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纸花蜜

中秋佳节将至,菜市饭馆里桂花蜜酒、酥饴小饼飘香,栗子、红枣交新,一派香甜热闹。

娘姨捎来书信,因重庆节前要赶到夫家乡下盐城去祭祖,因此途中经过江都,数年不见,到时必定要来家小聚等话。

爹掐指算过日程,大约就在八月十二、十三日这两天就能到了,但他手里还有活计要忙,就让娘好好把家里打扫一番,没有多余房间,只有进屋左手边一间小房,本来是堆放木料什物的,爹就把那些杂物都搬出来,里面原有一张旧木榻床,也让我擦拭干净,铺上干净被褥。他也没太多时间陪着招待,也不知他们会留住几天,所以嘱咐娘不要太省银子,多买点糖果回来才是。

爹出门忙活去了,我陪着娘,娘满心忧喜参半,给我说起小姨,是从小儿一块吃一块睡感情最好的亲姊妹,长大后却都各自嫁人,娘嫁到江都,而小姨夫家是卖茶叶的,开一家店铺在金陵,这些年各自忙于家庭生计,就少了往来;兼之娘家人又少,我的外公外婆在我五、六岁那两年相继病逝后,我娘就连娘家也鲜少再回去了,只是过年节时候,会捎封书信或者一点土产与娘舅互道问候一下罢了。

“你那表姐李珠儿,还记得吗?比你大三岁,那时候比你就高大半个头,很细挑儿个头的,那年你六岁她九岁,你老黏着她,她却嫌你小不肯跟你玩,但是晚上你们俩又抱着一块睡觉,真逗!我和你小姨看着你们两个就好笑。”娘摸摸我的头,我因为之前那次晚上去河边找爹而掉进水里,回来发了好几日的烧,吃了几服苦药才好了的,娘心疼得什么似的,还习惯了似的,总没事就摸摸我的头,好像怕我烧还没退干净一样。

“我记得的,珠儿表姐那时候喜欢掐凤仙花染手指,我也学着她做她就嫌弃我。”我想起来还觉得好玩,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就再也不喜欢掐凤仙花玩儿了,甚至不太喜欢和同年龄的女孩子在一起,甚至看见她们跳皮筋,我也从来不去参加。

“可惜后来听说你小姨和表姐的身体都不好,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珠儿小小年纪,还得了哮喘症……他们这一趟回去祭祖,旅途劳顿,身体恐怕都吃不消呢。”娘忽然摇摇头叹息一句。

八月十三这日午间,姨父小姨一家果然到了。一家三口人加上一个佣人张妈,坐着雇的一辆马车,姨父在给车钱,娘和我就忙着帮把卸下的行李拿进屋,小姨只比我娘小一岁,但性子比我娘爽朗许多,又是在金陵开店铺做生意的缘故吧,穿着颜色光鲜许多,深红的衣裙,头上插着一支金钗,看起来比我娘也年轻不少。

小姨看我娘要帮她提包袱,赶紧制止住,说她还有个肚子,搬东西不怕伤了腰,我却拿眼看表姐李珠儿,小时候她就比我个头高,现在更是比我足足高一个头去,很素净斯文的模样,只是瘦削,脸色不大好的样子,不时用手背挡着嘴轻轻几声咳嗽,往屋里走去,她也正好转过脸来看我,目光甫一对视,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倒大方地微微一笑笑。

屋子里早已摆好了桌椅,一边安置他们坐下我一边赶紧去泡茶。见我拿茶壶小姨又连连叫住我,让表姐去拿包袱里带来的茶,说是姨父才托人去云南带回的茶团,还有一包干菊花,两样一块烹煮放一点冰糖,滋味才好。

我不太会烹煮这样的茶团,表姐笑笑看我的样子就说:“炉子在哪儿?我来做吧。”

我和她在厨房门口的风炉边煮茶,她手里忙着,却静静的不多话,我故意抓起我的乌龟给她看,她笑说她在家里也养了两条小鱼,我忽然觉得我自己真像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表姐笑起来都那么温柔可人,我却还是毛毛躁躁的,才留起的头发也懒得梳几根辫子,仍是分成两股盘结成双角髻罢了。

突然表姐又俯下身去剧烈咳嗽起来,伴随有点急促地喘,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你、你没事吧?”

屋里张妈听见声音出来,拉了她进屋去,我守着炉子,听见屋里他们在找药,低头看看乌龟,乌龟也在抬头看我,一双黑溜溜的小豆子眼睛,我指着它说:“姐姐病了,你说怎么办?”

乌龟眨眨眼,这时不知哪里飞来一只小粉蝶,轻轻飘在乌龟上方,乌龟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脖子一伸,一口咬住了粉蝶,我惊讶地看着它,它却若无其事,嘴巴开合几下,把粉蝶吞吃进去了。

我急得抓起它来:“你怎么乱吃东西啊?快给我吐出来!”乌龟不理我,翻了翻眼皮,还一副吃完了很惬意的样子。

这时水滚了,我还得煮茶,只好放下它。

姨父小姨都是典型的生意人,说话圆滑世故,送给我娘几块衣料,送给我一包猪肉脯,又给我们说起金陵的众多风土人情,以及喧嚣繁华市道,实在不如江都这里水灵清秀,这么安静,更适宜养人。

表姐又咳嗽起来,看她的样子似乎很难受,额角都渗出汗珠来,我娘担心道:“这是怎么回事?珠儿的病好像也拖很久了?”

小姨皱眉道:“已经两年了,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有时这个医生说是冷症,要吃人参,后来换一个医生,又说热症,得吃玉竹甘草……总之没把人治好,反把人折腾得够呛。”

“什么病症怎么会一时诊出热、一时又是冷的?”我娘奇怪问道,但小姨也只是摇头,娘过去摸摸珠儿的头,才想起什么,拿出一把钱给我:“去欢香馆买些点心来,月饼蒸糕什么的。”

“好。”我巴不得这一声,看表姐的咳嗽已经缓过来很多了,便拉着她问:“表姐跟我一块去吗?表姐去看看喜欢吃什么?”

娘笑道:“是啊,一块去看看!”

“桃三娘,请给我把菊花糕、茯苓饼、枣泥月饼、油炸糕各称三斤吧!”一个窈窕身姿、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女子提着竹篮子来买糕饼,看她的衣着很是富贵,头上挽着堆云般的发髻,斜插几支镶大红宝石的金簪子,眼角下还有一颗妩媚异常的泪痣,手里拿着一把绣花团扇轻轻扇着,露出手腕上一串锒铛作响的金镯子,倚在门边说话,声音柔软得可以让人骨头都酥掉,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进店里去。

桃三娘答应着,在给她一一打包,我带着表姐走进店去:“三娘!我来买糕!”

“噢?”桃三娘抬头看是我,露出笑颜:“今天来客人了?这位姑娘是谁呀?生得好标志!”

表姐羞涩地笑笑。

“这是我表姐。”我连忙介绍,这时几包糕饼已经装好,李二送到门口那女子的篮里,那女子随手拿出一锭银子来:“小李二哥,谢啦!”然后也不等找钱,摆摆手就走了。

从那女子身旁走过,我就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会让人心神一怔的那种馥郁勾人,绝不是普通的桂花油或者蔷薇露,但她必定不是本地人,因为我从未在附近见过她,可她却只身一人提着篮子来买糕,再说足足一锭银子,不要说买几斤糕,置办一整桌鱼肉宴席都够了!我有点疑惑地看看三娘,桃三娘倒是若无其事一如平常的样子,从李二手里接过那一锭银子放回柜台里,忽然她有点诧异地指着门口:“诶?哪里飞来那些蛾子?掉进糕里就糟蹋了,李二快去赶走。”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就在我们进来的门口,有几只与方才乌龟吃下的那种粉蝶在团团绕绕地飞着,李二拿着蒲扇连忙到门口挥着赶走了它们,我觉得几只粉蝶而已,桃三娘的反应未免有点过度了。

“桃月,你想买什么糕?”桃三娘完全没在意我的奇怪,说来日子将近中秋节这段时候,欢香馆里每天都摆出各种糕饼售卖,她这些天就是忙忙碌碌地做这些糕饼点心。

“噢,表姐,你看想吃什么?”我拉着李珠儿让她看桃三娘摆在桌面盘子上的各种糕饼。可表姐的眼睛却在望着门外,李二去赶走粉蝶不见了的地方,我拉她衣袖摇摇:“表姐?”

李珠儿收回目光,见我担忧狐疑的神色,淡淡一笑:“没什么。”然后转脸去看那各色糕点,桃三娘则拿一茶壶过来,笑道:“快先坐下喝杯茶。”

给我们两人面前一人一茶杯并倒上清茶,表姐道声谢然后拿起喝了一口:“这是金陵的雨花茶。”

我十分惊讶:“你怎么一喝就能知道?好厉害!”

桃三娘用碟子给我们拣了几样糕点:“这位姑娘真是不简单呢,凑巧昨天一位金陵的客人送了我几两,来,”她把筷子也递到我们手里:“先尝尝看再买也不迟。”

“谢三娘!”我用筷子夹起已经刀切成小方块的蔷薇糕:“表姐,尝尝这个,是蔷薇糕。”

“嗯,谢谢。”李珠儿接过去闻了闻,也笑着说:“真香,蔷薇糕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不经意间抬头看桃三娘,却发现她正仔细端详着表姐,我心中一凛,桃三娘很少这样看人的,每日面对五湖四海来往的客人,她一般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难道表姐身上有什么不对?我不由地又望表姐,她正吃完一块蔷薇糕,见我看她,便露出笑容:“很好吃啊。”

“是啊,三娘的手艺可好了。”我连忙附和,但说着这话时,我却有点紧张又看看桃三娘。

忽然这时又有人进店来:“桃三娘,你要的蜂蜜我给你送来了。”

是住在竹枝儿巷尾的谭承,和生药铺的谭大夫是叔侄亲戚的,只见他捧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大陶罐进来,李二过去帮他接过放到地上。

“噢!谢谢谭小哥儿了!快坐下喝杯茶。”桃三娘在柜台里拿了钱来给他,又给他倒茶,他歇下来看到我:“小月妹妹也在啊。”

他自从因为那次在巷子里喊元府的船上死人,把我娘惊吓到晕过去的事之后,每次看见我娘或我就脸色都有点讪讪的,有时嬉皮笑脸地打声招呼,也是不自在的。我也笑答:“是啊,小谭哥哥。”

谭承很自然的就看见李珠儿,她正双手捧起茶杯慢慢送到唇边,不知是不是她侧面神情的清净,还是看她的仪态娴静,谭承的眼珠子一瞬间定住了,表姐这时却忽然又咳嗽起来,别过身去手背掩着嘴边,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桃三娘指着门口喊:“那几只蛾子怎么又飞回来了?李二快去把它们拍死!”

“别!等等!”李珠儿顾不得自己咳嗽不停,居然连忙起身去阻止李二道:“别……咳咳……把它们赶走就好了,别弄死它们……”

我惊讶地看着她,李二站住回过头来,望着桃三娘等她的指示,我望向门口,果然方才那几只粉蝶又在那里袅袅地飞着。

桃三娘笑道:“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呢,好吧,那就让它们飞吧,别飞进来脏了吃的就行。”

我总觉得三娘的举止说话很怪,她平时都不会这样,对几只小粉蝶就如此大惊小怪。表姐还在咳嗽不止,我赶紧拉她坐下:“你怎么样了?很难受吗?”

“这位姑娘是什么病?可曾看过大夫?素来吃什么药?要不我这就去药铺给姑娘抓药?”谭承一叠声十分关切地问。

李珠儿咳嗽慢慢缓定下来,微微喘着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千万别麻烦了。”最后一句是对谭承说的,她脸色苍白,但笑容依然温和,话语柔软。我看谭承的样子,又是看着我表姐看呆了。

“来,茶里放点姜会好一点。”桃三娘拿来装姜霜的小瓶子,给李珠儿的茶杯里倒一点:“待会买点茯苓饼回去吃吧,茯苓性平,你吃着也能有点好处。”

喝完茶,又坐了一下,我们把茯苓饼、蔷薇糕、枣泥月饼都各包了一包,也不理会那个谭承,就回家去了。

晚上爹回来,我们一家子吃晚饭,因为爹和姨父要喝酒,所以我和表姐吃完就离开桌子,到院子里休息。

乌龟待在井边,嘴巴不停嚼着,嘴角还沾着一片粉蝶的翅膀。这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我家院子里竟飞来不少粉蝶,在蔷薇架周围上下飘旋,表姐走过去,伸出手来,就有一两只粉蝶乖乖落在她手上,我心里一动,想到下午桃三娘大惊小怪的样子,俯身拿起乌龟,便故意道:“你怎么又乱吃东西?”

李珠儿回头来看,见到乌龟嘴边的粉蝶翅膀,脸色一变,但没说什么,又低头咳嗽起来。

我更觉得她肯定有什么不对,就靠过去笑道:“表姐,你平时都爱玩儿什么?在这多住两日吧?过了中秋再走?”

“住两日,但不知道中秋是不是赶回去,其实离着重阳还有好些日子。”李珠儿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手上的粉蝶,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眼里有一抹哀愁。她只比我大着三岁,但她已是很有心事的姑娘了,我完全不能了解她的心情……吹来一阵风,花架上半枯萎的蔷薇摇晃,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触,低头看着手里的乌龟,它也正伸长着脖子,看着我。

忽然墙外有人说话:“小月妹妹!吃过饭啦?”听声音就是谭承,我踮脚隔着矮墙朝外望:“是小谭哥哥啊,吃过了,你呢?”

“没哪!刚才从药铺回来。”他也踮着脚朝我们张望,看见我就不好意思搔搔后脑笑,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举给我看:“吃吗?炒杏仁!”

“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吧。”我谢绝了,原本以为他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他神情闪过一丝失望,但还不死心:“杏仁止咳平喘哪,我叔叔说的……”话出口一半,他又停住了,更加尴尬地挠着头。

我这才明白过来,看看身边的表姐,她仍旧面向着蔷薇架,好像没听见一样,但可能也是装的……我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有点不知该怎么办:“可、可是……”

谭承脸上挂不住了,讪讪笑着:“那就算了,我走了啊。”说着就快步往巷子里逃也似的快步跑掉了。

我看着他跑远,忽然觉得好笑,把乌龟放回脚下地面,见李珠儿正看着手上的粉蝶出神,我伸手拈起其中一只粉蝶的翅膀:“表姐在想什么呢?”

不曾想李珠儿见我拈走粉蝶,就急了:“诶!你干什么?”她的反应强烈,我一时茫然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放开它啊!”

“噢……”我吓得松开手,那粉蝶轻飘飘一片小小枯叶似地落下去,不知是翅膀伤了还是也被吓到了没回过神来,轻轻巧巧地就要往乌龟头上落去,那乌龟睁着一双黑豆子的小眼看着,还未等李珠儿意识到,它抬头就是一口,那只粉蝶就这样进了它的嘴里。

李珠儿呆了,睁着眼睛好像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乌龟,我更加是吓了一跳,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弯腰捡起乌龟,拍着乌龟的硬壳背:“乌龟也不是故意的!”

李珠儿半晌不作声,我心里忐忑地看她脸色,但她木然到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我想我真的深深得罪她了:“表姐……表姐对不起!你别生气啊?”

不知是不是我道歉的样子特别诚恳,李珠儿也没法,终于深深叹了口气:“其实,这也不能怪你。”

“怪……乌龟?”我试探地接话。

李珠儿看着我,她的目光很澄澈,我闭嘴了,这时周遭的粉蝶四散地飞舞着,晚霞紫红的暮色映照之下,那么多的粉蝶,忽上忽下姿态如此轻灵,我不由得叹道:“好美!”

李珠儿点头笑笑:“嗯。”

我见表姐笑了,才暗暗松一口气,仲秋时节,晚间风清气爽,我与表姐陪着娘和小姨,谈笑至一更方睡。

第二天,姨父教我们去菜市买回两个大大的青柚子,我和表姐两人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只割开蒂上一块皮地方把柚子肉掏空,又用小刀在青皮上抠出花样子来,姨父再把柚子穿上绳子,用一根长竹棍挑着,里面点上蜡烛,就成了一盏漂亮的柚子灯笼了。据说是姨父到南方去贩茶时恰逢中秋节,便看到学来的。

而江都这里,平素过中秋节,人们都只用竹枝和各种花纸,做许多五颜六色的纸扎灯笼应景,我从没有见过有用柚子做的,不但漂亮而且有股柚子香气,我拿着爱不释手。

而娘和小姨,又帮着我们一块用纸折出小船,说让我们到时候在小船里点上蜡烛,然后放到水里顺水流走,许个愿望就是能把表姐的病根也一起带走。

明日就是中秋节了,听说小秦淮上游一处较宽敞的河边,元府与其他几家盐商富户一齐,花钱准备要放一场焰火,到时就肯定更加热闹了,爹娘也兴致勃勃地说要偕同小姨一家到时去河边看焰火。

只有我……却顿时间从头凉到脚,元府要去放焰火……那也就是说元老爷和春阳那几个饿鬼娈童到时也会在咯……怎么办?万一又碰面了怎么办?他们这一次又要吃人怎么办?

我一想到这里,就全身发怵,不过明晚的人也会很多吧?我们一家人混杂在人群里,和那些官府富家离开很远的,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看得见的,但愿中秋节他们不要作乱才好,让江都人都好好过个节吧!

我心里一径这么惴惴不安的,既不敢向任何人说,只得一个人憋在心里。

傍晚我带表姐到小秦淮边散步,还凑巧碰见了谭承,他也问起我们明晚要不要去河边看焰火,我见他一边说话一边目光却不住的往表姐身上瞟,就觉得好笑,他的年纪看起来其实也就比表姐再大个两三岁罢了,所以他才会第一眼看见表姐就怔住了吧?我想到这里,就故意说道:“小谭哥哥,明晚我们一块儿玩吧?我们要在水里点蜡烛放小船,送走表姐的病根,到时候天上又有焰火,水里还有烛光,一定很好看!”

“好啊!”谭承一口答应:“ 明天晚上,在河滩边见!”

可在他走后,李珠儿也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笑,好像在傍晚的时候,飞来的粉蝶就会特别多,她站在小桥头,仰望桥上飞来飞去众多的粉蝶,看当看着它们,好像那才是让她最开心的事,可我也不好再问她了,也许这就是比我大的女孩子的心境吧,并不是我现在能了解的。

街上比起往日格外地热闹,许多人天黑以前就已经聚集到河边,杨柳树堤间,束上了长长一行的大红灯笼,欢歌笑语不断。一眼望去,卖煮芋头、炒栗子、纸扎花灯的小摊,也尤其多。

自从小姨来家以后,娘这几日的心情也明显地大好,一直有说有笑,小姨虽然总说金陵远比江都繁华,但此刻也是一路新奇地赏玩不已。

看了公告,大约戌时二刻焰火才会开始,爹和姨父拿着那包纸船和蜡烛,娘和小姨则提着食篮,我和表姐提着柚子灯走在最前,这两盏刻了花的柚子灯,特别引人注意,我有点得意,拉着表姐的手走,听见有小孩啧啧称奇,我也故意装作听不到。

天上那一轮中秋圆月,已经越来越现光亮,我简直觉得它看起来就像个金黄大月饼,只是不知道里面包什么馅的,偶尔几片云掠过,也像盛饼的布绒,我这样跟表姐说,表姐却笑我就是嘴馋。

河边有人设台子供了香烛瓜果,还有不少书院里成群结队出来的学生,远远地就听见有人议论说他们那些读书人在作诗,要赛文,可我们都是听不懂,只有李珠儿因为有时看家里收支账本,认得不少字,她告诉我说听闻金陵不少妓女还都是认得字的,据说还常和那些学生文人写歌作诗,我脑袋里就想起那元老爷身边见过两次的金云,还有那陈长柳和岳榴仙夫妇,他们都懂识字作诗的吧?

我正在东想西想,迎面就看见谭大夫和谭承走过来。

那谭大夫在我们镇上一带可是最德高望重的人,爹娘赶紧上前去和谭大夫打了招呼问好,那谭承就看着我们笑:“小月妹妹的灯真别致,是柚子皮做的?”

我笑着答是,那谭大夫拈须笑道:“今夜月明风清,在水边看焰火,火花映照到水面,就更加好看。那些读书人占了最好的位置,我们不如也找一块地方等着?”

“是啊,我们还要放船呢。”我跟爹说,但娘大着肚子容易疲乏,只好他们和谭大夫先找地方坐下休息,只让谭承与我和表姐在离他们不远的水边放船几只硬纸船上放一小截点着的白蜡,就放到河面上,每放一只我就说一句:“表姐的病根飘走啰!”这是小姨和娘教的,我就觉着好玩才这么说,那谭承衣兜里还装着炒杏仁,拿出来给我们吃,我倚着一棵柳树根坐着,炒杏仁已经去了壳,盐炒得很干很香,但仍然有一股清苦味,我看表姐吃了几颗,眼睛却望着水面那几只打转的小船发呆,也是奇怪,河水一径是流的,又吹着微风,怎么这几只小船半天还在这里没有飘走?

这是有人一阵欢呼,几声“砰砰”的闷响,天空炸开了五彩斑斓的花!

“放焰火了!”谭承指着天上兴奋地喊。

“砰砰——”又是几声,几朵金黄带红的菊花一般火光照亮了夜色:“好漂亮!”我惊呼道:“表姐!你快看!”

李珠儿却突然又咳嗽起来,我起初没在意,谭承在一旁关切问道:“怎么样?很难受吗?我明天拿些膏药来给你热敷一下后背试试?”

“不用了,这两年吃过很多药,试过好多方子都没治好,你别费心……咳咳……”

河面上一直有数只粉蝶在飞来飞去,纸船在水面打绕,它们就纷纷在小船上落下,却可惜纸船太小,蜡烛燃着的火苗竟把它们的翅膀一下子就给燎焦了。

“哎呀!”李珠儿一边咳嗽一边看见了,顾不得想就要伸手到水里去把粉蝶救下,谭承喊一句:“小心!”却不敢去拉她,我连忙拽住她的手臂:“别滑到水里了。”

几只纸船虽说就在我们眼前的河面上,但离着岸边也有两尺多远,起码我和表姐俩人的胳膊接到一块,才有可能够得到,我劝她说:“纸船放进水里就不要再去捞了,不然你的病好不了。”

李珠儿却还是着急了,这时天空的焰火“哔哔叭叭”地炸响,我看她却是根本没有一点观赏焰火的心思,不知哪来又一阵风,纸船不再原地打转,开始慢慢顺着水流而去,她就一直望着河面,那些粉蝶逐光,跟着纸船一直飞,她也就跟着纸船一直走,我还想看焰火呢!可发现她跟着纸船就要走远了,谭承也跟了过去,懊恼也没用,我一跺脚只好也跟了过去。

……不知道是我合该倒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我跟着表姐谭承、跟着纸船,走了一段没多远,就见河边依水有一座简陋开阔的茶棚,里面灯火通明坐着一些人,茶棚门口的水边也有几个人,我一边走一边只顾看天上的焰火,全然没有注意,但突然表姐他们停下来了,我差一点撞到谭承身上,才回过神来——

只见一个戴着金项圈的青衣少年从水里捡起一只纸船,好像一脸好奇,就在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正朝我们望过来,我头皮一紧!

谭承开口喝道:“那是我们放的纸船,你不许动!”

谭承这一声喊,水边那几个人也回过头来,那个一袭宽袖白衣,头上绾髻,额上齐眉勒着抹额的人,天啊!是春阳!

我彻底傻了!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元府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们不是只会待在茶馆酒楼那样的地方吗?这么简陋到连泥砖墙都没有的茶棚子附近,怎么会看见他们?

青衣少年手里拿着纸船,船上有烧死的粉蝶,他脸上是促狭的笑,朝手里轻轻一吹,纸船上那蜡烛火苗熄了,几片粉蝶的残骸像碎叶子般飞起来,又缓缓飘落地面。

“你……”谭承有点生气了,走上前去两步,声音更大:“我说这是我们的纸船,你没听见?”

一个皮球在地上不迟不徐地滚了过来,金黄色衣裳,容貌姣秀的少年走过来,他足足比谭承的个子低一个头,但他完全没看见眼前有人似的,走到谭承面前捡起球再转回去,然后把球一脚踢了,对面一个穿深红色宽袖衣服的少年接了,再一脚踢向此时仍面对我们站着的青衣少年:“燃犀!你在磨蹭什么?”

我手有点发抖,从后面拉住谭承和表姐的衣服,低声道:“别、别惹他们,我们回去吧。”

“有钱人就了不起啊!”谭承的声音还是没减弱,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珠儿在旁边,他才不肯示弱。

数只小纸船流到这里,就被凸出水面的石头羁留在那里不动了,那些粉蝶好像也感觉到了某种恐惧或威胁,慢慢也四散着飞开了,李珠儿望着它们飞走的身姿却不说话。

青衣少年并没有理会别人踢给他的球,仍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这时后面那人再喊一声:“夏燃犀!”

青衣少年还是没理会,反笑指着我道:“小丫头是你?总能看见你?”又指着地上那些粉蝶对我表姐说:“你是跟着这些妖蛾子过来的?刚才我看见它们飞到前面林子里去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听着却是一惊:“你说什么?”

李珠儿忽然急切地问道:“你真的看见它们飞过去了?”

“是啊。”青衣少年脸上挂着一惯的笑,但那笑里我直觉得充满奸邪……

李珠儿也不理会我们,就往他指着的方向跑去,我来不及反应,谭承也已追过去:“哎!你去哪?”

我虽然很怕,但我更想知道这饿鬼的话是什么意思,表姐的行径很古怪,但他好像一眼就完全看穿了我表姐的心思,还说起什么妖蛾子,她却二话不说就朝他指的地方跑过去了:“你、你对我表姐说什么?你、你别想害她……”

青衣少年挑眉睥睨着我:“小丫头说什么大话?我想做什么你管得着么?”

这时茶棚子里走过来两个元府的家丁:“老爷请少爷们回去喝杯茶再玩。”

黄裳的秋吾月那几个便走回茶棚去,青衣少年还站着不动,从刚才就一直没作声的春阳喊了他一句:“走吧!”

青衣少年又瞥了我一眼,冷哼一笑,这才跟着走了。

他们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那种狂傲的样子,简直能把人气疯!

但我不敢再说什么,而且可以断定表姐身上肯定是有什么异常不对的地方了,那青衣饿鬼说什么妖蛾子,难道那些粉蝶真有什么问题?表姐跑到前面树林子里去找它们,岂不是很危险?

我也循着那方向跑过去,这一路虽然三三两两的游人很多,但夜很黑,若不是天上的焰火,我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再往那边跑,只怕人会更少。

“砰砰”的焰火持续炸响,照得天空忽明忽暗,越往前走,柳荫和杂草就越是茂密,我都辨不清这是哪儿了,但表姐他们就在前面,还能听见谭承在唤表姐别跑,小心摔跤什么的,突然前面隐隐出现了一团光晕。

不会是林子里着火了吧?还是那个饿鬼故意引我们到这来然后放的火?

“表姐!”我大喊着跑过去——直到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我却惊呆了,一大片发出荧荧淡黄光芒的粉蝶,半空中漂浮着似乎是因它们翅膀不停扇动而飞散的粉末,它们聚集在水畔的两棵柳树之间,像是尽力想要紧紧拥簇在一起,又像是它们吸收着今晚月亮的光芒,数之不尽地在月光下树丛间飞舞,并且聚集得越多,就越是兀自发出和月亮一样的黄光,原本只是比人的指甲盖大一点的小粉蝶,这么密密麻麻地集合到一起,都快要有一个人高了。

谭承和表姐就那么站在粉蝶形成的光团前,一动不动:“表姐!小谭哥哥!”我跑过去,越是接近,空气中就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香也不臭,就是鼻子痒痒的,我拼命摇着他们:“你们怎么啦?”

谭承这才醒悟过来:“小月妹妹,这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急了,抓住表姐的衣服大喊:“表姐!我们快回去吧!爹娘他们还在等我们哪!”

“我不回去!”李珠儿忽然一把甩开我的手,紧接着她又剧烈咳嗽起来,我鼻子很痒,味道越来越浓,一说话好像也有很多毛绒绒的东西飞进嘴里,喉咙也痒起来,谭承忽然后退几步,指着前面惊恐地说:“什、什么东西出来了?”

我回头望去,只见粉蝶形成的巨大光团之中,竟然显现出一个人形!没有眼耳口鼻,但头、脖子、身体都十分清晰,密密麻麻的粉蝶不断挥舞翅膀,撒出淡淡黄光的微粉,这个人的形象就在光与弥漫的粉末里,很快双手也显现出来,光越来越亮,慢慢到腰,一直往下延伸……

“这是?”我看傻了,李珠儿忍着咳嗽,看着这人形,却掩饰不住欣喜的表情:“终于……回来了……”

“表姐……?”我望向李珠儿,原来她早就在等着眼前这一幕情景的出现吗?难怪她身边总是出现这样的粉蝶,难道是什么鬼怪?我脑子里甚至想起昨天桃三娘看见这些粉蝶的情形,恐怕三娘早就看出来了,刚才那个饿鬼也是,他明明看出了端倪,却还故意指点表姐到这来,他是存的什么坏心眼啊?

“妖、有妖怪!”谭承发出惊恐的喊叫,我醒悟过来,继续拽着表姐的衣服:“快、快走!”

李珠儿的双脚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样,她就是不肯挪动一步:“我不走!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再见到他!我不走!”

“小谭哥哥快来帮我一起拉她走啊!”我只能喊谭承帮忙了,并且下意识想到什么,就附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粉蝶光团中间的人形扔过去,‘哗’地一声,石头的确打散了几只粉蝶,那人形的脑袋似乎歪了歪,但石头还是径直穿过了光团,落到后面的水里,激起一声响。

“你干什么?”李珠儿突然疯了一样回头一把推开我,我没站稳就坐到了地上,但我迅速爬起来,继续用力拽着她衣服:“快跟我走!”

谭承也过来帮我,一块把她拉着往回路走,她拼命想要挣开我们,哭喊起来:“我不走,我终于再见到他了,我不走!”

李珠儿平时病殃殃的,想不到力气这么大,若不是谭承在,我根本拉不住她,谭承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李珠儿索性坐在地上,他也索性就想要把她整个人扛起来,两个人就在地上撕扯,这时那团光,忽然大亮,我抬头望去,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睁开了眼睛,而且对我们是怒目圆瞪。我吓了一跳,空气里的黄色粉末好像更厚了,像扬起一阵烟尘,我眼睛都快给迷住睁不开了,只能捂住嘴继续去拉表姐,可与此同时那个人形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长,一伸出来足足有三尺多,抓住了谭承的肩膀,轻而易举就把他甩到一边去。李珠儿摆脱了谭承,便又回头再一次用力把我推开,我张口想喊她,却吸进一口充满那奇怪粉末的空气,顿时呛得咳嗽起来。

我下意识想到,必须离开这些包围的粉末才行,于是一边咳嗽着一边往身后的方向挪去,挪出大约都有两丈远,我拼命揉眼睛,流出的泪水总算是把粉末冲掉了,我才能勉强看清,但当我看清后,那情景又是吓得我惊叫:“表姐!”

金黄的光烟弥漫中,那粉蝶聚集而成的光团里的“人”,朝李珠儿伸出的长长手臂,李珠儿的双手紧紧握着它,我因为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却觉得她很开心,她也许在笑……

“唉……”我忽然好像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我身后幽幽地发出来,我又吓得猛回头,看见的却是桃三娘和提着食盒的李二!

“三、三娘!”我一时间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涌出。

桃三娘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拍拍我衣服上的土:“没摔着?”

我摇头:“三娘,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还不是元老爷让我做几个菜还有月饼点心的送来,我刚来的时候,就看见你急急忙忙跑了,那夏燃犀还笑,我想你必定出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桃三娘说话间,皱起眉头用手捂住口鼻。

那团光越来越亮,李珠儿旁若无人地只是痴对着那光里的“人”,我拉住桃三娘的手:“三娘,救救我表姐,她、她……”但我却说不出她是怎么了,旁边谭承也从地上滚爬过来:“桃三娘!

看他吓得惊慌失措的样子,桃三娘一手扶住他道:“没事的,别担心。”可她说着话,谭承却忽然无声无息就往身子一歪,不省人事了,后边李二适时过来接住他,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对这些再感到讶异了,空气里漂浮着发光的厚重尘末,那个光团之中的人形的双腿也完整显现了,眼睛、鼻子、嘴巴的轮廓也出来了,李珠儿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我惊叫:“他要出现了?三娘,怎办?”

桃三娘摆手止住我的话,她望向李珠儿的表情是淡淡的笑,让我很意外,桃三娘指指李珠儿:“你表姐不是告诉过你,她等着见这个‘人’,已经等很久了?”

我怔了怔,才点头。

桃三娘摇头笑道:“也真是奇怪呢,这蛾子也活了百年道行,他俩却是怎么认识到一块儿去的?”桃三娘的话听来,好像只是好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别的倒一点不担心,我又急了:“可表姐不会有危险吗?他们……”

“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接口:“可他们互相都不愿放弃对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现,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类的能力,实在是太勉强了,而且这么多的粉末迟早会把人给呛死的。”

天空一个特别巨大响亮的焰火爆开,天地仿佛一瞬笼罩在万道霞光之中,那团黄光中的“人”伸出双臂,将李珠儿抱在怀里,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惊,立刻警觉望向我们,他怀中的李珠儿也察觉,循着他目光的方向终于也回头看着我们,那“人”有所忌惮地用力将李珠儿抱得更紧。

桃三娘有点无可奈何道:“你们也适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为了。今晚是月圆之夜,你借着月光才把那点微薄的妖力发挥到这个程度,你连个人身都还未修成,如何就敢与这人类的孩子产生感情?”

桃三娘这句话说完,我就听傻了,定定地看着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惊慌,看来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蛾妖的脸,现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发出黄色光芒的脸上,是一种人类神情中的悲伤,原来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修行仍然十分浅薄的蛾妖?

“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撑不了多久吧?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还不是得打回原形,变回一只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继续说道,她对蛾妖说这些话的语气甚至有点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抬手就能拍死的虫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开口说话了,之前我还以为他是哑巴:“但是,我没有过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头看着怀中的李珠儿:“每天都能看见对方,这样就好……”

“身为妖怪,却说想要和人在一起,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话语却更加犀利:“这女孩的痨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们认识多久?一年?两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

“够了,你住口!”蛾妖大声打断她的话,但桃三娘顿了顿,仍然继续说道:“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

“我自己甘愿的!”李珠儿这时也大声道。

“你这狠心的丫头,完全也没想过你还有父母?”桃三娘有点生气了似的,她的话也让李珠儿又剧烈咳嗽起来,蛾妖紧紧抱着她:“珠儿!”

好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声说道:“把这个丫头留给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这继续添乱了。”

“你……我怎么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说到这,声音有些畏惧。

“我不会随便害人,况且这丫头对我也没任何用处。”桃三娘冷哼说道:“倒是你!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惊动了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来他们,你连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还不如省点力气,好好继续修行。”

蛾妖终于没有任何话再反驳了,他长长叹息一口气,低头看着李珠儿,李珠儿忍住咳嗽说道:“你又要走了么?我又要看不见你了!”

我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虽然我并不是很了解表姐和这个蛾妖之间究竟是怎么了,但此时此刻,我看着他们就是觉得很让人难过。

蛾妖没再说话了,也许以它的能力,做到开口像人那样说话,也不容易,他只是一直抱着她,低头望着她在笑,我看见她哭了,她低声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这焰火能够放得更久一点就好了,不要那么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团黄色的光,渐渐暗淡了,许多只粉蝶已经在开始四散飞离开去,我惊讶地脱口而出:“开始散了!”

李珠儿哭得更厉害,一边咳嗽着一边急切地说:“别走!再等等,等一会儿……”

蛾妖的笑容依然还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刚开始出现的时候一样,慢慢模糊了,手脚也看不清了,他整个人形与那团黄光重新融为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后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见了。

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气也就要喘不上来似的,甚至干呕起来:“表姐!”我过去想要扶起她,空气中那烟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还是引得人鼻子喉咙都痒痒的:“表姐、表姐,别哭了。”我为她拂着背想要劝她,但这些话说出来,我自己听着都觉得没用。

桃三娘走过来,扶着她双肩将她拉起来,柔声道:“来,回去吧,等治好病,你会再见到他的。”

“真的?”这一句话让李珠儿立刻就像抓住救命草一样。

“嗯。”桃三娘点头。

但起身走了没两步,表姐还是身子一歪昏过去了,她的样子实在太虚弱。幸好有三娘在,帮我扶着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费力,而那倒在李二手里的谭承,在我们还没见到我爹娘他们之前的半路上,便醒过来了,只是有点迷糊,方才的事一点记不得了,只想起在水里放船,然后三娘就告诉他方才和李珠儿两个人走着不小心,一齐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过看见,帮我才把他们俩人扶起来的,李珠儿现在还没醒呢,谭承将信将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从小到大摔过那么多回也没昏过……”

我说:“你真罗嗦,方才差点没掉进河里,还让我一个个子最小的来扶你们两个人!”

谭承就不说话了,路过茶棚的时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里空空如也没几个人,我这时才想起来,我和表姐两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弄丢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总之,今晚这中秋佳节,我什么都没玩成,就因为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们,唉!

回去见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们,免不了又是一场惊慌,多亏了谭大夫还在,便赶紧把李珠儿带回家去,谭大夫回药铺拿来银针和药,后来诊断说是什么胸膈窒闷,自汗迫促兼有风热表症,给她开了方子,又让谭承回去抓药来,一边施针通穴,一边熬汤煎药,我们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

“桃三娘,给我把菊花糕、枣泥月饼、油炸糕各称三斤吧!”橘红衣裳金丝腰带的女子提着竹篮子又来买糕饼了,她仍是倚着门边没有进店里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称好,她又照样是扔下一锭银子不等找钱就走了。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充满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样子似乎觉得好笑,坐到我身边低声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冢里几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随便化成人形出来走动,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连个人身都没有。”

“可是……”那买糕饼的居然是狐狸,我头皮一紧……其实表姐后来跟我说了,两年前也是中秋节月圆之夜,表姐偶然看见的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尝试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变做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模样,却被李珠儿窥见,那场景,如何说呢?表姐说,一轮圆月之下,四周粉蝶飞舞,那个全身发着光的少年看见她也并不惊慌,只是说,我们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觉得害怕了,后来,还约定说,第二年的中秋夜还要再见面!

桃三娘似乎对表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点气愤的,我也就不敢往下说了,但她气归气,却还是为表姐做了药。

故纸花,据说是木蝴蝶树的种籽,其实生得就像一片片轻巧的碟翼,三娘说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纸,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后一齐封入一盛满蜂蜜的小坛子中,每日隔一个时辰便吃一勺,将此纸花蜜连吃七天,李珠儿的病就可无碍了。

桃三娘一边将蜜罐和一包茯苓饼交到小姨的手里,一边嘱咐着方法,并说这纸花蜜,可是十分秘验的方子,有奇效。

小姨和姨父都连连道谢。我在一旁看着,不敢吱声,原来桃三娘还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确,他们对表姐担心死了。

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经能下地,看来暂时恢复了很多,偶尔还有几声咳嗽,我这几天仔细看过我家周围,竟没看见过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启程往盐城走,我和娘送他们上车去,临走时,谭承还跑了来,气喘吁吁的叫住我表姐,从身上拿出一包盐炒杏仁,搔着后脑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他刚刚亲手炒制好的,给她带在路上吃,又说他会正式跟他叔父学医,以后也要当一个大夫,表姐感激接过,没说什么只是道了谢。

谭承也同我们一起,目送他们一家上路,车子远去,我心里却有一种怅然若失又说不清什么感觉。

直至晚间,元府老爷不知怎地那么好兴致,又到欢香馆来吃晚饭,我在我家矮墙这边望出去,却正好看到他们的马车在欢香馆门口停下,车里的人鱼贯而出,当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阳的饿鬼弟弟下车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他的手中,却正拿着我那盏青皮柚子灯!

那灯究竟什么时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灯绝对就是我不见了的那一个,难怪那天晚上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就是喜欢我那柚子灯了?

我胡思乱想,可虽然再不服气,也不敢去向他要回来啊,自认倒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