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里有鬼Ⅱ:老来伴

阴阳斋,通阴阳,活人撞客问鬼事,死人开口询阳事。叶老板主阳,十八般武艺驱鬼辟邪,陈先生主阴,食百鬼煞气无所不能。

1

“爸,你自个儿昨晚的血压都飚到一百九了,万一你自己也倒下了怎么办,你舍得你的老太婆倒在那儿没人照顾?”招娣推着轮椅上的老头儿,给他挑了院子里的好地方,又把水和药备好,絮絮叨叨叮嘱道,“这里好,多晒太阳对身体好,赶紧把药吃了。”

“我要进去……你妈妈看不见我,该闹了。”柳老不肯吃药,一心惦记着在里头偏瘫了的老太婆。

“哎,别惦记着里头那位了,我去看看就行,你赶紧把药吃了!”

柳老和老太婆也是福薄的人,膝下一儿一女。女儿走得早,生下外孙后就走了,儿子早年出了车祸,也是个短命的,就剩下儿媳妇招娣和二老住在一块。

要说这媳妇,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脾气厉害得很,天天咒着老两口早些死。之所以不肯离开家,是因为惦记着老两口的屋产,她若不盯紧了,难不成要让给那个外孙?

柳老的身体虽一直不怎么好,儿媳妇也不孝顺,可早些年倒好些,他们老两口不靠儿媳妇照料着。老太婆的身子骨硬朗,一直忙上忙下,两个老的生活也勉强能自理。

可一年前,老太婆就突然中风偏瘫了,并发症一起袭来,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一条命。眼下只能瘫在床上,喉咙切了个口子插上了管,不仅不能说话,就是吃东西,也是靠鼻饲进食,可怜得很。

怪就怪在,招娣突然转性了似的,从前对二老不理不睬,自从老太婆倒下后,招娣对柳老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就连老太婆那抽痰喂食、端屎抹尿的,也都是招娣一力照料着。

“招娣啊……”柳老心里长叹了口气,招娣是别有用心也好,良心发现了也罢,这一年多下来,对二老的照顾是尽心尽力,柳老也看在眼里,便也听了她的话,催促道,“好吧,那你快进去看看你妈,我这儿自己能行!”

招娣盯着柳老把药吃了,才赶着给屋里的那位做饭,她将杂粮、蔬菜、鱼肉都煮烂了,方方面面的营养都照顾到,再用机器打成了浆,才端着食物和推进针管往里屋去,叫了声:“吃饭了。”

床榻上躺着的老太太不能动弹,但身上却被料理得干干净净的。一见招娣来了,她虚弱地睁开了眼睛,眼底却忽然迸出了愤怒和不甘,努力地蹬着另一只尚有知觉的脚,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恶狠狠地盯着招娣,好似盯着怪物一般。

招娣给她喂食,老太太偏过头做着无用的挣扎。招娣竟也不恼,她在老太太身旁缓缓坐下,冷哼了声:“不吃怎么行呢,为了身体有力气,你也得吃啊,好好地,尝尝这滋味……”

老太太闻言,竟面露惊恐,抗争得更厉害了。

2

自打从安宁村回到江北市后,叶苗便成日在阴阳斋内闭门不出。就连从前总是行踪莫测的陈公虞,也因为上次叶苗险些丧命的事,便也陪着叶苗在这阴阳斋内,哪也没去。

倒像是因祸得福,叶苗托着脑袋,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一副思春少女的模样。

阴阳斋内本就安静,叶苗这么一傻笑,陈公虞专注于案上的古籍的目光终于抬起,看了叶苗一眼,微微凝眉,若有所思道:“你若是闷坏了,我也可陪你四下走走。”

陈公虞是个作风老派的古董,那些无趣的古籍,叶苗看着便想打瞌睡,但他却可以食之入髓,成天下来不与叶苗说上一句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眼下陈公虞凝眉沉思的模样,倒像是真的担忧叶苗。他的确出于谨慎,吩咐过叶苗须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但也忽略了叶苗这个年纪的姑娘,正是耐不住性子沉不住心的时候,怎么可能受得了成日和他这个不苟言笑的无趣之人待在一块?

原来他是担心叶苗被关在阴阳斋内久了,精神不振,胡思乱想,这才神经兮兮地一人独自便发出了笑。

思及此,叶苗的面色微微涨红,也不敢过多解释自己傻笑的原因,只盯着陈公虞那张一本正经,却怎么看也看不腻的冷脸,嘟囔道:“不不不,我可以在家里待一年……”

陈公虞的眼底微微闪过一丝不解,但也不曾多想,便复又低下了头,看他手里的古籍。

对着这张冰块脸,叶苗当然可以待一整年也不会无趣,常言道,秀色可餐……

她与陈公虞虽是最亲密的搭档,也有着冥婚之约,更是共患难同生死过,但陈公虞素来冷情寡欲,俗称禁欲系美男子,他能了解叶苗的那点小心思才怪。

正在叶苗想入非非之时,久不见客的阴阳斋,却难得有人上门了……

更令叶苗诧异的是,这次登门的客人,乃是一位行动不便的老翁,独自转着轮椅便找上了门。他衣着得体的模样,看着不像是没人照料,怎么独自一人就出来了,来的地儿,还是常人并不会随意登门的阴阳斋。

叶苗纳闷了,便开口问道:“老先生,您的家人没陪着您出来?您行动不便,一个人在外可不好……”

3

“别别别,别叫她……”老先生见叶苗随手掏出手机要打电话,也不管她要打给谁,便急急忙忙地出声阻止,末了,还略显慌张地四下望了望,才抬头目光恳切地看向叶苗,“我听人说,阴阳斋懂风水看阴阳,我想让你们去我家看看。”

“老头子,你急死我了,你……”不等叶苗开口,阴阳斋外便又追来了个中年妇人,那女人看着神色焦急,眼神之中是掩也掩饰不住的担忧关切,一进了门,她忽然愣了一愣,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忙故作镇定地改口道,“爸,你,你怎么不等我,自己胡乱跑了呢?我不是让你在外头等等我,我给你买瓶水就出来了,跑这儿来做什么?”

老先生的眼底闪过一抹失望,女人怕老先生又开口胡说些什么,忙抢着他之前对叶苗频频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爸他老年痴呆,脑子不好使,若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别,别当一回事!”

说罢,她又好言好语地对老先生道:“爸,咱赶紧回家吧,别给别人添乱。”

这一通下来,倒像是一场闹剧,压根轮不到叶苗插嘴,眼见着女人要推着老先生离开,叶苗忽然皱着眉头阻止道:“等一下。”

只见那女人的身子微微一僵,好似刻意避开叶苗的眼神一般,她好脾气地笑了笑,但目光飘忽,“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叶苗严肃的表情忽然一缓,笑了,在老先生面前蹲下了身子,握住了老先生的手,笑道,“老爷子,您和我已故的爷爷有些像,我看着您十分亲切,倒像是自己的爷爷一般。您可得好好照顾着自己的身子,以后若没什么事,来我这儿玩也行。”

老先生的面色微微有些变化,叶苗握着他的手之时,似悄悄在他手心中塞了个纸张。老先生当下会意,点了点头,不敢多说什么,只悄悄地捏着叶苗给他的纸张,藏在了袖子里。

目送着他们离开,叶苗脸上的笑意才悄然褪去。陈公虞来到她的身边,看她一脸凝重的样子,便开口问她:“既然放心不下,为什么不当场拆穿?”

“我这不是觉得另有隐情嘛,那女人看着不像要害老爷子。”叶苗摊了摊手,无奈地看向陈公虞,“你看,我又给自己找事儿了,你就陪我去一趟呗。”

看着叶苗那看起来不像在自我检讨的模样,陈公虞轻叹了口气,淡淡道:“去准备吧。”

叶苗当下面上流露出雀跃之色,急匆匆往阴阳斋里间去,陈公虞只目光淡淡地目送着她,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他处处谨慎,唯恐不能护叶苗周全。叶苗倒好,天塌不惊,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若路见不平者,亦不会袖手旁观……

思及此,陈公虞的眼底忽然难得地流露出了几分温柔……但大约,这就是叶苗身上难能可贵之处吧。

4

叶苗这双眼睛,能看到鬼相。换言之,人体内三魂七魄,各有不同模样,但只要三魂七魄聚集,大多与自己的肉身凡胎相差不大,因此生人在叶苗眼里,并没有丝毫异样之处。

唯独刚才那老先生身边的女人,叶苗看着古怪,分明看着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可那身体里的三魂七魄,却与肉身极为不像。倒像是另一个人,鸠占鹊巢了一般……

但这又与常见的鬼上身不一样,女人的身上没有鬼气,怪哉,怪哉……这其中必有隐情。

叶苗曾在“奇妙物语”中看过类似的情况,将死老太借灵魂置换,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借孙女身体继续活下去。但那毕竟是供人消遣的桥段,真正懂行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之所以说它荒唐,就算有术师有能耐这么做,也不会傻到真的这么做的。且不说使用这招术有损阴德,施术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冒险,就算真的鸠占鹊巢,毕竟生魂和肉身不匹配,早晚是要生魂离体化为鬼,肉身无息腐作尸,并非长久之计。那抽魂离体的痛苦,真是比死了还不如。

话又说回来,除非有极大的仇和怨要报,为此冒险也不是不可能。但刚才那女人看着,并无怨恨,也不像歹毒之人。

出于谨慎,叶苗刚才给老爷子手里塞了个小纸人。那小纸人分阴阳两面,阳的那张在老爷子那儿,阴的那张在叶苗这儿,只需稍加施术,叶苗手中的这张小纸人,便能带她找到老爷子的住处。

“差不多了,迁感俯察,群力毕至,以我号令,起!”叶苗想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掏出口袋里的另一张小纸人,将它丢在地上。小纸人当即活过来了一般,在地上站起来,一蹦一跳地,要领叶苗去找另一张纸人的下落。

“走吧。”陈公虞垂下目光,不冷不热地扫了眼叶苗用得十分顺手的纸人,随手掐了个诀,小纸人当即蔫了下来,看着不那么活泼,倒像是被沾在地面了一般,悄然飘行。

天色未暗,如此一来,便不至于太惹人注目,乍一眼看去,倒像是被风吹动的纸片一般。

5

追到老先生家宅的时候,叶苗特意看了眼门口的信箱,老先生姓柳。

不等她抬手按门铃,便听到里头传来老先生焦急的呼声:“招娣,你快来,你妈妈为什么闹得慌,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忽然,一张巴掌大小的小纸人从里头爬上了门把手,晃晃悠悠地从里头给叶苗打开了门。叶苗一进来,便察觉到不对劲,暗叫声:“不好,是同行。”

这个家里有香符的味道,储物的柜子上,有一格用红布遮掩着,那红布掀开了一角,隐约可以看到两个小小的稻草人摆放在那儿,上头还分别扎着一纸黄符。叶苗凑上前看了,黄符上写的是两人的生辰八字,显然就是这个家里的老太太和儿媳妇的八字。

“进去看看。”

陈公虞微微皱眉,这家的老太太应该是懂行的出马仙,能看事的,身上还请了“仙家”。但那位“仙家”应该是并不同意老太太有损阴德的行径,“仙家”怒气未消,老太太的身体只怕会比想象中更糟糕,折损寿命。

叶苗闻言,也顾不得再研究那红布下的东西,忙循着声音找到了老太太的房间。

一进门,叶苗便见到床上的老太太正在痛苦地挣扎着,她的身体情况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但再吃寿个一年半载还是没问题的,眼下却像油尽灯枯了一般,情况很不妙。而被困在那具躯体里的魂魄,不出意料,正是属于那叫招娣的女人的。

看着老太太的情况不妙,柳老着急得不行,险些从轮椅上跌了下来。

“老头子!”“招娣”一见老头子险些跌下来,吓得手里喂食的东西都丢了一地,手忙脚乱地上前扶住了柳老倾倒的轮椅。

场面乱得不可开交!

“招娣”回头见叶苗和陈公虞出现在这儿,不由得面色大变,而床上的“老太太”却好像看到救星一般,呜呜咽咽地挣扎得更厉害,可惜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叶苗轻叹了口气,却并不词严厉色,反而只余满腔的无奈,轻叹了口气,目光定定地看着柳老身边的女人,仿佛透过这具躯体,看到了那藏于深处,真正的属于老太太的灵魂,道:“老太太,我知道你心眼不坏,但这么做,真的对你对儿媳妇都不好,老爷子也不愿意见你犯错。”

否则在老爷子察觉到自家老太婆和儿媳妇不对劲的时候,也不至于求到她阴阳斋了。

6

老太太的确心眼不坏,虽心中对儿媳妇有怨,但也不是非要拼命的怨恨,大约也只是想让儿媳妇吃些苦头。

既是懂行的,老太太也知道她这么一折腾,自己时日无多。因此那两具稻草人身上的生辰八字,早被调了个个儿,叶苗在那上头看到了两个针眼,便猜它们是刚被撕下来,重新钉了上去。

那是老太太知道时限快到了,为了不真的害了招娣的性命,随时做好了准备,想赶在自己出事之前,将她们给换回来。

既然被叶苗拆穿了,老太太索性长叹了口气,说话的是招娣,但那口吻神色,皆是老太太无疑了,“就是你们今天不来,我也不会真的为了自己活着,害了不该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懂得……”

“玉贤……”老先生大约这时才真的确信了,在这一年对自己无微不至关怀照料的,并不是自己转性了的儿媳妇,而是借了儿媳妇肉身的老太婆。他颤抖地伸手,想要一探究竟,但话未成句,便已泪眼婆娑。

“招娣虽没有孝心,但也没到要死的时候,我做不出这种事,只是想让她也尝尝,老弱病痛的苦罢了,人人都有这一天……”老太太抹了把自己的眼泪,眼含不舍地望着老先生,“都说老伴老伴,老来伴,我算出了自己卧榻多年,老头子反而先我而去,临了了,怎么能让他受这么多苦,便想着,能多照料他一天是一天……”

老头子没人照顾,又先自己而去,自己就是能再活个一年半载,又有什么意义?不如冒险一把,跟老头子一起走得了……

“玉贤,你跟着我吃了一辈子的苦了,临老了,又为了我冒险……”老先生老泪纵横,哽咽道,“不值得,我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你犯错啊!”

到底是他没能信任自己的老太婆,玉贤从来是个善心的,她有大本事,但从来没为她自己谋过私利。就是临老了,犯糊涂了,也不会真的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那床上原本闹得不停的,被困在老太太身体里的招娣,忽然间安静了下来。她不能说话,只如受到莫大感触一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角淌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7

“好了……时间到了……”老太太忽然长叹了一声,外头布的阵法,应该是生效了。

叶苗往后退了一步,便眼看着一道红光罩下,室内竟然刮起了一阵回旋风,床上的老太太和轮椅旁的招娣忽然同时痛苦地发出了哀号声。待到万籁俱静时,外头传来“啪嗒”一声,是稻草人倒下来的声音,而老太太和招娣,也各自归了原位。

叶苗看到招娣苍白着脸,回到身体里的她,摆脱了病痛的折磨,但经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招娣仍是一时间心情不能平息,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反倒是老太太,她的痛苦似乎丝毫不曾减轻,反而比刚才更甚,开始焦躁地挣扎,呜咽,一下比一下抽搐得厉害。

“玉贤啊……”老先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跟着干着急。

不对啊,刚才招娣在老太太的身体里,也没挣扎得这么厉害。眼下比起遭受病痛的折磨,老太太更像是正在承受着什么皮肉的痛苦一般,犹如无形之中,有人正在用鞭子,抽打着她……

“出事了。”叶苗突然想到了老太太是出马仙这一茬,忙上前掀开老太太的被子,果不其然,老太太干瘦的手和脚上,一道道鞭痕和淤青突然现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玉贤啊,谁打你了……”老先生也是愕然,只能无措地看向叶苗和陈公虞,“帮帮,帮帮玉贤……”

老太太都是病入膏肓的人了,哪受得起这么打。

出马仙多为胡黄蟒,像老太太这样的,是有机缘与“仙家”神识相通的,借“仙家”之力可窥探天机,“仙家”则借弟子人身行善度人。老太太做了有损阴德的事,自然也碍了身上“仙家”的修行,它此举正表达了它对老太太的极度不满。

“皆是修行之人,得饶人处且饶人。”陈公虞破天荒开口,微一拱手,态度算是客气了。

但老太太身上的状况并未减轻,陈公虞皱了皱眉,低哼了一声:“人命关天,那就多有得罪了。”

说罢,陈公虞看向叶苗,吩咐道:“看看是什么来头。”

叶苗点了点头,在老太太家里翻出面粉,在床四周撒了一通,随即往老太太的身上也撒了些。只见一道不间断的印子在面粉上拖了出来,看着体型不大,没能化形,修为算不得高。

叶苗心中大致了然,随即从身上翻了张黄纸,借了把剪刀,三两下剪出了一只纸鹰。那纸鹰还没剪完,但脑袋竟然已经在左右摆动,雀跃欲试。

那地上的印子受了刺激般,忽然朝叶苗所站的方向扫来。陈公虞顿时皱眉,将叶苗往后拉了一把,手中结印,将叶苗剪出的纸鹰掷了出去,口中又下了通牒:“若不肯饶人,只好得罪了!”

陈公虞话音刚落,一道长长的影子便“咻”一下从他们眼前蹿了出去,房间紧闭的窗户当即“哐当”碎了个口子出来。

“走了?”叶苗开口问道,她的心里还真没什么底气,这是第一次和精怪过招啊。

“走了。”陈公虞点了点头。

8

终于,床上的老太太果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疲惫憔悴的面容上,反而多了几分饱经风霜和岁月洗礼后的倘然和慈祥。她眼中有愧,身体虽距离油尽灯枯的日子不远,但这一年多来,也算是悉心照料。她抬手指向了轮椅上的老先生,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

还是与她朝夕相处了一辈子的老先生懂她,忙转着自己的轮椅靠近,颤颤巍巍地用身边的纱布堵住了老太太喉咙切口的管子,耐心温柔道:“玉贤,要说什么,慢慢说……”

老太太的目光忽然缓缓地看向叶苗,喉咙里发出了轻轻的呼声:“来。”

叶苗不敢耽搁,忙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柔声细语乖巧道:“奶奶,您想嘱托我什么?”

叶苗想着,老太太的心地不坏,大约无非是想感谢她替她善后,可又担心“仙家”不悦。今天虽然将它吓走了,等叶苗走后,难保不会回来刁难他们,索性安慰她道:“奶奶别担心,刚才那位‘仙家’多半不会回来了,责打过您,它也出了气。况且我在您床头系一串五帝钱,就算回来,它也会有所忌讳。”

谁知老太太只是面色慈祥地看着叶苗,摇了摇头,随即又眼含担忧地看向叶苗身后那始终浑身肃杀冰冷的陈公虞,原来是替叶苗担忧着呢。

只见她缓缓开口,努力地咬清每一个字,可仍是十分含糊地说道:“冥婚,没有一个好下场……好孩子,你小心着些,你身后的人,不是人,有阴兵,盯上了你们……”

“奶奶……”叶苗的面色一变,慌里慌张地回头看向陈公虞,生怕陈公虞愠怒。只见此刻的陈公虞,果然面色冷沉,眼中隐有不耐。

“解除冥婚契约,也不是没有办法……”老太太握紧了叶苗的手,也许是说多了话,十分疲乏,老太太喘着气道,“我已时日无多,也不怕得罪了他,你按我说的,解了冥婚,我有个外孙……”

“叶苗,走。”冷飕飕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陈公虞忽然一把拎着叶苗的领子,眼底是浓浓的不悦和不耐,冷哼了声:“少管他人闲事。”

最后那句话,是对老太太说的,充满了不悦的警告意味。

9

“陈公虞,陈公虞……”

叶苗被连拉带拽地拖了出来,此刻陈公虞的脸色冷凝得可怕,显然是刚才老太太的话惹他不高兴了,叶苗哭笑不得道:“就算不高兴,你就让老太太说两句呗,怎么当场就发作了,好歹尊她是个老人家……”

陈公虞果然脚下一顿,停了下来。他绷着一张脸,看着叶苗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到底没把那未出口的话说出。

论年纪,指不定该谁尊老。

就在此时,阴风乍起,叶苗的目光透过陈公虞,看向他身后的异象,眼底流露出了惊恐。

陈公虞微微皱眉,转过了身,将叶苗护在他身后。他的神色冷凝得可怕,一身肃杀的藏青色长衫立于降下的夜幕中,竟仿佛泛着一层寒气,他不耐地看着那诡异卷起的风沙尘土,冷喝道:“滚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伴随着体内冲出的浓浓煞气,眼前便凭空冒出了一道道幽幽的影子,竟是阴兵……

“是他……”叶苗轻轻地拽紧了陈公虞的袖子,眼前统帅阴兵出现的男鬼,便是她曾经打过一次交道,差点栽在他手上的,陈公明……

陈家,竟能动用阴兵吗?!

此阴兵非彼阴兵,与叶苗昔日所召唤的鬼魂不可同日而语。这是能羁魂押魄的阴兵,便是各路阴阳术士,也大多不愿正面和它们打交道。

“祖父得知你为她寻玉,你难道不知道,她是那个人的子嗣,一旦觉醒,落入他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你到底在想什么?”陈公明面带微笑,目光忽然落在陈公虞身后的叶苗身上,道,“这一次,我须得将她带走,以免你分心。”

“废物。”陈公虞蓦地冷笑了一声,但他的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只余那浓烈的杀气和血腥,丝毫不留情面,“上一次未将你吸食殆尽,非我念旧情。我若想走,这一次,你以为你们能拦得住我?”

陈公明的面色猛然一变,陈公虞说得不错,即便带着阴兵拦路,他也拦不住陈公虞的。

只见陈公虞眼底泛起猩红,冷喝了声:“滚开!”

10

他的身形分明未动,只这么一声厉喝,身体里张牙舞爪的戾气便冲了出来。顿时间,惊天地,泣鬼神,鬼哭狼嚎。

陈公虞并非妄言,他们的确拦不住他。昔日陈公虞还是个人的时候,欲夺他性命,将他镇于陈家村中,恐他发作,尚且需得成百上千冤死的亡魂作祭,才能困住他。更何况如今炼化后,能食百鬼煞气的他……

陈公明犹豫了,陈公虞还未动手,这浓烈的煞气,便已压迫得让人几乎撕裂。这不仅仅是他昔日的威望犹在,让人回想起便心生战栗,便是在浴魂池里,陈公虞也以事实证明了,他若要将陈公明吞噬殆尽,根本不会有半点犹豫。因此此言,并非恐吓。

倒是叶苗呆住了,陈公虞的名声……竟是这么可怕吗?靠着昔日的威望,便能兵不血刃,全身而退了……

“果然不愧是我陈家最强的一任家主。”

苍老阴冷的声音低低地响起,那声音钻入了叶苗的大脑皮层中,令她霎时间头皮发麻,浑身战栗。下一秒,窒息的感觉袭来,一只无形的手,忽然穿透了叶苗的身体,叶苗瞬间只觉得被尖锐的寒冰洞穿了一般,浑身迅速降温到了极点。那只手,几乎要将她的生魂,活生生从身体里抽出来……

她痛苦地变了脸色,青筋暴起,就连喉咙里,都再也说不出话,只来得及吐出那一个字:“陈……”

陈公虞也顿时变了脸色,猛然回过身来,见到那消瘦老迈的影子,陈公虞忽然身形一个踉跄,单膝跪在了地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下一秒,他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脸色煞白,“祖父……”

那位做主将陈公虞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死,又让人将陈公虞炼化后唤醒的,陈家家主……

他显然也没有料到陈公虞会受到重创,阴婺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猛然松了手。叶苗的身体则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坠了下来,陈公虞闷哼了一声,顾不得嘴角溢出的猩红血液,稳稳地接住了叶苗。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并没有太痛苦的感觉残存,刚才那一瞬间,叶苗只觉得自己的生魂要被人抽出来了一般。可紧接着,一股奇异的力量便攀附向那陈家老家主的手,逼得他不得不松了手。但回归身体之后,叶苗却并没有感到更多的痛苦,反而是陈公虞……

11

“你给了她什么?!”阴冷的声音充满了威严,逼问道。

陈公虞却只淡淡地抹去嘴角的血液,并不答祖父的问题,反倒是那老者眼中狂怒,斥责道:“你竟将生契给了这个丫头!荒唐!”

“我虽不能抽一魂一魄伴她左右,但有的是办法护她周全!”陈公虞的声音冰冷,态度决绝,竟逼得那素来残酷无情的陈家老家主不敢再拿叶苗轻举妄动。

陈公虞给叶苗的,不是一魂一魄,而是整条命!

那也意味着,就算旁人不能拿陈公虞如何,却可以抓住他的软肋,要陈公虞就范!

陈公虞不食凡物,吞噬百鬼煞气,就是为了让他魂魄不散,肉身不灭。当年炼化百鬼唤醒他,也是为了如此。只要长久下去,源源不断的煞气只会被他吞噬入体,陈公虞只会越来越强大……

老者愠怒地指着陈公虞:“这样的你,除非天道让你死,天底下没有哪个术师有能耐可以控制你,除非……”

除非陈公虞心甘情愿,献出生契,为他人所控。而今他竟然上赶着将自己的性命和自由交给叶苗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荒唐,实在是荒唐!

自此叶苗伤一分,他损十分。主伤,奴死,本是逼着献出生契的鬼物不得不拼死护主,如今陈公虞竟枉顾自己的安危,就为了一个丫头!方才叶苗危在旦夕,陈公虞体内被炼化的力量,便尽数为了护叶苗周全,与祖父对抗着,哪怕自己折损十分,也毫不在乎吗……

“好,好,好你个陈公虞!”陈家老家主竟突然笑了,那笑意森冷,分明是怒极而笑,“既然如此,我且留着这丫头,你务必尽快将玉取回来,不能落入他们手里!”

话落,老者忽然一挥手,一道影子被丢了下来,“这小子给你留着,只有他能带你见方家那群老东西。”

狂风又起,待重归寂静,阴兵与陈家人,皆消散无踪。

“陈公虞……”叶苗看着那被陈家老家主留下的,不省人事的方家少爷方不羁,又看着面色异常难看的陈公虞,她顾不得查探方不羁的安危,只用力搀扶着陈公虞,满心担忧,“你怎么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刻叶苗知道,陈公虞交给她的锦囊,乃是他献出的自由和性命,叶苗急得眼眶通红,“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不给你给谁?”陈公虞缓缓地摇了摇头,低笑出声,似乎这样,就可以掩饰自己身受重创的虚弱。

自此你我性命相连,才是真正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编者注:本文为《你的心里有鬼II》第九篇。本系列每周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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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鬼第一季专辑:《你的心里有鬼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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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门第一季专辑:《匠门土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