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斋，通阴阳，据说此间主人姓叶，祖上是有名的阴阳先生，传到叶老板这一代，才有了这间阴阳斋，驱鬼辟邪，无所不能。

1

殊途桥这一单生意，让叶苗元气大伤，阴阳斋闭门歇业了好一段时间。好在那位傅教授虽然做人不地道，但还是支付了一笔可观的佣金。手头宽裕了，叶苗打算多歇一段时间。

虽在歇业期间，但叶苗也没闲着，她将陈家村事件捋出来反反复复研究。

爷爷年轻时因为贪念，动用了偷人阳寿的禁术，将陈家村变成鬼镇之阵，以冤魂堵阵眼，因为畏惧陈公虞报复，以此阵法令陈公虞被困阵中永世不得超生。父亲多年前失踪，想必也是为了探究陈家村事件，最终死在陈家村，鬼魂也被当作堵阵眼的拴子困在了陈家村。

就连她当时根据线索调查到陈家村的时候，也险些丧命陈家村。

爷爷因亏损阴德，报应在子孙身上，儿子无一不早丧，就连叶苗这根孙辈的独苗也是从小在鬼门关前拉扯大的。

怕叶苗被冤魂带走，爷爷以魂飞魄散的下场向陈公虞忏悔，破坏了鬼阵，陈公虞得以脱身，无数冤魂怨鬼也得以脱身。但冤魂怨气难消，叶苗随时可能被钻了空子，因此爷爷才将她托付给了陈公虞这只生前死后都相当厉害的厉鬼。

于是就有了她和陈公虞这段鬼扯不清的冥婚……她一辈子的幸福啊，连个婚礼也没有。那家伙冷冰冰的，脾气也不好，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还时常被气个半死……

“跑题了跑题了！”叶苗抓了把自己的头发，严肃地提醒自己思维太过发散。

寂静阴冷的阴阳斋内，陈公虞与叶苗二人各干各的，本也相安无事，叶苗躺在她的沙发上不知在想些什么，陈公虞坐在他的金丝楠木公文案前，捧着一本谁也看不懂的天书，一言不发。

叶苗突如其来闹出的声响，才令陈公虞不冷不热地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见她脸色莫名地微红，陈公虞不明所以地垂下眼帘继续看书。

叶苗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抱着被子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本正经问陈公虞道：“姓李的年轻人，你真的不认识吗？还有还有，那天我看到张飞羽了，是人是鬼我总还分得清吧，那就是活生生的人啊！”

陈家村里，叶苗的发小张飞羽死在了那，这也算是他心术不正自食其果了吧，可已经死去的人，还能死而复生不成？那天叶苗分明看到了张飞羽，难道说，这世间有如此相像的人？

再说陈公虞，他也不是个大方的鬼。爷爷将他困在陈家村那么多年，陈公虞曾说过，不论是爷爷还是张飞羽，都没有那本事将他困住，他二人不过是他人的棋子罢了，否则陈公虞也不会轻易放过爷爷和她叶苗。

而如今陈公虞出来了，那背后的人并不知陈公虞有几斤几两，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不断试探。

陈公虞也不知对方到底是谁，目的是什么，目前唯一得到的线索是，姓李的年轻人，也不知和那人是否存在关系？

毫无头绪啊！

２

“既来之，则安之。”

陈公虞头也没抬，该来的总会来，即使叶苗不找对方，对方也会来找他们。

歇业中的阴阳斋忽然被人推开了门，叶苗愣了愣，毕竟很少有人会无视她挂在门口醒目的“歇业”二字。阴阳斋如今在业内是有口碑的，人们都十分敬重年轻的叶老板。

来人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大约二十来岁，乍一进门，还有些局促不安，见到沙发上盘腿歪歪斜斜坐着的叶苗，两人才回过神来，站在叶苗面前，像是犯错的孩子：“对，对不起，叶老板。知道您近期不接生意，可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

说话的是年轻的丈夫，自称姓邱，叫邱术。小夫妻俩打听过阴阳斋，知道整个阴阳斋内只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她就是人们口中的叶老板，叶老板虽然年轻，但他们不敢怠慢。

叶苗轻叹了口气，请小夫妻俩坐下，又慢悠悠地给他们泡茶：“你们来了，自然是有难处，我也不好赶你们。得，我的假期算是结束了。”

邱术的妻子叫小云，感激地递上他们夫妻二人的名片给叶苗，客客气气道：“叶老板，这次我陪我丈夫来，是想请您去看看我丈夫的奶奶。邱术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长大，奶奶对我丈夫很重要，对我也很重要，但奶奶最近实在古怪得很，我们担心……”

邱术的奶奶今年七十九，独居在乡下，小夫妻俩都很孝顺，无数次想要把老人家带到身边照顾，但老人家不愿意，他们只好作罢，一得空夫妻俩就回去看望老人家。小夫妻俩处于创业阶段，这段时间业务忙，有些日子没去了，前段时间去看望老人家，却发现不对劲了。

老奶奶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就变了，以往十分朴素的老太太，现在不仅开始抹胭脂水粉，还时常对着空气痴痴地笑，仿佛眼前站着个人似的，行为举止十分诡异。就连邱术与奶奶这样亲近，也不免瘆得慌。

“兴许人的年纪大了，脑子混乱也不是不可能。”叶苗倒不觉得有什么古怪的，毕竟是七十九高龄的老太太，兴许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与其来她这儿，不如送医院看一看。

“就是去过了医院，才来找您呢。”邱术垂头丧气地捂着脸，老太太的器官全部都衰竭了，就连医生都说活不长久，可老太太哪里像是生病的人，举手投足都十分灵活。以往老太太腿脚不好，走路都需要拄拐杖，可现在健步如飞。

叶苗点了点头，陷入沉思，偏过脑袋看向斋内始终连姿势都没变过的陈公虞，他对事主所描述的状况丝毫不关心。叶苗撇了撇嘴，拍板道：“你们先回去吧，过两天我会去二位的奶奶那儿看一看。”

“好的好的！”邱术夫妻俩连忙道谢，并称无论如何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和叶苗一起回乡一趟。

3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一点叶苗十分敬业，次日傍晚就去了邱术童年时期生活的小乡村。

未拜访邱术家，叶苗就先把村子逛了一逛，村里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留守儿童，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挣钱了。村民对叶苗这一外来人倒是很热情，不出一小时的功夫，叶苗就将邱术的家底打听了个透。

邱术没有爸爸妈妈，是个弃婴，小时候是被奶奶收养的，祖孙二人相依为命长大。老太太命苦，但邱术很争气，从小听话懂事，勤工俭学还考上了名牌大学。

村里人说，老太太人好，邱术事业有成，娶了个老婆，也很孝顺，一家子正是要享福的时候，可惜老太太前一阵子摔了一跤，不省人事，被村里人送去医院。好在后来没什么事，回家后好好的，身体甚至比生病以前更好了呢。

姗姗来迟的邱术夫妻一面向叶苗道歉，一面将叶苗领回家去，还没进门，叶苗就听到屋子里传来轻快的哼着小曲的声音，看起来老太太的心情很好。

邱术不急着将叶苗引见给老太太，反而带着叶苗去了侧门的窗户口那观察，从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老太太在屋子里的举动。

只见一道消瘦的背影正坐在古朴的梳妆台前，黝黑的头发扎成了一对麻花辫，发色虽黑，却十分干燥，显然是人为染黑的，老太太穿了一身碎花的裙子，与消瘦的身躯格格不入。

“奶奶身上穿的，是年轻时候收起来压箱底的，因为保养得好，你看，就是现在拿出来都新着呢。但奶奶从前只是偶尔拿出来看看，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穿衣打扮也是怪怪的。”邱术小声地在叶苗身边嘀咕：“不只这样，奶奶还让小云给她买口红，以前奶奶从来不用那些东西。”

不必邱术多说，叶苗已经从镜中看到了老太太的模样，七十九岁的高龄，抹了胭脂水粉和口红，眼神之中尽是少女的痴痴笑意，这画面乍一看，的确会让人毛骨悚然。

邱术叹气，他与奶奶相依为命，原本不应该怕的，但奶奶现在的情况，他的确怕了，怕得轻易不敢进屋。这次也是为了请叶苗来，才硬着头皮带着叶苗和妻子进了屋。

一进屋，叶苗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腐朽的味道。

“奶奶！”邱术和小云开口呼唤。

“阿术和小云回来了。”老奶奶欣喜地起身，行动确实如邱术先前所描述的那般自如轻快，甚至半点也看不出年迈和衰老。老奶奶见到叶苗，愣了一愣，随即笑了，“你们带朋友回来了啊。”

叶苗也跟着笑了笑，向老奶奶打招呼，那诡异的味道越发地浓重，似乎除了她以外，邱术和小云并没有察觉。

待正面对上了老奶奶，叶苗才变了脸色，老奶奶的眉间，有灰败的死气……

“她已经死了。”陈公虞淡淡开口。

4

老奶奶死了，但却不自知，不仅是老奶奶不自知，就连身边的人也没有察觉。

这似乎就可以解释，老奶奶大病一场之后，医生都断言她器官衰竭，活不长久，但老人家出院后身形反而越发矫健，就连性情都有了变化，模样是七十九岁的老太太，神情却恍如少女。

这叫什么？借尸还魂吧？

“有人强留了她的鬼魂。”陈公虞的话，证实了叶苗的猜想。

叶苗东张西望将这个屋子打量了一番道：“奇怪，没有看到其他鬼啊。”

“他自然是不敢来。”陈公虞冷笑了一声，这屋子里是有鬼气残留的，只是陈公虞的鬼气更盛，对方避开了和陈公虞正面交锋。

叶苗愣了一愣，陈公虞的意思是，这个家里，除了老奶奶这一活死人外，还有其他鬼？

“家里就奶奶一人？”叶苗趁着小云和奶奶说话的空档，询问邱术道。

邱术点了点头，奶奶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孤身一人，直到捡到了被遗弃的邱术，祖孙二人才算有了伴。

5

叶苗倒是很讨长辈喜欢。

奶奶叫素卿，极美的名字，年轻时，大约是人如其名。她是家里最小的幺妹，当时谁家都不富裕，但素卿的父母都是读书人，家里的几个哥哥也一贯地疼爱唯一的妹妹，素卿小时候的家境，总体还算不坏的。

奶奶翻出了相册匣子，叶苗看到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憨憨地站在一棵大树下，身旁是笑容温婉的奶奶。当时的奶奶大约五十出头，虽然衣着朴素，但看着祖孙二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奶奶指着相片笑道：“阿术小时候身体不好，我总怕留不住他，现在好了，阿术长大了，还有了媳妇。你看阿术小时候多可爱，上天看我可怜，将阿术送到了我身边。”

邱术站在身边，怔了一怔，似忆起了往事，眼眶跟着红了。

小时候家里穷，穿的衣服改了又改，补了又补，但奶奶总是将他的衣服洗得发白，折得整整齐齐。条件不好的时候，奶奶干不动活了，就拾些瓶子、纸箱换钱，但即便是这样，奶奶也始终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怕小邱术在同学之间被取笑。

翻到匣子最底，是一张十分老旧的黑白照片，照片中是四个年轻的男子，中间站着个梳着两团麻花辫的小姑娘，小姑娘看着稚嫩，大约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但模样清秀，眉眼间都是笑意。

奶奶笑了，指着照片向叶苗介绍：“这是大哥，这是二哥，这是我。有些年头咯，那些年世道乱，搬了几次家，老照片都找不着了，就剩下这一张。”

因为照片老旧，又有些被氧化，叶苗凑近了看，她的大哥二哥就站在素卿的左边，当时的模样看着也就二十来岁，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照片中十七岁的素卿的脑袋微微一偏，是偏向右侧的男子肩头的，素卿凑了上来，笑道：“这是孝礼，二哥的同学，我的，未婚夫……”

“奶奶，他……”叶苗从奶奶的脸上看到了笑容，但这笑容之间，似是长达半个世纪的寂寞和等待。

“我和孝礼自由恋爱，约定了终身，但那时候不太平，我的两个哥哥，还有孝礼，都参了军，报效祖国。”奶奶说到这里，眼底是小女儿的羞态：“孝礼走时，拉着我的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孝礼的眼睛亮亮的，我怕他去了远方就将我忘了，他告诉我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后来……”

后来素卿的两个哥哥都回来了，唯独孝礼没有回来。

6

当时的素卿已经二十三岁了，说媒的人不少，就连两个见证过他们感情的哥哥，都劝素卿结婚，他们都说孝礼已经英勇牺牲了，不会再回来。但素卿不信，因为孝礼答应过的事，从来没有食言，他说会回来就是会回来，这一等，就是大半个世纪过去了，素卿仍然孤身一人。

这个故事，村里的人都知道，叶苗在来这之前，便有所耳闻，但亲耳从老奶奶这儿听到，心底竟仍忍不住揪起。

当时的承诺，一守就是一生。

叶苗正要小心翼翼地放回老照片，目光忽然从画面中最右面的男子身上滞住了，这这这……

除了衣着打扮有着那个年代的朴素，可这身形，这张脸，分明就是……分明就是叶苗已经死去的发小张飞羽啊！

见鬼了？若说之前她见到的那人只是巧合，像极了张飞羽罢了，难道这也是巧合，处处是巧合？！

“这这这，这是？！”

“哦，他啊，李大哥，叫李……李青松，当年和二哥、孝礼他们在一块的同学。”奶奶凑近了，回忆了许久才道。

李青松？可他明明和张飞羽长了同一张脸啊！

姓李的年轻人……怨不得叶苗将这一团乱七八糟的事联想到了一起，这实在是巧合得诡异！

但叶苗还是无法相信，这张照片少说也经历了半个世纪了吧，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叶苗的大脑，如果她所认识的发小张飞羽，并非真正的张飞羽，而是李青松呢？照片中的男人，经历了大半个世纪，模样还是未变呢？

毕竟叶苗所认识的张飞羽，曾经一度背井离乡，长大之后她再次见到张飞羽，自然不会怀疑他的身份，毕竟他的模样和小时候是有几分相似的，且对小时候的事情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这个念头的可怕之处在于，如果她所认识的张飞羽，并非真正的张飞羽，那她的发小去哪了？如果照片里的李青松，就是在陈家村里“丧命”的张飞羽，还是这段时间不断惹出那么多事来试探她和陈公虞的人……那在陈家村里，他根本没死？

这个想法太过荒唐了，这个人得有多可怕，大半个世纪，仍然是同一张脸，年轻的脸。

7

天色晚了，叶苗提出借宿一晚，老奶奶很喜欢叶苗，欣然答应了。

叶苗自然不可能踏实睡觉，那死亡的腐朽气息越发浓重，恰是夜里三点，村子里寂静得陷入了沉睡，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叶苗轻手轻脚地背着包来到奶奶的房间门口，门虚掩着，隐约可以见到奶奶床头坐着的一道身影。

那身影察觉到叶苗来了，径直起身，穿门站到叶苗面前。他也不看叶苗，而是正面对上了陈公虞的目光，似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你们是来找我的？”

陈公虞的神色微冷，但即便是这样的神色，叶苗也没觉得可怕，这大约是这么久以来，陈公虞态度相对较好的一次了吧。他看着面前的男鬼，确认他的身份：“你是邱孝礼。”

邱孝礼点了点头，他身上穿的是他英勇殉身时的军装，军装笔挺，是个烈士英魂，模样也停留在殉身时的岁月。照片中的青年风度翩翩，而眼前的英魂经历过岁月和战争的磨炼，英武冷峻。

“这些年，你一直在奶奶身边？”叶苗偷偷拉了拉陈公虞的袖子，对烈士，她总是十分敬重的，生怕陈公虞像上次对付叶山来一样简单粗暴。

陈公虞也不搭理叶苗，强大的鬼气仍严丝合缝地罩在叶苗身上，没有留一丝破绽给其他鬼魂，滴水不漏。毕竟，叶苗元气大伤，还未痊愈。

邱孝礼察觉得出眼前的陈公虞并不是好惹的，他对叶苗照顾得很。邱孝礼苦笑了一声，对陈公虞道：“想来你是能感同身受我对素卿的难舍的，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回到她身边，君子一诺千金。素卿她，等了我一辈子。”

“可她已经死了，你强留不住她。”叶苗皱了皱眉：“你难道看不出奶奶眉眼中的死气？我知道有人替你做法强留了奶奶的阴魂在阳间，我不知道你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但逆天而行，对你对她都不好。”

“没有代价。”邱孝礼摇头：“但素卿吃了很多苦，我不忍心看她受病痛死亡的苦，你们没看见，她近来过得很开心吗？素卿知道我就在她身边。”

“没有任何代价？”叶苗眨了眨眼睛，追问了一句：“那人还能这么好心？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大哥也是重诺之人，他曾答应我，会让素卿长命百岁，不受病痛之苦。”邱孝礼说，他和李青松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战场上，他殉国之前。

叶苗越发糊涂了，这事确实没有影响到任何人，若不是邱术细心，发现了奶奶的不寻常之处，怕是不会求到她这里来。假设李青松真的那样深不可测，真的就是那幕后之人，难不成他不只是会干些捣乱的事，也会有恻隐之心？

8

叶苗一阵无语，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邱孝礼放下执念。他如此纠缠不清，只会导致老奶奶折损阴德，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自己，更是英魂难眠，徒增一缕游魂。

“你问过她是否愿意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陈公虞说得波澜不惊，仿佛在讨论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活死人毕竟与活人不同，感觉不到疼痛，却也食如嚼蜡，无异于行尸走肉。”

“孝礼……”奶奶的声音缓缓从屋内传来。

邱孝礼怔了一怔，看得出来相当紧张，穿门而入，叶苗无奈，只好跟上。

床榻之上，老奶奶死气更盛，她睁开了眼，眼前似乎除了邱孝礼以外，谁也看不见。她看着邱孝礼，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微笑，恍惚间，竟让叶苗觉得美若少女。

“孝礼，你来看我了。”

将死之人，弥留之际是可以看到鬼魂的，她一直都知道，孝礼就在她身边。

战场之上铁血铮铮，而此刻邱孝礼却红了眼，语气温柔：“素卿，我在，我在你身边。”

“你真傻。”奶奶笑了，“我知道你向来言出必行的，你说了会回来娶我，就一定会回来。你曾说过，国家和我，你都会守护，我信你。”

“傻丫头。”孝礼也笑了，笑容温柔，无论眼前的素卿多么年迈，多么沧桑，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一个笑容温婉的少女，他深爱的女孩。

素卿向邱孝礼伸出手来，无奈却怎么也握不住邱孝礼的手，毕竟邱孝礼强留在素卿身边几十年，魂魄早已很虚弱。素卿失望地叹了口气，口吻似撒娇：“孝礼，我想牵你的手。”

“素卿……”

“阿术大了，成家了，我也放心了。孝礼，带我走吧。”

“奶奶！”一夜未眠的邱术原只是放心不下来看一看奶奶睡得可好，却见到眼前这诡异的一幕，他自然是看不到鬼的，但他知道奶奶的眼前站着他看不见的鬼，屋子里只有叶老板和奶奶，但她们分明在向空气中的那个“人”说话。

叶苗见邱术来了，叹了口气，索性摊牌道：“奶奶阳寿已尽，如今不过是阴魂强留躯体，老人家已经看开了，邱先生，你做好准备送奶奶走了吗？”

“奶奶！”邱术在床榻前跪下，握着奶奶枯槁的手，泣不成声：“叶老板，是我错了，奶奶将被人遗弃的我带回身边，辛苦了一辈子将我拉扯大，不论奶奶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应该恐惧。求求你，我还没尽孝，我还没让奶奶享福。奶奶别走，别走……”

素卿混沌的眼神似乎有了些精神，抬起枯槁的手落在邱术的头上，慈祥而温婉：“阿术，奶奶有了你，就是福。生老病死是规律，你改变不了，孝礼也强求不了，奶奶走了，奶奶走了……”

即使术法再高明的人，能将阴魂强留躯体内，令死人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实，成为活死人。但一旦活死人知道了自己是已死之身，便是谁，也留不住她了。

“奶奶！”

邱术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叶苗不是不动容。

9

素卿的后事操办得很简单，一如素卿的性子。

临走前，邱术包了个大红包给叶苗，算作佣金。

叶苗破天荒地头一次没有收取佣金，微笑道：“我什么也没做，这佣金你收回去吧。”

“不不不，叶老板，这钱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收下！”

叶苗见推辞不下，只好道：“这钱我不收，若你真的想做什么，想必你也听说过奶奶和孝礼的故事吧。”

邱术默了半晌，点头。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是奶奶等了一辈子的人。年幼的邱术甚至一度怨恨过那男人，恨他言而无信，令奶奶孤孤单单守了一辈子。。

“英魂长留，但不能安眠。我认识一个朋友，是这方面的志愿者，他曾经护送过一批在韩烈士的遗骸回国，我希望你能与他联系，寻找孝礼先生的遗骸，送英雄归国，与奶奶合葬，这是孝礼先生的心愿，也是奶奶的心愿。”

邱术点头，想来也是性情中人，竟又红了眼眶：“叶老板，谢谢你。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到孝礼先生，送英雄回国！”

10

回到阴阳斋，叶苗甚至好几天都没缓过来，情绪低落，也没功夫去梳理这一次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的线索，呜呼哀哉道：“英雄魂，也是情深似海啊，孝礼先生真是帅到我了！”

陈公虞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扫了叶苗一眼。

叶苗后知后觉，仍旧扯着对面看天书的陈公虞的袖子道：“你说咱们见多了人心不古，心怀鬼胎之人，乍一见这等情深似海跨越阴阳生死的情谊，是不是总算令我这颗脆弱的小心灵受到了些许安慰？这世间也不是永远坏心肠多的嘛，人心有鬼，素卿心里的鬼，却是帅气的英雄魂啊！”

陈公虞依旧没有说话，叶苗昨日收到信，邱术找到了孝礼先生的遗骸，过几日便要将奶奶和英雄冢合葬，因此叶苗今日才格外兴奋，松开陈公虞的手，托腮流露出一脸痴相：“真好，素卿和孝礼终于不用阴阳两隔了，若有孝礼相伴，我肯定也和素卿一样等一辈子。”

“你很羡慕？”一直没有吭声的陈公虞，终于冷笑了一声，口吻幽冷，透着危险的气息。

叶苗愣了一愣，觉得空气莫名地冷了下来……

陈公虞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怪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