿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就算嘴大了点儿,他也不打算计较了。

而他对高个儿长腿这种执着的审美观,来自实践中的惨痛教训。

那还是他在部队的时候,偷偷喜欢上团卫生队的一个小护士。那护士只有一米五六高,却生得恬静秀美,不知道是多少人觊觎的对象。

严谨那年还不满二十,已经长足了个头。和今天相比身板还略显单薄,但那宽肩长腿,仿佛就是为军装制服而生的。虽然皮肤黑了点儿,可是胜在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脱下脏兮兮的训练服,换上枕头下压得平平整整的常服,看上去颇为一表人才。

由于两人的身高太过悬殊,班里的战友给护士起了个外号,叫“热水瓶”,意即两人走在一起,那情景真好比严谨随身拎着个热水瓶。

每回他找个理由往卫生队跑,战友们都会打趣:“又要打热水去啦?”

这么变着法儿进出几趟卫生队,眉来眼去几回,不知怎么一回事,那护士竟真的和他对上了眼,于是两人约好了同时请假外出约会。

严谨吃完中饭出门,傍晚时垂头丧气地回来销假。战友们纷纷围过来打探他的战果。

才十九岁的严谨拄着腰,愁眉不展地回答:“累,累得腰疼。”

一帮战友惊得大眼瞪小眼,几乎要把他立刻奉为偶像。要知道,他不过出去几个小时,就能彻底搞定团里最美最骄傲的女兵,而且居然搞到“腰疼”!这是什么样的速度和能耐?

幸亏严谨接着说下去:“妈的,每次老子想亲她,都得先把她抱起来,累死我了!”

后来这事不幸传到指导员的耳朵里,于是严谨刚刚萌动的第一次正经八百的恋爱,便以绕操场跑三十圈以及两百个俯卧撑的代价,悲惨地宣告结束。

实践证明,娇小玲珑、善解人意的南方姑娘,的确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并不适合他。

许志群没听说过这段青春往事,可是对严谨的喜好却清清楚楚,而且知道严谨女朋友虽换得走马灯一样,却从不脚踩几只船。按严谨的话说,时刻保持一对一的纯洁性,这叫节操。此刻他刚和上个女友分手,正处空窗期,大嘴姑娘出现得恰是时候。

许志群在校修的是情报学,毕业后就进了公安局。严谨这任务倒正和他专业对口。谁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反正三天后,关于女孩的信息便从严谨办公室的传真机里冒出来。

那张A4的传真纸上写着:

姓名:季晓鸥

年龄:二十七岁

职业:美容店店主

店名:似水流年

地址:朝阳区××大街××号

严谨有点儿意外,他还以为那女孩是个模特呢,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竟是开美容店的老板娘。他拿着那张纸,想啊想啊,想起那姑娘两条长长的美腿与光光的后背,顿时就走神了。

许志群坐在办公桌上,晃着两条腿不耐烦地问:“我的任务完成了吧?”

“行啊,胖子,够意思!”严谨站起来,在他颈后拱起的肉沟上猛拍一掌作为感谢,“你小子就是FBI啊!”

“对不住,得给您老人家扫扫盲。”许志群用力拨拉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纠正,“FBI是联邦调查局,像咱这样专业搞情报的,那叫C——I——A。”

第*章 2 老板娘季晓鸥

被严谨惦记着的女孩季晓鸥,正站在路边,手提满满两袋美容产品,望着车流稠密的复兴路,满脸愁容。

虽然冬季天短,暮色四沉,她高挑的身材和白色羽绒服,在晦暗的天光里依然十分抢眼。一辆出租车试探着停在她身边,她却冲司机抱歉地摇摇头,转身走进不远处的地铁站。

季晓鸥没有其他工作,赖以为生的,只有位于四惠附近一家不大的美容店。店名很特别,叫作“似水流年”,取一个“纵如花美眷,终敌不过似水流年”的意思。

“似水流年”开业两年,起初因为缺乏经验,生意一直不见起色。直到去年十月才开始盈亏持平,账面上逐渐有了利润。如今正处在客源增多、生意渐旺,设备急需升级的时候,处处都需要用钱,尽管美容店收入还不错,季晓鸥却不得不学习葛朗台的精神,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平常店里所需的美容产品,好点儿的自会有专门的供货商上门送货,一般的产品,只能靠季晓鸥自己跑化妆品批发市场。这会儿她就是从五棵松的批发市场满载而归。虽然很累,但既然有地铁,她就舍不得再花几十元钱打出租车了。

正值下班高峰,地铁一号线五棵松站台上人山人海。从高处看下去,根本见不到地面,只能看到站台上黑压压一片人头。

季晓鸥随着人流慢慢蹭下楼梯,勉强在人堆里站定。车过了一趟又一趟,每趟车都挤得满满的,车上人头攒动像沙丁鱼罐头,车下的人群却总不见减少。

幸好下一趟地铁到达。季晓鸥被身后的人群用力推搡着,居然挤上了车。人太多,只能紧贴在靠门的栏杆上。但她运气不错,有人在复兴门下车,空出一个座位,总算可以坐下,她把两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小心地护在两条长腿中间,再不用担心被人一脚踢碎。

季晓鸥长出一口气,心情一放松,就有百无聊赖的感觉,她开始四处张望。

车厢中大部分的乘客,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天八小时下来,几乎个个脸色铁青、面目憔悴,不少人拉着吊环昏昏欲睡。季晓鸥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无聊之余她的职业病即时发作,目光从这些疲惫的面孔上挨个儿滑过去,默默评点一下他或她面部皮肤护理上的疏漏。

这时,一个闭着眼睛靠在车门边的大男孩,吸引了她的注意。

从季晓鸥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男孩的侧面。那侧面线条流畅,眉睫乌浓,竟是少见的清秀标致,在地铁污浊的空气中,如一股清泉般熨帖人心。

她的目光不由得多凝注了片刻。男孩看上去只有二十一二岁,蓝色棉服里露出格子衬衣的翻领,牛仔裤薄板鞋,背着一只黑色的双肩包,清爽却不怎么起眼,是标准的学生装扮。

他似乎感觉到被人注视的压迫感,撩起眼皮瞟了季晓鸥一眼,又重新闭上眼睛。就这一眼,虽然他的眼睛微微眯着,被长长睫毛过滤过的眼神,也看不出是喜是怒,已经让季晓鸥倒抽一口冷气,赶紧收回放肆的目光,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做出贤良淑女的模样。够了,她对自己说,这么色眯眯盯着一个陌生男孩儿哗哗流口水的形象,实在太女流氓了。

可是对美的向往毕竟是人的天性,没过一会儿,她忍不住又转过眼珠。

男孩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侧身体完全倚靠在门上,双眼紧闭,漆黑的眉峰纠结在一起,脸色极其难看。

季晓鸥怔了怔。因为他的神情很耐人寻味,仿佛是不耐烦,也好像是在……忍受某种痛苦。仔细观察一下,又发现他嘴唇上牙齿咬过的痕迹,急促起伏的胸口,还有额头上一层薄薄的虚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