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事情发生在公元一千一百六十二年。滔滔东流的黑龙江在上游分为鄂嫩河、克鲁伦河两条支流。克鲁伦河流域的草原和森林地带,座落着蒙古牧民的聚落。

有一天,在聚落长的帐纂里,有个男孩儿诞生了。产妇是一位名唤诃额仑的二十几岁的年轻美貌的少妇。恰巧这时,聚落里的壮年男子都出征打仗去了。他们参加的是一场和塔塔儿人很久以来就进行着的战争。聚落的数百顶帐幕中留下来的尽是些老幼妇孺。

诃额仑打发一位年迈的仆人到距离部落三里远的前线去,给她的丈夫送喜讯,禀告生了男孩的消息。

她目送老仆人走出帐幕之后,再次端详起刚刚出世的婴儿的面庞来。婴儿安适地躺在用破烂布做成的襁褓之中,接生婆们在接生的时候,没能使婴儿张开的左手,现在依旧握得紧紧的。无论如何也得弄清楚自己生的孩子的四肢是否健全。诃额仑以这种做母亲的执拗,在思考着用什么办法能使他松开摄得牢牢的左手呢?做这样的事必须耐心、细致、小心翼翼,绝不允许有丝毫的粗暴和鲁莽。偶尔,诃额仑掰开他紧握的手指,就立即听到从帐幕顶上呼啸而过的“呼呼”的风声。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猛,象大河流水一样,从东向西“轰”然作响,惊天动地,令人毛骨惊然。当怒吼的狂风止息的时候,诃额仑不由地联想到与自己栖身静卧的帐幕相对的漆黑高远的夜空。在高远的夜空上镶嵌着无数的星星。那里的星星一个个泛着清冽的光辉浮现在她的眼前。但是,顷刻间,狂风再度刮来,绣满繁星的黑沉沉的夜幕被狂风吹得翻卷起来,亮晶晶的群星纷纷飞散罄尽。最后就是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风声了。不管狂风如何肆虐施威,不管星空依然笼罩在帐幕之上或者完全倾覆。总之,不管怎样,诃额仑牢牢地记着自己现在正居住在到那顶极其矮小、贫穷的帐幕之中。

对整个大自然来说,她们是渺小的无能为力,微不足道的。那些逐水草辗转放牧,无固定房屋、无固定土地的牧民们也这样想的。不管怎么行动,如何想,都是对他们来讲,这种认识好象是个支配他们一切行动,一切思想的民族的象咒文一样的东西。而这天夜里,诃额仑除这种认识外,还有一个缘由使她感到更加孤独。这天夜里,在诃额仑看来,透过帐幕所见到的夜空显得高远,震撼摇动夜幕的狂飘显得更加猛烈、狂暴。

刚刚做了母亲的诃额仑,现在正为两桩事伤心发愁呢。第一桩事是自己所生的婴儿是否有能让丈夫也速该称心如意的健全的体魄;另一桩事是婴儿能否有也速该完全认可的酷似他的相貌。

然而,在她所担心的这两桩事情中,不久便有一件事从她的内心深处消除了。婴儿被托在母亲的手掌上,他紧握着的小手,好象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似的自然地张开了。原来是婴儿将髀石一样的血块,犹如勋章一样牢牢地撰在手里毫不放松。

关于另一件担心的事是新生儿的容貌。诃额仑从婴儿的相貌上说不出能够证明这是也速该的儿子的佐证的根据。孩子似乎象也速该,又似乎不象也速该。与此同时,成一为诃额仑苦恼根源的是,她说不出婴儿是象还是不象另外一个男人的相貌。说得更清楚点的话,婴儿谁也不象。只象一个人,那就是他的生母。

诃额仑完全想象不出在也速该得知婴儿诞生的消息时,会有怎样的想法。

也速该对妻子的怀孕,始终保持着这个部族的英雄所采取的沉默寡言,不动声色的态度。是喜悦吗?是愠怒吗?这内心的情感,除他本人之外,是没有谁能够窥测得清楚的。可是,诃额仑想,婴儿出世的消息传送过去以后,丈夫肯定会有所表态。这么说,即使他说出诸如“把孩子掐死”之类的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在次日黄昏,被派到也速该那儿去报信的老仆人回到了帐幕。他向年轻的母亲禀告了也速该为婴儿选定的名字叫铁木真。诃额仑听到这话之后,脸上呈现出自分娩以来从未有过的安详神态。因为她至少知道了丈夫也速该对自己所生的孩子并不是那么诅咒、憎恶。然而,除此之外,依旧是一无所知,毫不明晰。因为根据老仆人的话,孩子的名字被称做铁木真,这对诃额仑来说,存在着许多不同意思的解释。

“当我来到也速该的阵地时,恰巧那儿正在为打败塔塔儿部举行祝捷宴会。篝火旁边捆绑着两个被俘的敌人的首领。酒至半酣,将其中一个首领拉出去砍了头。也速该为了纪念这次战斗的胜利,便用这个首领的名字铁木真为刚出生的儿子命了名。”老仆人说。

为了纪念胜利直截了当地起这个名字固然好,但是,那毕竟是被斩首的敌人的首领的名字,诃额仑觉得这里面还有令人费解的地方。婴儿的出生,也速该究竟是高兴还是憎恶?这对诃额仑来说依然是个谜。

然而,尽管如此,这个连他母亲都不清楚其父亲是谁的婴儿,起名字唤做铁木真,将作为一个蒙古部族的头领的长子,在帐幕中被抚育成长。

后来,诃额仑患了月子病,连日的高烧,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昏迷了几天,烧渐渐退了,总算死里逃生,保住了一条命。她睁开眼睛,迟滞的目光,首先看到的是丈夫也速该抱着婴儿铁木真站立的身影。

诃额仑与也速该成亲,那是十个月以前的事了。诃额仑出生在斡勒忽讷兀惕部落,被蔑儿乞惕部落的青年人抢去,将她强拉硬拖地押往蔑儿乞惕的聚落。行至中途,在鄂嫩河畔,又被也速该夺去,终于成了也速该的妻子。由于诃额仑被蔑儿乞惕部族的小伙子奸污了十儿次,做了也速该的妻子后,分娩生了孩子。不过,从这两个男人中很难确定究竟谁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诃额仑依旧出神地望着丈夫也速该怀抱着铁木真的侧影。

人们通常也叫也速该为也速该·巴阿秃儿(也速该勇士)。也速该,他为人豪爽、勇敢,是个胆略过人,令其他部族闻名丧胆的人物。尽管从也速该精悍的侧影中依然汲取不到任何爱情,但是,诃额仑因为丈夫把铁木真抱在怀里,而感到极大的安慰,心里踏实多了。这种欣慰的感觉渐渐地变浓了,变成就连她自己也无法形容无法抑制的一强烈的冲动。她哭了,泪水浸湿了面颊。

当时,在蒙古部族生息、繁衍的中国长城以北,即所谓塞外的广大地区内,还有一些其他种族的游牧民族分散地居住在各地。这片广阔的地域东枕兴安岭;西以萨彦岭、唐奴乌拉山、阿尔泰山、天山等山脉为天然屏障;南以万里长城为界与中国接壤;广袤无垠的沙漠戈壁与西域毗邻;北至贝加尔湖附近,囊括了神秘莫测,人迹罕至的西伯利亚地区。在这片被崇山峻岭、沙漠戈壁和荒无人烟的地带所包围的辽阔的高原上,分布着六条河流。鄂嫩河、额尔古纳河、克鲁伦河这三条河流汇合而成的黑龙江流入鄂霍次克海。土拉河、鄂尔浑河、色楞格河,这三条河流注入贝加尔湖。这两条水系全都发源于中部高原地带。这个地域是由草原和森林地带所构成。自古以来种种游牧民族就在这个地域里生息、繁衍、兴衰着。由于匈奴、柔然、突厥、回鹘都以这儿为根据地,向南方唯一的出口扩张势力,因此,中国历代王朝的统治者都不得不用修筑万里长城来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

虽然不甚明了蒙古部族从何时移居到这个地区。不过,在八世纪前后,蒙古部族和其他诸聚落都共同隶属于突厥势力之下。八世纪中叶,回鹘取代了突厥。于是他们又隶属于回鹘。到九世纪后,鞑靼崛起,取代了回鹊,他们又处于鞑靼支配之下。然而,在鞑靼衰弱下去之后,在这个高原的片片草原地带分布着几个不同血缘的民族的聚落。这些民族的人民发色和肤色各不相同,习俗各异。他们终年为争夺畜群、妇女、牧草而忙碌着。

在铁木真诞生的十二世纪中叶,蒙古高原地带的住民中,除蒙古部外,还有称做乞儿吉思、卫拉特、蔑儿乞惕、塔塔儿、客列亦惕、乃蛮、汪古惕诸部族。其中蒙古和塔塔儿两个部族为争夺这个高原地带的诸聚落的领导权,小规模的战斗接连不断,屡屡发生。铁木真就出生在这两个部族斗争的最激烈的时期。

除了这样的不同部族之间的斗争外,在同一部族内部,各自为着同僚的利益,也经常不断地发生骨肉相残,争权夺利的斗争。

蒙古部族又分成几个支族,各个支族形成独立的聚落。彼此之间,动不动就发生对抗和较量的斗争。也速该属于孛儿只斤氏族,这个氏族自古以来就是蒙古血统嫡派相传的正支,成了名门贵族。也有几名可称做整个蒙古部族的支配者的汗:第一代的汗是铁木真的曾祖父合不勒。他将当时四分五裂的蒙古诸聚落,勉勉强强地统一起来。为了部落全体利益,他采取了能够抵御其他部落的体制。第二代汗是泰亦赤兀惕氏族的俺巴孩。第三代汗再次转到孛儿只斤氏族,由也速该的父亲忽图刺做了汗。现在也速该就任的是第四代汗。

铁木真就是出生、成长在这种形势之下的蒙古高原上的蒙古族头领的帐幕里。

诃额仑在生了铁木真两年后,又生了合撒儿,又过了两年生了合赤温。全郡是男孩儿。在铁木真四岁的时候,不仅有了这两个弟弟,而且还有了父亲也速该的其他妻妾所生的,相差一岁的别克惕儿和相差两岁的别勒古台两个弟弟。铁木真在帐幕里与这些同胞、异母弟弟们生活在一起。

也速该对孩子们极为公平。总是平等地对待这五个孩子。对哪一个也不特别溺爱。诃额仑也同样。不管是她亲生的三个孩子,还是其他夫人所生的两个孩子,诃额仑对他们同样疼爱,没有丝毫差别。她象丈夫从不特殊对待铁木真一样,她从不特殊对待其他夫人所生的孩子们。从这一点来看,诃额仑是个聪明的女人。

铁木真六岁的时候,诃额仑又生了一个孩子,名叫帖木格。六岁的铁木真比同年龄的孩子的身体大一圈,手腕子非常有力气,是个不爱讲话,沉默寡言的孩子。虽然极偶尔也与别人吵架,但吵架的时候却格外果敢。他总是瞪大眼睛,默默地听对方骂出来的那些难听的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而等到对方闭上嘴巴不吭声了的时候,他便一声不吭地给对方专个突然袭击。把对手摔倒在地上,或骑在对方身上用石头狠命殴打,或把对手的头塞进沙土中,用脚狠劲地踢踏。这种进攻方式十分残酷。所以,在前来劝架的大人们看来,铁木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性情的讨厌的孩子。在那种情况下,大人们总是错把铁木真当成好象与自己有着同样年龄的人,象责难大人似的,叱责铁木真。

然而,除了这样的时候外,铁木真只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引人注目的孩子。尽管由于铁木真年长,只好让那些弟弟去与母亲亲近,他从未争着坐在母亲的膝上。但是,他毕竟是个孩子,想坐在靠近母亲的地方的心情,跟其他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铁木真第一次聆听到有关自己部族祖先的故事、传说,是在他七岁的时候。讲故事的是位血缘关系较远的,名叫孛台赤兀·巴阿秃儿的老人。他有巴阿秃儿(勇士)的称呼,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勇士了。而这时他却是位白发魄然,银须飘洒的深受孩子们喜爱的温和可亲的老人。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有着极好的记忆力。有时,在有亲族关系的人们集聚在也速该帐幕中的时候,他就把多少代以前的祖先的事情讲给众人听。他自己仿佛身临其境,亲眼目睹了那些人物一样,把那些人物从音容笑貌、举止风采直到脾气禀性,无不讲得淋漓尽致,维妙维肖,令人百听不厌。

孛台赤兀·巴阿秃儿只要遇到人们集聚在一起的机会,他必定将自己头脑中装得满满的故事,象手缫蚕丝一样连续不断地往出拉,忠实地承担起讲故事的任务。尽管他讲的故事的某些部分已被许多人完全记熟,达到耳熟能详的程度。但是,谁也不能象孛台赤兀那样讲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娓娓动听,引人入胜。能象他那样把无穷无尽的长长的故事完整无缺地装进脑海里,是不可想象的。

每当孛台赤兀要讲故事,人们就抢先把自己记忆的事情异口同声地说出来。

“巴塔赤罕,巴塔赤罕的儿子塔马察,塔马察的儿子豁里察几蔑儿干,豁里察几蔑儿干的儿子阿兀站孛罗温勒,阿兀站孛罗温勒的儿子撒里合察儿,撒里合察儿的儿子也客你敦,也客你敦的儿子挦锁赤。”

一个人这样将自己的祖先一代一代的名字顺序说出来,说到这儿一停,就又有谁接着后而说下去。

“得锁赤的儿子合儿出,合儿出的儿子孛儿只吉歹蔑儿干,孛儿只吉歹蔑儿干有位美貌的妻子叫忙豁勒真豁阿。他们的儿子是脱罗豁勒真伯颜,脱罗豁勒真伯颜有个俊秀的妻子名叫孛罗黑臣豁阿,还有个名唤孛罗勒歹速牙勒必的年轻的仆人以及两匹骏马答驿儿和孛骡。”

记忆力最好的人,大体上也只能讲到这儿。自此以后,也就是说,有妻子,另外还有两匹马和年轻的仆人的第十代祖先脱罗豁勒真伯颜(富人脱罗豁勒真)以后,子孙迅速繁衍,必须记忆的人物一下子犹如树枝一样旁生侧出,层层扩展开来,越扩越多。这只有依赖孛台赤兀的非凡的记忆力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人们的话语刚落,孛台赤兀布满皱纹的脸,立即浮现出惬意的笑容,慢条斯理地从这儿讲起来。当然,孛台赤兀所讲的并非只是将蒙古系谱的历代首领的名字简单地罗列在一起。

“脱罗豁勒真伯颜和妻子孛罗黑臣豁阿是二对非常恩爱、和睦、美满的夫妻。由于他们过于亲密,生了一个独眼的儿子。取名叫做都娃锁豁儿(盲人都娃)。他那一只眼纵长在额头正中。不过,这只独眼视力极强,格外锐敏,说得夸张些,能望三程之地,大约有百里之遥。在都娃锁豁儿之后,又生了朵奔蔑儿干(善射者朵奔)。两个孩子很快就长成了血气方刚,精悍勇敢的好青年。有一次,兄弟两个出去狩猎。都娃锁豁儿举目向平原上眺望,发现一位漂亮的姑娘从遥远的地方朝这个方向走来,好象正在出嫁似的。‘她大约明天将要路过这里。她来到这儿的时候,朵奔蔑儿干呀,你把她抢过来!让她做你的媳妇多好哇!’都娃锁豁儿说。朵奔蔑儿干虽然没有信以为真,可是,第二天到那个地方等候了一会儿,果真来了一群人,簇拥着正中间的出嫁的姑娘。青年人挽弓搭箭,挥舞着大刀向娶亲的行列猛然袭击。这就是阿阑豁阿(美女阿阑)成为朵奔蔑儿干的妻室的原委。两个人不久就生了两个孩子。哥哥唤做别勒古讷台,弟弟称为不古讷台。他们各自成为别勒古讷台氏、不古讷台氏的祖先。得到阿阑豁阿的朵奔蔑儿干,十分遗憾地抛下了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一命呜呼离开了人世。阿阑豁阿精心照料、抚育着两个孩子。与此同时,她又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孩子。她尽管没有了丈夫,但无论多少孩子也是能够生的。阿阑豁阿是个恪守妇道的贞节烈女,所以她后来根本没有再改嫁。至于谈到她为什么能够生孩子,那是因为在她有身孕之前,每夜总是有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映照在阿阑豁阿的白哲的肌肤上。这样她就生了不忽合答吉、不合秃撒勒只、孛端察儿蒙合黑三个儿子。他们分别成了合答吉氏、撒勒吉干都氏、孛儿只斤氏族的始祖。我们孛儿只斤氏族继承了孛端察儿蒙合黑的血统,因此,在我们孛儿只斤氏族人的身体中必然混入溶进了美女阿阑的血和天光的呀!”

在谈到孛端察儿以后历代的勇士们的英雄业绩时,孛台赤兀越讲越详尽、越说越生动。因为从孛端察儿到现在的可汗也速该已经是第十代了,应该讲的事情多得不可胜计。在一个晚上要讲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七岁的铁木真对其他的故事都感到兴味索然,漫不经心。唯独独眼都娃锁豁儿的故事倒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举行比这大得多的整个部族的全体集会时,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孛台赤兀也是其中的一个,在帐幕前面的广场上,以仿佛祈祷的形式,一唱一和地演唱着关于蒙古源流的传说故事。铁木真兴致勃勃、聚精会神地谛听着馨香祷祝的唱词的内容。

“遵奉天命孛儿帖赤那(孛儿帖赤那:蒙古语,意为苍狼)应运而生,”

“其妻豁埃马阑勒(豁埃马阑勒:蒙古语,意为修白色北鹿。)接踵诞生人世中。”

“渡过烟波浩淼的大湖,”

“辗转来到鄂嫩河源山重水乡潆。”

“劳动、生息在不峏罕山巅,”

“由爱子巴塔赤罕传代接宗。”

这是唱词的前面几句。不久,整个祈祷词完全被淹没在烦琐的仪式之中了。这里所演唱的关于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所生的始祖巴塔赤罕的传说,不用说对孛儿只斤氏族,泰亦兀惕氏族,就是对一切蒙古人来说,也都具有着一种神奇的魅力。每逢讲起这个传说故事,总是要唤起人们的奇异的冲动。人们对那些话都获信不疑。所说的大湖是在极其遥远的西方。魁伟的孛儿帖赤那奉神之命涉渡大湖而来,与善良、美丽的豁埃马阑勒结为夫妻。不峏罕山是整个蒙古部族人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山。不管他们将帐幕迁移到什么地方,有生以来每天都要仰仗不峏罕山的养育而生活。

铁木真从这个有关孛儿帖赤那的传说中也深受感动。铁木真对自己是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的子孙而感到心满意足,而其他部族都没有这样的血统,铁木真认为他们是卑贱、可怜的。总而言之,铁木真为自己体内流着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的血而感到无限的自豪和荣耀。铁木真聆听了孛台赤兀参加的几位体态龙钟的老人的不可思之的唱和,是他在幼年时代的一件大事。当然,年迈苍苍的老人们的唱词的意思,七岁的铁木真是难于理解的。他凭借着母亲诃额仑对唱词的浑说,才懂得了唱词的含义。在那些老人唱和的时候,铁木真在那低沉、庄严的歌声中,眼前出现了魁伟、高大的孛儿帖赤那和善良、妩媚的豁埃马阑勒的幻影。

孛儿帖赤那有着一双目光犀利、锐敏、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它的这双眼睛比目力极好的都娃锁豁儿看得更远,更清晰、真切。是一双能扑捉到任何东西,完全不知恐惧的眼睛。它那冷酷、阴森的目光表现出它所具有的勇往直前的攻击精神和能将自己希冀得到的东西抢夺过来据为己有的坚强的意志。它的身躯完全是为着攻击而长成的。直立、灵敏的双耳,能够听清千里之外的声音。构成它身体的每一块骨骼也好,每一块肌肉也好,都是为了屠杀敌人而生长的,是绝对不可缺少的。细长、强有力的四肢最适宜它在雪原中奔驰,狂风中疾跑,攀登悬崖峭壁,腾空跳越。

紧紧跟随在孛儿帖赤那近旁的是穿着华贵的皮裘、身材娟秀飘逸的豁埃马阑勒。裘衫的毛皮是褐色的,间杂着白色的斑点。雪白的绒毛一直覆盖到它的唇边。它有着一双和孛儿帖赤那全然不同的,善良、慈祥的眼睛。它不停地滴溜滴溜地转动着那双灵活的眼睛,全神贯注地警惕着敌人,守卫着自己心爱的丈夫。在豁埃马阑勒以自己美丽的容颜取悦于孛儿帖赤那的同时,它坚守岗位,毫不放松警惕性,照护着丈夫。哪怕微风吹动一片树叶,它也毫不疏忽大意,总是要扭动长脸循声望去。尽管它没有一点攻击之心,然而防御体制是完备的。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生物,具备着使铁木真幼小的心灵产生迷恋的美好的东西。由这两个美好的生物而生育了最初的祖先巴塔赤罕。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的血在漫长的岁月中流动在许许多多的祖先的身体里,现在也流动在铁木真的体内。

自从听了这个故事之后,铁木真对孛台赤兀讲述的任何故事都不感兴趣了。他认为那里再也寻找不到什么迷人的魅力了。孛台赤兀讲述的关于在孛儿只斤氏族的人们的身体内混合着美女阿阑的血和从夭上照射进来的光的故事,铁木真已经听过多次了。尽管讲故事的人讲得是那样的自豪,但是,这与关于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的故事相比较,显得相形见细、黯然失色、索然无味了。虽然孛儿只斤氏族的人凭借天光比其他的蒙古人优越得多,这一点,对铁木真来说,并非是不愉快的事。然而,在全体蒙古人的血液里都同等地分配着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的血,才是一桩更加美好、奇妙的事情。因为维系这一切的是整个蒙古这个宽广的台座儿。

在铁木真刚满八岁的那年春天,诃额仑又生了一个孩子。这次生的是个女孩子,取名叫做帖木仑。帖木仑的体内也流动着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的血吗?铁木真这时第一次产生了包括这个疑问在内的感慨。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的血理所当然地流动在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三个同胞兄弟的体内,也毫不例外地流动在别勒古台、别克惕儿两个异母兄弟的体内。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的血液流动在他们的身上,这并不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情。然而,唯独妹妹帖木仑的情况却是有点令人难以理解。

帖木仑出生时,铁木真偶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这使八岁的铁木真用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目光去看待包括大人和孩子在内的一切女人。在女人的身上也许流动着豁埃马阑勒的血,而他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什么在女人的体内也流动着孛儿帖赤那的血。

有一次,铁木真向诃额仑询问那件事歹诃额仑回答说:

“男的和女的又有什么不同呢?蒙古人不论男女都继承了祖先的血统。”

铁木真对母亲这样的回答是极不满足的。铁木真对于将那些突然一碰就东倒西歪,一打就倒在地上哭个没完没了的女人,和自己一样的男人一视同仁,同等对待,他是理解不了的。他厌恶将两者相提并论。连战斗也不能参加的怯懦的女人,怎么能说她们也继承了奉夭之命渡过西方大湖而来的孛儿帖赤那的血统呢?

铁木真决不跟女孩子一起玩耍。何止不在一起玩,除非大事,否则连话都不说。这倒不是轻蔑弱者,而是对那些虽然是柔弱的女人,却主张她们也同样有着蒙古人的血统的反感和愤懑,在八岁的少年的心灵中已经扎下了根子。

从这个时期开始,铁木真使用迅速观察自己周围一切的观察方法,亲眼观察着。他身体的发育也比其他少年早,这个沉默寡言、粗野的少年在精神上早熟也不亚于其他少年。

铁木真想知道许许多多的事情,实际上他知道了不少事情。在父亲也速该租母亲诃额仑的交谈中,虽然与以往相比没有特别的变化,可是,那些东西现在对铁木真来说,全部变成了特别的东西。铁木真从两个人的谈话中,懂得了自己所属的孛儿只斤氏族有着怎样的世系和历史;还知道了孛儿只斤氏族的人在蒙古部族中占据着怎样的地位;明白了蒙古部族在更大范围的蒙古高原的住民中所站的立场如何。然后,他又从聚落男女的闲谈中,从部落的人们在聚落的小集会和部落的大集会上的言行中,象海绵吸取水份一样,兼收并蓄着各种各样的知识。铁木真的身心正在从少年向成年过渡着。

铁木真首先知道了在同一个蒙古部族中,自己所属的孛儿只斤氏族,从父亲也速该这一代起,与泰亦赤兀惕氏族动不动就钩心斗角,每每彼此反目。原来泰亦赤兀惕氏族属于孛儿只斤氏族,从俺巴孩当了第二代汗的时候起,独立成为另外的部落,开始将这个聚落称之为泰亦赤兀惕氏族。两个氏族之间可以说是本支和分支的关系。然而,也速该做了汗之后,俺巴孩的子侄们组成了泰亦赤兀惕氏族,逐渐地扩张势力,将许多其他氏族收容在自己的髦下,现在动不动就不听从也速该命令的事不胜枚举。这是蒙古部族内部纠纷的总根由。

尽竹在蒙古部族内除泰亦赤兀惕氏族外,还有几个支族,但现在这儿个支族属于谁?是属于孛儿只斤氏族,还是属于泰亦赤兀惕氏族?表而上,整个蒙古部族是以也速该为首的统一体,但实际上倒不如说已分裂成两个阵营为好。

由于在蒙古部族内正处于这种形势下,再加上与其他部族接连不断地发生小的摩擦和抗争,也速该每天都格外忙碌。

在其他部族中实力最强大的是塔塔儿族。蒙古部和塔塔儿部,自古以来就处于冰炭不同炉一样的关系之中。从古至今,蒙古高原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将各个部族结成一个统一的部落联合体。作为共同生活在蒙古高原上的游牧民族,结成一个部落联合体,不仅对他们彼此和平生活是绝对必要的,而且,对于处理与高原的邻国金、西夏、回鹘有关的问题也是极为必要的。最不希望这个蒙古高原上的诸部族结成联合体的是以长城为界的与高原相毗邻的金国。分散在蒙古高原上的少数势力结合成一个强大的势力,对金国来说决非是件令其高兴的事情。金国窥测着蒙古高原上结成联合体的动静、时机,伺隙而动,随机应变,经常采取计策,将其联合体破坏,并费尽心机,不遗余力地使高原上的诸部族经常处于对立状态。

虽然蒙古部族的第一代汗合不勒、第二代汗忽图刺、现在的汗也速该久有结成联合体的志向,但是,总受到在金国的谋略驱使下的塔塔儿部族的干扰。合不勒几乎被金国的使者毒死,俺巴孩落入塔塔儿人之手,被送往金国。最后被处死在那里。忽图刺还有他的六个兄弟大多数也是在与塔塔儿部族的斗争中丧生的。总而言之,铁木真的祖父和祖父的许多兄弟也都是在与塔塔儿部的斗争中丧命的。

在铁木真出生时的战役中,也速该第一次给了塔塔儿部很大的打击。此后,虽然两个部族之间保持着比较平静的状态,但是,两个部族的抗争,只要背后有金国,不论早晚还是要爆发的。

幼年的铁木真知道了蒙古部族的敌人是塔塔儿部和金国。铁木真将塔塔儿这个名字,长城那侧的被称为金的那个大国的名字,作为令人闻之丧胆的恶魔的名字一起铭刻在心中。

有一次,也速该在帐幕中一边饮酒,一边顺嘴说道:

“不挫败泰亦赤兀惕,不打垮塔塔儿,我决不轻易去死!”

这时,铁木真听到这句话后,十分诧异地思考着:为什么父亲在泰亦赤兀惕和塔塔儿之后不提金国的名字呢?因此,他向父亲提出了这个疑问。

“打败金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纵然将现在蒙古高原的诸部族全部纠合在一起,兵力也不足二十万。相反,金国具有比我们的兵力多几十倍的强大的军队。每个士兵都有我根本想象不到的精良的武器。”

也速该笑着说。然后他不再提与仇敌的战争的事了,只是讲了长城那侧有个称做金的国家和金国那边还有个称为宋的国家的事。也速该说,那里的人们居住在巨大的城郭围绕着的地域之上,形成了城市。城市是由泥土、木板建造的固定的房屋住宅所构成的。人们各自有各自的专门工作。豪商巨贾,建造店铺,销售商品;农民们耕耘土地,种植农作物;官吏们在官府衙门管理着百事;战士们每天手执兵器,披星戴月地进行着战斗训练。在城郭中矗立着用石块建成的高耸入云、气势磅礴、雄伟壮观的寺院庙宇和官府衙门。

铁木真想,真的有象梦境一样的这样美好的国家吗?他多么想了解得更详细一点呀!

铁木真向父亲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刨根问底地问个没完没了。然而,由于也速该本人也没有亲眼目睹过那些事物。因此,也无法说得更细致更清楚。

铁木真想,倘若要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孛台赤兀的话,或许能把各种各样的事情讲给我听也说不定。因此,铁木真有时向孛台赤兀问一些宋和金的事情。于是,具有非凡记忆力的老人说:

“那是令人厌恶的国家!”

老人以此为开场白,对铁木真打算了解的事情毫不涉及,只是用一些实例来说明为什么说那是令人厌恶的国家。于是,他向铁木真讲述了在金国处死俺巴孩汗的事情。

“俺巴孩被塔塔儿捉到之后,被押送给金国国王。金国将俺巴孩钉在木驴上,活活地剥他的皮,将他千刀万剐,剁成了肉酱。俺巴孩是位极为坚强刚毅的人,临死他向跟随他的,一同被抓到金国的仆人巴刺合赤说:‘假若你能活着回国的话,请你告诉大家:你们磨尽十个指甲,甚至失掉十个手指,也务必为我报仇哇!’巴刺合赤逃出虎口回国后,便将俺巴孩被害之事对大家说了。大家全都哭了,你父亲也哭了,我也哭了。”

虽然那个巴刺合赤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几年前,铁木真在母亲的膝旁曾经看到过那位身材矮小的老人。由于铁木真见到过这个在传说币出现的人物,因此,俺巴孩的悲剧。在铁木真的心灵中有着更大的真实感,使他的心紧缩起来,然而他却无法摆脱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金国真的大得连碰都不敢碰,连父亲也放弃了报仇的念头吗?铁木真感到非常激愤。铁木真多么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个千奇百怪的迷梦一般的极其陌生的金国。那是虐杀自己前两代汗的不共戴天的仇敌,即使丧失十个指甲、十个手指也再所不惜,为着复仇必须与之战斗的国家。

在铁木真九岁那年夏天,也速该按照妻子诃额仑的意愿,为了聘个好姑娘,将来给铁木真做媳妇、便带领铁木真登程到诃额仑的故乡斡勒忽呐兀惕去了。

这是铁木真第一次出远门。他在与他九年之中司空见惯了的景色截然不同的风景中匆匆趲行。蒙古部族按照季节将帐幕搬来移去,不过,经常总是在不峏罕山山麓地带、鄂嫩河、克鲁伦河流域,其移动的半径是限制在根据自然条件所决定的一定的范围内。铁木真至今仅仅认识种类相同的树木所形成的密林和有着相同色彩的草地。但是,这次旅行在铁木真的眼前所展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地貌和风光。一行十几个人全都骑着马,牵着满载粮食的十几匹骆驼。他们一行人沿着克鲁伦河向林木扶疏的溪谷走去,在中途又离开河岸,越过草原,接着攀登上怪石嶙峋的丘陵,然后走进戈壁荒原地带。所到之处都有湖泊。每日的旅行,铁木真都感到十分快活。因为这不是行色匆匆的旅行,他们一行人在途中又是捉鱼,又是打鸟抓兔子。

当他们一行人还没有走到诃额仑出生的部落的时候,遇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致使他们一行人改变行程的事情。当他们经过扯克彻儿和赤忽儿古两座山之间的时候,与翁吉刺惕部落的首领德薛禅邂逅相遇。两个部族的首领尽管初次见面,但是,他们却一见如故,格外亲密。他们融洽地攀谈起来。当德薛禅一知晓他们一行人旅行的目的时,就劝他们改变去斡勒忽呐兀惕部落的计划,到自己的翁吉刺惕聚落去。

“我对您的令郎感到称心如意。恰巧我有个女儿叫孛儿帖,大概他们将来能够结成十分般配的夫妻吧!”

德薛禅稍微挺起健壮魁伟的身躯,平静、安详地说。

也速该从直言不讳的话语中,领会到部族首领的一片诚意。而且,他也基已听说过翁吉刺惕部族是十分富裕的。所以,也速该就立即满口应允了。对蒙古部族来说,跟翁吉刺惕部族联姻结亲决不会有什么亏吃的。

话兑到了一起,两个集团结合在一起改变了目标志向。他们注视起兴安岭北麓的草原地带来了。翁吉刺惕部族在蒙古高原的诸部族中,它占有最靠近长城的地城,因此,容易接受传入该地区的金国文化。在高原的居民当中他们享有最高的文化生活。

翁吉刺惕部的牧地,比起蒙古部的牧地来更为肥美、富饶。坡面平缓的草原一望无际,绵延不断。放牧的羊呀、马呀,多得不计其狐德薛禅的帐幕要比也速该他们的豪华考究、富丽堂皇,无与伦比。室内的家具陈设都十分古朴、美观。仓库里堆积载数不清的兽毛、皮张之类的物资,直到看来是用一些物资交换得来的物品。使铁木真父子目瞪口呆、惊讶不已的不仅仅是这些东西,还有家庭使用的各式各样的漆器,有精巧的武器,有头盔甲胃之类的用品,有美丽的装饰品;有象牙,有玉。与此相比,铁木真不能不感觉到白己的蒙古部族的帐幕是多么贫穷、寒酸、破烂不堪呀。

孛儿帖比铁木真大一岁,今年刚好十岁。也速该一见到她就感到称心如意。在铁木真看来,那个飞速成长起来的体态修长的少女,简直美丽极了。她皮肤白暂,褐色的头发闪着光泽。铁木真虽然白幼就听说过与“黑鞑靼”相对还有个“白鞑靼”民族。但是,直到他来到翁吉刺惕之后才开始知道这话并非虚言妄传。

德薛禅对他们一行人盛情款待三日之后,他提出希望要铁木真暂且留在那里,以便使铁木真与那个部族的人们建立亲密的关系。这时,也速该满口答应了德薛禅,承诺了他的要求。铁木真考虑到白己将要在这个氏族中生活,心情不免有此沉重。不过,当他想到在这里可以学到好多东西的时候,便乖乖地听从了父亲的吩咐,决定留在德薛禅的家中。

不久,也速该一行就踏上了返会不峏罕山的旅程。而铁水真从那日起,在完全是新的语言和新的风俗习惯中开始新的生活。

铁木真在德薛禅的家中从九岁那年秋天,一直住到十三岁那年的春天。铁木真虽然对自己未来的妻子名唤孛儿帖的少女没有表示过什么关心,然而,他对这里的一切生活表示了其少年身份极不相称的异常的关心。这个部族具有少数经过特别训练的年轻人,以防备其他部族的劫掠。这些年轻人神气十足地骑着马,挽着长弓,在草原上分散开来,进行着抵御袭击者,保护畜群和骑在马上拉弓射箭的训练。铁木真仰仗德薛禅加入了这个武装集团,成为其中的一员。

铁木真在那儿滞留的那段时间得到的最大的收获是对号称金的大国增加了了解。偶尔越过长城的金国商人牵着骆驼来到这个聚落,铁木真从这些商人那里掌握了关于金国的各种各样的知识。而这些知识在鄂嫩河上游则是根本无法学到的。在这些知识中,使他最感到惊讶的是金国和在金国那边的宋国,都是由一个有权力的人来统治,而在那个有权力的人的手下拥有着非常忠诚的唯命是听的军队。

在铁木真十三岁那年春天,也速该派了一个同血缘的名叫蒙力克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做为急使,从家乡孛儿只斤聚落,行色匆匆地到翁吉刺惕来接铁木真回家去。蒙力克没有说明真实原因,只说是父亲也速该在这么长时间内,十分想念铁木真,希望见他一面。尽管德薛禅觉得这个急急忙忙提出来的要求中有文章,但是,他以铁木真很快就回来为条件,答应他回故乡去了。

铁木真同蒙力克日夜兼程,策马疾驰在高原上。他从蒙力克那儿得知父亲也速该去世了。有一次,也速该出去旅行,到达目的地就遵照旅行者的礼仪,参加了塔塔儿部的一个支族的酒宴。塔塔儿以阴谋下毒害死他。他忍着中毒后的痛苦,纵马飞驰,三天后回到自已的帐幕,终于气绝身亡了。也速该将自己一生消磨在与宿敌塔塔儿的斗争之中,虽然哲时给予了塔塔儿很大的打击,赢得了这十二、三年安宁、平静的生活。可是,最后还是没有避免掉他们对他的报复。

铁木真从蒙力克的嘴里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情实况。尽管父亲也速该被害使他肝肠寸断,悲痛欲绝,然而对此他更感到愤慨。看来也速该在十三年前与塔塔儿部的斗争中获得胜利的时候,不应对对手姑息宽容,置之不理,而应当斩草除根,消弭引起这件事件的隐患。应把所有的男子统统杀掉,一个不留;应将女人全部拉到部落里让她们做奴婢。对于那种掉以轻心、玩忽职守的处置,父亲也速该当然要受到神灵惩戒。

十三岁的铁木真回到孛儿只斤的根据地来了。本来就不兴旺、不景气的聚落,由于也速该的丧事,就更显得暗淡、悲凄了。

铁木真和蒙力克在鳞次栉比的数百顶帐幕的间隙中,缓髻而行。一顶顶帐幕显得好象连个人影都没有似的,寂静极了。铁木真在自己家的帐幕前翻身下马,立即从帐幕的正门向里面走去。他发现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站着长得膀大腰圆,高大魁伟,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的异母兄弟别勒古台和别克惕儿。而不知道什么原因,见不到天窗射进来的光线,帐幕内越发显得阴郁昏暗了。铁木真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为的是使自己的眼睛习惯于这昏暗的环境。不一会儿,坐在里面正中的母亲诃额仑和站在母亲周围的骨肉同胞四个弟弟、妹妹的身影,渐渐地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朝他们走过去。

“你父亲去世了。从今以后,你就要做咱家的顶梁柱,必须留在家里。”

铁木真听到了从母亲诃额仑的嘴里说出来的第一句话。铁木真沉默着,一言未发。诃额仑这时忽然象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唤蒙力克进来!”

诃额仑打算慰劳慰劳长途跋涉回来的蒙力克,可是,站在门口的别勒古台却说道:

“蒙力克骑马回家去了。”

听到别勒古台这话,霎时间,诃额仑愣住了,可是,确定别勒古台的话是真是假,而走去。她为了她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帐幕外而走去。

不一会儿,诃额仑又回到帐幕里,立即将七个孩子叫到一块儿,说:“从今天起,只有现在在这儿的人才是自己人。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同舟共济。”

也速该的葬礼,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诃额仑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来。照十一岁的合撒儿的说法来说,母亲泪泉已经干涸了。

在很短的时间内,铁木真从母亲和弟弟的口中听到了许许多多令人惊诧的事情。

也速该与世长辞,好多人估计到今后实权将会转移到泰亦赤兀惕氏族。由于这种预料在孛儿只斤氏族中间引起了动摇,几乎所有的人都打算去投奔泰亦赤兀惕氏族。从而,也速该后面的汗也一定要从泰亦赤兀惕氏族中推选出来。另外,也速该的几个妾,因为从前的嫉妒和仇恨,把正妻诃额仑排斥在一边儿,她们自己随心所欲、随随便使地举行着祭奠也速该亡灵的仪式。还有,甚至孛儿只斤氏放的近亲们也日益不再接近诃额仑。从两、三天前开始,连池们的踪形也见不到了。聚落里的人们每天都集聚在一块开会。但是,他们从不招呼一声已变得无能为力的诃额仑一家人。

铁木真默不作声地倾听着这此情况。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在他刚一走进聚落时,所有帐幕中仿佛空无一入似的寂静的原因。那是因为当时他们正集聚在一起开会决定着什么事情呢。

铁木真陷入了沉思。他思忖着自己家今天之所以被弄成这个样子,肯定是与自己家中的原因分不开的。

也速该死后,在孛儿只斤氏族中,没有一个能接替也速该指挥整个部落的得力有才干的人。这是由于也速该在生前没有培养出这样的人物。不仅在孛儿只斤氏族中是这样,而且在泰亦赤兀惕氏族里,还有在其他的氏族里也同样是这种情况。部落里的人集聚在一个有权力的人的下面,在那里被统一起来。然而,倘若那个有权力的人逝世了的话,那么他们为着自身的利益,不得不去寻找其他有权势的人,投靠、集聚到那里去。这样的悲剧,在整个蒙古部族中世世代代相延承袭下来。一句话,因为它是个没有组织的集团,只好如此生存。

掌权人亡故之后,这个掌权人的遗族就要沦落到悲惨的境地,这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由掌权人施加压力而造成的仇恨,必然要发泄到遗族身上,总不能光让你揩油——这是蒙古部族之间不管在什么场合下都被频繁使用着的,而极其自然能够被人理解的语言。按照他们的思想方法,这就是那公平地对待一切人的上苍的意志。

铁木真思考着自己曾经生活过三年的翁吉刺惕部族的德薛禅的情况。翁吉刺惕的情况显然不同。尽管那个集团同样没有组织,但是担任翁吉刺惕首领的人,只限于德薛禅家里人。德薛禅家的实力,表现于财宝这种形式之上。德薛禅比任何同族都更富有。德薛禅之所以不想让自己的女婿铁木真离开他家,就是因为他没有做为继承人的男孩儿。

铁木真查看了父亲帐幕。父亲长期以来做孛儿只斤的汗,他的帐幕与其他部族人的帐幕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是多少宽敞、高大一当。放在里面的车西,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东西。这些电信既不是特别宝贵值钱的东西,而又不很丰富。他们从其他部族掠夺来的财物都立刻平均分配了。做为头领并不特殊多得。总而言之,那里没有阶级这样的东西。因此,那里所有的人都同样贫穷不堪。

铁木真以一种多少含有愠怒的冷漠的语气对诃额仑说:

“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是按照理所当然的路子发生罢了!”

这已不是一个少年的语言了,而是接替死去的父亲肩负着一家之长的责任的男子汉大丈夫的语言。铁木真继续说:

“泰亦赤兀惕人,恐怕他们不会让我们如愿以偿的吧!我们一家的悲惨处境,还没有到头,它要象水流到最低处才停止流动似的,苦到了头,才能时来运转啊!”

母亲诃额仑听到铁木真的这些话,从合撒儿所说的她那干涸了的泪泉中,又重新涌出了泪水。诃额仑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这次她真是要把泪泉哭干哪!由于母亲哭泣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别勒古台带着弓箭出去打猎了,合赤温与帖木格跑出去玩了,五岁的帖木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躺下睡熟了。

铁木真看见在自己身边象自己一样默默地伫立着注视着母亲的只有合撒儿。于是,他象发布宣言似的对合撒儿说道:

“从今天起,你要做我的忠实的奴仆!一切行动都不能违背我的命令。但我承认你在这个家中具有仅次于我的权力。这是对你的补偿。在与别克惕儿和别勒古台发生争执时,我们两个要齐心协力。倘若我倒下去了,你要代替我指挥这个家庭。”

听到铁木真的话,诃额仑虽然一止住了哭声,暂且扬起了脸。不过,她很快又低下头恢复了原来的姿势。铁木真要求合撒儿回答到底愿意不愿意。合撒儿做为男子汉过于仁慈,比铁木真稍嫩瑞正的脸,由于兴奋涨得而红耳赤。他说:

“好吧!我同意你的决定!”

铁木真也非常兴奋。对他来说,这个誓约是颇为严肃的东西。可以说他自有生以来也从未有过这样严肃的瞬间。铁木真是为了扶起做为软弱女人的母亲,背负一家重担,要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家庭中建立一种井井有条的秩序,确立体制,划分阶级。迫使铁木真做出这项决议的原因,当然是出于他必须维持家庭的责任感,但另一个原因则是出于对在三年半的岁月里,仿佛超过自己似的长得高大魁梧,身强体壮的两个异母兄弟别克惕儿、别勒古台的警戒。当铁木真走进阔别数年的帐幕时,他尽管在那里遇见了两个弟弟,但是,那时他从他们那里看到的未必是饱含骨肉深清的眼神。铁木真不由得感到站在那里的与其说是两个弟弟,毋宁说是两个仇敌。

铁木真预言自己的家将要遭遇更加恶劣的变故,此后不久他的预言就应验了。大约在两个月之后的一天凌晨,铁木真被门外发生的骚乱惊醒了。他立即跑出帐幕去看。铁木真发现在熹微的晨光中,部落的男男女女拆除了数百顶帐幕,各自正拼命地将财物、家具驮到马和骆驼的背上。整个聚落的大转移迫在眉睫。这时,铁木真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诃额仑站立在自己的身边。诃额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木雕泥塑般地、凝神呆望着。

铁木真让母亲留在那里,他自己向一顶近亲的帐幕走去,向他们打听他们究竟想到什么地方去。被铁木真询问的一个男人说:

“遵照泰亦赤兀惕首领的命令,转移到新的地方去。”

尽管夏季就在眼前,聚落转移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这行动是根据泰亦赤兀惕氏族的首领的命令而进行的。这件事没有传到铁木真的帐幕是有问题的。铁木真立即意识到自己一家被排斥在聚落之外,即将被遗弃。也速该逝世了,在还没有推选出新的汗之前,聚落的一切活动按道理说,应该与也速该的长子铁木真商量才对。然而,他们不仅没有一句问候的话儿,而且还要他们们一家人丢弃在这里。

铁水真虽然义正词严地谴责了那种做法,但是,谁都轻蔑是个孩子,不把他放在眼里当回事。铁木真怒发冲冠,浑身颤抖着。当天颤抖着朝自己的帐幕往回走时,发现母亲诃额仑骑在马上手里高高擎着一面饰有白马尾的大纛。诃额仑悬挂起象微着汗的权力的旗帜,大概是打算阻止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地转移的部落民的行动吧!可是,铁木真明白母亲这样做,是不会产生什么效果的。他既没有援助母亲,也没有劝阻母亲。

铁木真返回到帐幕的前边,长时间地站立在那里注视着部落民的匆匆忙忙的行动。母亲在广场的西南角上勒住马停在那里。举在母亲头顶上的大纛上面拴着的白马尾被风吹起来,高高地在碧空中飘荡、翻卷。大纛显得又远又小。

广场上每个角落都挤满了马和骆驼。不久,这些马和骆驼的小集团各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陆续起程出发了。既有一个帐幕单独行动的,也有由两三顶帐幕集聚在一起形成的小集团。他们抛弃了居住过半年之久,已经习惯了的土地,从诃额仑高擎着的大纛周围走过,朝着坡度很大的斜坡的那侧拥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从而,诃额仑举起的旗帜,恰好成了他们走出广场的出口的标志似的。广场上挤得水泄不通的人和牲畜的数目渐渐地减少了。不久,那里剩下来的只是诃额仑母子的帐幕了。

当最后一个集团的踪影完全消失在斜坡那侧的时候,广场一下子变得空旷了。铁木真看到母亲从广场的那头提缰纵马朝这里驰近。诃额仑依旧将大纛举得高高的直直的。当她驱马到铁木真的面前时,铁木真才发现毋亲的面色铁青。这是因为诃额仑情绪杯度后张而表露出来的激愤的神色。在铁木真的眼中母亲的姿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刚勇更加优美。

“蒙力克也走了。沙木尔台、锁儿罕失刺他们都走了!”

诃额仑从马上一下来,就一个一个地念叨起丈夫也速该在世时,跟也速该有着亲密交往的人们的名字。在那些人名中也有记忆力极强的老人孛台赤兀·巴阿秃儿的名字。

那天黄昏时分,孛儿只斤氏族中最年迈的长者蒙力克的父亲察刺合身负重伤乘马而来。他刚一从马上下来,便立刻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了。他受的是枪伤,枪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脊背,伤势极为严重。尽管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诃额仑母子立即动手将察刺合抬进帐幕里,悉心地护理起来。

两三天后,察刺合好不容易能够开口讲话了。他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对聚落的人们丢弃诃额仑母子转移的事,只有他一个人提出了异议,并一直坚持到最后。当部落民的迁徙开始之后,他又反复说服泰亦赤兀惕氏族的主要成员。这时,泰亦赤兀惕氏族的首领塔儿忽台说:

“深水已涸,明石已碎。也速该已殁。汝还有何话说?”

说毕,举起枪猛然向察刺合的背部刺去。察刺合老人光饮水不吃东西,后来又活了三天,终于离开了人世。

铁木真在自己父亲去世的时候都没落过泪,而这时,他却为孛儿只斤所诞生的唯一的勇敢的人察刺合的逝世,第一次流下了悲伤的眼泪。铁木真痛哭流涕,泣不成声,致使诃额仑担心极了。察刺合对时乖命蹇的铁木真一家表示了赤胆忠心。可是,死了。铁木真为再也无法报答他,而深感遗憾。

从此以后,诃额仑母子的生活极端悲惨。母亲和以铁木真为首的七个兄妹仅有一顶帐幕和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羊、马。因为他们只有一顶孤零零的帐幕,所以连跟他们交换粮食、衣料的人都没有。

抛弃了诃额仑母子的孛儿只斤氏族与泰亦赤兀惕氏族结合在一块儿,在需要走数日行程的鄂嫩河下游的草原地带营造了新的聚落。塔儿忽台就任了蒙古氏族的汗位。然而这些事情,诃额仑母子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铁木真为了使大家生活下去,不至于挨饿,他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游手好闲。每天诃额仑都带着年幼的帖木仑到鄂嫩河上游去采野菜,或是钻进深山老林去捡拾野梨。帐幕前面的土地上种植着韭菜和野薤。六个男孩子分头赶上羊群到草场上去放牧。稍有闲暇,他们或是去钓鱼,或是去打猎。

这个时期使铁木真大伤脑筋的是两个异母兄弟别克惕儿和别勒古台。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地呆在一块儿,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须一起行动,怎么也不听铁木真的吩咐。他们兄弟二人容貌长得十分相似,身材高大魁梧,剽悍有力;性情粗野蛮横,胆大妄为。

在也速该死后的第二年春天,他们兄弟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铁木真与这两个弟弟事事处处都要发生龃龉、冲突。

铁木真的同胞弟弟合撒儿始终不渝地洛守着与铁木真之间的誓约。他对铁木真俯首贴耳,言听计从。可是,他的力气不足,性格柔弱,显得文质彬彬的。铁木真与异母兄弟对垒争斗的话,实际上他不是十分有用的可以依赖的部下。

后面的两个弟弟合赤温和帖木格,才只有十岁和八岁,他们也是不能依靠的。

铁木真自己猎取的猎获物常常被那两个异母兄弟抢夺去,他们当面提出要求的话,即使明明知道没理,也无可奈何,只好满足他们的要求才行。

有一次,铁木真和合撒儿去钓鱼。那时,合撒儿钓上一条奇光异彩、耀人眼目的石鯟鱼。别克惕儿和别勒古台看到这条金光闪闪的石鯟鱼,馋涎欲滴,企图从合撒儿那儿一下子将鱼抢夺过去。合撒儿紧紧地护着鱼不放。合撒儿与援助他的铁木真一起,同他们两人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斗。金色的石鯟鱼终于落入别克惕儿和别勒古台的手中。

铁木真将这件事告诉了诃额仑。诃额仑板着脸,十分伤心地说:

“你们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目前我们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真是影外无其友,尾外无其缨啊!你们兄弟阋墙,还怎么能指望你们去向泰亦赤兀惕报仇雪恨哟!”

母亲的话,沁入了铁木真的心田。然而,母亲的话在使铁木真重新激起对泰亦赤兀惕的刻骨仇恨的同时,也使他更加坚定了绝不允许别克惕儿和别勒古台两人象以前那样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的决心。

翌日清晨,铁木真将别克惕儿唤到帐幕外面,训斥他平素的言行,并勒令其改正。可是,两个人一下子吵起架来。

“你不是母亲诃额仑的儿子,你有什么权力让慈爱的母亲诃额仑伤心呢?”

铁木真的话音刚一落,别克惕儿立即针锋相对,反唇相讥:

“你呀,根本不是父亲也速该的儿子。我、别勒古台、合撤儿、合赤温、帖木格、帖木仑全都是也速该的孩子,唯独你不是。我知道,部落里也尽人皆知,不知道的只有你自己。你的体内流的是蔑儿乞惕人的血液。你只不过是借诃额仑的身体,生在这个家庭的呀!”

“会有这样的事?!”

“你认为是扯谎吗?那你就去问问母亲吧!生你的母亲应该说是最清楚不过了。倘若你不厦意去问的话,那么你就躬身自问吧!父亲也速该丝毫也没有疼爱过你。我这么一说,你也会有所察觉吧!”

别克惕儿的这些话,使铁木真难于理解其中的许多的含义。这些话象在他耳际刮过的狂风暴雨一样,搅得他心神不宁。

“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铁木真佯装根本不理对方所说的那些话,可是,话音中却失去了威慑对方的力量。尽管他对对方的话,并非深信不疑,可是,由此受到的剧烈、沉重的打击却是事实。最后,别克惕儿对铁木真讲了一句如同置他于死地的话:“从今以后,我决不再听从你的一切吩咐。你别再以兄长自居!继承了也速该血统的我,才是这个帐幕里发号施令的人!”

别克惕儿说罢,离开铁木真扬长而去。铁木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声色俱厉地向自己发表了反叛宣言的别克惕儿的背影。这时在铁木真的内心深处突然产生了杀害这个弟弟的念头。凡是扰乱这个帐幕的和平、安宁,背叛、反抗自己的人,无论是谁都必须除掉。

铁木真叫来合撒儿,吩咐他去看看别克惕儿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不一会儿,合撒儿回来了。他告诉铁木真说,别克惕儿正在距此不远的山上,放牧那九匹菊花青马呢。

铁木真拿上弓箭一起,并命令合撒儿也携带上弓箭。然后两个人跨出帐幕。

铁木真来到山脚下,立即对合撒儿讲出了要射死别克惕儿的决定。合撒儿一听到这话吓得面色如土,瞪着惊愕的双眼,呆若术鸡。但是,他领晤到这就是铁木真的命令时,便发誓协助铁木真去干这桩事。

两个人象夹击别克惕儿一样,各自分别从山的相对的两个斜坡向上攀登。他们不约而同地挽弓搭箭,瞄准站在小山顶上的别克惕儿。

别克惕儿发觉了那两个人。当他一明自那两个人现在对自己打算干些什么事的时候,顿时坐到地上,用呕气闹别扭的态度,桀骜不驯地喊道:

“你们是打算杀死我呀!倘若是这样的话,我只好坐以待毙。好哇,射吧!”

他顿了顿,接着又嚷道:“合撒儿,你先射,用你那箭射死我吧!我不愿意让蔑儿乞惕的崽子的箭射死我!”

别克惕儿的话还没说完,箭就从铁木真的手里和合撒儿的手里飞射出去了。两只箭同时射进别克惕儿的前胸和后背,别克惕儿微微颤动了几下之后停住不动了。紧接着,几支箭又连续不断地时向别克惕儿。合撒儿的箭全都射进了别克惕儿的前胸,铁木真的箭完全射中他的背后。最后,变成刺猬一样的别克惕儿气绝身亡了。

两个人刚一回到帐幕,诃额仑就用一种与往惜全然不同的严厉、激愤的口气追问道:

“你们俩刚才干什么来着?脸色为何这么不好看?”

铁木真回答说:

“别克惕儿现在在小山顶上呢。不过,大概他再也回不到这儿来了!”

听了这话,眼见诃额仑的脸色变得阴森可怕起来。“哎哟!”她低低叫呻吟一声,瞪视着铁木真,怒不可遏地叱呵道:

“你杀死了一个为数很少的自家人。你象吞噬胞衣的狂犬,你象直冲山崖的猛豹,你象难抑其怒的雄狮,你象生吞动物的巨蟒,你象自扑其影的海青,你象悄声窃吞的狗鱼,你象咬其羔踵的骆驼。”

讲到这儿,诃额仑中断了自己的话。与其说是中断了讲话,莫如说是激愤夺走了她的话。顷刻间,诃额仑用比方才更加激烈的语气继续怒叱道:

“你们杀死了,杀死了一个难以替代的自家人。你们象趁风雪而为害的饿狼,你们象逐其雏而食的鸳鸯,你们象动其卧穴而袭击的狼豺,你们象捕食无踌躇的猛虎,你们象横冲直撞的灵獒。”

说到这儿,诃额仑昏倒在地上。铁木真从来也不知道人竟然会如此狂暴震怒。诃额仑所表现的发怒方式宛如不知停息的暴风骤雨,她越说越气愤,怒上加怒,昏厥过去,摔倒在地上。

铁木真本来没想给别克惕儿的同伙别勒古台留条活命,但看到母亲大发雷霆而放弃了杀害他的想法。铁木真附在合撒儿的耳朵上私语道:

“我们给别勒古台留条活命吧!”

现在丧失掉同盟者的别勒古台,也许会成为母亲所说的重要的伙伴。因为母亲震怒而被吓得目瞪口呆的合撒儿,听到铁木真的话之后说:

“别勒古台也有好的一面,他从不违背自己的誓约。”

忠实的奴仆表示了自己的意见。遵照母亲的吩咐,铁木真与合撒儿把别克惕儿的尸体埋葬在小山的山坡上。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诃额仑每天都要到那个地方去。但是,铁木真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自从没有了别克惕儿以后,帐幕里明显地变得融洽和睦了,兄弟之间再没有发生过一次争吵。别勒古台一没有了同盟者,就好象脱胎换骨似的变得格外温和了。正象合撒儿所讲的那样,只要是一经约定好的事情,不管任何情况,都必定能够完成。

别克惕儿死后,随着时光的流逝,铁杰真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别克惕儿最后讲的那句话。那句话似乎是别克惕儿根深蒂固的仇恨的发泄,无时无刻不萦绕在铁木真的耳际,使他无法摆脱:

“合撒儿呀,你先射,用你那箭射死我吧!我不愿意让蔑儿乞惕的崽子的箭射死我!”

铁木真一次又一次地不知多少次回忆着那句话。他想到那一定是别克惕儿在知道自己无法逃脱的最后的一瞬间,说出的挖苦的话。但是,好象也不完全是那样似的。他说得是多么认真啊!

在回想起那句话的同时,铁木真总是要联想到在那同一夭早晨,别克惕儿顶撞自己的话。说我不是也速该的儿子,而是蔑儿乞惕人的儿子,这是什么话!说我的母亲是诃额仑,而父亲却不是也速该,这是什么意思?说也速该不疼爱我这是事实吗?

在别克惕儿顶撞铁木真所说的许多话里,如果说有给铁木真的心灵上留下最深的创伤的话,那就是别克惕儿最后讲的也速该不疼爱自己的话。

铁木真偶尔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仔细地回想着亡父也速该对待自己的一言一行。他打算从也速该对自己所说的简短的话语中,细微的行动中,哪怕是眼珠稍稍一动,他也要从中寻觅出其内在的含义来。这是要求在精神上孤独,在肉体上极度疲惫的作业。被这样的想法缠得精疲力竭的铁木真心想,在也速该对自己的言行中,说不定有过跟对其他的弟妹的言行不同的东西。开始有了这种想法,父亲也速该的形象就变成与铁木真所熟悉的生前的也速该的形象全然不同了,他成了令人厌恶的人物耸立在铁木真的而前。

铁木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现在看来,自己从九岁起客居在翁吉刺惕氏族中的事情里,也包含着截然不同的意思了。或许父亲从一开始就打算将自己遗弃在那个外种族的聚落里。后来由于父亲去世了,自弓才能再次返回家园。假若父亲没有死,还活在世上的话,自己注定是要永远被抛弃在那个靠近兴安岭的聚落中。

从十五岁那年的新年开始,铁木真愈加变成了一个老气横秋,缄默寡言的少年了。铁木真也好,其他的弟弟也好,他们都依靠诃额仑栽培、种植的韭菜、野薤等蔬菜,成长发育成不知疲倦的,有着强健体魄的一少年。然而,年轻的头领只要是在帐幕中,绝大多数时候,他总是独自一人呆在角落里。

铁木真多么想找个人问问自己埋藏在心里的所疑虑的问题。但是,附近没有这样的人,他感到非常遗憾。倘若问母亲诃额仑的话,或许能够立刻把问题搞个水落石出。可是,作为铁木真他担心向母亲直接询问关于自己出生的隐私之事,会再次触怒诃额仑,象射死别克惕儿时,狂暴震怒起来无法遏止。他认为自己要对母亲讲的话里头,似乎有刺激诃额仑,使其伤心的,再次陷入那种不堪设想的狂乱状态之中的东西。

对铁木真来说,在自己体内循环流动着的东西,不是蒙古人的血液,而是蔑儿乞惕的血液。没有什么比这种假定更为残酷无情了。铁木真想无论如何自己是也速该的儿子。如果说自己不是也速该的儿子的话,那么,祖父忽图刺也好,曾祖父合不勒也好,在那之前的屯必乃薛禅(聪明人屯必乃)也好,还有在那之前的伯升豁里多申一也好,更早的勇士巴比其也好,美女阿阑与天光所生之子学端察儿蒙合黑也好,再向前追溯的话,独眼都娃锁豁儿也好,富人脱罗豁勒真也好,还有时代更加久远的也客你敦也好,撒吧合察兀也好,做为蒙占的最初的先人的太祖巴塔赤罕也好,进而其父渡过西方大湖而来的孛李儿帖赤那也好,豁埃马阑勒也好,就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毫不相干了。千万不能有这样的事啊!

每当铁木真一想到自己与远古的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毫无关系时,他的眼前就总是要变得天昏地暗,一片混沌,仿佛有一种绝望之感向他袭来。铁木真从天真烂漫的幼年时代起就生活在关于蒙古源流的传说故事中。那些传说故事在造就、培养铁木真过去的一切的同时,也必然还将造就、熔铸出他的漫长的未来。

现在从自己的体内夺去蒙古人的血,势必造成否定自己的过去的一切,与此同时,还将否定未来的任何事情。铁木真不晓得白己为了什么能生活到今天,与此同时,他也不清楚为了什么而今后还要生活下去。难道在自己的血液中连一滴孛儿帖赤那和豁埃马阑勒的血都没有吗?许多的勇士、射箭能手、聪颖睿智的人物的体内都流动着生育他们的那两个美丽的生物的血液,而难道自己就与此无缘吗?合撒儿、合赤温、帖木格、还有温柔、文弱的女孩子帖木仑,甚至连异母兄弟别勒古台的身体里都含有蒙古人的血,难道只有我自己没有分享、承受到吗?铁木真久久冥思苦索不得其解,最后总是将那些疑惑不解的东西当作无足轻重、不足挂齿的东西,强迫自己不去理睬它。因为无论如何,自己毕竟是蒙古人的一个成员。

十五岁那年夏天,铁木真遇到一桩小事。

那时,他家的帐幕座落在鄂嫩河中游右岸的草场上。有一夭,正打算从牧地回家的铁木真突然望见一个穷苦的男人从高原的尽头徒步向这个方向走来。自从与聚落的一族人分别以来,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铁木真只见到两、三次人影。他虽然怀有戒备之心,但由于兴奋欢欣,还是驱马朝那个男人来的方向驰去。

铁木真十分意外地认出了那个男人的那张熟悉的面孔,知道他是孛李儿只斤氏族的人。幼年时代与那个人的孩子们在自己的家中玩耍嬉戏的情景,铁木真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那个男人惊异地瞪着两眼,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地打量、端侄若铁木真,叮问道:“你一定是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吧?!”

十五岁的铁木真在短暂的时间里,竟然长成了英俊轩昂、相貌堂堂的青年人。

对铁木真来说,对方尽管是丢下他们母子而去的的一族人中的一个,然而,令人怨恨铁木真对于现在仰望着自己的衣衫槛搂,面容憔悴的这个矮小的男子,不由地产生一种遇到同族人的奋一故知旧交的亲切感,并没有什么憎恶怨恨的念头。

“你们是怎样生活的?”对方问道。

对那个男人来说,在这远离聚落完全孤立无援的帐幕里,铁木真他们能够生活下去,这已经是不可想象的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帐幕里的人,居然能够长得魁梧健壮。这些他是无法理解的。

这时,铁木真从这个男人的嘴里了解到在泰亦赤兀惕氏族推选出的汗塔儿忽台的统治下,孛儿只斤氏族的人生活得一点也不幸福。

当那个男人把话说完,刚要转身离去时,铁木真不由自主地喊道:

“等一下。”

铁木真想自己长期以来疑惑不解的关于自己的出生的秘密,或许这个男人能够帮助解决也说不定。

“你告诉我,我是也速该的儿子吗?”铁木真问那个回过头来的男人。

那个男人被铁木真的意外的问话问得茫然不知所措了。他楞了一会儿神,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是那样的呀!”

但当他看到铁木真的凶恶的表情时,再度开口说道:

“那是谁也不清楚,只有你母亲诃额仑才知道的事。那样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母亲也曾被塔塔儿人抢去过两次。弟弟是父亲的儿子,可是有谁知道我究竟是谁的儿子呢。因为不论是孛儿只斤人,不论是泰亦赤兀惕人,女的总是被人夺来抢去二次。”

可是,铁木真十分认真地问道:

“孛儿只斤的人们对我的出生是怎么说的?”

“那,大概……因为你的母亲是也速该从蔑儿乞惕人那儿抢来的,所以你的父亲不是也速该的话,就必然是蔑儿乞惕人。这样的事好办,自己喜欢哪一方,就是哪一方。实在想确切地知道,那就要等到五十岁了,一到了五十岁的话,就自然而然地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了。因为蔑儿乞惕人老得快,而且变得好偷东西;客列亦惕人变成秃顶的吝啬鬼。这是无可非议的事。”

“蒙古人呢?”

年轻人摆出似乎要扑过去的样子问道。

“蒙古人要变成孛儿帖赤那。”

男人回答说。

尽管铁木真不知道怎样具体地变成孛儿帖赤那,但是,他没有再继续追问。所谓变成孛儿帖赤那对他来说,跟老得快,变成偷东西的人,或者变成秃顶的吝啬鬼,有着全然不同的含义。在变成孛儿帖赤那的说法中,似乎有一种可称之为蒙古人的血液的秘密之类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并不十分清楚,但是铁木真从幼年时代起就这样领会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觉得那个衣衫褴褛的孛儿只斤的男人的回答是正确的。其它的任何说法都不能正确地说明蒙古人的血。

尽管铁木真关于自己的极为重要的出生的问题没能知道什么,但是,他打消了追问此事的念头,放开那个男人,让他走了。铁木真只盼望到了五十岁,变成孛儿帖赤那。

对铁木真来说,碰到孛儿只斤氏族的男人要比碰不到好。铁木真与那个男人话别之后,在回家的途中,暗暗发誓以后自己决不向母亲询问自己的父亲是谁。他认为将那样的质问的箭射向诃额仑,只能使母亲困惑、悲伤,决不会有一丝半点好处。倘若母亲说了自己的父亲是蔑儿乞惕人的话,那么我自己又将如何办呢?现在支持自己的东西,就会全面崩溃。相反,即使告诉我说我的血是蒙古人的血,那仅仅是个安慰罢了。诃额仑肯定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按照那个衣衫褴褛的穷苦的男人所说的那样去相信自己就是也速该的儿子,相信自己是分享到了蒙古人的血液的。

铁木真那天晚上一回到家里,就将白天遇见那个同族人的事和孛儿只斤氏族的同伴们生活得很不幸福的事讲给母亲和弟妹们听了。

“稍微忍耐一下吧!只要你们能长成了不起的汉子,那么,孛儿只斤氏族的人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回归到我们这方而来的。”

诃额仑说。

铁木真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心里迫不及待地要打败仇敌泰亦赤兀惕,使孛儿只斤聚落重返故地,象从前一样将他们收容在自己的麾下。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漫不经心地等待成年时胡,恨不得早一天变成孛儿帖赤那。这是为了孛儿只斤氏族,也是为了母亲诃额仑和弟弟妹妹们,在与此同时,也还为了自己。不能变成窃贼和吝裔鬼,不能变成褐色头发的人或秃子。决不能变成其他种族的任何人。铁木真将来只能变成与这些根本不同的孛儿帖赤那。铁木真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自己是也速该的儿子,是蒙古血统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