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愿无岁月可回头

德宗一年。

长雪漫漫。

这一年的冬日,似乎极尽漫长。

苏年锦披了厚重的雪裘,从进宫就不断咳着。云儿添了暖火盆进来,又放下了层层云帐,整个长乐宫里才暖了一些。

自从沐原死后,她便一直住在这里。似乎每日夜里都还能闻到啼哭声,那该是沐原对大雍的呜咽。

福子率领一众太监前来禀报,贴在苏年锦脚踝那里跪着,“求皇后给个主意,前朝贵妃沈棠与允妃如何处置?”

苏年锦抱着小暖炉又咳了几声,才微微暗了长睫,“雍帝生前那么宠爱棠贵妃,如今他去了,就让棠妃跟着殉葬吧。”

“是。”

“德宗帝心肠柔软,命本宫处置后宫众人,侍婢、太监等人就继续留在宫里当差吧。至于允妃,自从她诞下长璇公主便深居简出,如今就让她继续住在永安宫吧,一世不得出宫,陌雨夺去长璇封号,下贬平民,与允儿一起住着。其他妃嫔一律遣散出宫,那个娇妃……”苏年锦低头看了看福子,“你去问问她,若想走,便走;若想留,这宫里也给她空着地方。”

“是。”

福子低头应下,而后又启口禀道:“之前王府中的夏芷宜也被皇上接进宫里来了,只是听闻五爷慕嘉偐战死的消息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皇上让奴才给皇后说一声,若是有时间,望皇后能去寿成殿看看她。”

“咳咳……”苏年锦握着帕子不断咳着,直到掌心一抹温热,她一顿,硬生生忍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染了血的帕子紧紧攥进掌心里。

众人只道她是越来越严重了,却也没往深处想。

“好,本宫知道了。”

苏年锦干喘了两声,看着宫外落的漫漫长雪,眼睛一眯,“本宫明日便去看她。”

“是。”

福子缓缓起身,随又带着一众太监出去了。不想几年过去,连福子都微微驼了背弓了腰,看着老了许多岁。

是夜。

铜盆里又添了些火,苏年锦一直咳到后半夜还没睡着。只是身子愈发没有力气,眼瞧着更漏滴过三更,宫里再没有一丝声响,她缓缓坐起身来,披了袍裳,开了宫门。只是不开宫门还不要紧,这一开,险些吓了自己一跳。

慕宛之就着了一色青衣站在长乐宫门口,不说话,眸子熠如星辰。

“皇上?”苏年锦探头看了看宫外仍簌簌落着的雪,皱了皱眉,“怎地不进来?”

慕宛之没动,借着壁灯见她皱着眉,干咳着,半晌才道:“有些想你了。”

苏年锦一怔,苦苦扯开唇角,“皇上进来坐吧。”

她给他斟了茶,又给他拿了件大氅,怕他受凉,将自己的暖炉也给了他。直到这时,她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一别六年,她有段时间每天都能梦到他,只是如今再看,他亦老了许多。胡茬都老了,两鬓也不似当年如瀑如墨,他的面色上染着很多尘世留下的东西,有时过境迁,有物是人非,有白云苍狗,也有沧海桑田。

她哽了哽,笑道:“大臣们又难为你了吧?”

慕宛之摇了摇头,“没有。”声音一如往日那般坚定,苏年锦叹了口气,觉得过往都不忍回头,稍一回想,便是动荡。

“病是不是又重了?”慕宛之皱了皱眉,眸光中全是关切。

苏年锦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明日让太医来给你看看。”

“爷,”苏年锦抬头看他,“放我出宫吧。我不要做皇后,什么都不想做了……”

慕宛之一怔,袖笼中的长指攥了攥,“你是真想出去,还是不想让我为难?”

苏年锦心中愈发苦涩,唇角抿了抿,嘶哑道:“各大臣都不同意你立我为后,何苦还要坚持呢。当初你就是因为我才没有得到天下,致使皇家血脉无一留存。如今就算你执意立后,百姓也不会同意的。妾身早就是祸水,只有泼出去,才能保全自己。”

她说到后面,启齿便愈发艰难。单薄的身子在灯影下显得凄廖,隐着一股悲意。

然而,就在她迟迟得不到他的答复时,腕子却突地一热。苏年锦抬头,见他眸色深深地凝着自己,心头一暖,“爷……”

“你若想做寻常夫妻,我便陪你去做。你是荆钗,我便是布衣;你是皇后,我便是天子。”

慕宛之对着她浅浅一笑,亦如六年前他对上她的眉眼。那桃花眸中隐藏着太多的相思与期盼,如今见了,便重放出耀人的光芒,那光芒,名作爱。

“爷……”苏年锦扑簌簌落下泪来,一把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爷,我好累,好累……”

慕宛之缓缓抚上她的肩头,下颌抵住她的额顶,唇角笑意敛去,眸中全是心疼。

苏年锦嘤嘤泣泣,似乎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哭尽了。灯火摇曳,八宝屏风上绣的还是蜀地的织锦。偌大的长乐宫弥漫着一丝凄楚,苏年锦扑在他的肩头睡着了,自沐原死后,她第一次睡得这样安稳。

慕宛之打横将她抱起,缓缓放到龙凤榻上。宫门被北地的长风吹开,露出一角,全是簌簌往下落的碎雪。一宫,一灯,一影,一白,天地大物,万象无声。

慕宛之缓缓转了身,看着满宫的雪花,眸色一眯,呼吸微滞。

“皇上,苏氏乃妖女,万不可留!”

“皇上,苏氏害死皇族几千人,乃我大燕罪人,求皇上立刻处死!”

“皇上,苏氏不能做皇后,若苏氏为后,我大燕将倾!”

“若皇上执意立她为后,臣求皇上允许臣告老回乡!”

“臣亦告老回乡!”

“臣告老回乡……”

……

今日朝堂,又有一批大臣叹着气收拾着包袱回老家了。

他一早就知道,即便身为帝王,也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帝王是为国家生的,从不是为了儿女私情。慕宛之挺身叹了口气,寒气与宫外的长雪化为同色,让人一冷。

大雪整整下了三日,放晴时阳光乍泄,整个皇宫美轮美奂,明媚夺人。

苏年锦病重在榻上躺了两日,去见夏芷宜的时候整个人似又瘦了一圈。只是夏芷宜倒愈发胖了,面色也好,不像福子说的那样失失落落的。

“嗨,我跟你说,我特地安排慕宛之,哦不,是皇上这样说的,不然哪天才能见到你噢。”夏芷宜给她倒了茶,又给他扑打了扑打凳子,那凳子上落了一层灰,好久没人坐了。

“怎不让宫女来收拾收拾?”

“我自己喜欢清静。”

苏年锦端着茶低头啜了一口,心里一沉,她可不是个喜欢清静的人。

“皇后啊,”夏芷宜挑了挑眉,一副讨好的样子,“在中南打仗的时候,那些人的尸体都埋哪里了?后来运回长安了么?”

“那么远,为何要千里迢迢将尸体运回来?”苏年锦看她,“大抵都就地埋了。”

“就地?”夏芷宜一怔,“慕嘉偐的尸体也就地埋了?”

“本宫不太清楚。”苏年锦摇了摇头,“你应该去问问皇上。”

“我见不到他啊!”夏芷宜急的站起身子,“就上次还是拿信笺托人给他带过去的。皇上太忙了,你又重病任何人不见,我想见你们太难了。”

茶水捧在手里有些烫人,苏年锦哈了一口寒气,目光散在漫宫的阳光与雪影里,笑了笑,“你变了。”

“变了?”夏芷宜哈哈大笑,“当然啦,我现在会做好多菜,会酿很多酒,还学会了好多这里的曲子哦!我想唱给……”

声音一下子顿在那,夏芷宜似受到重击一般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才眨了眨睫,低头一笑,却再没有往下说。

苏年锦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她旁边,以一种极淡的声音说:“狼人回来了。”

“富贵?”

“是。”苏年锦点了点头,“本来在胡地山林,听说你回宫了,想来陪陪你。”

“不,不……”夏芷宜却忽然摇头,“我不想见他,不想见他。”

苏年锦心中一痛,眸色中隐着泪意,“老五当年捉狼人时,就是想送给你的。”

“你说什么?”

“为了气你,为了哄你,为了接近你,为了和你说话。”苏年锦抿了抿唇,心有戚戚,“被他救走的那个丫鬟叫如芷,你还不知道吗?”

如芷如芷,是让她像你啊……

“为……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格外凄凉,似是隐着哭声,哽了再哽。听说慕嘉偐死时很安静,与皇甫澈过招,而后就斩于马下。临断气时扬眸大笑,高喊醉卧沙场,人生得意。死的何其壮烈,只是没人知道,他那流了一脸的泪,是在思念夏芷宜。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根本没有对错,都是欲望。

苏年锦缓缓转了身子,宽大的凤袍愈发显得身子孱弱。她吸了口气,“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一些。”

她慢慢踏出了宫门,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只是那笑声还未传出去多远,便又听她哭泣起来。是撕心裂肺,隐在心头的抽噎。夏芷宜不知道什么时候连坐都坐不稳了,满脸是泪跌坐在桌角,埋头痛哭,嘴里不断喊着:“嘉偐、嘉偐……我把嘉宜饭馆卖掉了,它再也不是我们的了,再也不是我们的了……”

宫外日光那么温暖,却让人泪流满面。

德宗一年,春。云娘有孕,整个皇宫张灯结彩,红绫高悬。

阿方薇着一色茜素碧纱裙见到苏年锦时,苏年锦正在院子里给玉生读书听。门娇娇与允儿在一侧哄着陌雨,枝头鸟儿啁啾,花木处流泻下阳光支离的碎金。院中一方石桌,海棠树就竖在石桌旁边,偶有花瓣落在杯中茶盏里,格外香溢。

见她来了,苏年锦缓缓放下书卷,站起身来。阿方薇就站在蔓藤的蔷薇处,一袭浅衣袅袅,笑看着她。只是也不过前后脚的功夫,慕宛之也随之跟来,见她们二人只站着不说话,干咳了一声。

“皇上,你家的皇后有点不认识我了。”

阿方薇倒是不拘礼,伸手握住慕宛之的腕子,摇了摇,“不过在胡地时你可是我的夫君,我若不回胡地了,这皇后位子是不是该是我的?”

一句话让原本明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苏年锦抬头看了看慕宛之,见他许久没有说话,笑了笑,“自该是公主的。”

门娇娇在一侧撅嘴,有些看不过去。

“我感觉当个皇后也挺不错的嘛。”阿方薇环顾了下四周,啧啧两声,“你这个皇后知不知道,宛之都要被你头疼死了。各处大臣都不喜欢你,成天啥事儿不干就专门挑你的不是,还说宛之再不废后,就要换皇帝了。”

“公主!”慕宛之皱眉喊她。

苏年锦一惊,怔怔地看着慕宛之。她虽知道他处境艰难,却不知已经这样严重了。心中回旋,方才知道为何阿方薇会来大燕。是来帮他渡过难关的吧……

“咳咳……咳咳咳……”

苏年锦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又不断咳着。

“你是谁!为何这样说我娘亲!你这个坏女人,坏女人呜呜!”

正在众人噤口的当空,却见玉生凭借眸中一条细细的光影一下子奔到阿方薇面前捶打她。哇哇大哭,不断嘶喊:“你滚开!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

一向乖巧的玉生从未发过那么大脾气,双手不断撕扯,阿方薇的衣服险险都要拽破了。

“允儿,将玉生抱走!”

苏年锦瞪着玉生,声音清寒,只一声便让玉生停了手。

允儿赶紧将玉生抱起来,与门娇娇对视了一眼,而后福了礼,识趣地离开了长乐宫。

阿方薇与慕宛之同走过来坐到海棠树下,春风一拂,簌簌落了花瓣,盈在慕宛之的周肩。苏年锦给他们倒了茶,见阿方薇也不说话了,才浅浅开口,“公主此次来,是帮宛之的吧?”

阿方薇耸了耸肩,看了看慕宛之,“跟你无关。”

苏年锦抿了抿唇,再一弯眉眼,“若是公主能在大燕就好了,这皇后本该你做的。”

她这样说着,却被慕宛之一下子捉住腕子,微微用力。

“不许这样讲。”

慕宛之双目清澈,认真看着她。

“唉。”阿方薇摇了摇头,一下子站起身来,“苏年锦啊苏年锦,你到底有什么好。那些大臣都要反了,就因为你是皇后!你不仅是大燕的皇后,还是大雍的皇后!这下好了,宛之连皇帝都不想做了,就想陪着你!”

此一时风穿啸在花木丛中,让人一个踉跄。

苏年锦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宛之,使劲摇着头,“不,不……宛之……”

慕宛之亦缓缓站起身来,将她腕子于掌心中收紧,唇角一笑,如那枝头上的海棠,“不想再让你受苦。”

那些大臣的诽谤,百姓的非议,宫女暗下的嚼舌,他知道她承受的比他更多。

只是苏年锦却一下子将腕子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唇角冷笑,“皇上请回吧!本宫是不会放弃皇后位子的。”她缓缓转眸看向阿方薇,“你放心,有本宫在一天,慕宛之就必须是皇上!”

“那就好。”

阿方薇看着她,眸子里多出一丝敌意。却也笑了笑,看向慕宛之道:“我在大燕待不几天,你陪我走走?”

慕宛之看着苏年锦一下子变寒的面色,眉角皱了皱,却也答应着,“好。”

直到阿方薇与慕宛之的袍影消失在宫口时,苏年锦才一下子跌坐在石凳上。四周花草葳蕤,静默如金,阳光太盛,刺得她竟簌簌流下泪来。

林中。

阿方薇无趣地看了看慕宛之,张口道:“你别怪我,我知道苏年锦也是故意的。不过这大雍天下你不能放弃,不然你还有什么脸面面对那些死去的人。”

慕宛之眯了眯眸,没有说话。

“慕宛之,”小红靴子突然顿住,阿方薇看着他,目光灼灼,“你不能只为苏年锦一个人而活!你也知道方才我是故意刺激她的,但是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放弃你现在的念头!辛辛苦苦打来的江山,不是说丢就丢的,身为帝王,你身负千千万万百姓性命,万不能如此儿戏!”

慕宛之动了动喉头,看着她,浅浅一笑。日光就洒在他的脚下,他如今一身黄袍,愈发清润明秀。

“你方才那样对她说话,她是不会再让我得逞了。”

声音隐着哀凉与疲怠,似乎又充满着无可奈何。慕宛之将目光散在林中枝叶上,挺身噙

了口凉风,目色渐浓。

四月簌簌落了半个月的雨。整个皇宫一片潮湿,连人也变得慵懒了许多。

听说皇甫澈被捉住时被夏芷宜又抓又挠,最后整个人蹲在皇甫澈脚下大哭。皇甫澈脸上多处被挖伤,血顺着额头流了一脸。只是一直没有说话,只冷冷看着夏芷宜从歇斯底里到泣不成声,最后哭昏在他面前。

苏年锦身子愈发不好了,面色惨白,乘着玉撵一路行到太和殿,直到看见皇甫澈时,唇角才微微抖动,还没说话,热泪就滚下来了。

终究是不相容的。大燕与大雍,慕宛之与萧沐原,夏芷宜与皇甫澈,这生生世世的仇恨,不知道何时才到头。

皇甫澈瘦了很多,脸上有伤,手腕有伤,胸口也有伤。听说将士是在山谷底下发现的他,因与慕嘉偐过招元气大伤,连把剑都提不动,活生生被擒了。

“皇甫……”苏年锦颤着双手,在偌大的太和殿前面,流着泪抚上他的面颊,“我让太医给你包扎一下。”

皇甫仍是被捆绑着,四周将士陈列,皆灼灼地看着他们。

“皇后,你该离我远一些。”

皇甫浅浅一笑,牙齿上也渗出许多血迹来。苏年锦心头抽搐,知道自己根本救不了他,不觉攥紧了拳头,长甲狠狠扣在肉里也不知所痛。

即便慕宛之想要救他,大臣们也不会同意的。那些大臣扬言是皇甫杀死了五王爷慕嘉偐,这罪名,杀一千次都够了。身为帝王,为国家的事情是自己拿主意,为自己的事情,就要受臣子们威胁。这种无力感,源于宇宙苍穹,无药可解。

她与皇甫澈自小一起长大,皇甫生来就是为沐原效力的。皇甫家是大雍朝最衷心的将门世家,自从庆元谋朝篡位后,皇甫澈母亲多次辗转才找到萧沐原,而后将皇甫澈直接托付给了沈倾岳,让他们一起长大。那时皇甫澈父亲已经被斩杀,他母亲将他交给师父后,也悬梁自尽随他父亲而去。这一场杀伐,没有人活下来,历史长河里,尽是尸体横陈。

“皇甫,皇甫……”苏年锦扯着他的袖口哭得撕心裂肺,“本宫救不了你怎么办,救不了你……”

“丫头,”春风一吹,他发鬓的长发随风飞起。他笑时腮边会有若隐若现的梨涡,彼时连沐原都嫉妒他,说堂堂一个男儿,竟然漂亮的如同一个女子。

皇甫面色依如从前,苏年锦这才想起来,彼时自己追逐沐原追逐宛之,却从来没有顾及过他。其实一直在身后保护自己的,都是他啊。沐原假死时,皇甫天天陪在自己身边,宛之丢弃帅印时,也是皇甫安慰自己,乃至沐原与自己决裂,中间也是由皇甫圆场。他从来都是一个最重要的存在,却生生被自己忽略了。

“终有一死,沐原死时,我便该跟着去了。”皇甫笑了笑,转眸看着她,“可惜不能再陪着你,有些遗憾。”

苏年锦咬着唇角哭着摇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丫头,没有人会怪你。”皇甫澈低头看她,噙风一笑,“反而我们都要谢你,你用尽你最大的力气去保全别人,我们,甚至沐原,皆不如你。”

他的声音淡淡的,如房檐雨声舟中浆鸣,让人安静。

苏年锦吸了吸气,长袖抹去眼泪,眸色一亮,看着他,“我去求宛之,去挨个求大臣,让他们放过你!”

“不必了。”皇甫澈清润一笑,又是摇头,“若是活得没意义,死与生没多大区别。他们擒住我时我一点也没挣扎,这样随沐原、随大雍而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意义……苏年锦又簌簌落下泪来,他活的意义,只是为沐原复国么……

满是伤口的面颊上又渗出许多血迹来,皇甫澈张了张略有皴裂的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微微扬了唇角,对她笑了笑。

苏年锦许久之后还记得那笑容,如蒹葭玉树,明媚清澈。

德宗一年五月,皇甫澈斩于午门。皇后苏氏病重,卧床不起。

十月。

苏年锦想了想,十五似乎是沐原的忌日。

玉生天天去找陌雨玩,天晚了允儿就留他用膳,到如今玉生跟她还没有跟允儿亲。云娘倒是常常来看她,只是待不多久便去安胎了。那肚子越来越大,算着,该是年底出生的孩子。

夏芷宜有些疯癫,笑笑哭哭的,成天拿着慕嘉偐的玉佩看。那是她专门跑明月镇赎回来的,刚从老板怀里赎回便一下子捂在怀里,自此近不离身,一见玉佩便掉泪。从春日到现在,她瘦了要有三十斤,整个人都垮垮的,再不似以前没心没肺的样子,苏年锦想,夏芷宜也快要活不下去了。

偶有一次听雨,苏年锦与门娇娇坐在廊口,看满目花草被雨打的摧折。门娇娇感叹,当年在江南见俞濯理时,怎能知道如今这些境况,此起彼伏波澜壮阔,觉得一辈子活成这样,也值了。

是了,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以后什么样都不必去理,单单就定格在最初的时候,无忧无虑。

苏年锦眯了眯眼,最初时候,她、皇甫澈还有沐原一起在岭上狂奔,呼吸着秋日的凉风,笑得开怀。那时一行大雁南飞而去,越过崇山峻岭遥遥袅袅,秋草正盛,遍地金黄。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谈天说笑互相追打,笑声如银铃一般荡在树梢上,那是她——最好的曾经。

十五夜里的风,凉了些。

苏年锦咳了许多日,手上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身子愈发不行。如今皓月当空,明色千里,苏年锦就坐在宫口前抬头看天,数着星星。想来沐原也真会挑日子,死在十五,万家团圆的时候。

慕宛之着了一色白衣轻轻走过来,苏年锦见是他,缓缓一笑,“你来与我同坐。”

“好。”

福子搬了凳子放在宫口与苏年锦一处挨着,而后悄悄退下。慕宛之踏着宫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来,笑了笑,撩袍而坐。

“要不要听好消息?”

“什么呀?”

两人窃窃私语,声音犹如秋夜蛩鸣。

“皇甫没有死。”他握住她的腕子,指尖用力。

“爷当真?”苏年锦挑眉看他,两侧壁灯映着他的眉目清秀如画,“何故没死?”

“我让别人替了他,面貌也可以模仿啊。如今他身在胡地,安全着呢。”慕宛之扬唇一笑,似乎颇为自己的明智而骄傲。

“有阿方薇罩着他,我也就放心了。”

时有侍婢要上茶过来,却被福子一忙拦住,二人听了听他们的对话,心下皆是一惊。福子惊的是皇上竟然偷偷放了皇甫澈还蒙骗过了大臣,当真是菩萨心肠,而另一个宫女惊的是,天哪!当今皇上与皇后,一个不称“朕”,一个不称“本宫”,对话犹如平常夫妻一般,恩爱得让人嫉妒。

“你呀,还真是皇甫澈的救星。”

慕宛之将她的腕子放在自己的左心上,抬头看着当空一轮明月,“我不要当他的救星,我要做你的救星。”

苏年锦只松松挽了一个髻,发丝垂散在肩头,看起来清爽别致。她看着慕宛之,眸中生挥,笑了笑,“爷,我很幸福。”

慕宛之心头一暖,将她搂入怀中,下颌抵住她的额顶,浅浅道:“等佑泽的孩子出世,我就带着你走。再也不在这皇宫了,我们一起红尘策马可好?”

“想得美,你怎知云娘就会生出个男孩来?”她捶打他,笑笑闹闹的。

“一定是。”

慕宛之眸光坚定,应得格外认真。

苏年锦就这样趴在他的怀里,一面看明月一面听虫鸣。四下风来,他的呼吸缭绕在她周身,让她觉得温暖安静。

慕宛之将她护得更紧一些,苏年锦笑着睡了过去,哪怕唇角没有忍住的血迹喷在了他的白衣上,她也没觉得什么。只觉得当下,最好。

十月末,天降大雨,乌云密布,密雷滚滚。

苏年锦死死咬牙撑着才走到了后花园的古井边,四下宫女皆为她执着伞,皇上有令,不允许皇后再感染一丝一毫的凉气。如今若让她淋病了,她们死十次都是轻的。

苏年锦唇色寒凉,自十月起她就觉得今年天气反常,便吩咐福子让他常常留意一下古井。方才福子急忙来报,说是古井旁边盛开莲花,十分诡异,她连哭叫的玉生都没顾,直接奔到这里来。喉咙里又涌出一股腥甜,她用掌心一接,又是一大片的血迹。大概,真的是时日无多了。

她缓缓迈步上前,大雨滂沱,那古井旁边果然以雨水作基,开满了白色的莲花。她嗓子一疼,若是此时跳进古井,她就真的能回去了。

只是,她还没迈开步子,便见夏芷宜也火急火燎淋雨而来,连伞都没打,直接奔到古井旁,看清那些莲花后忽地哈哈大笑,笑的前俯后仰。

众宫女太监都面面相觑,不知眼前二人到底是怎么了。

苏年锦刚想迈开的步子,却又生生停下了。

夏芷宜浑身淋的通透,一边扯了裙子一边跑到苏年锦身侧,隔着雨帘看着她笑道:“可以了!可以回去了!”

苏年锦颤了颤长睫,眸中一湿,点了点头。夏芷宜又瘦了,下巴突起,轮廓尖锐,自从慕嘉偐死后,她便活得生不如死。如今能回去,她一定是很高兴的。身居长宫十个月,若不是有慕嘉偐的玉佩和她对他的相思,夏芷宜该早走了。这皇宫不适合她,这朝代也不适合她,没有慕嘉偐,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苏年锦缓缓启唇,落下泪来。

“别哭别哭,我们一起跳进去,就可以回去了。”夏芷宜赶忙给她抹眼泪,大雨中她早就淋湿了,如今反而沾的苏年锦也浑身是水。

“好。”苏年锦点了点头,哭声更凶。当日她告诉夏芷宜回去的办法,并没有告诉她两个人不可以一起跳,若是一起跳,便是同死……

古井周围的莲花愈来愈盛,苏年锦连忙推她,“你快跳,一定可以回去的!”

夏芷宜笑着点了点头,“这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我会为嘉偐好好活着。”

苏年锦很久没有看到夏芷宜笑的这样开心了,真的很久了。她心头忽地释然开来,即便自己死在这里,也是和宛之共同在一个地方,而夏芷宜,已经孤零零一人很久了。

夏芷宜抹了一把雨水,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古井。泼天大雨让她淋成落汤鸡一样,而她唇角的笑意却一直未散去。直到走到古井旁边,她向下看了看,只见一片漆黑,隐隐通向未知的彼端,方才又转回头来,对着苏年锦大喊:“井口太小了,你先跳还是我先跳?”

苏年锦抿了抿唇,心口五味杂陈,亦向她笑了笑,“你先吧。”

“好!我在那边等你!”

浅绿色团褂挺身吸气,夏芷宜一脸坚决,似乎是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告别。脚下莲花渐次盛开,夏芷宜吸了口雨丝凉气,而后轻轻闭眼,身子一倾,纵深一跃,便向着古井投奔而去。

扑通一声,四周莲花逐渐散去,雨势渐小,古井凄凄,一切恢复如常。

苏年锦惶然落泪,想到夏芷宜初到王府的样子。一身玛瑙珠玉,鬓上钗钗点点,告诉她我才不去看和尚,我对秃瓢过敏。

哗啦啦的雨声盈在耳侧,苏年锦一下子跌在地上,口吐鲜血,指尖攥起,目色暗沉紧紧盯着井口。只是那里再也没有什么了,唯余风声、雨声,弥少一人。夏芷宜就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般。

“皇后,皇后……”

眼瞧得她晕在地上,众人大惊,一忙前去扶她,只是一碰,各个都是一手的血。福子大骇,连忙骂道:“还不快去请太医!”

一行人窸窸窣窣各司其职来回奔跑,再也没有人在意夏芷宜投井的事情了。雨帘中,苏年锦听见花园栖露河流过的水声,淙淙潺湲,如云上的雀鸟,空中的风铃。

似乎,撑不到了……

苏年锦双目凹陷,昏厥时忽地想起一句诗词,和着雨嘶风鸣,尤为寂寥。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德宗一年十二月,云娘诞子,名宾白,德宗帝昭告天下,举国欢庆。

德宗二年,四月。

“听闻皇后连吐了两日的黑血,醒来便疯了。”

“啊?这么严重了吗?可怜了皇上连早朝都不上了,天天守在皇后身边。”

“我还听说啊,皇后现在谁也不认得,发起疯来连福公公的一条胳膊都砍断了。”

“啊?这么惨……我们会不会也……”

“呸呸呸,你可别瞎说!”

两个当守太监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向着长乐宫而去,他们是专门去送药膳的,只是还没走到,腿就已经吓软了。

长乐宫。

福子在慕宛之耳边私语了两句,便见慕宛之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福子领命而去,一条空荡荡的袖口随风一摆,又及时被他扯住,这才出了宫。不多时,玉生带着陌雨走上前来。

“娘亲好些了吗?”

慕宛之看着床榻上的人儿,摇了摇头,“没有。”

玉生低头抿了抿唇,“儿臣替父皇守着母后吧。”

他方想跪在床前伺候,却一下子被慕宛之扶起来,“不必了。朕来就好。”

“玉生哥哥,玉生哥哥……”陌雨奶声奶气地拉住玉生的袖子,摇了摇,“雨儿想吃糖果,想吃糖……”

玉生皱了皱眉,又看了看慕宛之,才道:“好吧。”

“父皇若是累了,随时喊生儿替换。”玉生给慕宛之行了礼,方才领着陌雨下去。

窗外春风怡人,慕宛之痴痴看着榻上人儿,心口愈来愈沉。

是夜。

“咳咳……咳咳咳……”

苏年锦醒时,慕宛之正握着她的腕子给她读书听。见她咳了,忙吩咐福子拿来痰盂伺候。福子低身道:“皇上先退避退避,万一皇后还是谁都不认识,怕皇上身子有恙。”

只是慕宛之却摇了摇头,一直站在榻侧。见她吐完了,忙又上前来,拿了锦帕给她擦嘴,“你先下去吧。”

福子暗暗叹气,却也无奈,“是。”

长乐宫外,明月千里。

“宛之,”苏年锦幽幽睁开眼睛,见他拿着帕子,轻轻喊着,“宛之……”

慕宛之一惊,连忙去握她的手,“我在。”

榻上衾被捂了几层,苏年锦有些喘不上气来。慕宛之忙去扯那鸳鸯被子,却被苏年锦截住了手,笑了笑,“大冬天的,多盖一些暖和。”

慕宛之一怔,坐在榻前看着她。

“宛之啊,今天疏涵来找过你,你不在。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疏涵又和四王妃吵架了,心里赌气,打算在咱们府里住几日。”苏年锦想了想,又是一笑,睫毛扑闪扑闪像个小扇子,“不过被我骂回去了,他可真是有心机,妄图在咱们府里白吃白喝不给钱,那怎么行!”

慕宛之愣了好一会,清风在侧,他借着烛影缓缓看她,只见她面色红润,笑声甜美,竟不再似个病人。

“还有啊,木管家给我看府中的账簿,我发现有几处开支特别大。我想着节省王妃和侍妾的月俸,开源节流,省下些银子来,多犒劳犒劳那些家丁。”

苏年锦紧紧握着慕宛之的腕子,唇角一直笑,“宛之,我想和你有个孩子。就是我和你的,最好是个女孩,我喜欢女孩子,乖巧,疼人。”

“好……”慕宛之似乎终于意识到苏年锦的记忆退化到这种地步了,指尖微颤,声音喑哑,缓缓对着她笑,“好……”

“我今天听司徒给我弹琴,好听极了,问过之后才知道是他新谱的曲子。我打算写个词,回头唱给你听好不好?”

“是,好……”

“坏了,”苏年锦忽地想起来一件事,忙看向他,紧张道,“吟儿,吟儿烧死了,吟儿烧死了怎么办……”

慕宛之眸子一湿,一忙贴在她的身上,嘶哑道:“没有没有,是你做梦了。”

“做梦了……噢……”苏年锦微微合了合眼皮,又重新张开,“那就好,那就好。”

宫外的清风与明月一起倾洒进来,云帐飘飞,层层叠叠。

“宛之,我想,我要死了。”

她不知怎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慕宛之一下子惊在那。

苏年锦缓缓转头,明月在外,她借着月影看他,鼻息渐弱,缓缓一笑,“可是我不想死,我想陪着你一起变老,然后再死。”

“傻丫头……”慕宛之一个没忍住,眼泪顺着眼眶便下来了,他将她搂在自己怀里,不断地碎碎念着,“不可以死,我不让你死,不可以……”

“疏涵说,他见到幼荷了,可还是不喜欢她。”苏年锦眼角也流下泪来,糯糯着,“幼荷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呢,他怎么还不喜欢她。宛之,我们还能回去吗?我想回去再见见沐原,让他不要复国了,复国不好,好辛苦……”

“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慕宛之扶着她坐起来,让她的额头贴着自己的肩侧,哭着说,“丫头,我再也不让你承受那么多了,再也……”拳头狠狠攥起,一下子捶在榻角上。慕宛之哭得说不出话来,只埋在苏年锦的长发里,哭得声嘶力竭。

“宛之,你看,花……”苏年锦颤着长街,嗓间喑哑,手指微微指着宫外,“下雪了,开花了。花……”

“丫头,外面的海棠开了,你要不要看?”

苏年锦气若游丝般地点了点头,“嗯。”

慕宛之满脸是泪,打横将她抱起。她一身白衣如雪,衬着他的青衣如濯濯春柳。他抱着她,踏出宫,一步一步走到海棠树下。夜风习习,海棠花瓣缓缓飘下,飘在她的头发上,眉毛上,飘在他的长衣上,锦靴下。

“海棠树下,是相思。”

苏年锦缓缓张口,苍白的面色浅浅一笑,“好美的花。”

慕宛之就站在树下,一面流泪一面看满空的花瓣飞舞。哽了哽,“你若愿意,我日日陪你看花。”

“宛之,我好困。”苏年锦伸手捧起一片花瓣,眼睛干涩,眨了又眨,“宛之,你读些诗词好不好,带海棠的,带相思的,我好想听……”

“好,好……”

眼泪顺着面颊留在她的脸上,慕宛之声音嘶哑,喉头发颤。

“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晴来使府低临槛,雨后人家散出墙。”

“垂丝别得一风光,谁道全输蜀海棠。风搅玉皇红世界,日烘青帝紫衣裳。懒……”

“景暄林气深,雨罢寒塘绿,置酒此佳晨,寻幽慕前躅。芳树丽烟华,紫锦散清馥,当由怀别恨,寂寞向空谷……”

“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怀中的花瓣随风舞起,她笑着笑着,一滴泪从眉角流到唇里。双手下垂,滑到他腰间的玉佩上,触感冰凉。

“丫头,你醒醒……”慕宛之抱着她,清风吹拂,落花无数。他一下子跪到地上,嚎啕大哭,“丫头,你醒醒,皇后,皇后……丫……”

“丫头!”

那声音撕心裂肺,另天地暗色。整个皇宫都蒙上一层阴翳,让人闻之心惊。夜里星辰无数,月光倾洒,脊吻兽朝天嘶吼,寂寞恢弘。

德宗二年四月初九,宣宜皇后苏氏,薨。

同年五月初,德宗退位,宾白登基,号景睿。太上皇慕佑泽,长辅身侧十数年。

景睿十二年,王爷玉生与陌雨成亲,膝下育二子。

景睿三十三年,允妃长病,死于秋日。

景睿三十五年,太后玉娘逝世,不一年,太上皇慕佑泽病逝。

景睿四十年。

漫漫长雪。

慕宛之将他毕生所有的画都贴在墙上,而后缓缓躺在榻上。门扉轻掩,有长风呼啸而来。一幅画自墙间剥落飞到脚下,细看是个清秀女子,柳叶弯眉,仪态万方。再看墙上,亦是同样一人。有豆蔻年华,春半桃花;有笈笄之年,脱俗淡雅;有碧玉花信,傅粉施朱;有耄耋苍苍,横横白发。所有的画连成女子的一生,手如柔荑,颜如舜华,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对着榻上之人浅浅而笑,似如仙来。

雪似乎停了,碎冰从山头化开,流水淙淙,叮咚悦耳。

冬日的阳光兜头洒下来,榻上之人轻轻展开笑容,缓缓闭上了眼。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