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金军两次进攻都铩羽而归,第二次的大攻击不但无功,反而遭到相当严重的损失。各军都有伤亡,单是女真精锐就阵亡了数百名,大将迪古补受伤,兀术麾下有两名青年宗室和一名猛安被杀。当天收兵时,各军士气不振,多有怨言。斡离不考虑了全局,不得不暂时约退人马,重新部署再攻之计。

当夜,李纲和随从人员都宿在酸枣门城楼上,密切监视敌军行动。半夜以后,探马报来,金兵已撤。李纲大喜过望,照是照夜中,从城头望城下,只看见一片黑暗的海洋,远处有些跳动着的灯光和隐隐约约的嚣呼声,也弄不清楚方位和距离远近,李纲决定明晨亲自出城去实地视察一下,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渊圣皇帝关心战局,夜来已派了几批内侍赶来向讯,李纲原答允明天一早自己去垂拱殿面圣详奏,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他考虑一下,改派亲征行营副使李棁入官面奏。李棁是他的副手,昨天又跟随他在酸枣门上督战,始终没有离开过左右。他相信派李棁入宫,一定能够奏报得十分详细翔实。

此外,官家早两天御口答应颁赐一百万贯两匹的钱、银、绢帛赏赐给前线将士,这个消息早已向将士们公布过了,并由亲征行营司定了赏格;凡打死射死一名金环大将的赏银千两,打死射死一名银环大将的赏银百两,以下递减有差。应统制以下军官,下至士兵战死战伤的都规定了抚恤和慰问的金额,行营司派专人在各城门计数造册,不许遗漏。这一着在战阵中果然很起作用,更加激发了战士们的斗志,无奈官家的赏赐口惠而实不至,户部侍郎王时雍推说这笔特赐应在官家内库中支付,与本部无涉;掌管内库的内侍朱拱之又推说官家已降手谕,明确指定应向户部关领,无与内库之事,再问官家的手谕在哪里,据说还搁在内廷尚宝司,要等到盖了御玺后才能生效。问起尚宝司的内监,又回说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道谕旨,总之是推来推去,推了三天,这笔赏赐还是没有着落。

李纲知道李棁曾在河北路当过转运使,与王时雍、朱拱之都有微妙的关系,因此给了他任务,今天务必把这项赏金取到,限明日一定要发放到有功将士和阵亡官兵的家属手中。

李纲再三关照道:

“初六西水门之战,何庆彦独立大功,昨在封丘门上助战,也著劳绩。酸枣门大战,姚友仲战功最著,蒋宣、李福的弓箭手射退金军,并指挥弩手攒射城下的一名金环大将,当场射死,众目睽睽,务必依照赏格发给金帛,以昭大信。姚友仲、何庆彦官位已尊,须得官家御笔褒谕,激励大众。副使见了圣卫都要一一详细奏明。”

李纲把两天来将士们的功过,都记在心里,一项一项的报出来,要李棁奏上。李棁身为副使,只好照单全收,诺诺连声而去。可是这个李棁,无论从年辈、资历上来讲都在李纲之上。李纲在这次超擢以前只做到太常少卿,而他李棁三年前就官拜光禄卿,单凭这一项他就很有理由阳奉阴违,不听李纲的指挥,何况要取到金帛,这个任务是很难完成的,无论王时雍,无论朱拱之,都是他的“关系人”,交情要留到对自己有好处的时候才肯用,他又岂肯为了这几个“赤佬”就去开罪权贵们?

他在李纲跟前,说不得只好低头三分,马匹一离开李纲的视野,就恨声地对几名随从发起牢骚来:

“几名‘赤佬’杀了个把小番,值得什么大惊小怪?怪不得白太宰说,李伯纪专会哗众取宠,他自己取不到金帛,却把俺往火坑中推,俺岂是三岁小孩,听他摆布?”

“赤佬”是东京人对士兵的贱称。北宋一代重文轻武,即使在边疆上立了赫赫战功的大将,也难免受到“赤佬”之讥,何况这个李棁,一生都在官场中打滚,早已养成趾气高扬、瞧不起军人的习惯,他当然不肯给姚友仲他们一个比较尊敬的称呼。

不过官场中也有例外,譬如这个“哗众取宠”的李伯纪,他同样生长在充满着轻武重文偏见的宋朝,又身为文人官员,却从不轻视军官,有时还要“哗军人之众,取学生之宠”,对尚未进入仕途的太学生也另眼看待。他今天出城视察,挑选的随从中既有文人,也有武夫。譬如文人出身的参谋沈琯,原在蔡靖幕下任职,燕山沦陷时,一起为郭药师所俘,随金军南下,中途伺隙逃归,投奔李纲。他深明敌情,提供了许多宝贵的情报,深为李纲器重。另一名文人正是太学生雷观,他带着太学正秦桧一道奏章的底稿来见李纲,李纲来不及细问,就把他带出城了。另外三名随从何灌、辛康宗、李福都是军人,就中何灌还犯过很大的错误,带罪在身,以得咨询,李纲也没有瞧他不起。

这次李纲出城视察的目的地是封邱门外的铁塔。铁塔高三百六十尺,是东京附近最高的建筑物,登上去眺望敌营,一目了然。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这一行人轻骑减从,没有另派步骑兵护卫。李纲身拔轻裘,里面却也裹甲,以防万一。他的防身武器,那一对三十多斤的铁锏,此时让从人携了,自己空着双手登塔。沈琯虽是文人,也带了防身宝剑。何灌等自不必说,都是全身披挂。铁塔距封邱门城门不过数箭之遥,一阵疾驱,早到塔下。这里昨天还是战场,一路行来,都看见战死的金军人马的尸体。铁塔下原有一座大寺院,塔的周围围着木栏干,此时都被金军烧了,灰烬犹温,焦味扑鼻,烧得焦头烂额的佛像横七竖八地倒在灰烬中间,看来,这寺院和木栏干还是昨夜撤兵时烧掉的,但他们已来不及破坏铁塔了。从人们稍微拨去一此断木焦砖,他们就进入了塔内,循着扶梯,盘旋升陟,几个曲折,就登上三层,此时塔身越来越窄了,众人不能同时并行,只好鱼贯而上。李纲走在最前面,他即使不携带铁锏,单单身上的一副铁甲就有二十斤重,几层扶梯走上去,就有些气喘。

连日天气都是阴沉沉的,雾气四塞,阴霾不开,与那战斗气氛相当调和。今天却是个大好天,卯初刚过,东方升上了一团火球,它似乎在地平线上跳了两下,就跃登高丘,然后很快地直升上去,驱散了浮云薄雾,高悬碧空,为他们一行人提供了广阔的视野。

金军确实退走了,退得匆忙,这从地面上留下的混乱的遗垒可以看到。也退得相当远了,目测过去,现在金军分别驻在城九九藏书西北郊约十多里至二十里的地方,原来驻军的牟驼冈一带现在出清了人畜,变成了空宕宕的一片。从金人的撤退中可以看到昨天的战绩十分辉煌。

但是金军的退却,仅仅是经过一个回合交手,初战不利,暂时后退一步,以便站稳脚跟伺机再进的退却,并非就此失败了。李纲登高一望,在十多里外,金军的营帐密密层层,军旗招展,灰尘飞扬,士气犹自旺盛,这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还有,昨夜以前,金军的大本营虽驻在牟驼冈一处,其他城北、城东、城西都散驻着不少金军。登高远望,可以看到他们的后方到处都扎有军营。现在,金军的战线缩短了,他们集中在西北角,西城琼林苑、金明池周围都有军队厚集,看样子很象打架的一方,一拳头打出去落空后,立即收回,保护着自己的胸腹。

一对于这个现象,何灌、沈琯的看法一致,都认为金军怕我勤王军东来,恐有腹背受敌之虞,厚集西北路,目的就在加强这一路的防御。沈琯还进一步指出,金军一败之余,就惴惴然唯恐我西北军东下,这说明他们的内心也是有所不足的。

对于这些意见,李纲都点头称是。昨日之战,虽然险象环生,最后到底把金军击退,取得相当大的战果,自己方面却损失有限,不由得产生了一点轻敌之心,以为金军不足惧,特别当午夜后探子报来,金军已撤,他一度幻想金军可能知难而退,全面撤退了。文人出身的李纲虽然勇锐任事,对军事经验却是缺乏的,谋事有时难免于轻率,结论有时也下得过快。譬如说,昨日姚友仲曾一再提醒他,即使守城得胜,最后要打退金军,仍非依靠勤王东来的西兵不可。他当时听了,心中也未必以为然,只有此刻他亲临战地登塔环视,看到金兵的实力仍是如此雄厚,大战方必未艾,最后收功,确非西兵不可,这才有了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现实想法。

战争锻炼人,李纲身为全军的统帅,他也只是在战争中一步步地学习,一步步地成熟起来。天地造化并没有在战事发生以前就为大宋社稷制造出一个天才的统帅来让他挽救危亡,保卫江山。

他这样深思着的时侯,不禁信步登上铁塔的最高一级。这里的塔身更加狭窄,但是视野更加宽阔了。他只见滔滔黄流从天际飞来,几番周折,几次直泻,好象一条桀骜不驯的黄龙在束缚着它的两岸堤坝之间奔腾跳跃,遣遥望去,看不见人影和船只,显然,它已受到金人的控制和封锁了,在数千里原野上奔驰咆哮的黄龙,如今被关锁起来,钥匙掌握在金人手里。这是大地的耻辱。李纲不禁回过头去,谴责地望了何灌一眼,慨然道:

“黄河天险,一夜决防,坐使虏骑泛滥,将军不得辞其咎!”

何灌羞愧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