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笔谈Ⅰ:曲终人散(上)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尘阙)

1

多情的人才懂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2

五行山上,风声猎猎,砂砾滚滚,草木竞折腰,唯有镇压妖猴的六字真言帖纹丝不动。

走过路过的神仙妖怪看到了,都会忍不住想要念出帖上的六个字:“唵嘛呢叭咪吽。”

封印之妙在于,咒语每被人念一次,五行山之重就会加一分。爱看热闹的群众这么多,他们一人一句,妖猴永无出头之日。

奈何多数人都念不好这六个字,要么是字认不全,要么是口音太重,基本变成带着唱腔的“哦骂你爸爸轰”,或者“哦妈咪妈咪红”。

这个时候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妖猴就会破口大骂,“你爸才被人轰。你妈红,你爸绿,那你是谁的种。”吓得三姑六婆、闲散人员四处躲闪。虽然每日都要上演骂骂咧咧的戏码,但是天下仙妖莫不知道这六字帖的威严。

传闻天帝和猴王为了避免玉石俱焚,在西方佛祖调停下,决定以妖猴被压五指山为代价,休战五百年。三方签下休战书,谁若敢挑起战端,另外两方合力将之彻底摧毁。

为了警醒妖猴和其他不安分的妖怪,佛祖将休战书写在六字真言帖背后,高挂五行山。

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3

这一日。妖猴刚骂走第三拨看热闹的观众。蛟魔王忽然到访,把一只青玉狐狸扔到妖猴眼前。

妖猴说:“老二,我如今不吃肉了,渴饮铜汁,饥餐铁丸,何况狐狸肉那么骚。”

“不要嬉皮笑脸,你可认得这狐狸精?”

妖猴装傻充愣,“好像认得也好像认不得。你不要整天苦大仇深的模样。倒像是你被压在五行山似的。来,笑一个给我看看。”

蛟魔王不苟言笑,“那我告诉你,他是黑猴子座下的狼将军,有事要向你禀报。”

“定无省心之事。”妖猴双眼一闭,别过头,“不听。”

妖猴身躯被压于五行山,只露出一个脑袋。蛟魔王把他的脑袋扶正,“作为花果山之主,你必须听。”

狐狸精便把黑猴子强行征兵入伍,贩卖小妖换取武器,逼婚青道士的种种行径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蛟魔王问:“按我等结义时的誓言,以花果山仁义之师之名,当如何处置黑猴子?”

妖猴答非所问:“这么多年了,你还认为我等真是仁义之师?”

蛟魔王脸色一沉,妖猴继而哂笑,“你若下得了决心,大可于花果山当众宣布讨伐他。”

“你不在,他若倒下了,花果山还能维持吗?”蛟魔王露出踟蹰不定的神情。

青玉狐狸听出蛟魔王话中有话,愤恨地看着他,“我本以为你是正直之人,才冒死回花果山向你揭露黑猴子的恶行。没想到你们也是沆瀣一气。”

妖猴说:“蛟魔王确实是我们当中最正直之人,否则他应该杀掉你,而不是带你来见我。”

蛟魔王望向远处,“有时候个人的正义对众人的利益而言是分文不值的。何况你向我告密是为替父报仇,不是为了正义。”

狐狸精还要辩驳,妖猴露出血盆大口,喝了一声,“走!”

空气一震,一个巨大的气泡凭空生出裹住狐狸精,疾驰向远方。

蛟魔王盯着山巅的六字真言帖,“猴子。花果山内外交困。你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啥?不是有你们在花果山吗,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儿孙?你娘的,这都要占我便宜。”蛟魔王啐了一口,继续说,“区区一张佛帖怎么可能压得住你?”

“不要小看这张纸,上面有我、佛祖和天帝的签封,汇聚我们三人的法力,普天之下,谁能揭开。”

“你能!”

“我能。可是我又不能。”

“你难道不怕黑猴子打破你和佛祖的约定吗?”

“阻止他。”

“如果聂双要杀死黑猴子呢?”

“阻止她。”

“说得轻巧,阻止他们?我要是有把握阻止这二人,何必来见你。”

“你如果想撒手不管,又何必来见我?”

蛟魔王无奈地望了他一眼,“我着实不明白,大闹天宫时,你在佛祖的手掌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巨大的金色手掌,天柱一样的五指,那一翻再翻,翻到了世界尽头的跟头,所有的画面忽然一闪而过。妖猴轻轻摇头。

蛟魔王看了他一眼,失望地转身离去,“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一个绝望的英雄是无法拯救他人的。”

妖猴高声喊道:“拜托你了,阻止他们。”

蛟魔王远去的背影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点头。

4

花果山,水帘洞下,碧水深潭。巨鳖驮着乐风、青道士、凌云和黑熊精一众人等,在老猴王的引领下潜入一个环环相套、窄小得只能一往无前,无法转身的孔道。

冲出孔道的一刻,液体蒸发,没有看到磅礴的水晶宫,没有巡海的夜叉。他们掉到了一个洞窟里,摔得人仰马翻。巨鳖四脚朝天翻不过身,清醒过来的青道士狠狠拍了一下它的屁股,将其化作一头驴子。

驴子骂道:“该死的老猴子,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老猴子站在洞窟的暗处,露出阴森森的笑容。在他旁边吊着一具风干的剥皮尸体,赫然与他长得有几分相似。

众人惊惶,难道有一死一生两个老猴王?一见那熟悉的笑容,青道士便心中了然。她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披着这身皮,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少惟。我这身皮是披给别人看的。见你,自然不会藏头露尾。”老猴子直立起来,缓缓将猴皮剥下,露出庐山真容——小仙白元问。

他有几分得意,“寻常变化之术逃不过大妖怪的法眼,但是这狼披羊皮之法,倒是能让不少人上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青道士忽然一扫颓态,青匕剑在握,青光照亮洞府。

“少惟。故人相见,何必打打杀杀,虚张声势呢。”白元问的袖口滑出一画轴,轻轻一抖,瞬间凌空铺开,首尾相接将众人围困。图上有影影绰绰的七十二峰山峦和茂盛青翠的草木,栩栩如生。

青道士止步不前。凌云也瞧出了名堂,有点露怯,“我似乎见过此图?”

白元问绕着众人缓缓踱步一圈,说道:“不错。正是诛杀了少青的《祝融七十二峰神火图》。”

“此图早已烧成灰烬,休想诳我。”青道士劈出一剑,剑锋落在图上,如泥牛入海、针刺棉花。图上的草木如有感应般无风摇摆,迸发星星之火。

白元问脸上闪过一丝狰狞,“当年神火图被少青毁去,我在南天门受杖刑而颜面尽失。本也以为它是件稀罕宝物,后来才知道祝融大神随时可以再画一张。天宫的人不过是喜欢小题大做,痛打落水狗罢了。”

青道士一边暗中观察环境,希望找到逃脱之法,一边说道:“他们欺侮于你,你却还能借出此图,真是一个包羞忍耻、摇尾乞怜的好男儿。”

“少惟,你不用激怒我。你们无路可逃的。此图是欺软怕硬的宝物,你若法力强过祝融大神,它自无法为难你;若不如祝融大神,便插翅难飞。”

白元问轻轻一拍神火图,星星之火变成活跃的火苗。他继续说道:“以前我与俗世格格不入,处处碰壁。现在不同了,我明白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的道理。那祝融杖打我,厌恶我,我就投其所好,让他将我视为挚交。这神性的弱点,到底与人没有什么不同。”

魏道士之死已时隔四年,乐风只记得当时一片混战,人影闪烁迷糊,如今瞧着白元问却越瞧越明白,当日的生离死别竟然无比清晰起来。他叫骂着扑上前去,神火图一明一暗,一团火喷出。

青道士抢步拉回乐风,旋身避开,奈何身手远不如往昔,火舌一卷,将她俊俏道士的皮相烧去。一个朱唇玉面、眉眼如霜的美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尘阙)

“少惟。你还是这么美、这么冷,就像冬夜里孤悬的一弯弦月,寒江上初落的雪花。可是你看你,如今连区区三昧真火都无法避开,还是服输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取我的性命就放马过来,不要殃及无辜。”

“我怎么舍得杀你。”白元问忽然抓住悬空的神火图,与青道士只有一图之隔,恨恨道,“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少青何至于如此结局。我怎么能轻易杀你!”

“废话少说!”

“好!就是喜欢你这么倔强。我有一物,需要穿针引线缝缝补补。那针必须比定海神针还坚硬,那线必须比龙筋还要坚韧。针,我还未寻到。线,就在你身上。”

“你要扒我的筋?”

“若能做到,我绝不害一人性命!”

白元问后退三步,神火图上的七十二峰的火焰像预警的狼烟一样逐渐燃烧起来。

“少惟。你可以考虑的时间不多了。等到七十二峰的火都烧起来,你们所有人都会化作灰烬。”白元问说着,两手相握,缓缓抽出一把如冰如玉的三尺长剑。青道士一眼就看出这是道德天尊的七星剑。

他在威胁她,七星剑在握,寻常妖怪绝不是敌手。

5

每数十声,神火图上就多一座山峰燃起大火。青道士咬着牙,宁死不屈的话始终说不出口,她的身后有凌云、乐风,还有昏迷不醒的黑熊精和驴子。她怎能坐视他们为她的骄傲陪葬。

尽管是数九寒冬,但是在神火图的烘烤下,驴子大汗淋漓,然后又被灼热的空气将汗水蒸干。如此几次之后,它拖着虚弱的身躯打起坐来,一个蹄子向天,一个蹄子向地,摆出一副威武的样子。

乐风饱含希望地问:“驴子,你怎么了?难道你有什么逃出升天的法术要施展吗?”

“不是。”驴子悲伤地说,“我只是想死得好看一点,一手戳天,一手指地,等烧成炭,没准还会有人把我当成高贵的神像供奉起来。”

凌云摇晃黑熊精,“黑狗叔,你快醒醒,快醒醒。”

青道士内疚地说:“不要喊了。此前他化作披风保护我,最终消耗了五百年的功力,一时半刻不可能清醒过来。”

高温令众人昏昏沉沉,渐渐失去知觉。白元问很没有耐心,“少惟,你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在花果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不过是一个小插曲。”

“你蛰伏于此到底有什么阴谋?”

呦!白元问慢慢睁圆双眼,充满戏谑,“少惟,你连自己都顾不上,还想多管闲事?你的自以为是害死过多少人,还不知道吸取教训吗?”

青道士两眼如火地怒视白元问,但白元问忽然闭眼轻轻摇头,幽幽说道:“少惟。你莫以为在南疆深处之事无人知晓。”

青道士心头一凉,“你到底想说什么?”

“古书记载,南瞻部洲有一神奇所在,被称为草木祖地。传说人间第一株草木就是在那里萌发的。只要能栽植在那里,哪怕是烧成灰的炭,都能够重新长成参天大树。”

“住嘴!”

“少青的法宝是以本相的柳枝编制,她魂飞魄散之后,法宝还在你手中。你怎么舍得她死?”

“我叫你住嘴!”青道士怒得一口气接不上,剧烈地咳嗽。

“如果我是你,定会设法从法器中捡出一棵树芽,种植草木祖地,再以精血不断浇灌,让她活下去。”

这轻飘飘的话比泰山还重。青道士眼中的怒火一暗。

“你在暗处窥视我?”

“不。不需要窥视。我太了解少青,也了解你。你们二人共同修行,是彼此最重要的人。你的精血当然能使柳芽慢慢恢复生命力。可是精血放得越多,法力就消耗越多。你越来越虚弱之时,我就知道你在做什么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你认输。否则,我就将此秘密昭告天下。你们的仇人那么多,定会有人去寻那一株幼芽。”

最后一根稻草飘下来,青道士的倔强一败涂地。

“你如此恨我,把头给你就是。”青道士把剑架在脖子上,用力一抹,但白元问手中弹出一道光将剑锋打歪。

“有的人不怕死。以死相逼就索然无味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双手奉上你的蛇筋。”

“师父,不要。”

“师伯,不要。”

乐风和凌云不胜高温,横躺在一起,迷迷糊糊地呼喊。

驴子愤怒地站起来,喊了一声:“青道士。你可是我的主人,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陪你一起葬身此处,来世你做牛做马报答我便是!”

言毕又倒在地上。

“臭驴子。想翻身做主?你想得倒美。”青道士看他们几个一眼。

“白元问。我这便依你所言,如你所愿。若敢食言,必将你碎尸万段!”青芒一闪,鲜红一泼。青道士的后颈部被划开一道口子。剑尖一勾,一条青翠如玉的蛇筋不沾一丝鲜血地抛向半空。

“少惟。你果然是大妖怪中的第一快剑。连一丝血都不沾。”七星剑探入神火图的禁锢,轻轻一转,蛇筋落入白元问手中。

“当如约放过他们!”

“自然。我是言而有信之人。不过,黑猴子会不会放过你们,我就不知道了。”

“你!”

白元问持剑跬步,念念有词,以剑为引,七十二峰神火图的火焰忽然汹涌而出,化作一条火龙直冲寰宇。洞窟被火龙穿透,山崩石裂。

青道士做双手撑天状,微弱的青光从她身上发出,将掉落的石头弹开。

洞外是大雪过后的月白风清,一闪而过的火焰让月亮蒙上一层橘红的晕色。黑猴子气急败坏的咆哮声传来。他终于找到他们了。

青道士瘫坐在地上,看着这天,看着这月,看着这冷漠的山峦,世界还是这么清冷而洁白无瑕。寒风卷过,青道士化作一道摇摇摆摆的青光划向天际,她要把黑猴子引开,让其他人有逃脱的机会。

她觉得身体沉重得摇摇欲坠,正要感慨廉颇老矣时,猛地回头看见凌云拽着她腰带的一角也吊在半空。

“师父,我不会让你只身一人的。”

她叹一口气,“傻徒弟,你再扯师父的腰带,师父的裤子得掉了。”

凌云脸一红,手一松,直坠青云。青道士急忙返身拉住他的手,黑猴子转眼将他们抓住。

洞窟内留给乐风他们的是一行字:“带着黑熊,速速离开。”

与此同时,灯下黑的大魔王骑着卖妖踏进花果山的地界。一群小妖将他们围堵住,坚决不肯放行。卖妖佯言道:“我们大人可是黑猴子婚宴的贵客。你们胆敢怠慢。”

“在验证你们的身份之前,劳烦原地等待了!”小妖们看到一个大男人像孩子一样骑在另一个大男人肩膀上,怎么都无法相信他们是大圣的贵客。

大魔王哆嗦地抱住卖妖,“好冷。和他们废什么话。”

大魔王打了一个喷嚏,目露凶光,地上忽然钻出很多触手,就像水蛭一样紧紧贴住各个小妖的后脑。小妖们顿生晕眩痛痒,惊恐万分,纷纷丢盔弃甲,双手并用想把触手扯下来。奈何动作慢的,转眼被吸成了干尸,动作快又力气大的撕来扯去,最后疯狂地把触手连后脑壳一并扯了下来,血洒了一地。

大魔王打了一个舒服的哆嗦,“吃饱就没那么冷了。走吧,我们还得把买妖从山里挖出来。”

6

乐风和驴子清醒过来的时候,面面相觑,黑熊去哪里了?青道士留言让他们带黑熊走。黑熊又留言,让他们自己走,他要去救青道士。

乐风问:“驴子,难道我们真的要丢下师伯和师兄,自己回去吗?”

“回哪里去?房子被芭蕉扇毁掉了,黑熊失踪了,去黑风洞借宿也不可能。我们难道不是无家可归了吗?”

“驴子。这不是重点,师伯和师兄才是重点。我们去找他们吧。”

驴子为难道:“那不是送死吗?你也看到了,今时不比往日,以前有危险都是青道士救我们,可是她现在连一个小神仙都斗不过。”

“话虽如此。”乐风知道驴子胆小,想了一会儿,循循善诱道,“可是这里是花果山,聂双姐姐是花果山的大圣,又是师伯的朋友,没准我们会遇见她呢。”

驴子一双圆眼滴溜一转,“好吧。谁让我是青道士有情有义的坐骑呢。”

二人于是漫无目的地在花果山行进,乐风带着驴子东躲西藏,走五步绕三步。

驴子怒了,“小胖子,你这是要耍我吗,走什么猫步呀。”

“驴子。你耐心点,我是怕撞见铁扇仙。”乐风躲躲闪闪地随手一指,漫山遍野都是通缉驴子的告示,铁扇仙悬赏百金捉拿它。

驴子愤愤不平地撕下告示,“这是哪个蠢货画的,驴子的耳朵长,骡子的耳朵短。都把我画成一头骡子了。”

“驴子。你怎么整天抓不到重点。”

“重点就是驴子可以生育,骡子没有生育能力。这是对我莫大的讥讽。让我知道是谁画的,非戳瞎他的眼睛不可。”

“是我画的。你要戳瞎我吗?”银铃般的声音响起,铁扇仙赫然站在一丈之外。

驴子耳朵一卷,变成小短耳,随手乱指,“大仙。您认错人了,我的耳朵短,是一头骡子。刚刚有一头驴子往东边跑去了,您快追!”

“是你傻,还是你当我傻?”铁扇仙慢慢逼近他们。

驴子知道无路可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仙子。你洗澡的洞府昏暗,我又年事已高,患有白内障,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看到?你敢说没看到我胸口的山羊文身?”

驴子一愣,“羊?难道不是一个牛头吗?哪里有那么胖的羊?”

“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是一个牛头?”铁扇仙气得头顶冒烟。

驴子还在纠结那到底是羊还是牛,乐风悄悄推了推它,“驴子,驴子,你怎么还是抓不住重点,露馅了!”

芭蕉扇化作利剑。铁扇仙怒道:“来吧。不要拖累你的朋友。”

驴子紧紧抱住乐风,“我的朋友很讲义气的,要么你放过我,要么你把我们一起杀死。”

“那就让你们同生共死好了。”

驴子狂亲乐风,“其实我喜欢的是男人,你看,你看。”

“你当我瞎吗?你连小女孩都不放过,怎么能让你这种色鬼多活哪怕一刻。”

乐风大喊:“虽然我师父给我起的是女孩子的名字,但是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孩子。”

驴子拉拽乐风的裤子,“你等等,我证明给你看。”

乐风踹了驴子一脚,灵机一动,大喊,“漂亮姐姐,其实我们家的驴子很可怜,是一头被骟了的牲口。”

“我不信!”

“不信就让我们家驴子脱裤子给你验明正身!”

驴子心领神会,猛地站起来要脱裤子。铁扇仙羞得急忙遮住眼睛。乐风骑着驴子,悄悄拉开距离,然后夺路狂奔。

世界怎么静悄悄的?铁扇仙捂住眼睛许久,转念一想,哪里有穿裤子的驴子?再睁开眼睛,他们已在三五里开外。

“哪里走!”狂风像猛兽的尾巴一样扑扫过去,把他们吹向了远方。

7

二人如坐滑梯般在空中起起伏伏许久,才坠落于山高林密处,抬头便见一座三层八角塔。二十四个飞檐角,每角挂着一个铜铃,铃内无舌,在风中摇晃而不能作响。

塔外大大小小的石块垒成高耸的石柱,状若老者干枯的手指,又有枯枝纵横交错,老藤盘盘绕绕,连冬天的暖阳都无法消减此地的肃杀。

乐风打了一个寒战,问道:“这是哪里?”

“不要大声说话。惊扰鬼魂可是大不敬。”驴子恐惧地指了指旁边的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埋骨塔”三字,显得鬼气森然。

乐风也心生恐惧,蹑手蹑脚准备离开此地。但是咄咄逼人的风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驴子咽了咽口水,“不会又是铁扇仙来了吧?”

“呵呵。就是我来了。”这一声答应顺风而至。

那还了得?驴子慌不择路,拖着乐风一头撞开大门闯入塔中。可是它方迈进去,便一脚踏空,坠入无底的黑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摔得粉身碎骨之前,似乎有一个气泡托住他们,然后气泡破裂,他们再摔得屁滚尿流。

“好黑。驴子你有灯吗?”乐风问道。

“当然有。”驴子不知道从何处摸出一盏灯,点燃之后有一股腥臭味。

乐风捏着鼻子,“如果我没闻错,这是你的驴粪灯吗?”

“正是,此灯随身携带,经济环保,长明不灭。”驴子方露出骄傲的表情,猛地看见旁侧一具具白骨鳞次栉比地排列,无一不穿盔戴甲,兵刃俱全,显得威武严肃又阴森恐怖。驴子吓得说不出话,抬头再看,辽阔的地底空间,状如一个葫芦,而埋骨塔就是葫芦塞子。

二人处于坟冢底部,穹顶遥不可及,鬼火状如星盏。

乐风感慨道:“我的天。这得死了多少妖怪?一、二、三、四……”

“不要数。死人堆里点人头是一个禁忌,会惊扰他们。”驴子紧张地抓住乐风的手。

“为什么?”

“四大洲里,南瞻部洲是战争最多、杀戮最重的地方。我听过一个诡异的传说。”

驴子紧张得喉咙干涩,“都说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世间最残酷的事情就是杀伐征战。败亡者的怨恨无法消弭,灵魂无处皈依,最容易受到蛊惑和召唤。只要有人收敛亡者的骨骸,点清他们的人数,他们就会附骨为魔,卷土重来。”

乐风纳闷道:“那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虽然骸骨的数量多,但是有志者事竟成。”

“不。向来打扫战场,清点死者是最困难又马虎的工作,尸山血海里残体断肢无数,拼凑而成的一具骸骨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两个人,甚至是五六个人的。很难数得清楚。”

“死无全尸?难怪他们有怨气。可是驴子,你记得我们在灯下黑的时候,发现了黑猴子拿妖怪换兵器的事吗?”

“记得。你为救那群傻逼,还浪费了魔王的一个愿望。”

“既然兵器如此宝贵,你说为什么这些拼凑出来的骨骸都穿着崭新的盔甲,拿着锋利的凶器?”

他们在等待召唤?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驴子不寒而栗,“我们闲事莫理,早点离开此处才是。”

埋骨塔外,紧闭的大门前站着铁扇仙。她揉了揉自己的脸,变成了灯下黑大魔王的模样。买卖二妖随之从他身后出现。

买妖不解地问道:“大王。为何要设计驱赶猫妖入塔?”

“我答应猫妖要救那青道士,但灯下黑可不能直接和花果山发生冲突,授人以柄。所以救人之事,还是要靠猫妖自己。”

“这塔,和救人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黑猴子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挖空心思?他或许喜欢青道士不假,但是坚持要娶她,为的必定是这塔里的死人。”

“此话怎讲?”

“南瞻部洲有一失传的秘术,专门用以召回战死的军队。我对这秘术了解一二,只要能够完整地跳出招魂舞,点清亡者的人数,再向亡者献祭至亲之人,就可以让他们化身为魔归于麾下。献祭之人越是亲密,他们就会越加忠诚。”

卖妖恍然大悟,“那伥鬼生前不就是南瞻部洲的一个道士吗?”

买妖顿时背脊发凉,“大王的意思是说,黑猴子会在成亲之后将他的妻子杀死。”

“对。而且我推测就是在这大婚之夜。”

“那大王为何要让猫妖入塔冒险?”

“因为我不仅要帮他救人,还要送给他一个大礼。呵呵。”

大魔王发出诡异的笑声。买卖二妖知道他们的主人因为活的时间太长,百无聊赖,所以最喜欢拿人取乐,不禁为猫妖捏了一把冷汗。

卖妖还是不解,“虽然合情合理,可是毕竟这只是大王的猜测而已。况且此塔周围毫无戒备,似乎是一个被遗忘之地。”

大魔王正在为自己的聪慧暗自窃喜,“那是因为你们没有看出来,这根本不是一个塔,这是姓白的小神仙以石猴胎衣从我这里换走的几个宝贝中的一个——紫金红葫芦!”

“葫芦?”

“第一次仙妖大战后,许多战死的妖怪化作虚无缥缈却能凋零万物的魔障之气于花果山盘旋不散。伥鬼便掏空山体,用法术将紫金红葫芦变大,困住那魔障之气,埋于此处,伪装成塔,请君入瓮。”

买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冷汗,“难怪不需要戒备了,这紫金红葫芦如果没有使用者的咒语,是能进不能出。大王你确定要这么胡来吗?万一猜错了,只怕迟早会在葫芦中化作一摊血水。”

大魔王双目张得大若铜铃,越发激动起来,“可是你们不觉得非常好玩吗?花果山的这场博弈,背后有几个各为其主的棋手在操盘,赢了得多让人兴奋啊。我这就进去,你们二人可要按我的吩咐行事,不许妇人之仁。”

二妖还要再劝,大魔王不管不顾地投身入塔,颇有癫狂之态。

8

黑猴子是很温柔的猴子,只要不发脾气不发疯,或许比世上任何一个负心汉都更值得托付终身。因为水帘洞被破坏无法居住,他另寻了一个干燥温暖的洞府安置青道士。

女儿装束的青道士虚弱得看上去楚楚可怜,仿佛她不是一个大妖怪,而是一个体弱多病的深闺女子。

凌云问她:“师父,你真的会嫁给黑猴子吗?”

“事到如今,走一步是一步吧。虽说肉在砧板上,但谁操刀还不一定呢。”青道士嘴硬,但是脸上早已疲惫不堪。

“万一他真娶了你,我该叫他什么?师娘?”

“……”

“那我叫他师公?”

“蠢货!这是我生平修炼的心得。拿着好好修行。”青道士变出一本手札,狠狠拍了一下凌云的脑袋。

凌云摇头不接。

“嗯?”青道士面有不悦。

“师父,我觉得你像在交代后事一样。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你是我唯一的弟子。少青有乐风传承衣钵,你也不能断了我的香火。要知道我的法力一直稍胜她一筹。给我争口气。”

“师父!”

“不要伤心。你不是小孩子了。我的法力被废,仇家又多,即便侥幸逃离花果山也只能苟且偷生,藏头露尾。如此生活多么无趣,你是懂我的脾性的。”

“师父。我来保护你。”

青道士摸摸凌云的头,感慨道:“如果要保护我,你就更要拿着青匕剑和这本手札好好修行。”

凌云方接过手札。青道士继续说:“修炼我的法门,要改变饮食结构。渐渐减少摄入肉类,然后连素食都不吃,改成以金石为主,最后达到辟谷的程度,练出刚猛霸道的丹元。”

“不吃食物吃金石?师父,这是因为修炼到后期穷得只能吃土了吗?”

“不是,小妖怪修行,吞服金石可以快点修炼出丹元。”

“师父,你可能忘了我是凡人而不是妖怪,按你的方法,我觉得会修炼出肾结石或者胆结石,而不是丹元。”

傻子!青道士三下深呼吸,然后拍了拍胸口让自己平静下来,“算了。你就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吧,或者你可以当一个优秀的铁匠,反正少青的徒弟也是个傻子。我没有输她。”

师徒二人还要说话。

两个鸡头人身的婢女突然抬着一个木架,架子上挂着凤冠霞帔展示给青道士看。她们滔滔不绝,这布匹是收集昆仑的红日光织造,线条是从花果山清晨的露水中提取,凤凰的纹饰是黑猴子远赴西牛贺洲,杀掉三十三只凤凰,取下它们身上最漂亮的羽毛绣出来的。

两只鸡越讲越兴奋,青道士不禁问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开心?”

两只鸡妖抚摸着凤凰纹饰,说道:“我们开心是因为这凤凰的羽毛。”

“为什么?”

“百鸟之王。可惜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连毛都被拔光了。哈哈。”两只鸡妖幸灾乐祸。笑声中,铁扇仙推开把守洞府的妖怪,大步流星而入,两只鸡妖连忙向她跪拜行礼。

凌云拦在青道士身前,怕来者不善。

“不要紧张。我只是来看一看新娘子。看看不可一世的大蟒蛇是怎么被驯服,嫁作人妇的。”

“哦?”青道士以手托腮,故作慵懒道,“那你是该好好学一学怎么被驯服了。免得牛魔王再逃一次婚,又让你沦为众妖的笑柄。”

“你嘴巴倒是硬。”

鸡妖听到铁扇仙咬牙切齿的声音,暗道不好,保持跪姿悄悄退出洞府。

“其实女人要是长得足够漂亮,哪怕脾气坏点男人也会百般包容。”言下之意是铁扇仙美则美矣,但还有不及之处。青道士冷眉冷眼,瞳孔中仿佛装着深邃的星空。相形之下,铁扇仙的美倒确有几分世俗了。

“老娘打歪你的脸,看你还有没有男人趋之若鹜。”芭蕉扇一出,狂风即来。凌云欲替青道士阻拦,奈何风势太快,青道士还是砰一声被甩到墙上,脑袋一片轰鸣,耳边似有雷声和雨声如诉如泣,一口憋在胸口的淤血喷了出来。

“大人!这是黑大王即将过门的夫人,要注意分寸,下手不能太重啊。”负责看守洞府到妖怪冲进来,但是不敢轻举妄动。

铁扇仙冷眼一扫,他们竟然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青道士抹了抹嘴角的血,无声地凝视铁扇仙。凌云双手持剑高高跃起,全神贯注向前一劈。铁扇仙轻摇芭蕉扇,一道龙卷风将凌云托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

“看谁还能救你!”铁扇仙掐住青道士的脖子,将她抵顶在墙,脑袋缓缓靠近她,远看像在耳鬓厮磨,悄声说话。重重守卫只敢叫唤,却无人敢阻拦,都忌惮铁扇仙的身份和本事。

“你别说,你这蛇精长得还真是漂亮。”铁扇仙端详青道士的眉眼口鼻,忽然毫无预兆地强吻了上去。

凌云目瞪口呆,围观的妖众纷纷窃窃私语,讨论铁扇仙有没有伸舌头。

青道士正在挣扎,一只铁铸一般冰冷和强硬的手突然抓住铁扇仙的手腕,用力一投,把铁扇仙抛摔出去。

这么大的动静,黑猴子怎么能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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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笔谈之曲终人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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