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宋都汴梁 第003章 与君同愁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我就被早起的虫鸟所惊醒。

起来后到河边洗了把脸,顿时暑气全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没有遭受污染的清新空气,着实有些洗肺的感觉。

“呼——喝——”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抬头一看,却是早起的排风在练习棍法。一招一式皆中规中矩,将一条齐眉短棍舞得虎虎生风,周围的草叶受到了威压,一片一片地倾倒又立起,如同掀起了阵阵碧浪。

我看得入神,不知不觉间走了过去。

排风又舞了片刻,方才收势凝神,见我呆立一旁,就开口问道,“先生早啊,为何不见我家少爷呢?”

“大概宿醉未醒吧!”我想起方才起身时,延昭仍在酣睡之中,就猜测道。

“应该起身了呀!少倾就要动身了!”排风蹙眉说道。

我二人又回到营帐,入内看时,延昭已经起来了,只是看起来头脑仍有些昏沉。

“不意竟睡了这许久!倒让大哥见笑了!”延昭有些不好意思道。

于是三人围坐在一起,用了些膳食,此时车队众人已经喧闹起来,太阳也微微露了出来,大家牵马甩镫,继续向前赶路。

北宋时期的驿道建设就已经相当的发达了,在从晋州到河中府的路上,来往商旅不断,似乎早已从北汉时期连年征战人丁稀少的状况中恢复过来,战乱使北宋初出现大量无主荒地,直到太宗皇帝即位,天下废田尚多。为解决荒田、流民问题,太宗即位当年便制定了一系列措施加以实施,以期收到“天下生齿益蕃,辟田益广”之效。时至今日,沿着汾河两岸尽是良田,不少的水利设施也由官家或是私人建成,将汾河的水源源不断地引入到农田之中。

“咳——咳——”延昭咳嗽了两声,在马上扬鞭一指远处,对我说道,“由此再行两日,我们就可以抵达黄河之上,乘船顺流东下,无须再受这鞍马劳顿了。”

“贤弟,你身体可有不适?”听到延昭连连咳嗽,我关切地问道。

“无妨!许是受了些风寒,少时喝些姜汤便成。”延昭笑道。

“恩——”我点了点头,策马向前。

此时的黄河,还是经由山东河北注入渤海,虽说汾河的水非常清澈,但是一入黄河就难分彼此了。由于我不善骑马,排风特意替我牵了一匹性格比较温顺的雌马来作为坐骑,并且指点了许多要领与我,坐了半日下来,竟也有了些感觉,上马下马的姿势倒也纯熟了。

“那些人是做什么营生的?”我看到路上有许多商贩牵着骆驼或是马匹,驮载着一些兽皮袋子来来往往,倒也不在沿街叫卖,不由得有些好奇,尤其是一些人的服饰奇特,明显不类中原人士。

“那定是贩运解盐的商人。”延昭看了一眼后答道,“此地距离解州不远,解州池盐天下闻名,价格远远高出其他甚多,故而来此贩运的商人也是络绎不绝。”

“哦——”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醒悟过来,长期驮运食盐,如果使用布袋子,汗水会渗入其中,同食盐混在一起,腐蚀牲畜的皮肤,因此商贩多用皮袋子装盐,用牲口驮运。

北宋财政收入,多赖解盐支撑,尤其对西北边防军需开支,意义重大。朝廷专设制置解盐司,地方专设制置解盐使,盐场还设有盐官和具体办事的官吏,对其进行专门管理。然山西除晋、绛、慈、隰因临近解县盐池能食池盐外,其余均食用永利监之土盐,此皆因解州两盐池所产之盐最为精好,朝廷将其所产好盐运出销售,赚大钱去了。

一路上看着迤俪的山河景色,同众人谈谈所见的风土人情,倒也不觉得旅途劳顿,很快就来到了河中府,车队在次开始分流,大家一番告辞后各奔前程,同行的人渐渐地少了下来。

到了府城的时候,杨延昭却病倒了。

“咳咳——”杨延昭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一两日的光景,他的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脸色也由原先的白皙变得有些不正常的潮|红起来。

“贤弟不要过分忧虑,郎中马上就到。”我看延昭似乎有些不安,就出言安慰道。

此时杨排风已经受命去延请郎中,尚未回转,等待之中的两个人却感到时间难捱。我看了看延昭的气色,脸色潮|红,两颊虚汗不止,咳嗽出来的痰居然也带出了细细的血丝,隐约之间竟是暗黑色,不由得非常担心起来。看情形,他似乎是肺经受损,在这个时期并不是容易医治的毛病啊!

过不多久,杨排风终于将郎中请了回来。

来者是一位六十左右的老郎中,须发皆白,然而皮肤红润有光泽,用丝带将银发束起来后,以一根玉簪横贯过去,显得富贵不俗,颇有雅量,看到延昭后先是一皱眉头,然后面色渐渐缓和过来,坐到床头,开始为延昭诊脉。

“是宿疾!”片刻之后老者断定道,“病在心肺之间,是小时候留下的病根儿,如今恐非药石能够奏效的了!”说着既有些惋惜又有些无能为力的叹了口气。

“难道——真的有这么严重?”我闻言后有些难以置信,犹自不甘心地追问郎中道。

“老朽行医四十年有余,这等症状,自然不会走眼。”老郎中虽然遭到我的怀疑,却丝毫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答道。

“那可如何是好?可否用些药物将病情稳住,待我们到了汴京后再延请太医,或许有什么办法也说不定?”我提出了要求。老郎中的态度越稳重,我就越担心,恐怕杨淹昭的病情真得是很严重了。

“难啊——”老者感到很为难地摇了摇头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位小公子的病乃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极少能有活得过二十岁的,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作,其病来势汹汹,加之今年金气正盛,两相交伐之下,其祸尤甚。即使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无法医治啊!我劝你们还是赶紧准备后事吧!如果老衲所断无误,相信就是在这一两日间的事情了!”

“老先生,医这父母心,你一定要想个法子啊!我兄弟尚未娶亲,如何能让他就这么——”我看了一眼已经有些昏迷的延昭,感到非常难过。虽然我们相识才不过数日,但是其人忠信直爽温文尔雅,且又救过我的性命,今日他逢此大难,教我如何能够不感到难过?

“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这位公子的肺气已绝,才会吐出这种暗黑色的血丝来,现在由唇齿木然,料是心脉也已然接近衰败,加上毛发枯燥,是失去气血养荣之兆,实在是——唉——”老郎中说到此处,连连叹气,抱拳告辞而去。

站在一旁的杨排风看着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延昭,不觉落下泪来。

“大哥——”延昭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低声呼唤我的名字。

“兄弟,可有什么事情要说?”我连忙将延昭的身子稍微扶起,将一个靠枕垫在他的身后。

“大哥——”此时的杨延昭,面上赤红,嘴唇却是乌青,眼神中的莹光也暗淡了下来,勉力支撑着坐起来说话仅仅是靠着一股念力而已,“我自觉经脉混乱,气血渐失,恐怕难以长远了——”

“贤弟休得胡言,你正值青春鼎盛,来日方长,怎会有此念头?些须小病,自可不药而愈,万万不可自己乱了阵脚啊!”我忍住鼻中的酸楚,软语安慰道。

“我虽然年纪尚轻,但是久居沙场之地,早已经见惯了生死别离,就此撒手尘寰,本应无所畏惧,然后心中有一事始终放不下——”延昭喘息了一阵,缓缓地说道。

我点了点头,如梗在喉,十分的难受,握着延昭的手表示在听着。

“我母育有七子二女,然则自幼带大的却惟有我一人,因此感情极睦,今番我突然弃世,她所受到的打击最大,一念及此,心中悲痛难以遏止,惟有一愿,希望我兄义成。”延昭接着对我说道,其间有咳出一滩血丝来。

“贤弟请讲,为兄一定替你办到——”我见延昭如此情形,双眼含泪一口答应下来。

“我虽其寿不永,不能承欢母亲膝下,恪尽孝道,然苍天并未闭塞我的反哺之心。”延昭说到这里后,目露奇光地看着我,“天幸我得遇兄长,居然如同孪生无二,总算是了却了我心中唯一的一点缺憾!”

我听了延昭所言,心中若有所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小弟恳请兄长舍弃原来的名号,以桃代李,替我侍奉二老,还请兄长成全!”躺在病床上的杨延昭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双目望着我充满了期待。

“这个如何使得?”我一时间难以接受延昭的提议。

虽然说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无牵无挂,但是要让我突然找个陌生人认作父母,这恐怕在心理上面还是有很大的压力的。更何况,即使两个人的外貌再相像,性格与举动上也必然有其不同的地方,外人看不出来,自己的亲人如何能够不知道?让我这么一个现代人去顶替古人,实在是有些为难了。

“排风,你跟在老太君身边最久,难道你忍心看到她痛失爱子,白发人先送黑发人么?况且我此次回京联姻的事情,你多少应该知道一些吧?若是我突然弃世,有什么后果你是知道的啊!”杨延昭见我一时难以接受,而自己又言谈艰涩,就转而找排风帮忙。

杨排风显然是知道什么内幕,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幻了一阵子以后,终于决定下来,突然跪倒在我的面前,陈词恳切地说道,“求六公子答应下来吧!杨家需要你!”

我望着杨排风的眼睛,清澈透亮,没有一丝的狡诈阴暗藏在里面,再看了看倒在病床上的延昭,随时都有可能撒手尘寰,在这个时候,我实在不忍心背拂他们的意愿,于是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如此甚好!”延昭见我应允,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

接着就是将一些杨门的人事对我逐一交代,并且嘱咐排风一定要从旁协助,不使众人对我起了疑心。

其他的事情还好说,在问及官场礼仪的时候,却发现我对此几乎无所了解,令二人大伤脑筋,所幸距离汴京还有很长的路程,临时恶补倒也可以应付一时。杨家本来就是将门,对于礼仪倒不是过分挑剔,必要的时候自有专人引导,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呀——险些忘了一件事情啊——”延昭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面色苍白起来。

我们二人都很奇怪地看着延昭,不知道他因何会如此情形。

“其它都好说,可是我杨家的枪棒功夫,却不是一时间能够习得精通的。”延昭咳了几声,面色难看地说出其中的原委来。

“这却是一个问题!”我也皱起眉头来,杨家枪法举世无双,老太君更是法眼如炬,若是要考较我的枪法,该当如何应付才好呢?

“现在别无他法,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延昭想了想,也的确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将枪法图谱从怀里取出来,珍而重之的交付给我,并且一再嘱咐道,“我家枪法并不限外传,只是不要所授非人即可,望大哥一定谨记啊!”

我将图谱收入怀中,郑重地点了点头。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死后,将身体火化,骨灰带回汴京,洒到金水桥下即可。”见诸事交代完毕,杨延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望着东方喃喃道,“母亲,孩儿终是福薄啊——”两眼直视前方,声息渐渐地弱了下来。

“贤弟——”我觉得不对,颤声呼叫了两声,延昭却无反应,及至我将手背伸到他鼻前试探时,才发现已然气绝多时了,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痛哭。

杨排风与延昭相处甚好,此时也是珠泪涟涟不能自已。

哭了个昏天黑地之后,我勉强恢复过来,找来店家,出了些银两,雇人将尸首抬了出去,按照延昭的遗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将骨灰收敛起来装入一个木匣,准备带回汴京。

“少爷,我们上路吧。”眼睛红红的排风对我说道。

“生死之间,却是如此倏忽啊——”望着远处的青山,我怔怔地叹道。

两人打点好行装,快马赶至黄河渡口,弃马登舟,一路顺流东下,直奔大宋的皇都汴京。

北宋建都在东京汴梁,依靠东南漕运,漕船是必不可缺的运输工具。宋太宗时,各州岁造运船三千多艘。官营作坊制造朝廷所需要的战船、漕船、使船、龙船,民营作坊则制造民用的商船及游船游船。朝廷在东京设造船务,各地重要州军皆设官营造船作坊。长江两岸交通要冲还设有专门修船的场所。

内河航行的船舶,最大的叫做“万石船”。远涉重洋的民用海船,称为“客舟”,可载二千斛粟。据说“上平如衡,下侧如刃”,“又于舟腹两旁,缚大竹为橐以拒浪”。船上的设备包括抛泊、驾驶、起碇、转帆和测深等方面,已经比较齐全。这样的海船,在当时世界上是较先进的。朝廷用的海船,称为“神舟”,无论是其长阔高大,还是承载的什物器用人数,都相当于“客舟”的三倍。

我们所乘坐的船只是由长安的一家叫作平顺船行经营的“千石船”,上面大约有十来个房间可以居住客人,甲板下面是用来储物的仓,船舷两侧装有两排共二十余只长达两丈的划桨,平时依靠风帆与水力前进,若遇到紧急情况,也可以通过人工操控来增加前进的速度,上面还为客人提供现成的饮食,省去了出行中的许多麻烦事情。

一路上昼行夜宿,行来都是顺风,船行一日的速度可达两百余里,算一算到达汴京也就是在四五日之内,而我对于杨家一门与大宋朝的了解还是处在蒙昧的状态,杨排风也不过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虽然平时也跟随着几位小姐学习了一些文武知识,但仅仅是浮于表层,此时赶鸭子上架,只好权充起教师来,将有用没有的东西一股脑地对着我倾泻出来,只恨没有多生出几张口来。

“延浦、延训、延环、延贵、延彬、延玉——”我立在船头上,迎着风默默背诵杨家的几个主要人物。

直到现在,我仍然对于杨延昭的死有些不能接受,作为日后威镇三关使辽兵不能入关一步的杨家英雄,怎么会没有出场就谢了幕?莫非真的是因为我的到来才促成了他的死亡么?假若我没有出现,数年以后,他应该会很自然地成为后人口中传诵数百年的抗辽英雄——沙里澄金杨六郎吧!

而此时的杨家,只有大郎、二郎和三郎已经随父亲从军,我们其他的四兄弟则分散各地,四郎与七郎在汴京家中,五郎在五台山跟随师父虚谷大师习武,六郎也就是我虽然长期滞留在边关,但是并没有正式进入军中效力,因此一别经年,我的武技究竟如何,太君却并不十分清楚了。

正在思忖之间,船身却如同撞上了巨石一般猛然一震,缓缓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