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刚一走进那家夜间营业的音像店,我们的视线便开始到处寻找卖西洋音乐的专柜,一边找一边往里走。东堂在一个写着“R”的专柜前停住脚步,顿了片刻对我说道:“你看,这样子很帅吗?”她手里拿着一张Ramones乐队的CD唱片,让我看封面。言外之意好像在说“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帅啊”,“难道我的感觉有问题吗”。东堂手里那张专辑的封面上,一群男人穿着摩托车手穿的那种夹克和脏兮兮的牛仔裤,留着一头家里蹲漫画家似的发型,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

“帅……吧。”我其实也不知道那样子算不算帅。

结果东堂选了几张Ramones乐队的CD,九九藏书朝收银台走去。

我的视线从手里的CD慢慢移到东堂的背影上。挺胸抬头、正在打开钱包掏钱的她,仅仅用一个普通的站姿,便足以傲视群芳。站在收银台的店员是一个带着眼镜的知性男子,他看了看东堂,又看了看摆在面前的那些CD,来回来去地确认了好几回。

我看了他的样子,忍不住想笑:你这确认得也太直接点儿了吧?不过想想也是,深夜的CD音像店里,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跑过来买三十年前的朋克摇滚乐CD,这光景确实够迷惑人的。因此,就算这时这个店员说上一句“没想到连美女都爱听Ramones啊”这种在各种意义上都充满偏见的话,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难道说……”我们出了音像店,走了一会以后,我开口问东堂。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我们走过人行横道。几个喝醉了的年轻人——话虽这么说吧,但人家毫无疑问比我们岁数大——从我们身边超了过去。之后,那些人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过头来朝我们看,很明显,他们是在看东堂。虽然他们肯定是故意回过头的,但是东堂却一点也不介意,我不禁钦佩万分:看来对于一个美女来说,受人瞩目、被人关注什么的早就成为家常便饭了。

“如果我说错了你千万别介意,东堂,你是不是有点喜欢西嶋啊?”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远处传来几声火车的声响,还能听到微小的引擎声。这个夜晚虽然称不上寂静,但是却很恬静而安详。

“北村你还记得那个吗?大概半个月前,那场保龄球赛。”我们在按钮式的行人信号灯前面停了下来,东堂终于开口说道。

东堂的这句话仿佛一把钥匙一般,打开了我记忆的大门。我的大脑随之犹如一个被拧紧的发条一样开始转动,记忆不断地倒回到过去,找到符合的画面之后,便开始播放。

我看见了写着“仙台保龄球馆”的广告牌,以及西嶋那张紧绷着的脸。

半个月前,我们所属的法学院组织了一次新生保龄球大赛。虽然号称是“全体新生”参加的大赛,但其实并不是强制每个人都参加,主办方也只是租下了保龄球馆的十条球道而已。

每条球道供五个人比赛,靠简单的抽签来分组。比赛共有三局,最后计算得分来分出名次。担任本次比赛主持人的不出意外还是我们班的那个带着花哨眼镜、留着一头长发的莞尔同学。

“大家好,我就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当干事的莞尔!”莞尔这么一介绍自己,现场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

我和鸟井同在一条球道比赛。同组剩下的三个人,一个是同班的一个女孩,另外两个是其他班的男生。那个看上去窈窕娇弱的女孩用一句“我的平均得分在一百八左右,各位别太吃惊啊”这样不知是真话还是玩笑的话,让我们惊得脸直抽筋。等到实战的时候,她果然投出了这个分数,这便让我们的脸抽得更加厉害了。

我和手里提着音像店袋子的东堂为了过马路而走进地下通道。在这个四周阶梯汇聚至此的地下中心,有一个小型喷水池,几张长椅围绕在其四周。几个无家可归的男人用纸箱子做被褥,擅自占据了几张长椅,因此我们只好找了张没人坐的椅子坐了下来。

“那天,东堂在左边的那条球道吧。”

“你记得真清楚。”

比赛的那一天,我记得坐在我身边的鸟井不断地发泄着心里的不满。

“凭什么啊,东堂怎么在那么偏的地方,根本没法靠近嘛。西嶋倒是在我们旁边的球道。”

“我记得。”我马上点了点头,“西嶋的投球的姿势也太丑了吧,他是不是个初学者啊?”

“不过他吹嘘他不是个初学者啊。”

连站在远处观看的我们都对西的投球姿势忍俊不禁。

“那人打得真够烂的。”同在我们球道的那位平均分一百八小姐笑道。

鸟井特地走到左边去看了看,然后回来报告说:“他得分也是最低的,连九十分都不到。”

“看那家伙的样子就知道他没什么运动细胞。”旁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看来不论是在哪条球道,西嶋笨拙的样子都成了议论的话题。

球道后面有几个排队等候的客人,他们穿着高级的西服,嘴里还叼着香烟,一边看我们的保龄球比赛,一边嘲笑西嶋的投球姿势。

“那些人是牛郎哦。”平均分一百八小姐告诉我们。

“牛郎和保龄球?这个组合多少有点……”我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话音刚落,平均分一百八小姐便点了点头道:“听说很流行哦,当今仙台的‘特殊服务行业’里面,保龄球很热啊。”

“真是一群健康的牛郎啊。”鸟井苦笑道,“你这么懂行情,看来你经常去牛郎俱乐部玩嘛。”

平均分一百八小姐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吧。我跟你们说啊,那些牛郎们其实都是好人哦,很多都是。又温柔,又努力。”

我心说,你该不会已经中了牛郎的魔或者被牛郎的诈术给骗了吧。我这么揣测着,但又觉得好像不是。

“牛郎里面有身心健康的好人,但也有靠不住的坏蛋。”她随后断言道:“职业不分贵贱。”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说一句“原来如此啊”,表示赞同。

“不过啊,好像牛郎里面也有那种特别垃圾的家伙。”平均分一百八小姐浑身上下开始散发出一种“牛郎活字典”的威严,“拼了命地就知道赚钱,有钱了就去赌,然后就会被危险的组织利用。”

我问她,所谓危险的组织具体危险到什么地步呢。

她说:“大概有一些人最后变成了强盗或者小偷的同伙吧。”

“强盗和小偷,这和牛郎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吧。”我被惊呆了。

“他们有个比较大的共同点,都是为了钱。”

我看见投完球的西嶋在转身的时候不小心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牛郎们看到这里,一齐笑了起来。

“我在那个时候真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西嶋被人嘲笑,却一点也不觉得羞耻,明明打得很烂,却毫不畏惧。”

“毫不畏惧?”

“我觉得,那可能是因为他充满了……自信。”东堂羞答答地说出“自信”两个字来。

“西嶋充满了自信?”我不禁问道。

“西嶋他很勇敢。”

“原来如此,西嶋很勇敢啊。”

“实际上,比赛后的第二天,我又去了一次那个保龄球馆。”

“你从此爱上保龄球了?”

“我只是钱包掉在那里了。”她冷冷地说道。那不是个有纪念意义的钱包,里面也没装什么重要的卡片,只是在向保龄球馆询问之后,对方表示确实有一个钱包并让她过来取而已。东堂接下来的诉说,让我仿佛也身临其境,好像在比赛后的第二天再次到访那个保龄球馆的人是我似的。

下午两点,星期日的保龄球馆生意很好。球馆里到处是保龄球滚动的声音:保龄球“碰”地落到地板上,之后便是一段滑行时的安静,接着球瓶“呯”地一下痛快地倒下,发出破裂一般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后,便再次重复。球馆里不时传来几声欢呼,或是后悔的叹息。从柜台女店员手中领回钱包的东堂,刚要从球场后面穿过离去,突然在左边第二条球道上看见了持球准备投出的西嶋。那条球道的休息椅上没有其他的人,可以推测西嶋是一个人过来打球的。等东堂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就一步步朝着那条球道走了过去。

“你对他有兴趣吗?”我在中间插话问道。

“主要他是一个我没怎么见过的类型。”

“我猜也是。”

东堂说,她看到西嶋投球的姿势,直接在心里“哎呀”了一声。似乎是因为他的姿势和两天前比赛中的姿势大不相同,姿势变得平稳了很多。东堂就近找了一个座位坐下,这个座位的位置很高,能看清整个球道。

西嶋投出的球,从球道的右边漂亮地回旋着前进,走到球道一半的地方,便划出一道弧圈开始慢慢地向左边移动。不知道他打得是曲线球还是钩球,总之球是转过来了。只见球划出一道令人期待的弧线,结果转过了一号瓶,却打到了最边上的瓶子,左边好像被挖空了一般,但还是剩下了一些球瓶。西嶋挠着脑袋回到座位上,一脸的疑惑,好像在说“真邪门儿啊”。东堂正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却见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一本书,专心研究起来。

东堂马上就明白了,那应该是一本保龄球教科书。

西嶋一脸一丝不苟地表情,手里并不拿球,开始空抡练习。只见他踏出右脚的同时,右手向前伸;在跨出左脚的那一刹那,右手往下放,仿佛随着重力摆动的钟摆似的;到第三步的时候,他的手臂开始往后摆出;到了最后的第四步,他用力一蹬迈出左脚,甩出右手。

姿势不错嘛,东堂想。

练习了空抡之后,抓起保龄球的西嶋开始用同样的姿势投球。这次投出去的球比上次要更加接近中央一些,但还是没有击中一号瓶。结果这次他只击倒了三只瓶子。

“在我的想象之中,西嶋那天大概是一大早就到了保龄球馆吧。还有那天的前一天他也应该是去练习了。”东堂说道,她的那张精致无比的脸蛋上可以说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他连续好几天照着书练习吗?这又是为什么啊?”

“是不是因为不甘心?”

“因为被人嘲笑了而不甘心?”

“与其说是因为被人嘲笑而不甘心,不如说是因为自己不会打保龄球而不甘心。”

“因为他充满了自信吗?”

“要是北村的话,绝对不会这么刻苦地练习吧,即便是不甘心的话?”

“话说回来,我应该不会不甘心吧。就算是保龄球的得分再怎么低,我也不会在意的。”

“我也是。不过,你说,有什么事情才会让我们拼了命地去做呢?你想过没有?到最后,一旦出现必须拼命的时候,那些平时只会豪言壮语地说‘到时候自然会拼命’的人肯定还是什么都不做的。”

“可能真像你说的那样吧。”

“而西嶋这个人呢,和那些人比起来,他是一个不论干什么事情都会拼命去做的人。他不会找借口,不会退缩,他会想办法克服一切困难。”

“就算是打保龄球的时候也是一样?”

“打麻将时候想要和‘平和’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看着东堂的侧脸,她目视着前方,高高挺起的鼻梁和性感撩人的左眼眼睑映入我的眼帘。她的朱唇微张,说道:“结果,我在保龄球场坐了将近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我想都没想直接大声地叫了出来,旁边的喷水池正好配合着我的惊讶喷出水柱来。水柱“扑哧”一下高高飞起,仿佛在说“真是吓了我一跳”,随后又好像回过神儿来说了句“不,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似的,停了下来。

东堂说,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在各个球道滚动的保龄球,但是却觉得很有意思。大概是这样吧。有滚动得十分潇洒漂亮的球;也有慢慢悠悠滚着的球,慢得让人担心它会随时停下来;还有的球本来一开始完全朝着和球瓶不同的方向前进着,但是到了某一个点以后,好像说了一句“我刚才是假装的”,便划出一道大弧线,朝着球瓶撞去。球瓶四散飞出,发出令人心情畅快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在身体中来回跳跃似的,东堂这么形容道。

“结果西嶋打了多少分?”

“那天他一次全中也没打出来。”

“那还真够不甘心的呢。”

“真的很可惜呢。他已经战斗到底了。”东堂的口气与其说是在拥护不在场的西嶋,不如说是在描述一个事实,“感觉他最后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最后……”

在那局的第十格,西嶋拿着球凝视着球瓶,东堂则在远处紧张地眺望着他。计时器上显示的时间,以及西嶋每次投球都要触摸右手的表情,给人一种仿佛每一次投球都将是今天最后一投的错觉。

东堂在心里默默祈祷,最后至少投出一个全中吧。虽然就算经过一天的特训也不可能达到这种戏剧性的进步,但如果在最后投出一次全中的话,相信就没有什么人会对他指指点点了。

东堂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座位,朝左前方走了几步,站在了西那条球道的后面。她站在球架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西的背影。

“加油,我忍不住在心里大叫着。”东堂小声地感叹道。当时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在心里这样给别人加油。“我不是那种特别热衷于这种事情的人。”

“嗯,我也是。”

“不过要是北村你当时也在场的话,相信你早就会大喊‘加油’了吧。”

保龄球从球道右侧滚出,擦着球沟,仿佛是在享受走钢丝的乐趣一般笔直地前进着然后像放松了似的,突然改变方向往左边转去。

一时间,保龄球好像要停止转动似的,向着直线方向,也就是球瓶的正前方冲去。地板上就好像有一条铺设好的轨道一样,直接将球送进了一号瓶和二号瓶之间的空隙。

球冲进球瓶当中,将球瓶撞得四散飞出,自己也弹开了,叫喊似的声音从球道前方传了过来,东堂不知不觉当中右手握紧了拳头,大声喊道:“成功了!”

“我在他打出那个全中的时候想起那件事情了。”

“什么事情?”

“新生聚会的那个时候,西嶋的自我介绍。”

“确实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自我介绍……”我深表同意地点了点头。

“那就像是慢动作镜头一样,球瓶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弹飞。我就那么看着它们,心想,或许真的会那样……”

“或许真的会那样?真的会哪样啊?”

“或许,”东堂支起肩膀,“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真的会让沙漠也下雪。”

“理论上这不可能。”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没办法。”

“就因为这个,你才会深深地喜欢上了西嶋,还喜欢到了去买Ramones乐队的CD的地步,是这样吗?”

“你要给我保密哦。”东堂看上去既不像是在害羞,也不是像在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