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百妖抄:无食五行
1
雪夜,偌大的京都早已是灯火阑珊,冷清寂寥,而处于中心的凤凰坊依旧笙乐不歇,歌尽桃花。
凤凰坊是仿照前朝旧制所建立的夜间娱乐场所,不同于一般的市坊夜市,这里不受夜间宵禁的限制,丝竹弦乐之音彻夜不歇,美酒佳肴随处可见,香飘十里。
然而,今夜的凤凰坊倒霉催的,注定不怎么太平。
“我这里有一个上阙,还缺个下阙,不知在场的哪位能挥洒笔墨作个出来?”
刚说完,他就在纸张上写下了一行字:
千秋属明月,阴晴圆缺还复回,年年无穷。
上诗一出,众才子纷纷探头看去,或交头接耳,或苦思冥想,或上赶着拍马屁。
“哎呀,这我可得好好想想,怎么对呢?”
“苏兄是咱们书院第一人,夫子的得意门生,不如苏兄来试上一试?”
“要是周兄尚在,定是能立刻接得出来,可惜了。”
“千秋对万世,明月对炎阳,诶……没酒了……”
其中一人扬手吩咐小厮去取酒来。
宣纸铺开,美才子苏子望提笔着墨,下笔如行云流水,字迹渗透纸张,笔划勾折洒脱,字是好字,只可惜,透着一股逼人的凌厉。
纸上写道:“身外是浮名,方寸不著惯风流,处处从容。”
只是最后一笔尚未完成时,不远处传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苏子望手一颤,最后一横落笔糟糕,生生毁了一幅好字。
他道:“怎么回事?”
很快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巨大无比的黑影撞破屋顶掉了下来,刚刚好砸烂了苏子望面前的案桌,吓得俊美的才子瞳孔骤缩,手脚僵硬,猛地连连后退。
这回可真是半点也不从容了,风度尽丧。
眼前的大东西坐在一堆烂木头中间,全身圆滚滚的,仿佛穿了一件宽大的黄麻袋,左手抓着一只大酒坛子,右手拎着一个大麻袋,嘴里还叼着一只烤乳猪。
只是很奇怪,它嘴里的烤乳猪很快就从金灿灿变成黑漆漆了,味道也不再是香喷喷的,反而发出了一阵馊味。
大怪物皱皱眉头,“呸呸”好几声,吐掉了嘴里叼的烤乳猪,睁着眼睛环顾一周,在场众人昏的昏,逃的逃,捂眼的捂眼。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下一刻,大怪物爬了起来,撇了撇嘴,跳到了苏子望的对面,伸长脖子嗅了嗅对方的头顶。
苏才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身在无间了,然而,惊恐的一幕发生了。
大怪物身上穿的麻袋里突然又窜出了一只头,形状与本来就有的头半分不差,只是,少了五官,这只无脸头也凑上去闻了一闻。
第三只,第四只,尚未等第五只头钻出来,宵禁后巡逻的金吾卫就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大怪物扭着十分不利索的身躯,回身瞅了一眼,瞅见了已经搭箭上弦的弓箭手,它张开大嘴,对着领头几个人嘿嘿笑了几声,随后缩回了冒出来的三只头,风一般掠过窗棂,跳了下去,蹦走了。
2
天色渐沉,天上落起了轻如飘羽的小雪片,甫落到衣服上就化作无形,消失得无影无踪,扇楼之前的老枫树也变得光秃秃的,再也藏不住人了。
赵小世子刚转进小巷子就见到了正好走出门的心上人,眉眼一弯,正要欢快地黏过去时,忽地又顿住了脚步。
何半仙的身后竟然跟了一个温文尔雅的青年,他不仅认识,印象还很深,这人是永泉书院的严寒严夫子,谈吐不凡,满腹诗书,颇有声望,以前还被老王爷请回来教他读过书。
小雪纷纷,这人撑起一柄素伞,走在何半仙的身边,伞面微微向对方那边偏移,两人一路也不知在说着什么,之后,作揖请辞的时候,严夫子又不知问了什么,何半仙先是一愣,最后竟然微微一笑。
赵小世子藏在巷子拐角处,在自家门口跟做贼一般,见到这一幕,差点气炸,什么尊师重道都叫他忘到十万八千里去了,咬牙切齿地想:这姓严的真是道貌岸然,难不成想跟我抢人了?
思及此,他可再也忍不住了,飞快地大摇大摆晃了过去,恭恭敬敬打过招呼后,将人给叼回家了。
门一关,他就一言不发醋味十足地将人抵到了门后,狠狠亲了一口,窗外雨雪霏霏,室内酸味暗生。
还未等何半仙开口,他竖着食指“嘘”了一声,随后侧耳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远,等到听不见严夫子的脚步声后,才拉起对方的手,神秘兮兮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轻雪如飞花,沾上薄雪的山路上有两道修长如竹的身影,一人素衣轻裘,双眼却被一道叠了几层的红纱蒙住了,走在前面的那位小红花世子眉眼弯弯,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牵着白衣人慢慢在山路上走着。
“如何还没到?”何道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这东西在玩什么把戏。
赵小世子笑嘻嘻答道:“快到了,很快了,一会儿就到了。”
须臾,等二人行至空旷的山顶上时,飞雪已经停了,天也黑了下来,天上升起了一轮冷月,月光照到雪地上,反射回浅淡的盈光。
从山顶望去,天上的月亮大了好多,清润明净,似乎触手可及。
赵小世子站在何羡鱼的面前,定了定神,伸手解开遮眼的红绫,轻声道:“先别睁眼,我说好了再睁。”
随后,他倒退着往后退开了一丈远,正好背对着一轮巨大的月亮,身形纤长笔直,朗声道:“可以了。”
何羡鱼睁开了双眼,赵小世子单手背在身后,身姿微微倾斜,歪了歪头,笑眯眯道:“道长,别眨眼,我给你变个把戏。”
话音刚落,他有模有样朝着指尖吹了口气,在他的指尖上,霎时间落上了一盏小而精致的粉色莲花灯,再一吹气,那盏莲花灯竟然发出了光亮,慢慢地离开指尖,往半空中飘起。
随着这一盏的动作,下一刻,雪地上竟然一下子长出了上千盏美丽的小莲花,在雪地上发出柔和温馨的粉光,很快,这些灯也慢慢地飘了起来,越飞越高。
何羡鱼伸出手,碰了碰一盏小巧玲珑的莲花灯,谁知这盏刁钻的莲花灯竟然占便宜般落到了他的肩头上,蹭了两蹭。
莲花灯越升越高,最后,赵小世子不知又动了什么手脚,半空中的小莲花纷纷停住上升的趋势,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化作花瓣纷纷而落。
花雨中,赵小世子张开了手臂,眨了眨左眼,眸间笑意表露无遗,意思也很明显。
然而,何羡鱼却怔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赵小世子故作潇洒地挑了下眉,大步流星蹭过去,边走边道:“不过来也没关系,等我过去就好了。”
一丈远本就不远,瞬间已到眼前,纷纷花雨中,何道长微微抬起头,任上方一个轻柔无比的吻落到了眉间。
只可惜,好景不长,赵小世子一腹的情真意切与花言巧语俏皮话尚未现出来溜溜,就被山脚下的火光与匆忙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3
凤凰坊里乍现惊骇众人的大怪物,奇形怪状,十年不闻百载罕见,这怪身法利索地跳下了窗棂,活蹦乱跳急急而奔。
而守夜的领头金吾令冲到了窗棂处,锋利的箭刃已经搭在弦上,“嗖”的一声划破寒冽的冷风,精准无误地射向了那道巨大无比的身影。
射中了!
被射中的大怪物顿了顿,将手上的酒坛子稳稳地放到了地上,随后略显笨拙地拔下了羽箭,随手丢掷在路旁,忙里偷闲回头对着射箭的护卫冷笑一声,露出冷寒的目光,恶意十足。
金吾令手中的弓箭顷刻间不听使唤了,重重地向后砸去,冰冷坚硬的铁弓砸得他是眼前绕金星,头顶飞乌鸦。
继第一支羽箭之后,数十支羽箭相继穿破黑夜,疾速朝着大怪物的方向飞去,叮、叮、叮,径直插入了长街大道,要不是大怪物跑得快,指不定就被戳成个刺猬,穿着一身羽箭铠甲回山。
金吾卫本就是守卫京都夜间百姓安宁的,对上怪物,自然得全力追击。
其中一人道:“令长,咱们追的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金吾令恍过神来,边揉着被砸出血的额头龇牙咧嘴,边暴躁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另一人小声道:“看那奇怪的样子,好像山妖。”
“头儿,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还有一个病婆娘,抓山妖我不敢啊!我想回家!”
“别瞎说,你见过山妖长什么样子?我看倒像是山猪!”
金吾令横了手下一眼,道:“别废话了,逮住了不就知道了。谁要是丢了命,我保证将他风光大葬了,爹娘老子当祖宗供起来!”
这么一路追击而来,便追到了这座山上,十分不讨巧地和还在山顶上风月无边缱绻温柔的两人撞上了。
真真是陡然间多了数十只硕大无比的电灯泡。
赵小世子合息之间使了个小小的障眼法,漫天落下的花雨眨眼化作一只只莲花小精灵,遁入了雪地里,无影无踪。
金吾令上前问道:“现在这个时辰,二位怎么在此?”
赵小世子精心准备的约会被打扰了,心里可不太高兴,摸了摸鼻子,掷地有声接话道:“私会!”
众人:“……”
何道长也没有作什么辩解,转移话题询问金吾令因何事来此。
金吾令这才将方才所发生的怪事原封不动道了一遍,疑道:“何道长,刚才这怪物朝这边逃了,怎么就突然不见了踪影?”
他一边说道,一边令人四处搜山,只可惜,一无所获。
何羡鱼往半空中丢了张黄符,双手结了个手印,念动咒语,黄符纸立时像是有生命一般,漂浮起来,绕着山间密林里搜了一圈,一刻间后,又飘了回来,乖巧地落到了道长的肩上。
何羡鱼捻起这张黄符,低声询问结果,方才还乖巧的黄符沮丧般地摇了两摇。
这就是无果了,这座山上并无所谓的大怪物的行踪!
4
金吾令隔日封了山林,进行了地毯式搜寻,除了逼出来一群野兔子、野山鸡外,连个妖怪影子都没发现。
赵小世子绕着四处逃窜的小野兔溜了一圈,正想下手挑两只毛茸茸的逮住,结果还没下手,就被何羡鱼拎走了。
他疑道:“这是去哪?”
何道长微微侧首,应道:“永泉书院。”
永泉书院?
毕竟凤凰坊当夜,遭殃的大多都是永泉书院的学子。
只是这回赵二旧病重犯,倏然间拉住了对方白色的衣袖,碾了碾地上的小石子,不走了。
何半仙疑惑地转过身,道:“怎么了?”
赵小世子将脚下一颗三生不幸的小石子踢了出去,头顶冒酸气,小声道:“那姓严的心怀不轨!”
好了,隔了一夜的醋坛子还是打翻了!
何半仙先是没明白,一见他又人来疯了,顿时了悟,屈起修长的手指在这又喝上醋的东西额上轻轻弹了一下,故意板起一张脸,道:“什么姓严的,严夫子昨天来是有正事的,乱想什么!”
赵小世子顿时正经起来,道:“何事?”
何半仙道:“之前书院失踪了一个学生,捕快多日寻找无果,不知是死是活。”
话说到这里,赵小世子就明白了,莫名其妙失踪不见人影,多日寻找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道:“他是要托你招魂试试?”
要是人真的有什么不测,未出现什么特殊情况,天时地利事物齐备之下,也能招魂回来问上一问。
何半仙颔首,确实如此。
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更没想到,短短时日,昨夜怪物现身,又是永泉书院的触了个大霉头。
永泉书院地处偏僻,过了小桥外,还要行上一段路。
路上薄雪尚未化尽,一脚踏下去,雪下被掩埋的树叶沙沙作响,赵小世子按捺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道:“那你之前为什么对着姓严……夫子笑得那么开心,你都没对我这么笑过!”
这十八年老陈醋还喝个没完没了了!
何半仙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手拂过一枝盖着雪的树桠,瞥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真要听?”
这一抹浅淡的笑,霎时间令某个醋坛子色令智昏,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傻乎乎眨了眨眼,直到何半仙停驻不前转过身,向后走了两步,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句话后,他才忽地睁大了眼睛,白净俊美的脸皮瞬间炸红一片。
语毕,白衣胜雪的半仙这才满意地盯着满脸通红的小世子看了看,将手负在身后,继续前行。
被丢在原地的赵小世子胡乱抓了一把雪,拍了拍红透的脸,半晌,略不好意思地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你还不知道吗?”
5
今天的永安书院读书的地方出奇的安静,根本听不见什么“之乎者也,曰来曰去”。
原来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哪里亲眼见过如此妖异之物,大多差点被吓出心魔,而其中受害最严重的还要数那位书院翘楚美才子苏子望。
昨夜之后,苏子望就因受惊过度病倒在床榻之上,四肢无力体虚身弱,整个人病恹恹的,半天昏迷不醒,仿佛活不过隔日。
作为下一届科举被寄予厚望的种子选手,一夕之间病得要死,这回可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何羡鱼站在床榻之前,仅瞥了床上昏迷不醒的美才子一眼,就移开了眼,面色微沉,示意严夫子厅堂再论。
厅堂内,已经有人奉茶上来,严夫子先道:“道长,你看这是个什么原因?”
何羡鱼眉头微皱,沉吟片刻,道:“实不相瞒,结合昨晚情形和他现在的状况,这确实是中了五行怪的咒术。”
“砰”的一声,严夫子手中的茶水落到了地上,惊道:“五行怪的咒术?”
从一开始进来,赵小世子就略微有些不自在,这会子提到了他知道的五行怪,就身先士卒解释一通。
原来在百妖古籍上,有这么一类大妖,被称作无食五行,也直接叫做五行怪,体积庞大,浑身土黄,丑陋无比。
叫它无食,是因为这类妖倒霉上天,不管吃什么东西,都吃不进肚子里,食物刚到嘴边,要不馊了要不就变焦了,它一喝水,水也就干了。所以这种妖经常饿得满山打滚渴得喉咙冒烟,不过要是有人喂给它吃,食物不会变坏,水也不会变干。
叫它五行,也是有缘由的。无食五行平时项上只顶着一颗头,但是其实它是有五颗头的,其余的四个头没有五官,都依附于主头,被藏了起来。它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就会化出五颗头来,一一嗅过人的头顶,被它嗅过的人,一般都活不过三天。
另外,这种怪对着伤害它的人,就会哈哈大笑,被它笑过几次的人,不死也要半残。
普及完知识后,赵小世子又补充了一句:“他这虽不至于三天没命,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严夫子揉了揉眉心,一脸担忧之色,道:“这可如何是好?就没有药方能解吗?”
何半仙摇了摇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妖下的咒术,还得找到五行怪才可。”
无食五行跑得无影无踪,谁知道它又遁到了哪里?就是要找,也不是说找到就能找到的,还须费上点工夫,更何况,现在尚还有其它事要做。
招魂!
情况不同,招魂的仪式也不同,这周承陵现在生死未卜,只能取他平时所穿的衣物作为招魂媒介。
6
夜里,何半仙将叠得服服帖帖的永泉书院校服放在周承陵寝舍的地上,四周抹了一层丹砂,衣服前面摆了整整一排白蜡烛,从头往后数,总一十七根。
招魂仪式起,闲杂人等退避,是以,房间里只剩下赵小世子和何羡鱼。
一十七根白蜡烛一一被点燃,烛光闪烁,整间屋子霎时间一片透亮。
何羡鱼又将赵景渊所背之剑取了过来,这把灵剑跟着他们也有些时候了,不管是力劈菜刀,还是大斩僻吉嘴怪,什么事没干过,如今剑一出鞘,像是知道天要降大任于斯剑也,呼呼震鸣,剑锋上光华流转,锐不可当。
没想到何半仙只是取了朱砂,凝神聚气,并拢食中二指,在剔亮的剑身上书下周承陵的生辰八字,须臾,朱砂字便像是印进了剑身之中,随后,信手持起长剑,插入了摆放校服的丹砂圈内。
晚间雪又起,寒风疾啸过。
何半仙立于丹砂圈前,双手结了个招魂手印,沉声道:“明剑掠魂,魂兮归来!”
招魂的人在招魂过程中,防守最弱,赵景渊一边为他护持,一边保证蜡烛不灭。
“咣当”一声,紧闭的窗户大开,轻如白羽的雪花纷纷钻进了屋内,十七束烛火闪烁不定,光影渐渐倾斜,忽地一束烛火灭了。
“重新点燃!”何半仙疾声道。
赵小世子不敢耽误,迅捷无比将那根灭了的蜡烛重新点燃。
窗户再次自动关上,一道模糊的身影似乎从窗户掠了出去,真是一只胆大包天的孤魂野鬼,这已有主的招魂法事也敢乱闯!
半炷香之后,又是“咣当”一声,窗户再次大开,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飘了进来,魂体凝固,不是死魂,这还是一道生魂!
何羡鱼问道:“来者何人?”
无魂应,须臾,地上落了一行朱砂写的字:封梁周承陵。
好了,这回招对了,照现在看来,尚是生灵状态,则表明此人尚未身死,他又道:“现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