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欲明

南溪不计较的原因,一则她并不想在研习社长待,一心学好唱念做打的基本功便好转去层次高些的剧团;二则那些人并不明白她和符清泉之间的关系常年不睦,告状什么的,不是自取其辱么?)

中秋慢慢的近了,《长生殿》公演的各项准备工作也逐步就位,南溪虽只有三折戏,却丝毫不敢怠慢,尤其是重头戏的《惊变》。这一折的人选社里斟酌再三,最后由钟教授拍板定下南溪,面子上大家什么也没说,私下却有人说社长和钟教授拿重头戏的角色换研习社的经费,亦是不得已的事情。这话说得极明事理顾大局的模样,里面透出的酸味却是显而易见的,这种话若传不到南溪耳朵里,自然也就失去其诞生的目的。南溪自进研习社,便没少听这些风言风语,起先说这些话的人,还担心南溪听到了向符清泉告状,后来发现南溪看起来很像枚软柿子,便可着劲儿地捏起来。

南溪不予计较的原因,一则她并未想在研习社长呆,一心学好唱念做打的基本功便好转去层次高些的剧团;二则那些人并不明白她和符清泉之间关系常年不睦,告状什么的,不是自取其辱么?

杜绝这些闲言碎语的唯一方法,不过做好自身而已。

除开研习社的彩排,下班后南溪亦要照着早年贝家昆曲传习所的视频,琢磨自己的唱曲念白,连同手眼身步法都一样一样细细钻研过来。日子过得清静,偶尔也难免无聊,纪晨阳最初每天都有电话,后来被他那位阿粤师兄一脚踢到美国去谈一项什么收购,他有空的时候她要排戏,她下班后他又有连轴转的会要开,这么下来,纪晨阳也只好改email联系了。周末时符清泉来接她回家吃饭,符爸和南妈见南溪心情似乎不错,一心扑在研习社的公演上,也就不好多罗嗦她的个人大事了。符清泉偶尔也到她住的地方来,多数是下班后,偶尔也有提前的,顺带买两样小菜,炖两盅滋阴润肺的汤。

每回符清泉过来,南溪不免要疑神疑鬼,总觉得符清泉来的目的没他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起初她不许他过来,他好像很不解地问:“一家人哪有不能在一起吃饭的?”南溪明明觉得他这坦荡荡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却又不知如何反驳,当初是她说要回到“亲情以内”,于是符清泉便越发一副长兄如父的姿态自出自入了。反倒是南溪,因前些天对符清泉说了一番重话,以为今后肯定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没想到符清泉每天和和气气的,倒让她伸手不好打这笑脸人了。

吃完饭符清泉还开电视看看新闻或财经节目,还把在公司没看完的资料带回来看,南溪赶他走,说自己要用客厅练曲。符清泉便挪开客厅的茶几沙发,专辟开一块场地,自己悠哉游哉地坐在沙发上,指着那块场地说:“来呀,你唱你的,我看我的。”

南溪心道你这么看着,我怎么唱得下去?偏偏符清泉还振振有词:“你要公演的,几千号观众,有人看你就唱不出来啦?”南溪不乐意了,也不和他讲道理,一味赶他走,既然他说要培养“亲情”,她便使出原来蛮不讲理的功夫,拿扫帚轰他。符清泉四处躲,脸上却乐呵呵的:“你要对观众负责的,我可订了整一百张票请朋友看呢,看看都不行?”

反正怎么说符清泉都有理,南溪便懒得理他,心想反正他素来对听曲这码事没什么兴趣,她只管不理他,唱半个小时他自然就受不住了。

谁知这算盘也落了空,符清泉不止耐下性子来看,偶尔还要发表意见:“哟,不是兰花指嘛,这花怎么只剩花骨朵了?”

南溪低头一看,她本该稍稍绽开如含苞初放的手,因紧张又攥得紧紧的,她有些不服气符清泉居然歪打正着挑中她的错处,微微恼道:“我唱你就听着,哪儿来那么多意见?”符清泉立刻乖乖噤声,老老实实从头听到尾,动都不动一下,南溪自觉身法不够顺溜圆畅,又不好意思开口再问符清泉,便瞥他一眼问:“刚刚不是挺多话的吗,现在又变哑巴了?”

符清泉但笑不语,半晌后笑说:“我怕我说了,你又笑我外行。”

“先说来听听咯。”

“不骂我?”

南溪暗地里咬咬牙,说:“不骂。”

“你说这杨玉环干嘛想不开,非跟着唐明皇啊?唐明皇有什么好的,刚开始见异思迁,好不容易感情好点吧,安史之乱一来,二话不说推杨玉环去送死!”符清泉说得还极义愤填膺,猛一拍沙发扶手说,“结果这杨玉环真没志气,这唐明皇天上地下碧落黄泉的哭了一回,她又心软了跟他月宫相会了!”

他心里还补了一句,那杨玉环要有你这一半的志气,都该把唐明皇给蹬了!

“不是这样的,”南溪撇撇嘴,很不屑地瞥他一眼,“所以说你外行,对这出戏的认识太肤浅了!”

“我本来就是外行,你答应不笑我的。”

南溪被符清泉这么将了一军,只好耐下性子来解释:“《长生殿》里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和历史上的唐明皇杨贵妃是不同的。历史上的唐明皇,那就二话不说可以一脚踹死了;但是洪升写的《长生殿》的剧本,只选取了杨李二人的爱情故事、和家国之乱下的离乱情绪,来作为一出完整的戏曲。如果不考虑大环境,你完全可以把主角当作一对普通夫妇来看,头几出是唐明皇对杨玉环动情,但这时候两个人的感情还不稳定,唐明皇的态度有些轻浮,偶尔还要惦记一下原来的梅妃啊,还要勾搭一下杨玉环的堂姐虢国夫人,”南溪说到兴头上,看符清泉点头做若有所悟的模样,一时又有些恼,“哎呀我跟你说你也不懂的,你外行!”

“你怎么能这样呢?”符清泉认真道,“我是外行啊,那我也是一个潜在的可培养的昆曲爱好者,我不懂,你要是能解释给我懂了,唱得让我懂了,那不就说明你功力到了吗?”

南溪心底觉得像符清泉这种从早到晚脑子里只有生意经的人,想培养他听这种慢五四六的戏,难度实在比较高。然则符清泉都已把话放在这里了,她不挑战一下,好像显得自己怯场似的。这么一想,她只好继续给符清泉讲下去:“但是继续下去呢,两个人的感情就有了一些变化,尤其是唐明皇,对杨玉环的感情,从一般的喜欢慢慢演变成一种……”她思索半晌,终于想到比较合适的字眼,“宠爱、怜惜和疼爱的感觉。而到马嵬惊变,要处死杨玉环的这部分呢,戏曲里面做了很多处理,它把原本属于唐明皇的过错,都处理到那些权臣和奸臣身上,这样呢,戏曲里唐明皇的角色,就显得不那么可恨了。”

符清泉撑着下巴,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南溪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听,还是打什么别的鬼主意,狐疑问道:“你听明白没?”

“听明白了,”符清泉很严肃地点头。

“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明白……明白这种感情,从一般的喜欢渐渐演变成一种宠爱、怜惜和疼爱的感觉。”

符清泉表情很严肃,很认真地跟她讨论的模样,只是低柔的嗓音里,不自觉地染着一种蛊惑味道,引人沉溺。

南溪脸上没来由的一热,舌头也跟打结似的,连话都不会说了,老半天后她才很不屑似的说:“你一点悟性也没有,说了也白说。”

说完她扔下符清泉,一个人进房看《戏曲表演艺术的基础》,半小时看过去,书页仍在讲身段的第一页。她心烦意躁地开门出来,却见符清泉正端着托盘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姜丝枣蓉茶,喝了再刷牙睡觉。”

南溪又舌头打结,乖乖地被符清泉拉到沙发上,咕噜咕噜地灌下一碗姜丝枣蓉茶,又被他拖着塞进浴室刷牙。南溪含着牙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红红的,不知为什么,好像这场景有些熟悉。

大概……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回吧……

不行不行不行,过去了过去了,南溪努力止住脑海里的万马奔腾,叼着牙刷冲出来朝符清泉叫道:“我刷完牙就睡觉了,你赶紧滚回家去,免得待会儿爸爸打电话来你又跟他撒谎!”符清泉不回家吃饭是常事,在这边耽搁一阵,晚上总会回家,前天走得晚了,符爸爸电话过来,他张嘴就来说在“应酬”,恨得南溪牙根痒痒!明明什么都没有,被他这么一说,好像他们在偷情似的!听她开口赶人,符清泉也很从善如流,马上收拾东西回家,临走前再三检查门锁,确保各处都安全才离开。

等符清泉走了,南溪心里又敲起小鼓来,符清泉最近神神怪怪的。他突然变得和六年前一模一样,什么事都依着她,什么事都顺着她,好像这六年间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想来想去都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排练时居然得到钟教授的夸赞,单单叫她出来,重唱《惊变》一折给他听。南溪起先以为自己哪里没拿捏好,战战兢兢的,钟教授却说:“没事,我觉得你今天比往日唱得好,想让你重唱一遍,看看我感觉错没错。”

南溪被这句话说得心花怒放,照着钟教授的吩咐唱完《惊变》,钟教授又要她接着唱《埋玉》,听完后钟教授老半天没吭声,南溪心里又惴惴不安,惶恐之极:“钟老师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钟教授摇摇头,若有所思的模样,沉吟良久才笑道,“比以前有进步,我刚刚在想一个问题,现在终于琢磨明白了。”

“什么问题?”

钟教授摸摸下巴,又想了一想后说:“原来你唱这出戏,我总感觉有点不到位,就比如说你伸手去指一个方位,总好像掖着点什么似的;一双手的动作呢,往往也舒展不开……你一直觉得这是你基本功不到位的问题,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功夫总放在加强你基本功练习上。但是今天我看看,发现你基本功其实已经练得挺好了,这一进一退、一侧一反,横起竖落,非常流畅。《埋玉》和《惊变》,这是对闺门旦要求很高的两折戏,原来你总唱不好,我刚刚仔细琢磨,发现你的问题不在唱念做打的基本功上,而在于感情投放。因为别的学生总容易用力过猛,所以我教戏的时候,总会重点说,别过了,别过了,过犹不及。偏偏你不是这样,你是感情投放不出来,放得不到位。”

“那我今天……”

“你今天唱这两折,比以往好了很多。其实基本功大家练几年都差不多了,修行的境界区别,就在于你能否将这些身段、程式和你要表现的感情融会贯通。为什么说这两折戏对旦角要求高呢?因为感情变化复杂,本来这唐明皇和杨贵妃还处在你侬我侬山盟海誓的状态,突然安史之乱来了,先对他们的生活起到一个很大的冲击;然后呢?然后士兵要求处死杨贵妃,唐明皇十分不舍,但又束手无策;杨贵妃这里,对唐明皇的情,发生变故时的怕,还有对唐明皇心里想到但没有说出口的决定的失望,以及她对自己命运归宿的一种醒悟,都集中体现在这两折戏里。你以前偏重了这个后面的怕、失望、伤心,这些都全了,偏偏没有一种对唐明皇的不舍。这种不舍恰恰是杨贵妃此时感情的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你少了这一点,等于是没有了魂!”

南溪静静地思索钟教授的点评,又想起符清泉昨天的问题,难怪他昨天听自己唱《惊变》,会问为什么杨贵妃要这么死心眼,原来也是感情投放不到位所致,唱出了杨玉环此时的伤心,却一点未顾及到二人先前的缠绵。

看来外行人也有外行人的好处。

钟教授又着重指出几处表现杨贵妃内心感情变化的唱段,指点南溪重唱过给他听,一一细细剖析。南溪想起原来和钟教授学戏时,常有戏迷到北京时专程去钟教授的班上听他唱曲,她也曾问过这些人,觉得钟教授唱得好,究竟好在什么地方呢?有票友说得很深奥,也有新入迷的粉丝说:“我不知道你们这一行评判好坏的标准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听许多传统戏曲会睡着,而钟教授的戏,我不仅不会睡着,还能整整两三小时都十分投入地听完,会跟着他演的人物高兴,跟着他伤心。”

或许所有称为“艺术”的东西,归结到最后,不过“动人”二字。

想明白这一点后,南溪似乎进步了不少,她自己尚未有十分明确的感觉,只是每唱完一折,会有点淋漓畅快的感觉,而不像以前那样,好像是做完一项痛苦的体育锻炼一般劳累。

钟教授亦十分得意:“这就好比武侠小说里的主人公,打通了任督二脉后,进步神速!”

南溪也满心欢喜,也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层台阶,可惜研习社里人人比她资历老,实在不好意思自夸自赞。这么一想,她又想到符清泉头上。原来她很嫌他碍事的,尤其她要练曲的时候,看他在沙发上大剌剌地坐着,便觉得自己有对牛弹琴之嫌。现在南溪不这么觉得了,她想符清泉是外行,可不正符合她现在的要求吗?

外行人都能看出她有进步了,那才是真的进步!

偏偏符清泉一连两日都没过来,南溪忽有点心焦,又觉得这感觉真是怪怪的,她居然会盼着符清泉过来?原来符清泉什么时候过来也从不知会一声,想过来就来了,来了她也不给好脸色,三句话就要暗示他赶紧滚蛋,这下可怎么好呢?

总不至于要她打电话过去,问“你怎么两天不过来了?”

还不被那个大变态笑话死啊!

好在符清泉自己过来救了急,电话给她说前两天公司有点事,今天,也就是周五,又要亲自下厨给她加餐了。

南溪电话里便有些雀跃,被符清泉听出来,轻笑着问:“怎么,两天没过来,想我了?”

一句话问得南溪红了脸,这话里调戏的意味可太重了,偏偏她又没法反驳,因为符清泉肯定会装模作样地说,兄妹也会想念啊!南溪思及此处,便撇撇嘴道:“才不是呢,我以为你坏事做得多,被人找上门打击报复!”

下班后回到住处,符清泉已做好三菜一汤:西芹百合、鲜杞炒里脊、芙蓉鱼片,再加一小锅纯素却味道极鲜的豆腐煲。南溪在门口换鞋时便闻到菜香,馋虫全被勾起来,巴巴地跑到饭桌前,心中无限欢喜又无限郁闷:为什么符清泉总能把这么简单的菜炒得这么好吃呢?

这么好的手艺,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心里有点怅然,其实最近符清泉这样殷勤地过来,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南溪也拿不太准。或许是她上次话说得太绝,他心里一时过不去?又或者……她想前几年符清泉对她那么恶劣,现在有所补偿也是应该的,他自己乐得上门吃点苦头,由得他去呢!至于……南溪默默地叹口气,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日子,毕竟已经过去得久远了。能维持现状,已十分不易,若他们之间再有些什么,不知道家里两位老人要怎么担心呢。她闷着头喝汤,符清泉忽伸出手来,从她颊上轻抚过去,她吓得差点跳起来,猛地抬头瞪着符清泉。他手仍停在半空,笑容浅淡:“你的刘海要掉到汤里去了。”他声音轻轻的,并没有责怪之意,南溪却被说得不好意思,觉得错怪了他,垂着头,面上臊热臊热的,半晌后低声说:“还有两周就公演了,定下来我唱絮阁、惊变和重圆,等会儿我唱着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不嫌我外行?”

南溪撇撇嘴道:“这么记仇!”

符清泉笑起来,低低的,很有些笑话她的意思。南溪颇忿忿然,心想这人怎么老这副德行呢,才好了几天,又存心来挤兑她,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吃完饭,南溪帮着符清泉收拾好碗筷,便挑这三折里杨贵妃的词来唱与符清泉听。

《长生殿》全本有五十折,若全本排起来是极要人力物力的,便是国内的大剧团也没有几个敢贸然挑战全本,研习社自然更没有这份资源,所以单挑了二十折来公演。南溪最后定下来的三折戏,数量上显得少,却都是紧要的部分。《絮阁》是李杨二人定情的关键,由这一折开始,李对杨的感情开始由普通帝王的浮华转向普通男女的真挚专一;《惊变》里的家国之乱,将李杨二人正缠绵难分的情感急速转向无法扭转的阴阳两隔;《重圆》对演员的考验没有前两折那么高,却因是压轴,添分不少。

钟教授说原本这几折戏他顶多只敢让南溪上两场的,这些天南溪进步极迅速,所以他又破例调整了原定的安排。南溪心里一边乐得像花儿一样,一边又有些怯怯的,生恐辜负了钟教授一番栽培。

符清泉虽嘴上刁了几句,等南溪准备好开唱,他便老老实实正襟危坐,认认真真地听。等南溪唱到杨玉环吃醋后嗔怨赌气地送还钗盒时,他还顺手递过一根筷子给她做道具,又顺着她唱了一句“妃子何出此言,朕和你两人,纵百岁犹嫌少”。南溪诧异到不行,拽着他逼问他为什么会唱后面两句,符清泉指指碟机笑道:“你天天听嘛,我就跟着哼呗。”

南溪有点儿不信,因为符清泉唱得虽然听着就知道没什么功底,但好歹都在调子上,跟着听就能唱成这样,岂不是说她这几年都白学了?她越想越不服气,咬着牙恨恨的,符清泉却安慰道:“说明你唱得好嘛,唱得投入又动人,连我这种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的人,也能被你感化到无师自通,多么了不起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南溪心里仍有点恨恨的,却对夸自己的这一半很是受用,连上厕所都得意地哼着小曲,谁知起身时步子一滑,摔下去时又在马桶上重重地撞了一下,跌到地上时她还没缓过来。攀着马桶盖想扶自己站起来,却发觉右小腿不听使唤了,试图用力才发现可能是小腿在抽筋,她又猛力地蹬蹬腿,想让自己缓过劲来。

一阵剧痛的感觉伴随着蹬腿动作从右小腿传过来,南溪试着动动腿,却引发更剧烈的痛感。她脑袋里陡然空白,尔后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尝试几次动腿,发现那痛感丝毫不是幻觉后,她惊惶失措地喊起来:“符清泉,符清泉——”

符清泉听到她在卫生间里惊恐的叫声,忙从客厅里跑过来,隔着门问:“什么事?”

“我,我……”南溪看看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样子,不止毫无形象可言,甚至还有点儿……哪有人上个厕所都会摔成这样的?她接着想到更严重的问题,右小腿的疼痛不像是抽筋或崴伤这么简单,似乎有什么地方拉伤了,那公演岂不是……剧痛一阵一阵地延绵而来,她咬着下唇,眼泪却不争气地流出来,不知道要怎么跟符清泉解释现在的局面。

符清泉找到钥匙开门进来,一看她这样子,疾步冲过来问:“怎么搞的,摔了?”

南溪一边哭一边点头,现在这样子,真是丢脸死了。

符清泉扶着她起来,顺便帮她拉好休闲裤,她低着头哭得更凶,符清泉吓得不轻,问:“摔得很痛?忍着点啊,我送你去医院。”

右小腿的痛感阵阵传来,南溪一边痛着一边又觉得丢脸,垂着头哇的哭出声来。符清泉终于意识到她为什么一直不抬头只哭,将她横抱到沙发上坐好后才好笑道:“哭什么,原来你在我小床上尿床的时候怎么没哭?现在倒来害羞了,傻瓜!”

听他这么一说,南溪才敢偷偷抬一抬头,看他没有一点笑话或嫌弃的意思,心里稍稍放心。谁知她放下这颗心,那颗心又提起来,小腿抽痛阵阵加剧,痛得她一口气都吊不过来,她骇怕地抓住符清泉问:“小腿好像拉伤了,可能白天站的时间太久了,刚刚一下子好痛……怎么办?”

“没事没事,”符清泉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一手在茶几上摸车钥匙,“去医院看看。”

“你说两个星期好得了吗?”她一心生怕误了公演,符清泉一边哄她一边蹲下身来,示意她上来好背她出门,她心里怕到极点,什么别的也顾不上,二话不说便爬到他背上。符清泉开车就近找了家医院,一路还不停地安慰她,无非是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这些哄小孩子的话。

到医院挂了急诊,医生到干脆,问明情况,四处一检查,啪啪地盖章开条子,问:“肌肉移位,情况不算严重,想休息多久?”

南溪一时愣住:“什么休息多久?”

“我先给你冰敷止痛,然后开点药活血化瘀,之后做理疗复健,期间不要运动,最好在家休息。我给你开个病假条,你想休息多久?我建议一个月,如果你不好请假,我可以把情况再写得严重点,你觉得怎么样?”

那医生脸色严肃而公式化,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纯粹是一具标本,现在正和标本商量“你是要卸条胳膊还是要切条腿”,南溪懵了半晌才问:“一个月?”

符清泉也倒吸口冷气,代她问道:“医生,有没有什么别的辅助治疗方法,能别休息这么久的?你说不能运动……是指多大的运动量?”

医生略抬抬眼皮,面部表情仍无丝毫变化:“运动员?不像啊。”

“不不,”符清泉陪着笑道,“她半个月内有一场很重要的演出,”那医生眼皮一挑,眼睛一瞪,符清泉连忙又说,“运动量倒谈不上,她唱昆曲的,有些动作要做,量不是很大,能有什么办法吗?”

医生放下笔,又仔细看看南溪的伤势,略一思索后说:“想恢复得完全呢,最好就别动,按期来理疗就好。不过你们一定要上场的话……”医生摇摇头,似乎很不满现在的年轻人不拿身体当回事,不到年迈体残便不知道教训,“我给你介绍个骨科大夫,推拿复位很有一手,再加上敷药……两周勉强也可以,但是要注意,演出完了要继续休息和治疗。”

南溪不住地点头,符清泉又详详细细地问,做推拿治疗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不完全休息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他知道就算有副作用南溪肯定也要硬上,这一点上恐怕劝不住她,只好寄希望于医生的回答,能让他放下心来。

照医生的说法南溪并无大碍,勉强登台会有损伤,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符清泉稍稍放下心来,回程路上试着劝南溪,若恢复不好还是不要上台了,南溪果然是不肯的,符清泉也知道肯定是这样的结果,便没有多劝。晚上符爸爸电话又过来,问南溪明天是否回家吃饭,南溪不想节外生枝让二老担心,便说公演在即要加紧训练来蒙混过去。

符爸爸电话打完,符清泉便另外打回去,他不回家的理由很容易找,随意挑样应酬的事便可打发。只是两个人这么迂回地给家里电话,怎么想都有些怪怪的,南溪瞅瞅符清泉,没吭声,符清泉瞅瞅她,也没吭声。

“我……”符清泉率先打破沉默,“我睡客厅,你有事叫我,明天我让人找个看护过来。”

“隔壁也有床。”

“没有被子。”

南溪不知再说什么,只傻傻地应声“哦”,符清泉从隔壁客房找出条毯子,在客厅上将就一夜。第二天一早,南溪正睡得迷迷蒙蒙的,忽见眼前有人影晃动,睁眼一看,居然是符清泉,她吓得往后一滚,抽动腿部肌肉,咝的一声,痛得叫出来。符清泉转过头来,板着一张脸问:“怎么了?”

“你干嘛跑到我房里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你你你想干嘛?”

她一边问,一边扯紧被子,往脖子上围,一副英勇不屈抵抗邪恶势力的模样,符清泉哭笑不得:“我怕你腿伤坐不起来,进来等你起床,你想到哪儿去了?”

南溪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看他极坦然的模样,悄声嘀咕道:“谁说我起不来?”她一手往后攀住梳妆台,努力坐起身,果然拉动小腿肌肉,又痛得脸部扭曲。符清泉很鄙夷地白她一眼,嗤了一声,然后蹭过来抱她起床。

衣服也是他帮忙穿的,牙也是他帮忙刷的,刷完牙南溪才反应过来,刷牙这件事明明不需要用腿的呀?可惜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符清泉又打电话给助理,让帮忙找几个看护,再联系昨天急诊医生介绍的骨科大夫,问明地点后开车带南溪过去做推拿理疗。一路符清泉都没让她脚沾过地,本来南溪想说自己能搀着走两步的,话还没出口,只是脸上透出点抗议的意思,便见符清泉一脸悍然神色瞪着她。那模样很有点像南妈,南溪幼时但凡有不听话的时候,南妈立刻啪啪两巴掌拍到她屁股上,然后指着她痛诉“我含辛茹苦把屎把尿把你拉扯大,你翅膀还没长硬就敢顶嘴了,长大了还了得?”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翻陈年旧账,比如她十年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挣的钱全喂到南溪肚子里长了一身肉老妈落得满脸沧桑人老珠黄,结果现在你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妈顶嘴?

看,符清泉现在就是这副神色!

忍,忍,忍。

看在他这几天殷勤照顾手脚规矩的份上!

那位老骨科大夫住在城西,周末家里还排着队,一人一个小马扎,都坐在客厅里聊天。符清泉看这情形便有些烦躁,不知要等到几时,偏偏老医生一般脾气大,符清泉也不敢有什么异议,生怕惹恼了老医生,看这家里排队的阵势,应该有几手真功夫吧?

就这么从早八点排队到下午两点,终于轮到南溪,老医生检查过伤势,给她开了几服药,嘱咐煮水后先蒸后洗,然后给她做推拿复位。南溪痛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叫唤,因为符清泉就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随时准备南溪有什么闪失他就要咔嚓一下扭断那老医生脖子的架势。

推拿后老医生又给南溪敷好药,叮嘱她回家后可能有局部肿胀,内服外敷的药都要定时定量,过两天再来检查。回到住处后助理约的几位看护也上门来面试,符清泉逐个盘问,太老太小的都给点车马费打发走,留下一位和杨嫂年纪差不多,看样子很能照顾人的中年丁姓看护。丁看护来前不知道符清泉要的是全天陪护,看在工资的份上,答应回家收拾收拾,周一开始住在这里陪南溪。

因为是第一天,符清泉几乎贴身考察丁看护的水准,做菜的时候要看着,伺候南溪蒸脚时要跟着,连烧壶开水他也挂着一张阎王脸在后面盯着。丁看护颇有些无奈,也不好说什么,趁着符清泉上厕所的空档,和南溪说笑:“你男朋友真体贴,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来越会疼女朋友了。”

南溪陪着抖抖脸皮:“是我大哥,不是男朋友。”

丁看护极诧异,半天不肯相信,还没来得及表示怀疑,符清泉又叉着腰在一旁督工了。到晚上丁看护帮南溪洗过澡再敷过药收工回家,南溪才提醒符清泉道:“你一整天都跟盯贼似的,人家阿姨会被你吓到的。”

“会吗?”符清泉脸上这才现出一点笑意,挨在她身边坐下,“我打电话叫了两盅炖品,一会儿就送到,喝了再睡。”

南溪点点头,又支使符清泉去给她找本书来看,符清泉翻着手机看看有无重要邮件要处理。南溪歪在沙发上看看书,一时又好奇符清泉平时工作都做些什么,猫过脑袋去瞅他的屏幕,看来看去也看不懂。她再翻两页书,又觉没什么心情,长吁短叹了几声,符清泉终于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无聊,”南溪哼哼两声,“不知道糖糖在家怎么样了。”

“放心,我跟杨嫂说过的,让她好好看着。”

“哦,”南溪长长地哦了一声,按按小腿肿胀的地方,痛感已减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因为稍稍一动腿,还是痛。她愈加地唉声叹气起来,符清泉便放下手头的事,很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光哼哼唧唧不说话。她被符清泉这么一看,以为自己吵到他,忙挥挥手道,“哎呀我无聊啦,你有事忙你的吧,甭管我。”

符清泉点点头,拣要紧的邮件看看,然后坐回她身旁:“现在感觉怎么样?”

南溪百无聊赖地摇摇头,忽然灵光一现,朝符清泉喜孜孜地说:“不如你跟我讲故事吧?”

符清泉的脸登时就塌下来了。

他想南溪一定不知道“讲故事”三字对他的杀伤力。

南溪小时候很有磨人的天分,那时两家家长工作都忙,没人带孩子,长两岁的符清泉便也成了大人,天天负责照顾南溪吃喝拉撒。吃饭还好说,稍稍恐吓一下,威逼利诱一下,总能灌下去;睡觉是最麻烦的,逢上符爸出差,符妈和南妈都要值夜班,便是符清泉最头痛的时候。南溪的拿手绝招是用那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瞪着他,嗲声嗲气地说:“清泉哥哥,讲故事给我听吧。”

符清泉无奈,搜肠刮肚找个童话故事来应付。

“再讲最后一个吧,听完我就睡觉。”

“刚刚不是已经最后一个了吗?”

“再最后一个嘛,这次是真的最后一个了。”

于是再讲一个。

“最后一个好不好?这回是真的最后一个了。”

符清泉表示不信,南溪便伸小指头和他拉勾:“拉勾,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真的是最后一个了,听完我就睡觉。”

于是再最后一个。

“再讲一个嘛,好不好?”

总之,拉勾是没用的,赌咒发誓也是没用的,唯一有用的方法是,等她自己睡着。

符清泉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不得不找本《格林童话》或《快乐王子》甚至干脆是语文课本,从头到尾给她朗诵一遍,然后不知道会在念到多少时,发现身边的肇事者已神态甜蜜地睡过去,呼吸均匀,唇边还带着满足的笑容。

结果现在这个拉勾从来不算数的小狗笑逐颜开地望着他说:“不如你跟我讲故事吧?”

符清泉撞墙的心都有了。

偏偏现在小狗是病号,他长咳两声清清嗓子,问:“你要听什么?”

“你平时碰到的好玩的啊,好笑的啊,你认识那么多人,肯定有好玩的吧?”

“没有,”符清泉僵着脸如临大敌,“具体一点。”

“那……”南溪想了老半天,终于想到一样,扬扬眉毛道,“职场八卦啊,我看天涯上的帖子老有那些什么办公室斗争啊,派系倾轧啊可好玩了,你肯定知道很多的,讲给我听嘛!”

符清泉脸色已扭曲得像天津十八街大麻花了,职场八卦——也亏她想得出来!

叮咚叮咚的门铃声及时解救了符清泉,他以极矫健的动作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叫一声:“我叫的外卖到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大门,连猫眼也忘记看就打开门锁。

一个庞然大物堵在门口,以几乎和符清泉同样惊喜的声调叫道:“Surpri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