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中国作协在今年初曾做过一次调研活动,听取各地作家“深入生活”的经验。我在天津参加的这个会,从同行的发言中听到了许多真知灼见,深受启发。只是有一点,大家谈论的话题,全都集中在作家如何深入到现实生活中去,是“走出去”的问题,为此,我特地谈了一个作家如何“回家深入生活”的问题。

我谈这个话题绝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也不是反对“走出去”深入生活,而是根据个人的真实经验发现,其实作家在家中同样可以深入生活,而且所涉及的内容颇为广泛,过程甚至可称有趣。

从普遍意义上讲,作家在家庭生活中理所当然会接触到诸如家庭关系、婚姻、爱情、生育、亲友、柴米油盐、住房、教育等各种繁琐的内容,但这是生活常态,是人所共有的。我所说的“回家深入生活”,专指作家“亲自动手”,为自己的作品进行实验与实践。这件事情说不上是本人的发明,只是我在这方面有些心得,而且与众人的观念有些差异,所以才想讲出来,以求觅得三五知音。

十二年前,我37岁的时候,放下搞了多年的中国古代生活史和近代城市史,在朋友的“诱惑”之下开始学习写小说。一个生手写小说,自然要选择自己最熟习的内容,于是我选择了唐中宗、唐睿宗至唐玄宗开元初年这段充满了欲望、阴谋、背叛、勇气和希望的时期为故事背景,选择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化大都市――西京长安作为小说人物的舞台。这段历史中的人物、事件我烂熟于心,将虚构人物“掷入”真实的历史事件,以及种种编笆造模讲故事的方法我也掌握了一些,然而,一个在当代生活中最简单不过的小事,却成了我难以逾越的高山,那就是西京长安的“城市地理”。

小说的写作过程其实就是一个说服读者的过程,而在这个说服的过程当中,最重要,同时也是最容易露出破绽的就是细节。唐代的衣食住行和诸般“时尚”玩意,我在古代生活史研究过程中都已掌握,但对于西京长安这座城市的详细了解,却是一个欠缺。试想,一个小说人物在一座曾经真实存在的伟大都城中四处行动,如果我不能为读者提供一些真实的“城市信息”,并借着这些“城市信息”再生发出情节、戏剧性场面,甚至不能生发出妙趣来,那么,这个人物便是如同行走在虚空,行动于“鬼域”,于是,我便等于放弃了许多说服读者的有力细节,同时为读者提供的趣味性也减色不少。

幸运的是,清代的索隐派学问家们对中国的典籍做过无数深入细致的工作,只是他们的功绩一直被后人低估。我从他们的著作中找到一本《唐两京城坊考》,清代徐松撰文,张穆校补。这原是我在旧书摊上捡来的一本旧书,大约只花了人民币8角钱,而且,据说这本书至今也没再版。在这部了不起的著作中,有几幅西京长安的略图,还有来源于史料的考证文字。于是,我便根据这几份略图,参考书中文字和在唐代史料中能够找到的相关记载,先是动手绘制了长安的宫城与皇城图,然后绘制了大明宫和兴庆宫的地图――这里是大唐皇室和政府机构所在地,也是政事更迭和政变的发生地。有了这几张地图,小说人物出入其间便不会迷路了。

这几幅地图绘制成功之后,我便又开始绘制一幅西京长安的城市地图,将长安一百单八坊的位置标示清楚,标明清明渠、永安渠、漕渠和龙首渠出入长安的流经路线,标明九座城门的情况,标明所有重要的街道,标明东西两市的位置。这项工作完成之后,我感觉自己终于可以相对准确地把握这座城市的脉络了,但仍然没有把握住这座城市的细微之处。于是,我又开始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打算像绘制皇城和宫城那样,绘制出东西两市的详图,然后再绘制出每一个街坊的详图,将史料中有记载的商肆、府邸、寺庙和“名人故居”都一一在图上标明。然而,我最终也没能完成这项任务,因为我突然发现,对于小说家来讲,对细节真实的追求是相对的,如果我一味贪多求细,便等于舍弃了小说创作的初衷,走入了当初造成“索隐派”没落的歧途。

于是,依靠这些地图,我的小说人物便如同行动在一座被复原的,生机勃勃的城市当中。每当需要他进入一座新的街坊时,我便再对这座街坊进行仔细研究,一点也不耽搁小说写作的进程。随着作品积累得越来越多,我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就越发地细致,前边做的任何研究,在后边的小说中又往往能发挥新的妙用。这些地图,一直跟随我完成了《刺客》这部唐代历史小说集的写作,对我个人而言,可谓居功至伟。

这次亲自动手的经验,为我后来的写作提供了一种工作方法,也就是今天我们谈到的“回家深入生活”。自那以后,我的小说创作转入中国革命史题材,“深入生活”的目标也就自然集中到相关内容。例如,我曾在家中模仿当年的革命党人制造土炸弹。也就是说,当年的革命者很难买到真正的炸药,他们都需要自己动手,利用合法的材料制造炸药。于是,他们需要到日本洋行买硝酸铵化肥,溶水提纯后再加炒制;需要到英商太谷洋行买白砂糖,研细后当炸药的助爆剂;还需要到美孚石油公司买柴油当作炸药的助燃剂。也正因为如此,我在动手仿制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关键的细节,就是炒制硝酸铵的时候,散发出来的味道极大,为此邻居们恶声四起。这也就意味着,当年的革命者必须得选择远离人群的地方进行这项操作。同样,如果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居然在居民区里进行操作,那么,有趣的故事也就应该随之发生了。

除了炸药之外,为了写长征小说,我试验过用“发熊掌”的方法煮皮鞋和皮带;为了写一个迷信的革命者,我自己在家替他摇“金钱卜”;我曾研究毒药,却既无原料也没有试验对象;我还在家中养螃蟹、做鳗鱼面、补车胎、雕山石、养仙人掌至死、拿老婆当对象试验江湖骗术,或是试着替被击落在中国的美国飞行员用鸡皮补皮裤……当然了,写小说十多年,类似胡闹的事情真是没少干,但这其中的乐趣,绝非仅仅是读书、写作可以得到的。我的观点是,要将小说创作变成一场战斗、一所大学、一种娱乐,甚至是一连串的胡闹,只有想尽一切办法让枯燥的写作生涯充满乐趣,才能耐得住默默无闻的冷落与寂寞,才能坚持到自觉发现此项工作的些微价值,才能不至于走火入魔……

我的这种工作方法绝非正统,也绝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其实它更像是一个伪道理。只是,“不做无益之事,难挨有生之涯”,所以,我才将个人的这点所谓经验附在这本小说集的后边,以待有缘者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