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小剧场】19队之辞旧迎新

大中祥符二年,洛安县。

陈方白压低身子想从窗下溜过,影子却被太阳无情拉长,大剌剌的投放在地上。

“去哪儿?”母亲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娘,这,这不是要过年了吗?我去备点年货。”陈方白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是仰头陪笑。

“腮肿正流行,街上哪来的商贩?”

“呃……”陈方白把身后的包袱又往屁股底下垫了垫,嘟嘟囔囔,但一句也没说清。

“又是要与段家的公子厮混,弄些不着边际的蹊跷玩意儿吧?”陈母从门中转出,“段家是医学世家,段煦刚18已经小有名气,日后是要进宫服侍官家的。你呢?过了这个年就21了,怎么还这样混沌度日?”

“周县丞的公子19,前几天刚死了。”陈方白爬起身,暗中往门口挪,“您别总看谁家的公子成名成家,也看看其他人。想想,我总还是顺利活到21了是不是?”

“你这个没出息的小混蛋。”

陈方白早就三两步冲出了大门,右手一撑跃过门口矮墙,一口气冲到了大街上。虽是岁末,街道却冷冷清清,不远处有人纵马而来,马蹄声清晰异常。他刚把怀里的包袱背好,马上分外高大的人影便将他笼住,响起低沉的男声:

“去哪儿?”

“备年货。”陈方白低头,认命的闭上了眼。

“有银子吗?跟我办案,还能赚点过年钱。”

“许巡检,腮肿正流行呢,我身子弱,怕感染。”

“我在找人,有人说他被藏在了识春楼。”许尧轻拉缰绳,马挪动脚步转动方向,让开了陈方白面前的路,“我现在就要去那边探访,如果你同去就算是公务,不用付账。”

说罢他也不管陈方白如何回答,马鞭一扬就纵马而去。

“老大等等我,我可是洛安县最好的弓手!”陈方白追着跑了几步,吃了一嘴的灰尘。

1

识春楼是洛安县最大的青楼,岁末还从东京请来了歌姬。疫病流行时期,街边的商铺一半关门一半门口罗雀,只有这里还有几分人气。

“呦,许巡检,来了?”老鸨兴冲冲地迎出来,看见他们神色就冷了下去,连不悦都没有费力掩饰。许巡检是不会来给自己找乐子的,事实上除了抓人查案,他可能没有其他乐子,他来定是公事。

至于身后跟着的那个陈方白,前县尉的公子,现在的弓手。原来他爹查官妓的时候,他就喜欢跟着来,更惹人心烦的是他长得还算周正,说话又圆滑动听,未经世事的小姑娘总能被他撩拨得芳心大动。老鸨觉得,这某种意义上也是被占了便宜。

许尧只扫了一眼,指指一个正给客人倒水的小丫鬟,毫无感情地吐出三个字:“就她吧。”便自顾自地上了楼。

陈方白跟老鸨子嘻皮笑脸地寒暄几句,暗中打量那已经慌了手脚的小姑娘。外貌称得上是清秀,带些少女都有的青涩懵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眼睛总是瞟向地面,看人的时候目光也只是一掠而过,生怕发生眼神接触,眼睛大更显得木讷,不太机灵的样子。

许尧自斟自酌一语不发,那小姑娘在一旁候着,随着时间的增加愈发的无助恐慌,身子都微微发抖了。

“老大,要不叫丽丽进来给你认识认识?”陈方白有些不忍,主动打破沉默。

许尧抬眼皮扫了他一眼,顿了一顿,嘴角动动,好像是笑又好像是不满。陈方白正暗叫不好,偷偷往后躲了两步,许尧却朗声道:“好啊,除了丽丽,还有哪些姑娘我得认识认识?”

陈方白长舒一口气,语气也轻佻起来,把门一拉喊道:“丽丽,小夏,阿媚,香柳。我来看你们啦!”末了又转头向许尧一笑,“老大,公账吧?”

许尧面沉似水,在一片莺莺燕燕中看不出来欢喜,也没有憎恶。有人递酒来他便转手给陈方白,一来二去姑娘们便不再与他说话,都围拢在陈方白身边,调笑游戏好不热闹。

那小姑娘退到屋子角落,夹在两面墙中间,头低低的,也看不出悲喜来。

“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看着这么面生?”陈方白向角落扬扬下巴,接过酒杯顺势握住了丽丽的手。

“上个月?谁能记得呀,就是一个使唤丫头,粗笨的很。”丽丽娇笑着靠在他肩头。

“凭空多出来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你们会不记得时间?”陈方白还是笑,却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丽丽,伸手揽住了香柳,“你们鸨母可不是大善人,会养闲人?”

“好像是跟那个东京歌姬一起来的,但也不是她的随从。”香柳忽然得了宠幸,欢喜得知无不言,“不会说话也不会招呼客人,但也没见妈妈生气。像是,多了个摆件,可有可无的。”

“叫什么暖?哦,曲暖。听着就怪。”小夏也挤上来想分一杯羹,“人也怪,总在后厨摆弄些药罐子。”

“说起来你们的东京歌姬好像从来没有露过面啊?难不成名不副实?”陈方白露出狡黠的笑容,搂住了小夏的腰,“还是,你们嫉妒她?不肯让她露面?”

“我们哪有那本事啊,她啊……”小夏忽然止住话头。

丽丽接道:“她可是千金之躯,陈公子,你自己的钱袋有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吗?想听她亮嗓子?元旦之前你得攒够钱啊。”

陈方白嬉笑着喝了姑娘们喂的几杯酒,右手在桌子下面直拉许尧的衣襟,看他不为所动就往腰间摸,企图把钱袋拿到手,忽然手腕一痛,忍不住大叫一声,“嚯”地站起来还来不及责问,腿上又挨了一脚,扑跌在椅子上。

“陈公子是喝多了吧?角落那个姑娘,麻烦你帮我把他搀出门吧。”许尧语气很淡,像是念台词一样,听不出半分担心,眼睛巡视全场,跟他对视过的姑娘都把头低了下来,半句疑问也没有。陈方白搭住纤细的曲暖,几乎把她整个人罩在袍袖下,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姑娘可会骑马?”许尧把陈方白掀上马,转头看向曲暖。

曲暖点了点头。

“那好。老鸨,小白伤了腿,自己在马上坐不稳,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方便骑一匹马,能否把这个小姑娘借我,把小白送到医馆。”许尧摸了几两银子,“里面的姑娘们也辛苦了。”

老鸨的脸比烈日下的冰化得都快,光顾着看银子,嘴里连连称是。

陈方白的腿半蜷在马背上,走出两条街才敢伸直,探头问道:“不回巡检司?”

“你受伤了,当然去看大夫。”许尧拉着马缰头也不回。

2

段煦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他的笑能让姑娘们三日不知肉味。

这不,曲暖的脸已经涨红,跟得了腮肿病一样。

“别想多了,他那笑跟识春楼的姑娘一样,职业习惯罢了。”陈方白看了看麻利跳下马的曲暖,同时把手一伸,“段公子,帮个忙。”

“你腿没事,自己下来。”段煦不冷不热地搭腔,向许尧躬身施礼,“巡检大人,找我何事?”

“进去说。”许尧把马一拴,带着曲暖就往里面走。陈方白撅着屁股,翻身几乎是摔落在地,拍拍土赶紧追上去。

段煦边倒茶边说:“疫情严重加上年关,好多仆人走了,留下的老家仆都去了别院候着。这里说话安全。”

许尧还是关了门,沉声问道:“不知段公子是否了解刘医官?”

“刘庆春吗?我知道他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已经准备告老还乡了。医术方面称得上是妙手回春,医德嘛,听说跟我阿爷的关系并不好,”段煦抿一口茶笑笑,“这么看,就应该是个刚正不阿的好人吧。许巡检哪里不适,也许我能帮上忙。”

“洛安县腮肿流行,不知公子可有办法?”

“晚辈才疏学浅,有心无力。不过官家不是已经下旨,派医官来治疫了吗?”

“不错,刘医官随身携带御赐的处方,东京左右巡军10人押运药材,两个月前就出发了。只是,驿站一直没有动静。我派人打听过,队伍离开靖阳驿之后就踪迹难寻了。左右巡军都是精锐之师,最慢三周前也该到了,可是现在音信全无。”许尧也抿了一口茶,眼神锐利地扫了曲暖一眼,“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就看这姑娘肯不肯说了。”

曲暖抬眼,虽然还是瑟缩在屋角,但明显镇定了许多:“我一个孤女,怎么会知道呢?”

“腮肿病这么严重,识春楼的客流量却似乎恢复了五成,三教九流人来人往,但鲜少听说姑娘们得病,几个相熟的医馆都没接到生意,义庄也没有去拉过人。而识春楼恢复热闹的时间,跟你和东京歌姬来的时间有所重叠。所以,要么是老鸨子自学成才,要么你们最可疑。老大,我分析的对不对?”陈方白一脸谄媚地向许尧笑,见后者不理他,只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丽丽说你记得所有客人的好恶,她见你私下里指点过阿媚,这才让阿媚拿了这个月的红头牌。也就是说,你比你看上去要机灵得多。”

“我们的身份和目的都已经表明,我愿意等你开口是因为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如果你执意装聋作哑,那我的手段,”许尧顿了顿,眼神狠厉,嘴角却带了笑,“也不是不能用在女人身上。”

曲暖的眼睛机敏地在他们几个身上转了转,一改木讷,大方地上前福了一福:“小女曲暖,是刘大人的婢女。段公子说得不错,我家老爷身体很差,离开靖阳驿之后旧疾复发,去世了。”

“药材呢?”陈方白追问。

“老爷去世之后,押运的队伍里起了争执,一个叫金乌的小头目说疫情严重,刘大夫一死其他人更是有去无回,所以鼓动大家拿药卖钱,各自回乡。那夜我见势头不对,就以为老爷守灵为名逃了出来,一路乞讨来到洛安县。本来想去禀报官府,无奈我人微言轻进不了大门。后来我在识春楼附近乞讨,听说东京歌姬染了腮肿病,便用老爷的方子抓药救了她。鸨母见我有用,就让我留下做些杂活。”

“识春楼的人都喝过你的药?”

“是,我家老爷有两副方子,一副预防,一副治病。”

“小姐可曾学医?”段煦问道。

“不曾。我跟在老爷身边很多年,记下些方子和症状,笨办法,不懂得什么医理医术,也不知变通,治疫的方子也只是我看过,背下来,照方抓药而已,因此不敢贸然使用。实在是鸨母逼得紧,我又见情况危急才熬制汤药给大家的,幸好还没出现什么纰漏。”

段煦跟许尧对视了一眼,继续说:“那,处方能不能先写下来给我看看?”

3

曲暖被暂时安置在东厢房,段煦对着处方琢磨许久,最后才勉强点头:“这方子可以说是绝世良方,也可以说是绝世疯方。几味药的药性都很猛烈,量上稍微把握不好,极容易相冲。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

“那,会有效吗?”陈方白半句也没听懂,只想知道结论。

“嗯,我不知道。”段煦皱眉,脸色都阴郁了许多,“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方子,可是,我觉得曲暖不会骗我们。”

“如果曲暖说的是真的,那东京歌姬为什么一直没有亮相?老鸨子把价格定得那么高,明显只是为了博个噱头,招揽客人而已,没打算让她真露面。”

“腮肿病可能让东京歌姬的嗓子受损了。老鸨子可能是在给她争取恢复的时间。”

两人争执不下,转头看向许尧,他指节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看起来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