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似是故人来(五)

第二天,失约了很久的台风终于到来,约好了要来的安愿却没有出现。车后座上还放着她的伞,黑色印花,不像是十八九岁的小女孩会喜欢的东西。荆复洲站在鼓楼的走廊里抽烟,他今天谁也没找,昨晚的那颗烟让他尝到了甜味,于是鼓楼里所有的女人都变得寡淡了起来。

他也不想去找梨花,因为她见到他就会哭,并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他讨厌纠缠不休的女人,讨厌任性妄为的女人,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

可是他又觉得,这些缺点安愿都有,她总是用她的小聪明,把他变得像一个傻瓜。但他不讨厌安愿,他的底线可以为了她稍稍降一点,当然,也只是一点。

台风让他的心变得有点潮湿,低头看着楼下,有男孩骑着自行车从花园里经过,后座上的女孩撒下一路笑声。

安愿会不会,穿着卫衣和牛仔裤,就这么坐在一个男孩的车后座上,挥霍着她的青春呢?

她那样年轻,身上却总是带着点陈旧的美。她唱很老的粤语歌,涂复古色口红,她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是从古代话本上走下来的,堕落风尘的良家小姐。

她说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花,但是有毒有刺,不好摘。

闭上眼睛,荆复洲把指尖的烟灰掸掉,食指和拇指捻在一起,回忆那时候他捏住她下巴的感觉。她的皮肤滑腻微凉,下巴精致小巧,好像稍微用力,就能把它捏碎了。可要是有一天,他再一次捏住她的下巴,想必依旧是舍不得用力的。

那种潮湿从心尖扩散,让他的唇不舒服的抿在一起。烟没有味道,晚风没有味道,鼓楼里最有味道的女人也失了颜色,如同站在走廊尽头的一只硕大的花瓶。荆复洲扬声喊了句“阿洋”,周遭是安静的,他这位手下八成是又掉进了哪个温柔乡。

走廊尽头的花瓶走过来了,这一刻她红艳的嘴唇把她衬成了一只招魂的女鬼。荆复洲很少对女人发脾气,倒不是真的有多大的涵养,只是不在乎。但主人温柔的前提是宠物要听话,这个女人明显是越界了,她朝他走近,他后退一步喝止她:“滚!”

女人一愣,识趣的退开。

他等不了阿洋,在那之前他谁也不想看见。独自一人离开,玛莎拉蒂的钥匙在阿洋手里,鼓楼车库停着一辆劳斯莱斯,他喜欢那种复古车型,但觉得招摇所以不怎么开。这时候也就没想那么多,开着这辆劳斯莱斯,荆复洲驱车回家。

如果荆冉在的话就好了,他想吃她做的蛋炒饭。

台风到来的那一天,荆复洲没有等到安愿。这一分别,就过了一个星期。安愿的伞还放在他那里,他每天离开梦死的时候都会在车后座上看见它,黑色印花,他觉得那不该是女孩的品位。

一个星期之后,陵川的秋天来的毫无预兆。街上还是有女孩穿着短裙走来走去,她们年轻,尚且有挥霍的资本。这个星期五,荆复洲出现在校园里那栋白色的建筑下,他没有她的电话,所以就站在这里等。

正是下课的时间,有女孩三两成群的进进出出。他觉得安愿一定也在这些女孩里,光是想象着,就可以感受到来自于年轻的旺盛活力。天色渐渐转暗,阿洋在驾驶座上打呵欠,劝他:“洲哥,你就直接给她打个电话呗,你也不是没查出来她的电话号。”

荆复洲没说话,打开车门走出去,靠着车身站着,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他有自己隐秘的心思,安愿是美好的,那他也不能是个人渣,就算是,也得在她投怀送抱之前,先瞒一段时间。

对,他等着她投怀送抱。

“荆老板,可不能在这抽烟。”指间的烟被人拿掉,他看见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安愿是从楼里出来的,她今天穿了一条棉布长裙,还是运动鞋。她把烟扔到附近的垃圾桶里去,又蹬蹬蹬地跑回来,背上背着的盒子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吸引了荆复洲的视线:“背的什么?”

从轮廓也能看出来那是什么,可他就是想跟她搭句话。安愿今天心情似乎很好,没有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没有刻意的接近和疏离,她带着笑,把背上的盒子拿到他面前,献宝似的:“一会儿要去上小提琴课。”

打开盒子,一把泛旧的小提琴出现在荆复洲眼前。他这才想起来,她是穷困潦倒的学生,不然也不会去梦死里唱歌赚钱。安愿看出了他的情绪,淡淡解释给他听:“二手的,比较便宜。”

“上周怎么没来上班?”荆复洲把目光从小提琴上离开,温和的看着她。他时常用这种表情和女人说话,要是稍稍带着点笑,就会更显温柔。他是想温柔的看着她的。

“啊,是台风来的那天吗?”安愿笑笑:“我那天身体不舒服,跟领班请假了。”

她的确是请假了,却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她想看看荆复洲的底线在哪里,她要是就这么消失一下,他会不会担心。为了给他足够的理由,她甚至故意遗漏了自己的雨伞。可是他都没有来,她的等待从自信走向焦灼。然后就在这个下午,她看见了他的车。

她在楼上看着楼下的车,就这么任凭时间流逝三个多小时。荆复洲打开车门走下来的时候,她换了衣服,背着小提琴跑下去。

她一会儿是要去上课的,他就不能带她去哪。安愿给自己找了小小的后路,整个人也就轻松了:“你怎么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小巧的下巴就昂了起来。荆复洲捻了捻自己的拇指和食指,那种滑腻的感觉让他有些怀念。转了身,把车后座的黑色雨伞拿出来,递到她手里:“你有东西落在我这。”

“啊,我还说怎么找不到。”安愿把伞接过来,眼眸里的纯净坦诚被她表演的天衣无缝:“那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他的确没有留下来的理由。校园里人来人往,还有女孩路过的时候跟安愿打招呼,又把目光落在他脸上。她们大概是猜测着荆复洲是谁,他看起来很年轻,但不是少年感的年轻,是相较于同龄人的那种,外表上的年轻。

他今年三十岁了,他的心似乎要更加苍老一点。

点点头,荆复洲转身准备上车:“嗯,这周末记得按时上班。”

“荆老板,你是我见过最关心员工的老板了。”安愿说着帮他把车门关上,背着小提琴离开。因为刚刚弯腰的动作,他看见她纤细的锁骨。右手不自觉的握了握,荆复洲摇下车窗,冲着她的背影喊了声“安愿。”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叫他,甚至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呼唤一个除了荆冉之外的女人。安愿闻声回头,天黑了,晚风也吹起来了,她的刘海乱糟糟的,让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荆老板还有什么事?”她的声音隔着风传过来,是她特有的沙哑。明亮的女孩不该有这么一副嗓子,可他此刻却觉得性感的要死:“过来。”

她便再度朝着他走来。

他其实想问她,就跟他问所有女人的时候一样,你想去鼓楼吗?梦死的女人怎么会不知道鼓楼,那是她们梦想的归宿。可是等安愿走近了,她凝视着他,原本的话语忽然堵在喉咙口说不出,让荆复洲有些狼狈,随口扯了句不相干的话:“……安愿,你的小提琴太旧了。”

“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安愿伸手把头发整理好,笑的有点莫名。

荆复洲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硬着头皮接着道:“我给你买个新的吧?”

他的话让前面的阿洋微微惊讶的看了过来,那道惊讶的眼神落进了安愿眼里,让她稍稍安下了心。叹了口气,她暧昧的笑笑:“荆老板,你要追我吗?”

她知道他会否定,那是他还不肯放下的,属于男人的自负。在荆复洲否定的前一秒,安愿截住了他的话:“我听说你有一个地方,叫鼓楼,里面养了很多女人。荆老板是想把我也那样养在那里吗?”

她竟说出了他最开始的想法,只是说的人换成了她,他见不得人的心思被拆穿,这句话就变得很龌龊。荆复洲定定的看她,半晌点头:“我没有心思追女人,也不会暧昧,那些对我来说都太耽误时间。但我也不会强迫谁,你自己决定。下次见面告诉我。”

安愿没说话,面前的车窗被摇上了,隔绝了男人的脸。

事情比她预想中要快,却也比她预想中,要失控了。

这个周末,安愿来到梦死上班。因为一副好嗓子和清冷的气质,已经有固定的观众来看她。这些观众大多是男人,有的是别人的丈夫,有的还是别人的父亲。他们在年轻女孩身上找到了虚伪的青春活力,他们把大把的钞票塞到女孩的胸衣里去。

安愿站在台上,台下鱼龙混杂犹如一幅人生图景,狼狈而荒谬。

“最好,有生一日都爱下去,但谁人能将恋爱,当做终生兴趣……”

这段时间以来,荆复洲对安愿最深刻的认知,便是知道她喜欢梅艳芳。不论是初次上台时她唱的那首《似是故人来》,还是此刻这首本该男女对唱的《相爱很难》,都被她唱出了自己的味道。她今天穿了件旗袍,好像真的就回到了九几年的老香港,莺歌燕舞的欢场,而她是等待救赎的,堕落的人。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荆复洲的眼神不再专注于她高开叉旗袍下的腿,而是专注于她的脸。她唱歌的时候偶尔会闭眼,睫毛微微抖动,有光影被她剪切。复古的口红颜色,烫的微卷的头发,她这次是从那些老旧海报上走下来的。

他在等她,等她心里的那个答案。

而她双手握住麦克风,眼睛越过人群,落在荆复洲身上。遥遥相望,她唱道:“也许相爱很难,就难在其实对方,各有各寄望怎么办。要单恋都难,受太大的礼会内疚,却也无力归还……”

一字一句,像是故意唱给他听,也料定了他能听懂。

是了,她今年十九岁,十九岁是可以把爱挂在嘴边的年纪。而他三十岁了,相比那句“我爱你”,他觉得还是用手扯开她的旗袍,把自己埋进她身体里来的更真实。他甚至已经在想,他要在鼓楼里给她安排一个什么样的房间,也许要比别人都大一点,来放她的乐器。

她又是那样不良善的性格,准会跟谁吵架。也许还会有女人因为争风吃醋把她气的跳脚,光是想着,也足够让荆复洲勾起嘴角。

一首歌结束,安愿踩着高跟鞋从台上下来。她没有回后台,就这么越过人群朝着荆复洲走过去。有淡淡的脂粉味在男人身边掠过,却抓不住。

“荆老板,你上次说的事,我考虑过了。”安愿仰着头,舞台上有人又唱起来了,荆复洲只看到她的嘴在动,却听不清她说了什么。领带忽然被扯了一把,安愿的唇贴在他耳边,她的呼吸落在他耳朵上,那么痒。

他的手如愿搭上了她的腰,微微倾身配合她的高度。手掌下的触感很好,不是他想象中的瘦骨嶙峋。脑海里开始有很多绮丽的幻想,荆复洲坚定不移的认为,男人对女人,说白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安愿靠的近了,声音也清晰了,却让他的脸在瞬间垮了下来。

“荆老板,我想过了,我不去鼓楼。”

她的呼吸轻轻浅浅,眼底光芒明明灭灭。此刻是她辜负了他的邀请,可不知为什么,荆复洲在她脸上看到了点失望的意思。那种神情扯住了他的神经,他拉住她的胳膊,带着她走出人群,走出舞池的大门。

梦死里的装修金碧辉煌,像是中世纪时期的宫殿。安愿靠着墙,静静等他开口。她眼里的失望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暴露无遗,让荆复洲觉得不能理解:“为什么?”

是为什么不去鼓楼,还是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更倾向于她回答哪个。

“我今年十九岁,还有很多的时间,还有很多没去过的地方。我不想把自己的青春就给你这么一个男人,况且是在你并不爱我的情况下。”安愿回答的是他心里的第一个问题,紧接着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艰涩道:“荆老板,我还以为我会是不一样的那个,但其实是我想多了吧。”

他心里的第二个问题也有了解答。

“最开始以为你会跟别人不一样,后来标准降低,觉得至少我对你来说不一样。荆老板,我的底线不能再降了。”她的眼线花了,眼底有隐约的雾气。荆复洲没说话,他并不相信一个见面不过一个多月的人会对自己有这样深的感情,这样虔诚的期盼。

可是被期盼,被喜欢,总归不是坏事。男人的虚荣心,有一部分就来自骄纵他们的女人。手缓缓撑在墙壁上,撑在安愿耳边,男人身上的烟味飘进了她的鼻腔,他们在寂静的对视里跟彼此较劲。

“安愿,”他靠近了一些,距离拉近,她微微上翘的唇让他目光变得幽深:“我觉得你刚刚的话,很像是在对我表白。”

安愿细长的眼睛缓慢一转,避开他的视线。

“不如我们做一次,这样谁都没遗憾。”荆复洲忽而露出一个笑,映在安愿眼底,让她的手不自觉的紧握成拳。那张俊脸贴近了,他的呼吸灼热而满是占有欲,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腰,断了她逃生的后路。

随着他的欺近,安愿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