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门土师爷:再生桩

风水堪舆、盗墓摸金、阴阳相士,玄学一门探之不尽,杂而不专者谓之土师爷。坊间常言:诡事难断问匠门,其间尽是能人异士,探得世间古往今来,无所不能,神鬼不欺。

1

没想到叶谭来匠门的第一个年是在医院过的,百里祭很是沮丧,他从未想过要伤害叶谭一根汗毛,谁知道到头来自己却受到那枚长命锁控制,差点要了叶谭的命。

叶谭安慰他:“没事的,其实我并没有大碍,况且那也不是你的本意。”

“小叶谭……”百里祭欲言又止。

被长命锁控制的那个晚上,他虽不能主导自己的行为,但关于那晚的记忆还在,那个秘密与长命锁试图借他的手杀了小叶谭有关,是关于当家的,也关于小叶谭,可很多事情,连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贸然说出,怕会徒增其他人的烦恼,想到这,百里祭笑着转移了话题,“今年除夕,咱们一起在医院过了!”

叶谭想出院,但医生不允许,因为头部受到撞击发生轻微脑震荡,医生要求留院观察几天才肯放人。怕叶谭一个人在医院孤单,除夕夜的晚上,匠门一大群老爷们都陪在医院,忙上忙下,把病房装点得有模有样。

同在一个病房的吴老爷子也乐呵呵地看着,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吴老爷子和叶谭在同一个病房,本名叫吴老五,几个月前因为脑血栓被送进医院急救,命是救回来了,但全身中风偏瘫,只有半边身子勉强还有知觉。但吴老爷子生性乐观,求生意识极强,每次护工和医生来的时候,他都拼着命配合做康复动作,指望着有一天能出院。

胖虎给叶谭插了一瓶鲜花,叶谭跳下床将花抱到了吴老爷子的床头,笑道:“新年快乐,老爷爷!”

胖虎也凑了上去,没心没肺地问了一句:“嘿嘿,老爷子,我们来这也有好几天了,怎么没瞧见你家里人?”

百里祭和方回皆一脸生无可恋地扶着额头,悄摸摸地各自给了胖虎一脚,唯有胖虎仍不开窍,哎哟一声,质问道:“怎么了你们,吃错药了,踩我做什么?”

那吴老爷子见状,轻叹了口气,良久的不说话,好端端的气氛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百里祭无奈地摇了摇头,“威威,你也别光长身子,不长长脑子。”

那吴老爷子要真有家人能照料他,这些天至于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吗?

“大过年的,你能别叫老子威威吗?”胖虎不明所以,东张西望了一圈,莫名有些心虚,“怎,怎么都这样看着我……我又说错话了?”

除夕夜之后,原本乐观的吴老爷子消沉了好几天,胖虎隐隐约约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但还是大体摸不着头脑。直到叶谭出院那天,和吴老爷子告别的时候,老头才犹豫再三,颤颤巍巍地拉住了叶谭的手,隐晦地说了句:“观察了这么些天,我知道你们不是不一般人……”

叶谭缩回了手,微微皱眉,老爷子的时日无多。

2

吴老五今年将近七十,有个二十来岁的大闺女,吴老五和妻子人到中年才有了这么个女儿,宝贝得很。几年前,妻子去世了,就只剩下吴老五和闺女两人相依为命。

得知真相的胖虎红着一张老脸,向吴老五道歉:“老爷子,对不住,我不知道你们家是这么个情况。不过您人都躺在医院了,您闺女怎么也不来瞧瞧您?!”

话说到这,吴老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再三看了眼病房门口,才神情落寞了下来,娓娓道来:“一年前,我闺女丢了。”

吴老爷子的闺女名叫吴茜,是个大学生,这年头能把一个孩子供到上大学不容易。吴茜很争气,没少给吴老爷子挣脸儿。

吴茜学的是地质学,常年在外考察,但就在一年前,吴茜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吴老爷子报了警,警察问了吴茜身边接触过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吴茜去了哪,后来警察根据路人提供的线索得出结论,吴茜恐怕是被人贩子拐了。

只是那人贩子鬼精得很,交通工具换了又换,一年了,吴老爷子还是没有等回吴茜。

直到三个月前,吴老爷子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他女儿在东流村出没过。那东流村在大山里,交通不便,民风彪悍,写信的人说,他是从山里出来打工的,实在可怜吴茜,才答应替吴茜送这个口信,之所以匿名,是不想让乡里人骂他吃里扒外。

“既然知道了吴茜的下落,为什么不报警呢?”这让叶谭十分不解。

“没用的。”吴老爷子摇了摇头,“山高皇帝远,民风彪悍,当地警察根本管不了,别地的警察也不想管。更何况,你们没听说过‘东流村’吗?有人又管它叫‘巫村’……”

东流村又被人称为巫村,甭管传言是真是假,外人根本不敢招惹他们,就怕惹祸上身,村里人或多或少都会点邪门的本事。

“这里头水很深啊。”胖虎知道这年头拐子有多可恨,官方正在加大力度打击人口贩子,但在很多落后的地方,人口贩卖的事情还是数不胜数,根本管不过来,再加上个别地方上的不作为……像吴茜这种情况,吴老爷子势单力薄,事情很难有转机。

“我知道你们不是一般人,从你们这些天话里行间,老头儿我也听得出来。”吴老五见叶谭和胖虎有几分怜悯他的际遇,好几次想要支撑起身子,老泪纵横道:“我知道你们能帮我,我给你们跪下了……”

“别别别。”叶谭有些手足无措,别说老爷子半身瘫痪,一个不好就要摔了,就说他这把年纪了,叶谭也实在受不起,哪敢真的让吴老五跪下,忙按住他,急切地安慰道:“能帮你的,我们尽力就是了。”

“车好了,你们还不下来?”方回和百里祭在楼下等了半天也不见俩人下来,方回又折返回来,催促了一句:“小叶谭,胖虎,赶紧的,楼下不让停车。”

“知道了知道了!”胖虎应了句,双手并用帮叶谭拎起东西。他虽然糊涂,但大事上还是懂匠门的规矩,只好安慰吴老五道:“老爷子你先别急,好好养身体,争取早日出院。至于你女儿的事,我们得先回去禀报了当家,我得先查查东流村的来历……尽力,尽力就是了,成不成?”

吴老爷子闻言,乖乖地躺了回来,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等你们,等你们的好消息……我一定会好好地,等到你们带小茜回来……”

3

东流村之所以被称为巫村,源于一个再生人的传说。

几年前,巫村来了个外乡人,自称是巫山君,承载了几世的记忆,也是玄术集大成者。那巫山君会些本事,应该属于术师一派,因此得到村民的敬重和推崇,地位举足轻重,衣食住行均由村民奉养。

自打那巫山君来了以后,相邻的几个村庄都陆陆续续有人声称自己想起了前世的种种。更离奇的是,这些久居深山里的人,能把外头的世界和自己的前生说得头头是道就罢了,有的还会一口听都没听过的外乡方言,这让村民越发相信,人可再生的说法。

“邪门吧?”百里祭受叶谭和胖虎所托,打听东流村的事。这年头的信息传播不算发达,否则这绝对是个值得深挖的新闻热点,若不是百里祭常年走南闯北,结识的三教九流众多,恐怕也不会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个巫山君在大山里给自己封神了,那些乡民就差没给他香火供奉上。

“我怎么觉得这巫山君是个幌子,骗子吧?”胖虎挠了挠头。

匠门里的人本事各异,胖虎是捞尸队出身,体格异于常人,毒物难侵,方回是寻金定穴的一把好手,跟猎犬似的。百里祭有颗好脑袋,结识众多三教九流,小叶谭有一双能断人生死的判官眼,就说他们当家,一身本事高深莫测,可谁也不敢给自己封神……

这所谓巫山君,若真那么神,也不至于躲在深山里作威作福,令乡民奉养。

“要不,给方老去个电话,让方老联系地方政府,派人去村里找找吴……吴茜不就得了?”胖虎询问大家的意见,毕竟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老的那张老脸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作用的,看在他的面子上,当地派人找回一个拐卖妇女应该不成问题吧。

“巫山君……”一直没有吭声的晏肆忽然表态道,“叶谭,百里祭,你们二人随我去一趟吧。”

“当家?”这下胖虎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种小事,用得着当家亲自出马?

只见晏肆淡淡一笑:“去准备吧。”

叶谭自然是欣喜的,她原本还担心晏肆不会插手管这件事,但想起吴老爷子在病床上牵挂惦念的模样,叶谭仍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吴老爷子时日无多,若是不能再见到女儿一面,该如何残忍。

反倒是百里祭微微一楞,不敢有丝毫耽搁,当家的身上……有太多秘密,方才当家表态,显然也是因为听到了“巫山君”的名字,恐怕这个东流村和巫山君,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简单……

4

百里祭和当地的一个公益组织联系上,这个公益组织在解救被拐卖妇女儿童方面很有经验,这次和百里祭接洽上的恰好是一个当地人,叫张涛,老家和东流村相距不远,语言上也相通,本职工作是个记者。

辗转来到距离东流村最近的陵县,张涛已经在等着百里祭一行人了。

见了面,双方握了手,张涛推了推眼镜给这些城里人打预防针道:“后面的路不太好走,巫村和外界只有一条公路,还是这两年新修的,还没竣工,可能得换牛车。哦对了,你们最好也换一身衣服,村里人对外人很警惕,你们来之前我去了几趟,大致摸清你们要找的人在哪。”

“你准备得真周到。”百里祭谢过张涛后,转身向晏肆和叶谭介绍道:“当家、小叶谭,这是我们当地的向导小张,保险起见,当地的行动我们听他的安排吧?”

“辛苦你了。”晏肆点了点头,与张涛握手,“我们需要怎么配合你。”

“那家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山民,靠山吃山,我费了些功夫才和他们联系上,说你们是做木材生意的大老板,这次得去看看样货。”说着,张涛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我打听到这户人家里近几个月多了口人,估摸着就是你们说的被拐女孩,不过我还没见到人,不能确定。

“这次如果确定了,建议大家先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和有关部门接洽,看能不能一网打尽,否则我们是带不走人的。边走边说吧……”

去巫村的路果然不好走,自打晏肆等人进村后,村里就有青壮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叶谭注意到,村子里的人口不多,但男女老少,身上都系着同一种款式的绳子编织坠物。

当地和他们接头的中年男人见叶谭一直盯着他们腰间的配饰看,热情地解释道:“这是保平安的,多亏了巫山君的保佑,这几年我们村的日子越过越好,和外头通了公路,这不,你们这些大老板做生意都做到我们这来了。小姑娘喜欢啊,回去带一条,我们送你,保平安的。”

说话间,他们来到村东口的一户人家,当地中年男人吼着嗓子往里头叫人:“肖老哥,几个大老板给你领来了!”

肖大金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黝黑瘦小,大约五十岁上下,看上去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山里人,没想到山里被他们当柴火烧的破木头也能卖那么多钱。

肖大金很是热情地接待了这伙外乡人,招呼着媳妇给做了一桌地道的家乡菜,又把自己全家老老少少都叫了出来,招呼道:“来来来,各位大老板来一趟不容易,也没准备什么好吃的……”

“肖老哥这么客气做啥子,以后还要长期从你这买木头哩。”张涛笑呵呵地和肖大金一家聊了起来,肖大金和媳妇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的脑子有问题,憨憨的也没娶上媳妇,小儿子有一个媳妇两个娃,一家子七口人也不动筷,眼巴巴盯着他们,小孩子还流着口水。

怎么看,都是相当朴实的一家人。

5

“一家七口……好福气啊。”百里祭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眼神却若有所思地朝张涛看去,那意思是,这一家,不止七口吧?如果吴茜真的是被这户人家买来的,看当下的情况,十有八九是给老大那个傻儿子买的媳妇。

叶谭自打进村后就一直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听了百里祭的话,叶谭悄悄地扯了扯晏肆的袖子,似乎是在征求晏肆的同意,吴茜如果真的在这,肯定被藏起来了。

见晏肆没有反对,叶谭站起身,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想上厕所……”

那肖大金愣了一愣,客人要解手,他当然不能拦着,忙招呼着自家媳妇道:“孩儿他妈,领小老板去茅房……”

“不,不用,我自己去就好。”叶谭还是不善于撒谎,见肖大金一家对他们仍是心怀警惕,去哪都让人跟着,叶谭一时有些着急。

“怎么这么香啊,偷摸摸吃啥好吃的了,吃独食!”就在此时,一道年轻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但帘子一掀,众人看到的却是一副举止粗鄙的老妇模样的身影,一屁股往饭桌上一坐,脚往凳子上一踩,骂骂咧咧地拿筷子指着这一屋子的人,“不孝,畜生!”

叶谭的面色一变,随即又陷入了一阵迷茫,只因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他们此行所寻找的吴茜,二十八岁不到的姑娘,长了一张年轻的面庞,可言谈举止上看,分明就是一个粗鄙的老妇。

(本插画为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LMIN)

这诡异的矛盾画面让所有人都一时无言,这是怎么回事?吴茜不是被拐来的?怎么肖大金这一家老小在吴茜一个小姑娘面前却像是后生晚辈一样客客气气的,那肖大金一个五十好几的人了,更是老老实实地扶起一屁股坐下的吴茜,好言好语地哄道:“娘,咱先回屋吧,我这还得跟客人谈事情呢……”

娘?五十好几的肖大金怎么喊吴茜“娘”?是吴茜吧,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啊,肯定是吴茜没错啊!

眼下不仅吓懵了当地的向导张涛,就连见多识广的百里祭和叶谭都一脸茫然地面面相觑,显然是没料到会见到这副情形,反倒是晏肆淡淡一笑,神色平静地率先开口道:“一道吃吧,来之前,我们听说了一些村子里关于再生人的说法。”

“对对对……再生人。”肖大金见状,连忙顺着晏肆的话接道:“本来是怕吓到几位老板,才让我娘回避的。实不相瞒,我娘几年前过世了,这不,又转世再生了……”

“是有些年头了。”晏肆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肖大金老母亲的遗像,看那岁数,再对比肖大金的岁数,应该过世了得有四五年,但吴茜今年已有二十多岁,肖大金的话,自然是存在矛盾的。

“是是是,是有些年头了……”肖大金显然并没有想那么多,见自家老母亲又开始发脾气,肖大金只好一个劲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娘的脾气是不太好,吓着各位了。”

6

“媳妇啊,跟你说了多少遍,盐呢,不能多放点?呸,吃了半点味也没有。”眼前的人和吴茜生了同一张年轻的面庞,一言一行却像个老太太,啐了一口唾沫,把一口白肉吐在桌上,用筷子指着五十好几的肖大金夫妇俩的脸骂骂咧咧。

“奶奶,有客人……”肖大金的儿子大约觉得脸面无光,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嫌我了,这就嫌弃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不该回来!”被唤作“奶奶”的吴茜一听,立马不干了,放下筷子开始撒泼打滚,把饭桌弄得一团糟。

这一顿饭吃得所有人均面色古怪,好不容易吃完饭了,“老太太”又开始撒泼,说要领着客人看她亲自料理的那片菜地,问他们收不收菜籽,还不许肖大金他们跟着。

“我们这的菜籽好得很,油厂的人都来我这收,你们看……”吴茜装模作样地一面拉着叶谭的手,一面不断用眼角的余光确认肖家人是否跟上来。

说着,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恢复了正常,呼吸急促,拉住叶谭的手心早已紧张得直冒汗,另一只手因为紧张而发抖,往口袋里试图掏纸条塞到叶谭这行人的手里,“救,救我出去……”

吴茜知道,叶谭一行人是为了自己来的,一年前她被人贩子药晕,拐到了这。东流村的村民一个也不能信,他们总是相互照应着。吴茜试图逃跑过,但没有一次是成功的,所有人都帮着肖家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肖大金夫妻俩有个傻儿子,一直娶不上媳妇,就连吴茜都以为,肖大金夫妻俩把她买来,是为了给那傻儿子做媳妇的。直到后来,她才发觉,这个村子,全部都是神经病!肖大金把她买来,竟然是为了让他死去的老母亲借她的身体复生,这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吴茜无数次向外界传递过求救信息,但没有一次不是石沉大海。就连上一次,那个答应帮她送消息给父亲的年轻人,也是一去几个月也没有带人回来。就在吴茜以为希望再一次落空的时候,叶谭一行人来了……

她知道,这次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必须得抓住这次机会!

吴茜很聪明,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学习当地人说话的口音,在无数次逃跑失败后,吴茜终于寻找到让肖大金他们放松警惕的办法,她假装自己已经被死去的老太太复身,一言一行,都在模仿村里的老妇人,极尽所能地撒泼折磨肖大金一家,越是这样,他们越是信任,自己已经不是吴茜,而是那个死去的老娘。

“奶奶,你在做什么?”忽然,一只青壮年的手迅速夺走吴茜还未来得及塞给叶谭的那张纸条,肖大金虽然把吴茜当成了自己复生的娘,但还是始终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仍让自己的儿子当眼线盯着她。

青年夺过那被揉成一团的纸条,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点……

7

“我儿子成天盯着我,我要找我的老伴儿!”

肖家大屋里,叶谭等四个外乡人一并被请了来,吴茜被要求坐着哪也不许去,肖家父子与他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外头还围了不少村民,大有随时要和这伙外乡人打起来的架势。

可没想到吴茜的纸条里,没头没尾地就写了这两句话,原本一脸凶恶打算兴师问罪的肖大金父子俩顿时面面相觑,他们时刻警惕着吴茜的一举一动,眼下证明眼前的姑娘还是自己的老娘,肖大金顿时赔着笑讨好道:“娘……您说您,没事写什么字条,自打您回来后,还会写字了真是……让客人看笑话。”

吴茜按捺住胸腔里那颗跳得飞快的心脏,脚往椅子上一踩,顿时摆出一副乡村老妇人的举止,撒泼地哭道:“防贼似的盯着我,没劲,忒没劲!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你爹在地下跟我过得挺好,我要找你爹去!”

“娘,好不容易才让您回来,别死不死的,不吉利!散了散了,外头的乡亲们都散了,没事,误会,都是误会。”

眼前的情形让叶谭和百里祭颇为摸不着头脑,刚才吴茜的话让他们心中确认,吴茜的意识是清醒的,她还是她,如今的一举一动皆是伪装,那是为了让肖家人和东流村的村民都误以为吴茜已经是再生的肖家老娘。

可那字条是什么意思?

“吴茜很聪明。”晏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刚刚才缓解下来的紧张气氛顿时又紧绷起来,就连好不容易才蒙混过去的吴茜,也是一脸惊恐地变了脸色。

果不其然,不仅肖家人没有对吴茜完全放松警惕,吴茜同样也十分谨慎,刚才那张字条被发现,就能充分证明,吴茜的处境仍是十分危急,因此在不能确认肖家人完全信任她已经被死去的老娘复身的情况下,吴茜不敢轻举妄动。

“肖老哥,不好,不好了,有人来了,官,都是官差!”外头顿时乱成了一团,村里的青壮年全部都拿着锄头铲子围堵突袭的警力。按说地方上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乡民的胡作非为,但多多少少还是有所忌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这次,怎么还动真格了呢……

当地同行的向导张涛也是一脸惊诧,他就是知道当地是这么个情况,因此才千叮万嘱不敢让他们轻举妄动,没想到……这些人还是大来头,让地方上根本不敢怠慢。

“爹,我去瞧瞧。”肖大金的儿子也立即变了脸色,扛起门后的锄头就往外跑,留下肖大金的傻儿子和女人小孩战战兢兢地躲在角落里不知所措。

“大老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此时肖大金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十分本分老实的中年人,此刻面貌狰狞,咬牙切齿道:“我们一家诚心诚意招待你们,你们怎么这么对我?”

8

“我,我也去瞧瞧。”张涛确认这屋里的人不会有危险,立即急忙往外跑,这是个好机会,一网打尽的好机会,被困在这的肯定不止吴茜一个人,说不准还有其他人,他得去看看。

局势颠转得太快,一直以来苦苦撑着这一口气和全村人斗智斗勇的吴茜顿时身子一软,险些跌跪下来,幸亏百里祭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知道自己得救在望的吴茜顿时无法压抑心中积蓄了许久的委屈和恐惧,那来得太突然的惊喜也让她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

“他们把我买来,把我关在小黑屋里,没有灯,没有食物,一口水也不给我……我试图跑过,他们把我抓回来就是一顿打……”吴茜开始断断续续地回忆那段黑暗可怕的经历。

她死死攀住百里祭的胳膊才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子,另一只手颤抖地指向眼前这个看起来面貌黝黑朴实的肖大金,“他们把我捆在床上,把死去的老母亲的照片和衣物放在我身边,还强喂我喝什么符水……疯子,全部都是疯子,他们竟然企图让死去的老太在我身上复活!”

“娘……”肖大金震惊地看着眼前口齿伶俐,眼含怨恨的吴茜,不可思议地连连后退,“不可能的,大仙说成功了,我娘呢,我娘去哪了!”

“违逆天道者皆为不伦。”晏肆的口吻淡漠,分明看着温润儒雅,但眼底却透露出一股让人止不住心惊的威严和冷峻,“你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为什么要让你过世的老母亲背负这样大奸大恶的罪孽,可曾想过,她愿意吗?”

肖大金闻言,顿时身子一颤,脸色发白地跪了下来,掩面痛哭道:“我娘命苦……爹去得早,娘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把我们兄弟拉扯大,一个馍馍掰两瓣,我一瓣,弟一瓣,娘饿了就喝生水。娘老了,跟着弟过活,弟媳脾气大,弟脾气软,不给娘吃,不给娘喝,娘苦了一辈子,临了该享福了,却是活生生饿死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肖大金的老母亲是个朴实的妇人,一辈子没享过福,也没喊过一声苦,就连晚年被儿媳妇虐待,但在两个儿子面前,愣是一个字也没提。肖大金为老母亲收殓的时候,才知道老母亲早已饿得皮包骨头,肚子都瘪了进去,却在衣服下塞了一团衣服骗他们不苦不饿。

肖大金悔恨,恨不得宰了恶毒的弟媳妇,他忏悔自己对老母亲的忽视,等到想要弥补时,已是追悔莫及……他不过是想,尽全力地弥补老母亲生前所受的苦。

“令堂一辈子朴实善良,牺牲他人的性命而复生,她可会赞同?”晏肆轻叹了口气,斥道:“愚孝。”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并不算严厉的口吻,可仿佛却像两座大山一样压了下来,肖大金的面色憔悴,身形也仿佛顿时佝偻了下来,老泪纵横,“是大仙说,小姑娘走得不会痛苦的……就几年,几年就好,等娘享了福,就把身子还给小姑娘。”

“可吴茜的老父亲也正在病床上苦苦等着她回去,他又能等多久呢?”叶谭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她该是厌恶眼前这个愚昧的肖大金一家,可更多的,却是同情和无奈。

“对不起,对不起……”

肖大金的话音未落,已有一群警察冲了进来,将肖大金一家控制起来。

当地负责此次行动的警队队长上前和晏肆、百里祭握手,笑道:“先前方老给我们局长通了个电话,二位老人家都很重视此次行动,辛苦各位了,还劳烦你们大老远跑一趟……人我们先带走了,几位收拾了东西,坐我们的车下山吧?我们在外头等各位……”

9

人被警察带走后,后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显然是有人藏在那,此刻见情况不妙打算趁人不注意逃跑,百里祭立即警惕起来,向晏肆请示道:“当家?”

晏肆点了点头,百里祭和叶谭当即往那声响传来的地方追了过去,一阵拳打脚踢后,叶谭带回了个样貌鼻青脸肿的青年人,大约三十来岁。

百里祭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眼睁睁看着叶谭三两下将一个三十好几的青壮年给打趴下,拎了进来,顿时心中一阵后怕,小叶谭不愧是……怪力少女……

那青壮年的模样早已看不太清楚,被叶谭丢进来后,顿时惊恐得连滚带爬,叶谭往他的去路那一站,那青年顿时像见了鬼一般往反方向爬去,“救,救命……”

“当家,这就是村民口中的巫山君。”百里祭证实了青年的身份,随即也是一脸茫然,怀疑自己的结论,“就这样,巫山君?”

那被传得神乎其神,备受尊敬的巫山君?

“你就是巫山君?”晏肆微微皱眉,眼底有一阵失望。

“我……我是假的!”那被人称为巫山君的青年也不傻,一看就知道这伙人不是普通人,当即顶着一张青肿的脸,从怀里掏出一卷起毛的旧书,讨饶道:“各位大……大人物,我就是混口饭吃,没别的意思,放,放过我吧……”

青年原本是个流浪汉,几年前曾误坠瀑布崖,被人所救,也从那人手中偷得此本巫山卷。书很古老,像个古董,青年原本想卖了换几个钱,但机缘巧合之下,他发现书中有一些简单易学的障眼法,靠着它,他辗转来到东流村,将村民忽悠得一愣一愣,从此吃穿不愁,村民把他当大仙一样供起来……

再生人的说法的确是有,他流浪的那几年听说过,后来传得神乎其神,大家就越发信以为真。但他哪里懂得什么再生术?那都是忽悠肖大金一家的……

这本书很神奇,封面手书“巫山卷”三字,青年干脆就自名巫山君了……

“当家,现在怎么办?”敢情是个骗子,百里祭也是满心失望,当家这一趟亲自来,显然也是奔着巫山君的名号来的。

“巫山君是谁?”小叶谭冷不丁开口问了句,这其实是百里祭一直开口想问却又不敢问的,没曾想小叶谭倒是耿直。

“一个故人。”晏肆淡淡垂下眼帘,口吻淡漠,似也不避讳:“他是个术师,很久以前……我曾嘱托他调查一些事,而后失去了踪迹。想来这巫山卷是他毕生所学,世代流传下来的,没想到误入他人之手,凭借一些皮毛得以在外招摇撞骗。”

一个故人?世代流传?

叶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却来不及深思晏肆方才话里的深意,忽然,那青年趁他们不备,爬起身子就往外跑。叶谭皱了皱眉,身形敏捷地立即追了上去。

10

等叶谭追上了那青年,眼前的一幕,却让叶谭顿时变了脸色,愣在了原地。

此刻青年早已倒在地上,口中吐出黑色的污秽之物,蠕动的虫子从青年的嘴里爬了出来,那虫子,和曾在大池湖水下浮尸城中袭击过叶谭他们的虫子很相似。

青年已经断气了,这是刚才叶谭接触这个青年时,判官眼所没有预见到的。这意味着什么……很多事情,似乎正在悄然发生变化,就如同叶谭能够拯救一些人,有人也能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小叶谭!”百里祭也追了出来,被眼前的变故吓了一跳。

“那个人……”叶谭愣在原地,盯着眼前慢悠悠从青年尸体旁起身的男人,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哦对了,遇见赵姑娘拿回萨满经那次,她曾被人撞倒,就是这个男人!

“你们的动作倒是挺快。”男人似笑非笑地摊了摊手,他的目光穿透了叶谭和百里祭,望向他们身后,“如果公开了你的秘密,你猜会发生什么事?”

到时候,一定天下大乱了吧,说不定,他还会被当成怪物一样被一群科学家关在实验室里研究呢,有意思。

“晏肆……”叶谭回过身来,便见到晏肆正站在他们身后,叶谭的呼吸有些急促,一种模糊而又几乎要浮上水面的信息若隐若现,让叶谭有些紧张,“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关于晏肆的,什么秘密?

“岂有此理!”百里祭率先回过神来,眼前的男人竟然如此大胆,当面挑衅他们,还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不眨眼!

叶谭也当下回过神来,暗自责怪自己竟然被外人牵动了心神,当即准备动手。

“不必了。”晏肆却似根本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淡淡一抬手,眼前的男人顿时化作了一张白纸,瘫软在地,晏肆这才缓缓地垂下眼帘,吩咐道:“他不在这,走吧。”

傀儡术?百里祭吃惊地看着那顿时化作一张白纸的东西,这未免也,太真实了一些。对方竟不好对付……

11

这次东流村的打击行动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那张涛是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的记者,报道发出后,部分被拐妇女儿童也顺利得到解救,回到家人身边。

吴茜紧紧地握住病床上老父亲的手,哭得泣不成声,吴老五仅仅能动的那一只手一面拍着一年未见的女儿的背,像儿时哄小茜睡觉那般,安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句,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