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火厄劫

黎明的曙光把她唤醒。除开曙光,还有空中的喧闹。

阿黛菈打个呵欠,眨了眨眼。喧闹声再度传来,于是她爬到能承受她体重的最高点,拨开树叶朝外看。

天上有好多龙。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猛兽,它们的鳞甲好似经过烟熏火燎,和哈尔骑的绿龙截然不同。有一条色如铁锈,另一条颜色像结疤的血,还有一条黑似煤炭。它们的眼睛犹如通红的煤块,鼻孔冒出的蒸汽冉冉上升,乌黑的皮革翅膀搅动了空气,尾巴则甩个不休。那条铁锈色的龙张嘴怒吼,整个森林随之战栗,连阿黛菈趴着的树枝也微微发起抖来。那条黑龙跟着叫了一声,然后朝下面的树丛吐出一束橙色与蓝色混杂的火焰。巨龙的吐息所到之处,树叶纷纷焦黑枯萎,升起缕缕黑烟。那条血色的龙从阿黛菈头顶掠过,皮革翅膀“吱嘎吱嘎”地展开,嘴巴也半张开。阿黛菈发现它焦黄的牙齿间满是灰烬和烟尘,而它飞行卷起的腥风带来烈火的味道,又如粗糙的砂纸一样摩擦着皮肤,让她忍不住畏缩。

龙背上的骑士带着鞭子,手握长枪,身穿黑橙相间的制服,面容隐藏在黑色的头盔后面。铁锈龙的骑士用长枪示意,指着田野对面百姓们的房子。阿黛菈顺着他的长枪看去——

哈尔正升空御敌。

他的绿龙个头不逊于敌人的龙,但目睹它从农场爬升上天,阿黛菈却觉得它比平日小了好多。绿龙展开翅膀,谁都能看出它受了重伤,右边翅尖烧焦了,于是飞行的姿势极不平衡。骑在它背上的哈尔,跟多年前他买来的礼物中的玩具兵一样,真的好小好小……

敌人散开队形,从三面包抄过来。哈尔发觉了敌人的企图,拼力调转坐骑,迎头冲向黑龙,暂且不管其他两条龙。他绝望而愤怒地抽打坐骑,绿龙张嘴咆哮,但吐出的火焰有气无力,射程又太短,根本够不到敌人。

敌人没有急着反击,直等飞得近些了,三条龙才跟随统一的信号同时喷火。哈尔立刻被烈焰包裹。

绿龙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阿黛菈亲眼看见它着火,哈尔也烧了起来,人与龙一起在火海中挣扎。他们随即如铅球坠下天幕,掉在爸爸的麦田里冒烟燃烧。

灰烬漫天。

阿黛菈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但其他方向同样黑烟滚滚——森林和河流的对面是劳拉婆婆的农场,婆婆跟她的孙子、曾孙们可都住在那里呀。

她转回头,只见那三条深色的龙正在她家农场上空盘旋、下降,一条接一条地落地。为首的骑士跳下坐骑,优哉游哉地朝她家门口走去。

她吓得要命又迷惑不解,毕竟她还只是个七岁女孩。夏日滞闷的空气沉沉地压在身上,既让她满怀无助,又加深了她的恐慌,所以阿黛菈不假思索地做出了最自然不过的选择:逃跑。她爬下栖身的大树,迈步飞奔。她跑过田野,穿越森林,远离农场、家园和飞龙,远离天地间所有的烦扰,一路跑向河流下流,直跑到双脚酸痛。悬崖下那些蜿蜒的洞穴是她所知最冷的地方,她就这样钻进了寒冷而黑暗的庇护所,钻进了岩石深处。

那里虽然很冷,但阿黛菈是冬之子,她不怕冷。可她藏在那里,依然浑身发抖。

白天变成黑夜,她始终没有离开洞穴。

她试着入睡,梦中却全是燃烧的龙。

她只能在黑暗中可怜兮兮地蜷成一团,数着离生日还有多少日子。洞内有舒适的冷气,阿黛菈几乎可以幻想现在不是夏天,而是冬天,至少也快入冬了。她的冰龙很快就会赶来找她,她可以骑在它背上飞往永冬之地,那儿无垠的雪原永恒而静谧,宏伟的雪城堡和冰教堂永远也不会融化。

她躺在黑暗中,感觉冬天似乎真的来了,洞内真的越来越冷。这让她有了些安全感,于是迷迷糊糊打起盹儿来。她不知睡了多久,可待她醒来,周围变得更冷了,岩壁结出厚厚一层白霜,身子下面竟化为一张冰床。阿黛菈一跃而起,发现微弱的晨光自洞口照射进来,冷风拂面而过,可这风竟是从洞外、而非洞穴深处吹来的,外面的世界明明该是夏天啊?

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手忙脚乱地爬出冰雪覆盖的山洞。

冰龙果真在外面等她。

它的气息呼在水上,早已使河流封冻,但随着夏天的艳阳升起,冰层正迅速融化;它的气息也呼在河流两岸的青草上,那些草叶长得有阿黛菈那么高,现在变得洁白松脆,冰龙的翅膀一动,它们便纷纷折断零落,断面就像用镰刀收割那么干净。

冰龙冰冷的眼睛对上阿黛菈的双眼,她飞奔过去,攀上翅膀,紧紧搂住它的脖子。她不得不抓紧时间,因为冰龙看上去变小了不少,她知道它受不了夏日的酷暑。

“快啊,龙,”她低声唤道,“快带我走吧,带我去永冬之地。我们再也不回来,永远也不回来了。我要为你搭建最好的城堡,然后照顾你,每天跟你一起飞翔。带我走吧,龙,我们一起回家。”

冰龙听懂了她的话,立刻展开半透明的大翅膀,快速扇动起来,极地的寒风霎时便在盛夏的原野上呼啸。他们飞向云端,远离洞穴,远离河流,远离森林,越飞越高。冰龙调头向北飞时,阿黛菈瞥了爸爸的农场最后一眼,从天上看起来真的很小,并且还在继续缩小。人和龙迅速把它甩在身后,不断爬升。

可就在此时,阿黛菈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件事委实不可思议,因为那声音太微弱也太遥远,她根本不可能听见,尤其在冰龙翅膀急促的扇动中。但她确信自己听到了,那是爸爸的尖叫。

热泪滚落脸颊,滴到冰龙背上,在冰霜中烧灼出无数坑坑洼洼。她突然感到双手搂的地方冷得吓人,连忙抽回一只手,惊觉自己已在冰龙的脖子上印下手印。她很害怕,但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回去,”她轻声说,“噢,求求你,龙。带我回去。”

她看不见冰龙的眼睛,却知道它此刻的眼神。冰龙张开嘴,呼出一缕蓝白色的幽冷轻烟,在空中久久不肯散去。它没说话——冰龙本不会说话——但阿黛菈在心中听见了它的悲愤与叹息。

“求你了,”她再次低声说,“帮帮我吧。”她的声音是那么弱小。

冰龙调头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