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吞噬──长大

我在墙边站了没有多久,便从后门走出去,装著去倾倒垃圾。又有一个便衣探员向我走来,道:“喂,天黑了,你要命,就不要乱走。”

我瞪著大眼,问道:“究竟是甚么事?”

那便衣探员冷冷地道:“别多问。”

我只得又退了回去。

这一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用尽了种种办法,想得到一点甚么线索,可是却一无所得。

到了天明时分,我才倒头大睡,那一觉,睡到了下午时分,我才醒来,我到了花园中,假装在忙碌著,却不断地留意著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可是看来,一切和昨天,似乎没有甚么不同,我心中暗暗焦急,手推著割草机,在草地上乱闯,甚至撞倒了一丛玫瑰花。

我连忙俯身下去,想将那丛玫瑰花扶直,也就在这时,我在那丛玫瑰花中,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我从来也未曾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大团物事,我无以名之,它似纸非纸,似塑料又非塑料。

从背面来看,它粗糙之极,但是看正面,它却依著整齐的六角形排列,约有十来个六角形的洞,每一个可以放下四个拳头。

乍一看,这倒像是一个未完成的蜂巢。

耶实在像是蜂巢,不但形状像,质地也像,科学家将蜜蜂称为最早的造纸者,那是因为蜂巢的构成成分和人类所造的纸类很类似的缘故。

而我看到的那东西,究竟是甚么质地,我说不上来,看来似纸非纸,十足似蜂巢。

尽管我发现的东西,看来除了像蜂巢之外,不会是别的物事,但是我仍然将这东西是蜂巢的念头,撇了开去。

因为世界上,除非有大得和鸽子一样的蜜蜂,要不然,是绝不会有那么大的蜂巢的。

世上当然没有和鸽子一样大的蜜蜂,所以那东西尽管它和蜂巢相似,也绝不会是蜂巢的。

我望著那团东西好久,又将之取了起来,翻来覆去地察看了好一会,在得出了结论之后,我便将之顺手地抛了开去。

那东西被我抛出,挂在灌木丛之上,我正待转过身去,忽然在一瞥之间,我看到有一种金黄色的液汁,自那东西之中,流了出来。

我陡地呆了一呆,凑近身子去看。

我一凑近身子去,还未能肯定那金黄色的浓稠的液汁究竟是甚么东西间,我已闻到了一股浓冽的蜜香。

我又看到,那东西的几个六角形格子,其中有一格,木来是封住的,但是当我将那东西顺手抛出的时候,那东西落在灌木丛上,一根尖锐的树枝,剌穿了封口,那种浓稠金黄色的液汁,就是从那一格六角形的格子中流出的。

这时候,我真正地呆住了。

我一定是呆立了许久许久,因为当我定过神之际,那种金黄色的液汁,已流到了地上,而且在那种液汁之旁,已经围满了蚂蚁。

我不必伸手去沾一些来尝,便可以肯定那种液汁是蜂蜜!

将蜜藏在蜂房中,并分泌出蜡质的封口将之封住,这正是蜜蜂的习惯。

如此说来,那东西不折不扣,是一只蜂巢──一只大如鸽子般的蜜蜂所做的蜂巢了。

这实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一定是甚么人在和我开玩笑,造了这样的一只蜂巢,又在其中的一格中,注满了蜂蜜,并将之封起,使我发现它之后,来伤伤脑筋,以为发现了甚么怪事。

对,这是最可能的事,如今的赝品,其乱真的程度,是可以使人吃惊的。喜欢研究室内装饰的人都知道有一种人造的羊皮毯,不但毛色似真,背面也成凌乱碎块缝起来的形状,而且,凑近鼻端去闻闻,也可以闻到一股羊膻味!

那么,要造一只大型的假蜂巢,自然也不是一件甚么难事了。

我一想及此,便觉得心安理得,转过身去。

然而,我才一转身,便不禁自己问自己:是谁呢?是谁知道我会在这里,而和我开这样的一个玩笑呢?

是殷嘉丽么?不可能,因为我面部化装的变易,她对我的跟踪,已经失败,她不知道我在这里。是杰克中校?这家伙是绝不会有这份幽默感的。

那么究竟是甚么人呢?如果我想不出甚么人在开我玩笑的话,那么,连“有人开我玩笑”这一点,也是不能成立的。

我觉得脑中乱得可以,我回到了屋子中,在床上躺了下来,我在离开殷嘉丽的时候,心中充满了信心,以为在十五天中,一定可以查出真凶来的。

可是如今看来,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了。我一筹莫展,连怎样开始去进行,也还没有头绪!

我一面想著,一面竭力想将大蜂巢撇开一边,可是实际上,我却是不断地在想那只古怪的大蜂巢,那使我本已混乱的思绪更乱。我在床上躺了半小时左右,又一跃而起。

我刚跃起来,便听到有门铃声,我走到花园中,便看到站在铁门外的是杰克中校和他的随员。我到了门口,竭力装出疑惑的神情来,用蹩脚英语道:“先生,你们找甚么人,我是信佛教的。”

我故意将杰克中校他们当作是传教士,可是杰克中校却铁绷著脸,一点笑容也不露出来。

在杰克中校的身后,一名大汉斥道:“我们是警方的,你快开门。”

我又假装吃了一惊,急急忙性地将铁门打了开来。

我相信,即使杰克中校原来对我有怀疑的话,在经过了我这样做作之后,他对我的疑心,也会消失了的。

我将门打开之后,五六个人一涌而入,杰克中校却就在我的身边,向我上下打量著。

我的心中,也不免十分吃惊,因为我的面容,虽然改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但是我的眼神,却没有甚么改变。

如果杰克中校较机灵的话,他可以用各种方法来试我,我可能露出破绽来的。

杰克中校望了我好一会,招手叫来了一名大汉,由他授意,向我问一连串问题,我一口咬定我是那大富翁的远亲,是来看屋子的。

杰克中校听了我的回答,似乎表示满意,他转过了身子去。

我的心中,实在十分耽心,因为我是一点证件也提不出来的,只要他向我索阅证件,我就一定会露出马脚来了。

但幸而杰克没有向我要甚么证件来查看,他在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之后,便转身而去,而我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我松这口气之际,我看到杰克的身形,陡地一凝,虽然我只看到他的背部,但是只要看他背部的情形,我便知道事情要糟了,我松了这口气,使得杰克中校又对我起了疑心,果然,杰克转过了身来,双眼紧盯著我,忽然道:“卫斯理,你好!”

我陡地吃了一惊,想不到他竟然开门见山,便会这样说法,但是我立即镇定了下来。

因为我可以肯定,杰克只不过是在试我。如果他已确信我是卫斯理,他一定立即下令,要他的部下围住我,而不会这样喝问了。

我将眼睛尽可能睁得大,望著杰克,道:“甚么?我……我不知道。”杰克向前跨出了一步,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向他笑著,他却双目炯炯地望著我。

我真怕他看穿了我面上的化装!

他望了我足有一分钟,突然又伸手,向我的面上,摸了上来!

我的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侥幸,因为我有几张尼龙纤维织成的面罩,戴在面上,那是可以使得人的容貌完全改变的。

但如果我是戴著这种面罩的话,我这时一定要露出破绽来了。杰克在我的脸面上抓了一下之后,搭在我肩头上的手,也松了开来。

我不敢再松气,仍然以十分奇怪的神色望著杰克。杰克身后的那个大汉道:“我们要搜查房子,你将钥匙交出来。”我忙道:“所有的房间都没有锁,你们可以进入每一个房间去搜查。”

杰克中校这时,已经向外走了开去,我心中暗暗放下心来。只见杰克走上了石阶,忽然他又停了下来,举起他自己的手来看看。

从他举手的姿势来看,我远远地望去,知道他是在察看自己的指甲。

我心中旋地一凛,想起了刚才,杰克在我面上的一抓,那一抓,可能有一些化装油彩,留在他的指甲之上,而他现在已经发现了!

我站著不动。

杰克约莫僵立了半分钟,陡地转过身,向我望来。

不必他开口,从他面上的神情,我已经知道事情对我大为不利了。

我绝不再去冒险寻求侥幸,我不等他开口,身子便开始迅速地向后退去。

当我返到了围墙边的时候,杰克发出了一声呼叫,而我已转过身,双足用力一瞪,身子跃高了三四呎,攀住了围墙的墙头。

杰克分明已急得来不及下令了,我听得他又发出了一声怪叫,在他的第二下怪叫声中,我翻出了墙头。我才翻出墙头,子弹声便呼啸而至。在墙外还有三四名警员,一齐向我迎了上来。

而在陈天远的住宅四周围,有著数十个密探,这时也正向我望来,要开始行动了。

在围墙之内,杰克已在大声发令,我被包围了!

我的唯一出路,就是将迎面而来的三个警员击倒,抢进杰克的车子中逃走。

我向前直扑,最前面的一个警员,被我撞得向外直跌了出去,他的身子又撞到了另一个警员。

但另十个警员,却已经拔出了枪来。同时,在围墙的墙头之上,也有人在大声喝道:“不要动!”

我身子倒地,向前滚出,子弹在我身边开花,我知道我如今还想逃,是十分不明智的事情,我是应该束手就擒的。

我束手就擒之后,当然性命有危险,但是却不一定要死,在公正的审判中,我可以自辩,但在这样的情形下逃亡,那却是太危险了。

只不过在那样的情形下,我已根本没有能力想及这些事了,我心中所想到的,只有一点,那便是:冲到杰克的车子旁边去!

我向前滚著、跳著,终于滚到了车子底下,我迅速地钻过了车底,到了车子的另一边。

这时,至少有二十个人,向车子奔了过来。

我拉开了车门,身子伏下,用手按下了油门,车子像是疯牛一样地向前冲了出去,枪弹迎面飞来,将车窗玻璃全部击碎,但因为我是伏著的,所以我并没有受伤。

接著,车轮也泄气了,车子猛烈地颠簸了起来,我已经没有法子控制车子了,车子向旁滚去,公路的一旁是山谷,车子已滚下了山谷,我因为进车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关上车门,所以车门还是开著的。

当车子向山谷下滚去的时候,其中一扇车门,首先落了下来。紧接著,浓烟冒起,我双手抱著头,从车门中穿了出来,人和车子,一齐向下滚去。我抓住了一丛灌木,车子则一直滚下去,起火成了一个大火团,一再滚到了谷底,才停住了继续燃烧。我听得上面,人声喧哗,知道追赶我的人,也已赶到了。

我抓住了那丛灌木,身子向旁移动著,不一会便到了一块大岩石之旁。

那块大石可以将我的身子挡住,使得在上面的人看不到我,我在岩石下勉强坐了下来,便听得上面有人叫道:“车子掉下去了,正在燃烧!”有的则道:“卫斯理已经烧死了!”

我心中暗暗苦笑,心想作伪无论作得如何精巧,总是没有用的,我的化装已经算得是精巧了,还是给杰克中校觉察了。如今,他们索性以为我被烧死了,那倒还好得多,至少他们不会再钉住我,而我的行事也可以方便得多了。可是,正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上面忽然又传来了杰克的一声怒喝。只听得在喝问道:“你们在这里做甚么?还不下去?”有人道:“车子毁了,卫斯理已烧死了!”

杰克怒斥道:“胡说,卫斯理会烧死在车中?你亲眼看到的?就算你亲眼看到了他的死尸,也要提防他突然又活了转来,快下去追!”

我听杰克的话,心中不禁十分快慰。

杰克虽然刚愎自用,但是对他的对手,却还估计得十分清楚,他知道我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

我又听到有人自上面下来的声音,我心知躲在大石之下,也不是办法,四面察看了一下,只见在身在有一道大裂缝,如果能将身子藏在这裂缝中,而又以野草遮淹的话,那是绝妙的藏身去处。

我挤著身子,进了那裂缝中,又拨了几棵野草,放在面前。

这个废谷,只怕从来也未曾有那么多人到过,我估计,在我面前经过的人,至少也有五十人之多,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我。

我一直躲在那裂缝中,不能不说是一件辛苦之极的事情,但为了避免被捕,我只好一直躲著,直到过了六个来小时,搜索的人,才算不见了。

可是我知道一定还有人留守著,看来我是不到天黑,不能另动脑筋的了。

但这时,既然没有人在我的身前转来转去,我至少可以挪动一下身子,和自在一些地呼吸了。我转动著身子,又向里面缩了缩。

我立即发现,那裂缝的里面,远比外面来得宽敞,我身子一直向内闪缩去,不一会,便已经可以坐了起来,从那裂缝中射进来的光线,十分黑暗,我向里面看去,更是黑沉沉一片,甚么也看不到。

可是在感觉上而言,我却可以感得到,越是向里面去,便越是空广,里面竟是一个大山洞。

我心中不禁十分讶异,心想我倒颇有些像武侠小说中的主角了!躲开了敌人的追踪,来到了一个山洞中,发现了武功秘笈。或是遇到了隐居的高人,从此技震天下。不知道这山洞之中,是不是有著这样的事!

我正在自嘲地想著,忽然听得在山洞里面,传来了一种“嗡嗡嗡”的声音。那种“嗡嗡”声才一传入我的耳中,我不禁吃了一惊,因为我刚才只不过是胡思乱想,我是绝未料到山洞之中真会有声音传出来的。

但是,我却立即暗自好笑,因为那种声音,绝不是甚么怪物所发出来的,只要略为用心听一下,便可以听出那只不过是蜜蜂所发出来的声音而已。

可能在山洞之中,有著一窝蜜蜂,那就会有这种声音发出来了。

我转开了鞋后跟,在里面取出了一只小电筒来。小电筒发出来的光芒虽然不强烈,但是在黑暗的山洞中,却也可以起照明的作用了。

我向前照了照,弯著身子又走出了几步,人已可以直了起来,那山洞的确是越向前去,越是广阔,我走出了十来码,那“嗡嗡”声越来越响。

我不由自主地站定了身子,因为若是引得一群黄蜂向我袭来,那我就走投无路了。

我熄了小电筒,倚壁而立,那种声音似乎越来越响,令我产生了一种心神不安的感觉,我忍不住又用电筒循声照去,突然之间,我呆住了。我不但呆著不动,而且,还有毛发直竖之感!

我实是难以相信我所看到的竟是真的现象!

我看到了七八只蜜蜂,正在互相吞噬著。蜜蜂而会互相吞噬,那已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了,而令我毛发直竖的,则是这些蜜蜂身子的巨大!

那七八只蜜蜂,每一只足有两个拳头大小,黄黑相间的花纹,金茸茸的硬毛,闪著光而又一动不动的双眼,粗壮的脚以及利刃也似的刺,这一切,本来全是蜜蜂所有的东西,但如今在这样大的蜜蜂身上看来,却使这些蜜蜂,成了史前怪物!

我向后退了两步,我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那七八只纠缠成一团的蜜蜂。

而当我退后了两步之后,蜜蜂的数字,已显著地减少了,本来有七八只的,如今只有三四只了。其余三四只,当然是已在刚才那极短的时间之中,被它的同类吞下肚子去了。

而且,我也觉察到,那残余的三四只蜜蜂,身子已比我才看到它时,大了一倍。

吞噬──长大!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之后,心中陡地想起,像是在甚么地方,也看到过这样的情形。但这时我的心中,十分慌乱,竟想不起是在甚么地方看到过这样的怪现象来的了。

就在我发呆间,蜜蜂的数字又减少了,只剩下了两只,而这两只也在发出惊人的“嗡嗡”声,翻扑著,咬噬著,其中的一只,迅速地占了上风,将另一只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

只剩下一只蜜蜂了!

那只蜜蜂停在石上,足使任何人看到了它,为之毛发直竖!

他有三十公分长,大小恰如鸽子,眼睛闪耀著充满了妖气的绿光,翅上则闪著水晶似的光芒,它尾部的尖刺,更是如同一柄尖刀一样。

我连忙握住了我围在腰际的那条鞭子,我知道,这只如此怪异的蜜蜂,是必然会向我展开攻击的,我必须自卫,要不然,我就……

我想到了这里,心中陡地一亮,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你可能对某一些事,充满了疑惑,在黑暗中摸索著,好久好久,一点头绪也没有,但突然之间,却心中一亮,甚么都明白了。

我如今的情形,就是那样,我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茫无头绪,一无所得,甚至对望件事情,一点概念也没有,但突然之间,我捕捉到了一切!

那是当我想到,我如果不力谋自卫,那只如此巨大的蜜蜂,必然会向我进攻,将我刺死之际所想起来的。

我想起了那个离奇死亡的人,我看到过其中两人在临死之前,面上所显露出来的那种恐怖的神情。我相信我如今的表情,一定不会比他们逊色。

我想到了那个伤口,那几乎和魔鬼一样逸去的凶手,以及我所抓到在手中的那两根硬而闪耀著金色的短毛。

这一切联起来,再加上眼前这只大得如此恐怖的蜜蜂,便使我甚么都明白了:行凶的并不是人,而是这几乎没有可能,然而又活生生地停在我面前的大蜜蜂──我不能肯定已经杀了六个人之多的凶手,是不是就是这一只大蜜蜂,但是事情是由于这种大蜜蜂而生的,那却是可以肯定之事了。

我握著那条可以用来从容对付十二条大汉的鞭子,心中十分紧张,我实是难以想像,何以会出现那样大的蜜蜂的道理。

那只大蜜蜂停著不动,那一对像是由无数反光镜组成,看来像是甚么精密的光学仪器的复眼,一动也不动地望著我。

我明知在我面前的只不过是一只蜜蜂,虽然它大得如此可怖,但也只不过是一只蜜蜂。然而,我心中有如同对著一只妖精一样的感觉。

它并没有向我攻击,我也难以从它的眼睛之中,知道它是不是会向我攻击,我只是面对著它,我已经感到受不住了!

我觉得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撒腿便跑,二是我先去攻击它,我实是没有办法和它那充满了妖气的双眼再对视下去了。

我选择了后者,我踏前了一步,手中的鞭子,荡起了“刷”地一声,向前直挥了过去。我这里鞭子才挥动,那只蜜蜂,便“嗡”地响起了一声,飞了起来,它才一飞起,便向我直扑了过来。

我一矮身,向前窜出了几步,一高一低,和那只蜜蜂错了开去,我连忙再反手发鞭时,只听得“嗡嗡”的声音,不断远去,那只蜜蜂,已飞出山洞去了。

我呆呆地站著,直到那嗡嗡声完全听不见了,我才将鞭子围在腰间,也慢慢地向山洞外走去。

我在向外走去的时候,心中十分紧张。因为那山洞越是到外面越是窄。而那只蜜蜂可能并不是一直飞出了山洞去。如果我与他“窄路相逢”的话,我是一点躲避的机会也没有的。

我小心翼翼地向外爬著,终于我又看到了阳光,那正是我置身的石缝。

我的身子伏著,暂时不向外去,因为我需要静静地想上一想。

如今,事情几乎已完全弄明白了,凶手并不是人,更不是我。我应该将这一切,向杰克中校去说明白,那么从此我就可以没有事了。

但是我不能不想到:固执的杰克,他会相信我所讲的话么?

一只和鸽子一样大的蜜蜂,有著尖刀也似的尾刺,这听来是荒诞不经到极点的事情,像杰克这种人,是绝对不会相信这种事的。

这时,我心中不禁后悔起来,后悔我刚才何以如此震惊,竟由得那只大蜜蜂飞走,如果我将之打死的话,那么杰克一看到这只大蜜蜂,他便定然可以明白一切的真相了。

我想了片刻,决定不论杰克信与不信,我都要将我所看到的一切和他讲出。

我挪动著身子,出了石缝,攀上了那块大石。我才一站在大石上,便听得“砰砰”两下枪声,传了过来,同时听得有人叫道:“快举起手来!”我这时绝无意反抗,因之立即高举双手。

我同时抬头看去,发觉至少有五六枝长程瞄准的来福枪对准著我。

我大叫道:“我要见杰克中校!”

上面又有叱喝声传了下来,道:“保持你现在的姿势,不要乱动,直到有人到你的面前。”

我的心中,不禁十分气恼,我是自愿走出来的,这些警员将我当作是被他们逼出来的么?但是我想了一想,还是大声道:“好,你们快下来!”

我看到有四五个人,正在迅速地攀援而下,仍有七八枝长程瞄准的来福枪对著我。

我之所以低声下气,那是因为我知道,在事情未曾弄清楚之前,我在这些警方人员的心目中,仍是一个危险之极的疯狂杀人凶手。

如果我不服从他们的命令的话,他们会无情地向我射击的,而在我已经弄明白了一切事情之后,再死在他们的枪下,那未免太冤枉了。

所以我才忍住气,高举著双手,直等那四五个人,来到了我的面前,其中的一个,取出了手铐来,向我晃了一晃,我沉声道:“谁要是想替我加上手铐,我便不合作。”那人呆了一呆,不知该怎样才好。另一个看来官阶较高的人一扬手,道:“不必加手铐了,卫先生是硬汉子,他既然自愿投案了,还会逃走么?”我不和他多分辩,因为我急于见杰克中校,不想耽搁时间。

在那四五个人的包围之中,我们向上攀去,我们刚上了公路,一辆摩托车便风驰电掣而至。车子还未曾停定,杰克中校便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像是旋风一样地卷到了我的面前,狠狠地瞪著我,大声道:“卫斯理,不论你的化装如何精巧,你总是逃不出我们的手掌!”

我淡然一笑,心平气和地道:“中校,你的部下未曾向你报告我是如何出现的么?”

杰克中校的面色,陡地变得难看之极,他厉声道:“这次你再也逃不走了。”

我一摊手,道:“我根本不用逃,我是清白无辜的,而且我已发现了真正的凶手,你愿意听我详细地说一说么?”

杰克铁一般的眼珠,凝视了我许久,才道:“好,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

我便开始叙述,我从那天晚上被惨叫声惊醒,发现死人,又曾反手抓住一条“手臂”,沾到了几根金黄色的硬毛说起,直说到刚才在山洞中的所见。

最后,我下了结论,道:“连续杀死了六个人的凶手,正是那种大蜜蜂,这种大蜜蜂可能不止一只,他们本来是普通的蜜蜂,但不知受了甚么刺激,竟能在吞噬同类之后,如此迅速地增加著体积,这种大蜜蜂应是多数不止一只,那正是对本市百万居民的大威胁,你该采取行动了!”

我想,杰克中校一定会在中途打断我的话头的。

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竟然并不,他只是寒著脸,听我讲完,这才道:“卫斯理,太可惜了。”

我一怔,道:“可惜甚么?”

杰克道:“可惜你煞费心机编出来的话,我不相信。你怎么可以以为我会相信这样荒谬的话?”

我大声道:“杰克,这一切全是事实,你若是不信,那就误了大事了。”

杰克冷冷地道:“好了,陈教授在甚么地方,你们的组织派给你的,还有甚么任务,你得准备回答许多问题,但不是现在,你跟我回去。”

我的身子猛地一耸,准备冲向前去,将杰克中校的身子抓住。

但是杰克在被我押作了一次人质之后,显然已经变得乖觉了。我的身子一动,他便向后退了开去,而且紧接著,我的背后便响起了“卡”地一声响,我立即站住,道:“好,杰克,我跟你走,但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必然会使更多的人丧命,到时,你该为这些人的死而内疚了!”

杰克并不理我,只是一扬手,道:“上车!”

我被押著上了车,囚车仍然是上次我掀起坐垫出花样的那一辆汽车,但这次我决定不出任何花样。因为我知道,这种大蜜蜂,既然已杀了六个人,当然还会杀第七个人、第八个人。

等到再有人被杀时,就算杰克中校仍然不信我的话,我也可以清白了。

车子向前飞驰,直到抵达杰克主持的秘密工作组总部,我又看到了那个上校,他的态度和杰克恰恰是相反,杰克是铁青著脸,他却满脸笑容。

他一见到我,便过来和我握手,并且拍著我的肩头,道:“幸会!幸会!我们又见面了,我相信这一次,你一定育和我们好好地谈一谈了吧。”

我冷冷地瞪了杰克一眼,道:“不错,我是愿意和你们好好地谈一谈的,只是可惜,我已对杰克中校讲了一切,他却不相信。”

杰克中校怒吼道:“他全然是在放屁──”

可是,他的话未曾说完,那位上校一扬手,已经止住了他的发言,对我道:“他不信么?你可以再对我说一遍,看我是不是能够相信。请到我的私人办公室来,这边走,请!”

上校的态度,客气得过了分。老实说,我也绝不喜欢他的这种态度。

因为他是一个秘密工作者,来自情报本部的高级人员。而他对我如此客气,那说明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一个重要人物,但实际上,我却不是,我只是一个平民,还可以称得上十分奉公守法!

上校让我先行,他跟在我的后面,杰克中校踏前两步,道:“上校,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而且他的神经,似乎十分不正常,他曾经向我讲述了一个荒诞之极的故事。”

上校道:“不要紧,我已研究过他的资料,他是我的好朋友纳尔逊的好友,我相信我们可以谈得来,他也不会危害我,我也可以有法子自卫的!”

上校的话,十分够技巧,他一方面表示我不会对他动手的,一方面又表示,我即使向他动手,他也绝不忌惮我,我听到了纳尔逊的名字,心中又不禁一阵难过。纳尔逊是国际警方的高级人员,他的死因,可以说我是这世上唯一知道的人了!

我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道:“上校,你提起了纳尔逊先生,这使我放心得多了,你若是纳尔逊先生的好友,那你当然是一个明白是非的人了。”

上校满面堆笑,道:“卫先生,你过奖了。”

我们两个人,进了那幢洋房二楼的一间房间中,那间房间布置得十分舒适而不规律,像是一懒散的作家的书房,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了使人感到舒适。

我和上校一起坐了下来,上校替我倒了一杯酒,又给了我一枝雪茄,我把自己埋在一只又大又软的沙发中,道:“好,我该将已对杰克中校说过的话,再对你说上一遍了。”

上校摇头道:“那不必了,我们可以放录音带来大家听一遍,你也可以听听,可有甚么漏去的地方。”

他一面说,一面在他的书桌上取起了一盘小型的录音带来,放进了一只庞大的录音机中,我和杰克的声音,立即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是我在公路上和杰克的全部对话,我不知道录音是由甚么人用甚么方法进行的,但是录音的效果,却非常之好,字字清晰。

我看到上校用心地听著,他的脸上,始终带著笑容,也看不出他的心中,究竟在想些甚么,也不知道他对我的话反应如何。

等到全部录音放毕,他才欠了欠身子,道:“卫先生,你觉得还有甚么要补充的么?”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如果有的话,那只是一句:‘我所说的全部是实话。’”

上校笑著道:“卫先生,你觉得这些事,实在太难令人相信了么?”我大声道:“是的,这些事难以令人相信,但是这是实话。”

上校不再和我多辩,笑著道:“G先生还好么?我已好久未曾听到他的信息了,想不到他这次又会到远东来活动的。”

我呆了一呆,反问道:“G先生?”

上校“哈哈”笑著,站起身来,道:“我们不必捉迷藏了,卫先生,你是G到远东来之后的第一号助手,我们已经确知了!”

我不禁啼笑皆非,道:“上校,要就是我发神经病了,要就是你们的情报工作出了甚么毛病,我不认识甚么E先生,G先生,更不会是甚么人的第一号助手,你完全错了!”

我将最后的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十分坚决!

可是我在讲完了这几句话之后,我却感到了一阵悲哀,因为我看出上校对我的话,根本不信。他笑著,站起身来,在那具录音机上,按了一按,走了过来,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道:“G是我们敌对阵营的健将,我们对他一直不敢轻视,所以,由你口中得到关于他的一切,对我们来说,便是十分重要的事了,你可明白这一点么?”

我大声叫道:“你──”

上校一摆手,道:“你不必高声叫,你只消轻轻说就行了,我离开一小时,你只管说,录音机会将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记下来的。”

我苦笑了一下,道:“上校,我为你可惜。”

上校向我作了一个同样的苦笑,道:“我也可惜,本来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但是斗争是如此之无情,真的太可惜了!”

他讲完之后,便走了出去,将房门轻轻地掩上。

我仍然坐在沙发上,我绝不试图逃走。我只是希望自己留在这里,等再有凶杀发生,不管他们是不是相信有这样的大蜜蜂,他们总可以知道,杀人的绝不是我,我一口乾掉杯中的酒,又自己去倒了一杯。我心中啼笑皆非,这里的两个主管,一个认定我是凶手,另一个却认定我是甚么G先生的手下,那当真是可笑到极点的事!

我将那大半瓶“不知年”的陈白兰地喝光,倒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种强烈的光线的刺激,而醒了过来。

当我睁开眼来的时候,我甚么都看不见,只是被照射著我的强光,引起一阵昏眩。

我摇了摇头,依稀看到强光之后,有几个人影,但是我却辨认不出他们是甚么人来。我重又闭上了眼睛,喝道:“拿开强光灯!”

我听到的回答,是杰克的声,他尖声音道:“又有人被杀了。”

我陡地精神一振,欠了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