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的造花

沼田实于下午五点四十分在高崎站的站台上被捕后,三个半小时后,即当天夜里的九点十二分返回了东京。当然,这并非本人的意愿,而是被警方带回。

他面无表情地戴着手铐,在两名警官的押解下,老老实实地遵照命令,低头迈步往前走。

即使如此,他至今还未弄清自己将被送往哪个警署接受审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高崎车站被逮了个正着,只是糊里糊涂地被送上了停在高崎站外的警车,甚至连给自己戴上手铐的警官来自哪个警署也不知道。上了警车后不到几分钟他便被送到了高崎警署,当即便被送进了一间审讯室接受审问。这时他才知道,审讯自己的一位警官竟是来自当地县警本部所在地的前桥。审讯时先是千篇一律地问了问个人基本情况,其后又被问到了这数日内的行程以及活动内容,然后又被问到为什么要在高崎车站下车等各种问题,他依然还是三缄其口。警察们只好死了这条心,叹了口气后把他移交给剑崎警部补。和剑崎一起从东京赶来的警官共有四位,除此之外,分头布置在站台上的还有来自长野的警察。由于这些警察全都带有浓重的乡音,因此他马上就判断出这些全是来自信州的警察。

然后他又被送回了高崎车站,坐上新干线列车返回了东京。列车上还特地为他们准备了一个单间,他和一位来自东京的年轻警官共处一室,可是这名警官途中只说过一句“现在往东京走”,除此之外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当然,他自己寡言少语的性格也是造成沉默的原因之一。

就连自己将被押往哪里,以及将来可能面临何种刑罚,这些问题他都没想过要问。

自从看过电视里的那条新闻,直到在高崎车站下了车,其间他曾设想过水绘各种意图的可能性,可是自从被逮捕后的那一刻起,他的脑子里便什么也不愿再去想了。

“为什么沼田铁治会出现在高崎车站上?”这几乎已经成了此时他唯一想知道的问题,可是,自从在站台上转过身后,他再也没见过此人一眼,而且他知道,有关案情的询问根本就别指望得到警官的回答。

那位剑崎警部补偶尔也到单间里露个面,和颜悦色地对他问“肚子饿了吧”、“身上冷吗”之类的话,这时,他只是小声地说了声“不”作为回答。

东京依然笼罩在一片厚厚的白雪中,作为嫌犯仅仅只隔了四天又回到这里,他已经一切都感觉十分陌生,仿佛从来没到过这座城市似的。

到达东京车站后他又被送上了一辆警车,这回又是没有人肯告诉他将被押送到哪里,让他感觉自从在高崎车站的站台上被逮捕后就迷失了方向,仿佛被送到哪儿去都一样。

大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依旧在闪亮,而铺满厚厚积雪的地面上俨然成了一个寸步难行的战场一般。总之,他以前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因此,现在看来路过的更像是条完全陌生的街道。

由于他的旁边坐着剑崎警部补,因而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将被送往辖区的小金井警署,可是警车刚开了不到十分钟便拐进了一座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那里停着许多警方的巡逻车。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送往警视厅,车子从后门进入停车场后,这个判断便马上得到了证实。看来今天东京下的这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雪已经严重影响了交通,也许正是因为担心去往小金井的道路无法通行,才把自己送到警视厅来的吧?

虽然知道这里就是警视厅,却没想到大楼内的通路竟复杂得如同迷宫。

他糊里糊涂地被人押着乘进电梯,连楼房都没看清就被带进了一间狭小的审讯室。屋里除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外,空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他被指定在一张椅子上坐好后,便被卸去了手铐。这时,始终陪同在身边的剑崎对他说道:

“今晚主持审讯的是你在小川家见过的桥场警部,过会儿他马上就到。如果你感觉疲劳的话,可以向他提出推迟审讯的请求。”

说完,剑椅警部补便转身离开房间,当他走到门前时,又回过头来关切地嘱咐道:“我想你也知道,警部这个人办事干脆,喜欢有问必答,如果你肯配合,尽量把他想问的事情老老实实、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我想他绝不会难为你的。”

也许剑崎警部补早就知道他在高崎警署里除了肯回答自己的身份、姓名等这些问题外始终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的事情了吧?虽然他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对方的忠告,但他心里其实并不打算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实说出来。自从去年五月开始认识了那位自称“水绘”的女子以来,他几乎言听计从地完全服从她的安排……而如今落入警方手里,也只能身不由己地服从警方的安排了。

然而,他肯服从警方安排的只有自己的行动,真正控制着他的思想的依然还是水绘。

不久,那位表情就像房间里灰色墙壁似的桥场警官铁青着面孔出现在他面前。只见桥场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对他说道:

“我们竟然在这种地方再次相会,你我都没想到吧?”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答。他在心里早已暗下决心,打算就如水绘所期望的那样,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来。

“你是否感觉身体过于疲劳?如果实在累了的话,我们的谈话可以改在明天。”

桥场警部脸上带着微笑,用一如既往的冷静语调开口问道。可是,在他看来这种笑容实在过于虚假,根本掩盖不住那冰冷尖利的目光。

他默默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我就先问你几个问题吧。我想,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对吧?”

他依然一言不发,微微点了点头。

“当时我在小川家时,那位打来电话的绑匪居然知道我就守在电话机旁,开口就问‘警视厅来的那位桥场警部已经到了是吗’,这事是你暗暗通知给对方的吗?”

他还是不肯回答,点了点头。桥场警部已经面露不悦,但依然和气地说道:“请你尽量开口回答,好吗?哪怕只是说声‘是’或者‘不是’也行啊……问话完毕时,总该让我在笔录上留下几句话吧?”

这时他才注意到,旁边一位警官正在小桌子上做着记录。

“是的。”他老老实实地大声回答。

“绑匪居然对我严格遵守时间的习惯也了如指掌,这也是你私下告诉他的,是吧?”

警部一边问一边看了看表。

“不是。”

“那么请问,绑匪对我怎么会那么了解呢?”

“……”

“如果真不知道,你就照实告诉我‘不知道’好了,还是请你能开口回答,听见了吗?”

“嗯,不是我告诉他的。事先他们就对警视厅里有名的专家做过调查,这回他们早就预计到你要亲自出马,因为以前两起有名的绑架案听说在你手中处理得都很漂亮。”

“……”

警部笑而不答,眼睛依然紧紧盯住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啊,对不起,刚才我还坚持让你开口说话,轮到自己反倒不吭声了。刚才我之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因为没想到你居然如此配合,肯把情况如实地告诉我,真是出人意料。刚才我还听说,你在高崎警署时一直不肯说话,他们都拿你毫无办法呢。”

“……”

“那么,就算是我的问话技巧比他们高明多了吧?我还想问你一句,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

“我看还是把话说出来更好些吧?”

警部依然面带微笑地说道。可是这种微笑为何反而令人感觉可怕,他早就知道。

警部脸上的笑容像是特地挂上去的,总是让人感觉异样,而且即使他笑着,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闪出的目光反而让人更加心寒。因此,随时可能换上一副面孔也毫不奇怪……这种不安不仅是在现在,他在小川家时就已经体会到了。

“你不说我这种事我也早就知道,是你把当时小川家里的情况全部详细告诉了绑匪,另外,也是你领着那位化装成香奈子的女子到幼儿园把圭太接走的……当然,绝不是接走这么简单,实际上这就是参与了绑架。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命令你这样做的?”

看来,战战兢兢受人盘问心里并不好受,他想,不如反戈一击反倒主动些。于是他辩解道:

“我之所以不肯回答是因为不知从何说起。”

“那又为什么?”

“因为你净是问些古里古怪的问题,让人感觉没法回答。你说,我这么个大活人难道不能自己做主,还要听从谁的命令才敢干事?实话告诉你吧,这一切全是我自己的主意。”

“这么说,这起案子的主谋者就是你了,对吧?”

警部说着接连点了几下头,言外之意是说,“其实不说我也全都知道。”

“……”

“你就不能开口回答我的问题吗?”

“好吧,你就问吧。”

“你的意思是说,这起绑架案件从头到尾全是你单独策划,并且命令几个手下付诸实施的,对吗?”

“是的。”

“可是,这就奇怪了。你一年到头都在这间小印刷厂干活,平常又不善于交际,哪有什么朋友听你使唤……难道说,就凭你的这点本事,还能召集到几个手下,引诱他们参与犯罪?”

“这有什么奇怪的?只是因为工厂里的工友干不成什么大事,我才没去拉他们入伙而已。我找来的人都是在后乐园的圆顶体育场外出售马券的地方物色到的,想拉人入伙有什么难的?”

“还真看不出你有这本事!看来和平时比起来,私下里你完全是另一副面孔啊。”

“是啊,怎么连你也早没看出来呢?这才发现,让你感觉挺意外,对吧?与其这样,警部先生倒不如好好想想,就凭我这么一个不擅交际的人,居然能让圭太和他母亲全都感觉值得信任,主动来接近我,这又是什么道理呢?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怀疑到我呢?”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这么说,你是预先制订下了绑架计划,然后再创造条件接近圭太君的,是吗?”

“当然是了。”

“那好,请你告诉我。你们一伙是怎么想出这样一起并不高明的荒唐的绑架案来的……既然你就是主谋,这一切肯定心里最清楚,也最能准确地说明白,对吧?”

他默默地迎着警部的目光回视了好久,拖了很长时间后才反问道:

“圭太的身世你都清楚吗?”

这时他已打定了主意想把从水绘那里听来的话当做自己了解到的事情,全部说给警部听。

“这些我们当然都清楚。连他的亲生母亲是谁……这些事外头还全不知道呢。”

“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从小川香奈子那里。”

“你还没见过圭太的亲生母亲吧?”

“当然也见过了。因为我们曾考虑到是他的亲生母亲为了讨回孩子而实施出了这起绑架案……可是,看来她有证据说明自己未参与过此事。”

“什么证据?”

桥场笑而不答地微微撅了撅嘴唇,一会儿才说道:“怎么你倒反过来问起我来了?该是当警察的来问问题吧……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问这些?知道了她手里的证据又想干什么?”

“……”

“我想,她有没有参与此事,作为绑匪的你来说,应该比我们警察更清楚吧?”

“不,我想你们全被骗了。我说的话信不信由你,但我得告诉你,她的所谓不在场证明根本就靠不住,真正的绑匪正是怕你们怀疑到自己头上,才编出了那些所谓的证据的。”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经过我们的了解,她确实和案件毫无关系……她的不在现场证明也无可挑剔。”

听了这些话后,他在脑子里飞快地重新考虑了一遍,心里依然拿不定主意,不知警部所提到的圭太的亲生母亲是否就是自己所认识的这位“水绘”。

他很清楚,就是这位自称“水绘”的女子在案发当日和自己一起到幼儿园接走了圭太。要是她能提出当天不在现场的证明的话,也就是说,她并不是真正的水绘……

仅仅数秒钟,他便得出了结论,认定那位女子其实并不是水绘,而且她也并不是圭太的亲生母亲,这些话只是用来欺骗他的。基于这个前提,他打算信口开河地编造一些谎言企图自圆其说。

然而,正当他准备开口说话时,桥场警部却从放在桌子上的黑色文件夹里随意取出两张照片,扔在他面前。警部像是早已看透了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似的,说道:

“这就是圭太君真正的母亲的照片。”

他连忙拿起照片一看,其中的一张拍摄的是一位女子戴着墨镜的近景。就连那副墨镜的式样他都十分熟悉,从照片上看,这位女子无疑就是水绘。而另一张照片拍的是她在咖啡厅里的情景,照片上的她露出侧面的上半身,手里端着杯子,前面坐着山路正彦,两人脸朝相机方向正微微腼腆地笑着。虽然拍摄距离稍远,但显然也能看出脸型和身材像是那位“水绘”,而且身上穿着的水红色连衣裙和发式他也依然记得……

他装作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只是扫了几眼后便把照片翻了过去丢回桌子上,推向警部的身边还给了他。

虽然他的表情仍然装出十分冷静的样子,但脑子来来回回地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难道主动接近我的这名女子果真就是水绘……

可是,警部这时却开口问道:

“那么你来说说,你是怎么得知圭太君的亲生母亲就是照片上的这个女子的?”

这时,他已经彻底拿定了主意。便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去年五月,这位女子突然借故和我接近。她把所有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我,然后提出,想让我帮助她见见圭太,哪怕能带他一起玩一天也好……因为那段时间我常到幼儿园接送孩子上学。她向我哭诉着恳求,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能在不被香奈子知道的情况下好好陪着圭太过上一天,不,即使只有半天也行……她还说:‘只要半天就行,过完这半天后就永远不再打扰他了。’我见她苦苦哀求的样子,拒绝她于心不忍,感觉有些同情,这才愿意想办法帮助她……可是,想来想去,一直找不到什么好主意。甚至下了狠心对香奈子说:‘让我带圭太回趟信州老家玩玩行吗?’没想到香奈子回答:‘好哇,那我也想跟着去……’结果,拖了好久也找不到什么好机会。正好那时,我刚看过一本描写绑架案件的小说,当时就想:‘对了,还有绑架这个办法呢。’于是便开始计划如何实施绑架……这种想法当然遭到那名女子的强烈反对,其后也一直不肯同意这种做法,可是我却痴迷其中了……一直想过许多办法,还是觉得这么有趣的事情以前从未经历过,这才下了决心,不顾她的反对,硬把她拉进去往幼儿园的车子的座席上。”

说完这些谎话,连他自己都感觉吃惊,没想到信口胡说的话居然说得那么有条有理。

警部只是叉着手臂默不做声地听着,看起来像是马上要打磕睡的样子。听完他所说的话后警部只是微微睁开左眼看了看他,问道:“只有这些?怎么不接着往下说?”

看来,这位号称警视厅头脑第一聪明的警官早已听出了他话里的破绽,正在等着看他闹笑话呢。

“照你刚才的话,是说去年五月你才见过圭太的亲生母亲,然后,制订了绑架计划,这才开始想方设法接近小川香奈子和圭太两人。次序该是这样的吧?可实际上我们已经从她们口中听说,很早以前你就开始借故接近她们两人了……”

“……”

“那好,就算我们先忽略这个矛盾,你说,既然绑架圭太的目的仅是为了让他母亲能见上一面,那又何必把案件弄得那么复杂,闹出那么耸人听闻的闹剧来?那么做简直就像是故意要让媒体好好炒作一番似的……其实我最想知道的就是其中的原因了。”

“原因很简单,我是想把香奈子逼得实在没办法,最后亲口把圭太不是自己生的事实说出来……让她亲口承认这孩子是从他亲生母亲那里夺来的,其手段之狠毒一点儿也不亚于绑架。刚才警部不是说过,香奈子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吗?……总之,我的目的不仅仅是想让圭太与自己亲生母亲见上一面,而是要让香奈子亲口把孩子的身世说出来……”

说到这里,他的话突然停住了。原来,是桥场警部猛地分开交叉着的手臂,伸手到他眼前制止了他。

“我看你就算了吧,与其在这里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还不如像刚才那样不肯回答,而且你编造的谎言漏洞百出、废话连篇,让人实在听不下去。要知道,哪怕你把假话说得信誓旦旦、天花乱坠,谎言终归是谎言,必然要出现破绽。所谓事实真相,其实让人听了自然就会觉得能自圆其说,本身就具有说服力,对方也容易接受。看来还是让我把这一切真相告诉你这个绑匪吧?”

“……”

“你说的那起绑架案,说到底不过只是个障眼法,其真正的目的是在暗处实施一起更大的勒索案,以便敲诈以亿计的赎金,你说对吧……你所干的这一切无异于想引开警方视线而施放的烟幕弹而已。”

看来,一切都是徒劳,真相早就被警部掌握了。他不禁心里暗暗感到沮丧,只是默默地紧盯着警部投来的逼人的目光。两眼空虚而慌乱,无神的眼睛就像两只陶罐上的孔洞似的……他只能用别人常常这样形容自己的双眼,在警部的脸上睃来睃去地乱转。

“原来这些你全知道啊!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不,今天傍晚我在电视里看到那则通辑令时就想到了。就连我假扮患者到圭太父亲的医院去探听虚实的事你们也调查清楚了,那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当时我就觉得,那起背后实施的真正的案件你们肯定也早就知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你给我住口”的怒喝声给打断了。

“我不是已经劝告过你,与其在我面前胡说八道,倒不如给我闭嘴吗?”

看来这回警部是真的发火了,这只需从警部呼呼地喘气的样子便可看得出来,太阳穴上青筋都暴起来了……只见警部把手里的文件夹狠狠地摔在桌上,喊叫着说道:“够了!”

这间狭小的房间里,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我看你为了包庇那名女子,净在跟我胡说八道!!只不过因为审讯来得过于突然,你由于时间来不及,虽然极尽口舌之能,但仍然无法把谎言编造得更圆满罢了。看来,你还是无法替她把罪行掩盖过去啊。”

说这些话时,警部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眼角和嘴唇边上微微泛起几丝笑容冷冷地看着他。看来,这副笑容与刚才对于他的稚嫩和年轻的嘲笑完全不同……只是属于自嘲式的微笑而已。

警部言犹未尽地说道:“你可别拿这种眼光瞪着我,想必你早该知道,我在警视厅里也算脑子最好使的警察了,看穿绑匪的谎话从来就是小菜一碟,根本不在话下。”

“……”

桥场轻轻摇了摇头,又说:“说实话,其实我并非看穿了你的谎言,而是你还没开口我早就知道你要编出这套假话,你说的这些我早就听她说过了。”

“你说的她到底是谁?”

他猛地缩回视线,只是畏畏缩缩地低头冷眼瞟着警部问道。仿佛站在他面前的是只让人害怕的不明生物似的。

“是指圭太的亲生母亲……准确地说,你也认为就是圭太母亲的那名女子。”

“是水绘……”

“是的,就是你一直认为她就是水绘的那名女子。”

说着,警部伸手把桌子上面朝下的两张照片又翻了过来。

“她也被抓到了吗?”他不由得提心吊胆地问道。

“不,还没抓到,刚才我虽然告诉你是‘听她说过’的,实际上却是今天早晨收到她的一封信,从她的信中知道的。”

“……”

“她在信中告诉我,去年五月,自己借故接近了你,而且拉拢你帮助她共同绑架了小川圭太……这封用打字机打出的信里还特意提到,一切结果正如她事先所预料到的一样,就连你被警方逮捕后一定会为了包庇她而主动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头上,她也完全估计到了。唯独没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像是此刻能动的只剩下脑袋了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她要给你这种信……”

“很显然,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好,你连这点都不知道吗?”

他像是完全没听懂这句话似的,只是奇怪地歪着脑袋,目光迷茫地望着警部。在此人的脸上能明明白白地读出两个字眼——正义感和野心,这是每逢见到这名警官时都能感觉到的。可是,看来把这两个字眼作为自己人生最大目标的人,开玩笑的本事却并不高明。

可是,警部为什么要对自己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呢?他不由得想到,其中必有内情……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笑出声来。可是,从嘴唇间硬挤出的笑,只响了一声便断了,就像因潮湿而无法点燃的烟花一样,扑哧一声便完了。

“像她这样暗中出卖了我,亲手把我送进了你们布置好的圈套,还敢说什么是为了我好?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次该轮到我来奉劝你了,警部,与其在这里胡说八道,倒不如一言不发更好些。”

他不由得火冒三丈,竟然对这位警视厅年轻的大人物口无遮拦,说了这么刻薄难听的话。可是对方却不为所动,只是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耐心听完了他的话。

“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不管怎么说,我还算是警视厅的一名警察,要是对嫌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话,那后果可就严重了。另外,我告诉你吧,你父亲可是在隔壁房间里听着我们的谈话呢。要论起来,你父亲沼田铁治在长野县议会里也算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了。他还在旁边听着,我岂敢拿你开玩笑,或者信口胡说?你说对吧?”

听到这里,他不由得用眼瞥了瞥墙壁的上方,刚走进这个房间时他就注意到了,在空荡荡的墙壁上方靠近天花板的位置上凿了三个不起眼的小洞。也许这些洞就是为安装摄像机而凿出来的,已经把屋子里的情形拍摄了下来,在别的房间里播放……

可是,他恶狠狠的目光依然没有从警部的脸上挪开。沼田铁治在这里?那又算得了什么?谁怕他?

“听说你父亲可是在县议会当议长的大人物,对吧?沼田实君?”

警部虽然口头上答应过不拿自己开玩笑,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总显得那么刻薄和尖酸,给人一种拿人逗着玩儿的感觉。可是他根本不予理睬。

“那好,我问你,把我逃到越后汤泽,以及将要在高崎车站下车的消息向你告发的人也是她,对吧?”

他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原本这些事全都是照她的命令来的……

“确实,这些全都是她告诉我们的。今天上午收到的那封信里,她在最后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今天傍晚我会将他的藏匿地点告诉你。’既然你已经参与了她的犯罪行动,我们当然就不得不逮捕你了。警方把人抓起来,不仅仅是为了逮捕绑匪,也可能还有其他目的。至于她……”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断了警部的话,怒气冲冲地大声喊道:

“你就干脆告诉我吧,她到底是什么人……照片上的这位女子真是圭太的亲生母亲吗?”

说完,自己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山路——不,浅井水绘的照片我这里还有一张。”

边说,警部边从文件夹里又掏出一张照片,然后像底牌一样翻过来放在桌上,用三根手指捏住推到他面前。可是他并没有立即伸出手去,就像已经把食物抓在爪子下的饿狗一样,只是呼呼地喘着粗气,紧紧地盯着它。

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下了决心一样,用力把照片一把拿在手里。

一眼就能看出,这张照片上的女人和刚才那张里的女人发型完全一样,看来两张是同时拍摄到的。只不过这张照片上的她已经摘除了墨镜……可是,即便如此,他第一眼便觉得这名女子就是自己所熟悉的“水绘”,因为她们实在太像了……只是——眼睛的形状略有不同。虽然两人都是大眼睛,而且眼角都有点儿上挑,可是只要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照片上女子的眼睛和他认识的“水绘”并不完全一样。这并不是化妆的效果使然,虽然都是双眼皮,但照片上的女子眼睛稍显浮肿,而且皱纹也少些。

虽然猛一看十分相像,但毕竟她们俩并不是一个人。可是,既然照片上的女子是真正的水绘,那么,自己认识的那名“水绘”又是谁呢……

“你就直说吧,那女子是谁?”

他脱口问道,心中不免涌起了一股怒气,真是太过分了,竟敢借故来接近我,又把我拉进犯罪团伙,实施了这起惊天大案,然后再把我诬陷成主犯,让警察把我送进牢房,这位大胆女贼到底是谁……

“其实我们至今还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只不过写给我的信中署名是‘兰’,也就是兰花的‘兰’字……”

说着,桥场警部又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封信,把信封翻过来让他看了看。背面的寄信人地址姓名一栏上确实只写了一个“兰”字。

兰。

这个字是钢笔书写的,却写得龙飞凤舞,功力非凡,仿佛一朵盛开着的美丽的兰花。

虽然至今为止也曾看过她写的字,而且感觉字体十分好看,但没想到她居然能写出如此漂亮的字迹。他接过信,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他忍不住翻过来,往收信人地址姓名栏里扫视了一眼,总算能看清上头写着“警视厅”和“桥场”几个字。从字迹上看,显然无疑就是自己认识的那名女子写来的。

“你能提供出一些她的线索吗?”

他听了摇了摇头。

“对了,她总是骗你,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有一次还真想介绍你认识一下自己是谁,你还记得吧,她不是对你说过‘介绍你认识一位和我长得非常像的女子’,这句话吗?”

他还是摇了摇头,可是这时他突然想起夏天时两人一起到池袋附近去的那件事情来。小巷里幽静的小公园、摇荡着的秋千、夏光的阳光,还有大楼里的那扇窗户……

“兰只是她在店里接客时使用的化名……”警部的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似的,渐渐模糊了。

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里一扇窗户也没有,几乎完全隔断了外头的世界,然而,金属般冰冷的墙壁,却让人仿佛觉得置身于外头的暴雪中一样,感到严冬般的寒冷……朦胧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的日子里一样。那天,炽热的阳光无情地洒落在池袋那条小巷里的公园,和公园旁边几幢低矮破旧的楼群上,与不远处池袋大街上的热闹景象正好相反,偏僻小巷中依然是那样静谧和清幽。难道那女子的身影就隐藏在这条不起眼的小巷中的哪扇窗户里吗?

难道她一面命令自己进店里点名要那位与她相貌相似的女子作陪,掏出钱塞进他的口袋后,又假装坐进车子离开,再绕到楼房的后面回到店里,等候他这个客人上门来吗?

“看来你已经记起来了吧?”警部问道。

他摇了摇头,可是警部完全无视他,又把那封信拿了起来。

“她在信里写道,那天她自己也拿不准你肯不肯到店里去找她,只是豁出去赌一把而已。如果你真去找她了,那么她的身份必然暴露无遗,那只能把一切真相向你和盘托出,再恳求你帮助她实现自己的犯罪计划。”

“那完全是假话!”

“要真觉得这样,你就自己看吧!”

说着,警部把信递到他眼前,他还是摇头拒绝了。于是警部便从信封中抽出信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看上头写着的事无论如何不像是假话。”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是真相吗?还说什么我当时要是真进到店里,她就会把一切真相都告诉我……那我问你,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也就是说,在绑架圭太君这桩案子的掩盖下,暗地里打算实施另一起案件,在不为警方和世人所知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弄到一笔巨款,这才是他们所企图达到的真正目的……虽然动静不大,但她在暗地里策划的案件中得到的赎金金额比表面这桩绑架案不知多了多少倍,让人几乎无法相信。”

“这些话我倒是听她亲口说过……虽然当时我并没有到店里找她,她还是向我说过这些话。”

他刚说了一半又停住了,像是被警部略显嘲笑的眼神给镇住了一样。

“糟糕!”他在心中暗暗地小声叫道,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因为刚才说出的这句话,无异于承认案件的主谋就是这名女子。

“这么说,你的一切行动都是听命于她的,对吧?在她的胁迫下,你别无选择,只能加入她的团伙参与作案……”

他疯狂地摇着头,不知摇了多少下……

“你是在表示,自己并没有受到她的胁迫,是吗?”

“是的,她一次也没有胁迫过我……我所有的行为都来自本人的意志。”

他虽然回答得很肯定,但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都可能已经落入对方的陷阱而无法自拔了。

“这么说,你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参与了她的犯罪,对吧?”

见他不肯多说,警部便主动替他把话说完:

“可是,她明明在信里写道:‘在我的再三威胁下,硬把他拉进了我们的犯罪团伙。’有一次你还差点儿为此被她杀害了,有这个事情吧?”

“不,这种事从来没有过……”

他坚决地摇着头加以否认。警部又说:“那好,让你亲眼看看吧。”然后便扭头向直挺挺地站在门边的年轻警察打了个手势,那位警察马上走出门去,很快便取回了一个便携式录音机,放在桥场警部面前的桌上。

桥场默默地按下了按钮。磁带便开始慢慢转动了起来。突然,录音机里传出一阵刺耳的爆炸声,由于房间太窄,声音显得特别响,震得人不由得心惊肉跳,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故似的。既像列车脱轨的瞬间发出的撞击声,又像汽车油门踩到最大时发出的震颤……是的,这是汽车引擎的转速提高到最大时出现的凄厉的爆裂声……

“快停下!你想干什么?”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在叫嚷。

“我要迎头撞上这辆跑车给你看,以此证明我豁出命去干的决心。万一要是我们俩……”女子冷静的声音回答。

“快停车!这么开非把人撞死不可!”

接下来听到的是一对男女互相撕扯打斗的声音,男子几次近乎哀求的苦苦叫唤:“快停下!”但女子始终没有回答……

他不禁重重叹了口气。接下来车里发生了什么,他早已经稔熟于心。这位极力阻止女子开飞车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的自己。至今他还牢牢地记得夏日里的那一天,女子正开车走在高速公路上时,突遇一辆跑车从身边掠过,便不顾一切地加大油门追了上去,还扬言要和那辆跑车同归于尽……然而女子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人相信自己。

听罢这段录音,他又向警部重重摇了摇头,说道:

“其实她只是想豁出命来证明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要杀死我,这并不算什么胁迫吧?”

“我看你还真糊涂。”警部笑着回答,“其实,那天你坐的是副驾驶的位置吧?你和她的两条命本来就拴在一起。如果她一头撞死在车上,你还能活得成?既然她肯说豁出性命,那不是和威胁要杀了你没什么不同?况且方向盘还抓在她的手里,论起来发生事故时你丢了性命的危险更大些。她的车技既然相当高超,发生车祸时只把你撞死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我想,就连你当时也已经觉察到了危险,才会不顾死活地阻止她撞上去的吧?”

警部一边说着话,两眼一边紧紧地盯住他。

“她第一次接近你时也是一样,在你前方的信号灯变绿,刚启动车子的一刹那,她的车从侧边猛蹿了出来,这么做不仅自己的生命有危险,两车相撞时你和圭太君的生命也完全没有保障,这么做无异于是对你的胁迫。只是你没有意识到罢了。自去年五月以来,她已经数次威胁到你的生命。别忘了,车和手枪、刀子一样,也可以很容易地成为杀人的凶器。”

他听了后虽然还在摇头,但内心已经波澜起伏。

“是啊,这么说那名女子一直在胁迫我。”他在心底暗暗地对自己说道。

其实,他对警部所说的事情并未感觉那么危险,他总觉得两次相撞的目的并不是真正想要自己的命……然而,那名女子的存在倒是对自己实实在在的威胁。

无论是她的容貌还是身体的线条——从脖子直到胸部、腰间、双腿的一条条曲线,无不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悬挂在他眼前,随时可以刺穿他年轻的心脏。

她的身体仿佛天生具有诱惑男人的谜一般的魅力。而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时常以此作为诱饵来吸引人上钩,而这份诱饵又仅仅是让人可望而不可即,并不会真正落入鱼儿的口中,这才是最为可怕的凶器,也正因为如此,才会让他感到恐惧,并为此惴惴不安,感觉受到了威胁。

不,曾经有过一次,她真的向自己抛撒过这份诱饵,那就是刚才警部所提到的池袋附近小巷子里的那家店——名叫“银河”的那家店,但他当时并未意识到这份真正的诱饵是抛撒向自己的,只是闻了闻便摆了摆尾巴游向了一边,也因此而永远丧失了吞食这份诱饵的机会。

他又摇了摇头。

就在去年夏日里的那天,她曾经在小巷中的那家猥琐的小店里,把自己无数神秘的线条完全摊开在面前,等候着他的到来……可是对于他来说,这么做对他的伤害仿佛比把自己出卖给警方来得更大些。

“请问,她又为什么要把这段情节录下音来呢?”

他突然抬起头,冒昧地问了一句。

“她这么做无外乎两个目的。”警部像是正等待着他的发问似的,毫不犹豫地回答,“首先,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你。以此来证明你是受了她的胁迫而不得不加入她们的团伙,因此她才把这段录音随信寄给了警方……不仅是这段录音,从最开始和你说话时起,她就一直把你们的谈话录了下来。并且把其中能减轻你的罪责的部分摘录了出来,作为证据寄到了警方手里。”

“可是,她还是让我遭到了警方的逮捕,说是为了我好,这又从何说起?”

他摇着头,一连说了几个“真不明白”。

“那么,先假定你未遭到警方的逮捕,继续你的逃亡之路。你的真实身份警方已经掌握,由于小川家人和工厂同事们的描述,我们已经绘制了几乎与照片无异的你的模拟画像,你已经完全无路可逃了。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东躲西藏,倒不如早日落入警方手中,然后再向警方提供证据,以证明你参与犯罪并非出自本意,而是在恐吓威逼之下不得已而为之。那么一来,也许能早日得到释放……她就是这么想的。”

“……”

“实际上你很快便会得到保释。我想,即使检方把你起诉到法庭,最终法院也很可能判定你无罪,或者顶多判个缓刑吧。你的父亲也会为你聘请最好的律师来为你辩护的吧。”

他又摇了摇头。这既是对那名女子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挽救自己的恩人的否定,也是对事隔多年后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想帮助自己的父亲的否定。

“因此,我劝你还是尽早承认自己的一切行为是在被她胁迫的情况下做出的吧,这样也许对你更有利些。”

他依然摇了摇头。

桥场警部深深叹了口气。从他嘶哑的叹息声中可以听出,警部已经身心俱疲,几乎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难道你还想继续包庇她吗?告诉你,这么做完全是徒劳。”

“为什么……”他的声音顿时也嘶哑了许多。

“目前看来这名女子还很难抓到。自去年八月起,她便辞去了那家叫‘银河’的妓馆的工作,至今下落不明……也就是想让你到店里点名要她陪同,而你并没有听从命令的那天后不久。其后便音信全无、杳无踪影了,就连这封信从哪儿寄来的,我们也摸不清……她现在身在何处,藏匿在哪儿更是无人得知。你曾经用手机和她通过话,多少能知道她的下落吧?”

他既无法点头,又无法摇头。虽然警方还未掌握,但自己明明知道数小时之前那名女子还曾经出现在高崎车站的列车上,距离自己和警方人员仅仅数步之遥……可是,她乘上那趟新干线列车后到底去往何方却根本无人能知。究竟是继续混杂在东京庞大的一千万人口之间,还是逃往了哪个不知名的小镇躲藏了起来……

另外,为什么当时她竟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难道就是为了亲眼看看自己是不是顺利地落入了警方的法网……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想到自己该说些什么。

“照你这么说,我只要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受到了别人的胁迫,才被逼无奈参与了他们的犯罪计划,就可以免于遭受刑罚吗?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日本的警察根本就不可能轻易放过一个罪犯。就连你刚才说的,那名女子已经逃跑得无影无踪,实在无法下手,也让人感觉过于丧气,像是骗人的假话……既然我逃到那么远的天涯海角都能被你们毫不费力地抓回来,抓住她又有什么难办到的?难道这仅仅是一个圈套?一个警方与那位女子联手布下的圈套吗?”

“不,我认为要是没有那名女子的告密,我们想抓住你也并非那么容易。但至今为止我们对那名女子的真实姓名依然一无所知,连她的基本情况和相貌也无从掌握……就连那家店里的服务生和女伴们也没有见过她未化妆过的面容。不知你是否见过她的真实相貌?”

“……”他只能默不作答。

“既然你不想回答,那就算了。我们已经知道,她素来善于化妆,明明化上一层厚厚的妆,可是粗略一看,却好像没有化过妆一样,让人很难看出她的真面目。就连店里的其他女孩对她的这一手也佩服有加,更别说我们男性,很难辨认得出来。加之,为了这桩案子她早就开始进行精心的准备,始终把自己的面容隐藏得很深,根本不让人看清自己的相貌……就连你和其他的同谋也是如此。也许她已经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容貌,正在哪儿开始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看来,既然已经把期盼已久的那笔巨款弄到了手,她已经把你和圭太,还有这个叫‘兰’的化名以及原来的化妆,所有这些已经对她毫无用处的东西全部抛弃到九霄云外去了,正以另一个人的形象生活在这个世上了吧?”

“……”

“至于她手下的原名绑匪可就没那么容易逃脱了。目前已经查明的绑匪除了你之外还有三名,其中两男一女。这位女的就是她本人的可能性尚不能排除,这么一来,见过那两名男性绑匪的也只有你和圭太两人了。”

听到这里,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啊”地小声叫了出来。

小川社长的面容隐隐地浮现在眼前,难道老社长真是她的从犯吗?

其实她根本就不是“水绘”,也不是圭太的亲生母亲。如此说来,她亲口说过的“小川社长也对我表示了同情,愿意协助我们的绑架计划”这句话就根本靠不住了。老社长得知女儿香奈子夺走了水绘的孩子,愿意打抱不平,甘愿成为那位女子的帮凶,这件事看来也一定是假话。

其实,他当时只看见小川社长在赌马场里挤在人群中看赛马,并没有见过社长和她说话,也从未听社长亲口说过自己参与了这个计划。

也许她只不过知道小川社长经常热衷于到后乐园的马场参与赌马,便故意拉他到后乐园去让两人碰到,再胡编出社长也是同谋的谎话来欺骗他吧……因为对方知道,他一旦听说社长也是同绑匪之一的话,便会放心地答应下来,加入她的犯罪团伙吧。

或者,如果她编了一套谎话来欺骗社长,让小川社长也相信她才是圭太真正的母亲,以至相信她就是真正的水绘吧。甚至可能社长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只不过为了钱而装聋作哑,这才向警方装出一副上了当的样子,企图蒙混过关呢?

然而……

“呃……最重要的问题我们还没说到呢……刚才没说过吧?”警部又开口说道。

想不到一贯以说话干脆利落自居的警部居然也会如此吞吞吐吐地说话。这反而让正接受审讯的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最重要的问题?”

“我指的不是在社会上闹得众人皆知的那桩绑架案,而是指在不为我们警方所知的情况下暗地里策划的那起不起眼的案子……虽然案子并不起眼,可涉及的赎金金额却相当大,已经算得上是重罪大案。明天各家媒体一定又会把这起大案炒得沸沸扬扬……既然你承认自己就是主谋,那么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吧?起码要比我们,以及被害人,此外还有那位伪装成‘浅井水绘’的女子更清楚。”

“……”

“那好,我先问你,暗地里你从被害人手中诈取到的赎金一共有多少?请把准确的数额告诉我。”

他目不转睛地死死对视到警部的双眼,但心里翻江倒海无法平静。看来对方已经认准了自己的软肋,正在发动狠狠一击……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名女子根本就从未把暗地里的计划告诉过自己。

“总之,是上亿日元的赎金吧?这总该可以了吧?具体金额你完全可以去问被害人,何必又来问我……”

“不,如果不由主谋亲自认定,我们无法把握准确的数额。”

这句话不禁使他十分伤脑筋,不知道警部这么说意图何在。

“具体的赎金金额我们警方当然十分清楚,因为被害人已经完全按照绑匪提出的要求,全额支付了赎金……只不过,这桩绑架案中的绑匪的行为十分乖张,做出的举劝也让人大惑不解……他们约定在涉谷十字路口收受的赎金分文未取,而且途中被窃取的金额也大大少于他们所提出的数额,只不过区区一千万。可是就连这一千万现金他们也整整齐齐地装进圭太君的背包里返还给了我们,也就是说,事实上他们索要的赎金为零。就连暗地里发生的这桩敲诈案的金额,也许今后绑匪也打算还回来吧……或者他们留下一部分,甚至全额返还回来,他们一分钱也不留下的可能性都有……我们警方和被害人都希望这种可能性出现。”

“……”

“因此我才想问问你,问问你这位主谋,你打算把收受到的两亿五千万赎金的多大一部分返还给我们?就像上回在涉谷十字路口发生过的案件那样?”

“……”

他当然无法回答,只能默默地回视着警部的眼睛。只是在心里暗暗叹息着叨念了一句:“两亿五千万!”事先他完全没听说过准确的数额,难怪为了这些钱,那名女子会不顾一切地铤而走险……这笔数额中又包含了多少出卖了我而换取到的钱?

他在心底暗暗地叨念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所叨念的话是什么意思。只不过,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在这起案件中本来有多大的份额应该作为支付给自己的酬劳被那名女子所私吞……也就是说,自己在那名女子心中的分量本来该值多大的百分比?

“是不想回答,还是根本就回答不上来?”

“当然是不想回答。两亿五千万不就是两亿五千万吗?难道还能有别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我不想再回答什么。”

警部脸上顿时露出讥讽的笑容,说道:

“看来你还和当年那位青春期逆反性格的少年没什么两样啊!只要一说假话,马上就颠三倒四,言语偏激……那好,再接着编。”

“什么叫再接着编?我编什么了?”

他假装镇定,慢条斯理地反问道。

“说啊!说你把钱藏哪儿了?”

他原本紧闭的嘴唇中迸出两声干声,答道:

“你是在认真问我吗?你真觉得我连这也会轻易告诉你?实在对不起了,这问题我可不想回答,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才拿到手的钱……就算你们能找到我,但钱是绝对找不到了。”

“是吗?这可太让人遗憾了。不过你的话说得也是,这钱可来得太不容易啊。”

“那还用说?足足两亿五千万呢!拿我这条命换,也已经值了。”

“是吗……这我倒没想到,原以为那么轻轻松松,膀不动身不摇就能弄到的钱,你并不会把它看得太重,看来还真想错了。”

“……”

不过他也确实无法回答。轻松?到底最后是用什么办法把钱弄到手的,他根本一无所知…一看警部眼里幸灾乐祸的目光,就知道他正为用话难住对方而暗暗得意。

“我来替你说吧,让人把两亿五千万现金装进两个大纸箱里,再请快递公司的人直接送到所指定的那处空房子去……绑匪,也就是你,不就是这样交代被害人的吗?”

“……”

“快件送抵地址是中野区那处公寓的七零二室,当送快递的年轻人把东西扛到房门前时,发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推开门后,把东西随便放在地上就行。’收件人的署名只有‘兰’一个字。上面还写着:‘请把字条带走,充抵收件人签名就行了。’送快递的年轻人就照办了。后来他说,当时把纸箱放进屋里,他还担心弄丢了呢……无论怎么说,这种办法总是太冒险些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正是因为看似冒险,其实才最安全。一间空房子里放进两个破纸箱,谁会觉得箱子里装着巨款呢?”

“是吗……说得倒也有道理。刚才我总拿你当成傻瓜,看来脑筋还真够聪明的啊。”

警部故意装出夸奖的样子,接着他又说道:

“而且,案发当天,圭太被你们拐走后看来就被关在那间公寓里。当时你们费了不少工夫,故意把房间布置得像旅馆似的,好让圭太误以为自己当时住进的是一家旅馆,对吧?”

“……”

“当然,作为案件的组织者,这些事情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更详细些。这些话我替你说简直多余了。”

满脸带笑地说完这些话后,警部突然把脸一板,厉声说道:

“讯问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我看就到这里为止吧。我看你也别装了,其实这起绑架案的真相,你根本一点儿也不知道……”

警部冰冷的眼神就像一台冷却装置,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紧张了起来。他只觉得嘴唇僵硬、张口结舌,一句回答的话也想不起来……

他的整个头脑像是麻木了似的。既然这些真相我全不知道,那也就意味着,以前那名女子告诉过我的案件计划全都是假的……

“其实,这起案件是由两起绑架案相互重叠而构成的,其中之一就是众所周知的小川香奈子的儿子圭太被绑架后勒索赎金的案件,这起案件完全吸引了警方和公众的眼光,表面上弄得轰轰烈烈,热闹非凡,像是打算狠狠敲一笔钱财似的,然而实际上却一分钱也没拿走。不,应该说从一开始绑匪就不打算从这桩案子上获取赎金,只是做给人看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这起案子中绑匪的罪行并不大,顶多算是在捣乱……而第二起案子才真正算得上是重大的犯罪案件,绑匪事先打探到被拐儿童的父亲藏匿有巨额的违法所得,而且害怕让警方知道,于是便乘警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第一起案子上的良机,狠狠敲诈了被害人一大笔钱……事实上,他们看似冒险的犯罪手法已经获得成功,被害人昨天用快递的方式送去的两亿五千万现金已经落入了绑匪手里。”

“……”

“可是,这样一来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一个疑问。说实话,到今天为止我对暗地里发生的第二个绑架案完全一无所知……直到今天早上收到那名化名‘兰’的女子寄来的信件时我才知道这一切。而第二个绑架案才是绑匪的真正目的,直到我看完信后才知道巨额赎金已经落入了绑匪手里。由此才产生了这个疑问。”

“什么疑问?”他心里真想问问,可是没说出来,只是愣愣地张着口,满脸焦急地紧紧盯着警部。可是警部并不理会,紧接着说道:

“我的疑问是,绑匪为什么要策划出第一起绑架案?”

“……”

“那位叫‘兰’的女子告诉你,说是想好好和亲生儿子圭太一起过一天,可是现在已经查明,她实际上并不是浅井水绘,也不是圭太的亲生母亲,她想见见孩子的动机根本就不存在。而绑匪瞄准的又是一笔见不得人的赃款,根本用不着担心被害人敢向警方报案……这样一来,他们何必要策划出第一起轰轰烈烈的绑架案,不如省点儿事,直接实施勒索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警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直注视着他不肯离开,两片薄薄的嘴唇像是有规律地上下蠕动着,继续说道:

“不过,为了获取山路将彦的非法财产而去绑架圭太,这种做法也算不上高明。圭太一旦被人绑架走,小川香奈子必然慌了手脚,是一定会和警方联系的……既然绑匪的目的是要恐吓将彦,这么一来,没吓到将彦倒先吓到香奈子身上了。如果绑匪们不想惊动警方,那又何必去绑架圭太呢?倒不如集中力量把将彦的老母亲给绑架走,这样效果岂不是更好?案发后我也曾见过那位老太婆一面,她虽然性格强硬不好说话,但毕竟上了年纪,体力不济,要想绑架她岂不更简单?就算让一个女人出面,不费吹灰之力也能把老太婆弄到哪间公寓里关起来。如果先把老太婆弄到手后当做人质,再去威胁将彦,让他把赃款吐出来,我想对方只能乖乖就范,绝对没有胆量去报警。而且据我所知,这位将彦又是个大孝子,知道母亲被绑,势必什么条件都肯答应。这么看来,绑架老太婆的效果不是比绑架圭太更好得多吗……此外,这位老太婆常常独居一处,想绑架她的机会可比圭太要多得多。而且拐走圭太的话其实相当麻烦……因为是个孩子,很少有旁边没人的机会,就像你们实施过的那样,拐走孩子其实要冒极大的风险才能办到。此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绑匪还要先处心积虑地认识你……同时,明明知道你特别疼爱圭太,那么要把你拉进团伙共同作案,按理说几乎就不可能。”

“……”

“对了,我还忘了提到,虽然你的姓名和履历全是假的,但是把你拉进团伙实在不算是个高明的主意。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甘冒如此大的风险,一反常态地策划出绑架圭太的案子……加之还搞得热热闹闹,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这么做的好处到底又在哪里呢?”

“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在心里暗暗说着。你根本就想不到。其实我早就听出这里有些不大对劲,可是我宁肯被骗也照着办……

可是,依然无人回答,只有警部一个人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警部又紧接着说道:

“既然我们无法知道原因,那么最好的做法就是从结果出发倒着往前推测了,我们就来看看,那桩表面上弄得轰轰烈烈的绑架案能造成什么结果呢……首先是让圭太身世的秘密尽人皆知。只要媒体大加宣扬,各种流言蜚语就会在社会上大肆传播,秘密肯定是守不住了……另外一个结果,我想你总该知道吧?”

他只是默默地回视着警部的目光,不知该怎样回答,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就连对方问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

“第二个目的就是,把你这位隐姓埋名、化名为‘川田’的大少爷沼田实弄得声名狼藉,让世人皆知你已经成了一名绑匪。只要经由媒体把你的一切大肆宣扬,警方又发布了附有你的模拟画像的通辑令后,你已经一夜成名,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

“你不觉得,这才是那些幕后人物策划出这起轰轰烈烈的绑架案的最大目的吗?换句话说,他们正是为了谋求这个目的,才策划出了这起掩人耳目的绑架案。”

“费了许多心血,居然只是为了让我出名……你是说,有人会做这种傻事?”

他的口中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来,然后又莫名其妙地重重地摇了摇头。

至今他才知道警部的话里所包含的意思,可是他并不愿意承认。

“是的。”警部回答,“就在涉谷路口交付赎金的戏演了一半的时候,你这位大少爷却从就职的印刷厂里突然销声匿迹,躲了起来。当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又反复播送那幅模拟像,你至今已经成了媒体上炙手可热的大名人。当然,目前除了我们和你的亲属,还没有谁知道你的真实姓名……”

“……”

“可是,只要到了明天,可能你的名气还会暴涨,只要电视里播出你被逮捕的新闻后,你的真实姓名,以及长野县议会议长儿子的身份就会众所周知……这才是绑匪真正就的企图和目的啊!”

“……”

“难道你还不明白?那好,让我对你明说了吧,正是为了诱骗你,绑匪才费尽心机上演了这场大戏。”

他——沼田实依然摇了摇头。

“这场大戏?难道是指绑架圭太的全部过程吗?照你说,这起绑架案全是为了诱骗我才策划出来的……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吧?”

他呻吟似的反问道。

他的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波动不已,慢慢又把那些过去的事情回想了起来,心里涌起一阵惊涛骇浪……仿佛被一团巨浪卷到空中,又猛地落下来,不安已经满满地占据了他的心头。

警部微微翘起嘴角,露出惯常的得意冷笑,用手指在信封的那个“兰”字上,说道:

“正是如此。你一直以为这名女子是为了绑架圭太才拉你入伙作案的,对吧?其实恰恰相反……正是为了让你成为自己的共犯,才想出绑架圭太的主意来的。”

说着,警部伸了个懒腰后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绕到他身后,把双手搭在他肩上,一边慢慢地搓揉着他的肩膀,一边用朗诵般的声音继续说道:

“有这样一个女子,自幼生长在一个十分贫困的家庭,她从小就喜欢沉溺在幻想中,渴望有朝一日能像童话中的女主人公似的,突然交上好运,彻底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处境。然而,她所希望的却不是像灰姑娘那样,哪天能获得王子的垂青,过上城堡里的生活,她的最大梦想只不过是获得一笔意外之财而得以暴富,即使成为一个恶名昭著的大罪犯,她也在所不惜。伴随着这种梦想,她渐渐成人……虽说梦想发一笔不义之财,可是她也不想滥伤无辜,血淋淋的财富不是她所向往的,她所希望的犯罪,是不管把事情闹得多大,但总是带有童话般的理想主义浪漫色彩。这里所说的把事情闹大,只不过是像著名的怪盗罗宾那样弄出些笑料供世人取乐,并不是杀人越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当然,做一名大盗贼,实际上她也没那个本事。她所能做到的,唯独充分利用自己模特般娇媚的容貌,运用各种化妆技巧,自由自在地改换自己的外形……白天,她在公司当一名朴实无闻的小办事员谋生,每到夜里又换了人似的成了一个搔首弄姿的女子专门到花街柳巷里出卖色相。有一天,她接待了一名顾客,此人是个风华正茂的牙科医生。这个牙科医生之所以专门要到池袋附近的小巷这家小店里来点名要找她,是因为他的一位朋友成了这家店里的常客,此人告诉牙医,这里有个花名叫做‘兰’的女子和他的情人长得非常相像——不过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的情人水绘,无论从长相上看还是化妆的风格上看,都与这位兰十分相似。从此他便看上了这位兰,频繁地进出这家小店,经常来捧她的生意。这位牙医认为两人只是萍水相逢,并不存在什么利害关系,一时粗心大意,竟把自己离婚的事情,以及孩子的出生秘密无意中全都告诉了她。当然,也许本来这位女子就对牙医有着格外的兴趣,在她的巧妙引导下,牙医才把事情全都说了出来也极可能……总之,这名女子是如何善于巧妙地操控男子,你已经早就亲身体会了吧?”

“……”

“于是,这位女子不遗余力地对牙医,以及他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前后两位母亲,全都进行了细微的调查,这才想出了这个主意。她理想中的犯罪手法就是,绑架了孩子后,不但不让孩子受到惊吓,反而要让他过得比平常更加高兴。然后不知不觉地从孩子父亲手里诈取到上亿的赎金。虽然她对围绕着孩子的身世所展开的各种明争暗斗十分感兴趣,但她最为关心的是特别疼爱这个孩子的一位工厂里的青年员工。原本她是准备把他发展为自己的手下而对他进行了调查,却意外地发现,原来这名青年员工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世秘密。”

警部的手指用力地深深按入他肩膀上的一处穴位,一阵钻心的酸痛顿时传遍了全身。可是他依然面不改色,浑身一动也不动。因为刚才警所说的那句话——“正是为了诱骗你,绑匪才费尽心机上演了这出大戏”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让他的脑子像是失去知觉一样,带来了更深的疼痛……

警部的声音依然在他耳边回响:

“你知道她是如何探听出你的身世的吗?这封信上写得明明白白……当她发现,你向工厂提供的原籍地址另有‘川田’其人后,她便对你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于是,她想起一位自己的熟客手里有一套警察的服装,便让他乔装打扮成警官在半道上查看你的驾照……有过这件事吧?就在去年春天,你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一名警官莫名其妙地走上前来,要检查你的驾照?”

他已经记了起来,但还是一言不发。

“你所有的证件中,唯独驾照上的姓名、住址是无法作假的。当她得知了你的真实姓名和原籍后便对你的经历进行了调查。不查不知道,这一查竟让她吃惊得目瞪口呆。于是她便对你另眼相看,有意让你出任正在策划的犯罪计划中的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

“顺便在这里提一句,在她的熟客中,不乏头脑聪明而又手头拮据的男人,她在其中选择了几位胆大心细的,把绑架的事情和他们商量……手头已经掌握了几位肯死心塌地跟她干的爪牙。她是在万事俱备的条件下才想办法接近了你……以上就是这起颇为复杂的案子的基本梗概。”

“……”

“刚才我提到了‘相当重要的角色’这句话,我想,你已经知道她委派你充当何种角色了吧?”

警部一边在他肩膀上不停地搓揉,一边和颜悦色地问道。可是,虽然听起来温柔,但声音里似乎隐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他一句也没有回答,只是冷冰冰地伸手把警部按在肩上的双手推开。

警部又慢慢踱到他的侧面站住,弯下腰紧盯着他的双眼,说道:

“那么,请告诉我,是现在刚想明白,还是傍晚在高崎车站的站台上想明白的?”

警部的目光像施放出催眠术似的,把他的思绪又拉回到高崎车站的站台上……白雪皑皑的站台上,狂风卷着暴雨迎面扑来。列车到站后车门打开了,他随着下车的人流最后一个来到站台上。其实就在那个瞬间,只要他肯回头看上一眼,就能发现车门里站着水绘——那名化身为水绘的女子,正担心地目送着他远去的身影……

看来,那名女子确实是在到达越后汤泽车站后才给他发来了短信,然后又偷偷地乘上同一辆列车往高崎方向来,到达高崎站后又暗地里监视他是否按照自己的命令下了车。

就在用短信和他取得联系的一两个小时之前,她一定与警方以及他身在长野的父亲取得了联系,让他们在傍晚时分赶到高崎车站来,并让他们在站台上等候她的联系。她又向警方和他的父亲告了密,说是“沼田实将于十七点半乘上行列车抵达高崎车站”。

沼田铁治在暴雪肆虐的站台上之所以对他说“是一位女子突然打电话来告诉我”,背后也是她使的诡计吧?

为了亲手导演这出逮捕绑匪的大戏,并且亲眼看看自己编排的罪案是如何谢幕的,她甘冒被认出的风险,在漫天的暴风雪中,从那个雪国小镇的车站和他乘上了同一趟列车……然后在车厢里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后又悄无声息地在狂风暴雪中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不知去向。

当他把脸紧贴在车窗上浮想联翩的时候,刹那间曾隐约在玻璃的反光里见过那名女子一闪而过的身影……那张脸上曾浮现出恶魔般的笑容,那正是她亲眼目睹自己精心安排的一切全都顺利地终结,而彻底放下心来后发出的会心的微笑吧。

如此看来,她之所以放下心来,并不是认为把他交到警察的手中后可以让他完全替自己顶罪。而刚才他正是那么想的。一直以为是她出卖了自己……可是,现在看来这是误解了她的本意。

刚才警部曾亲口说过,正是逮捕了他才救了他。

原以为这么说是警方对自己设下的圈套,现在他才知道桥场警部说的确实是真话……甚至才意识到,原以为在风雪弥漫的站台上,几名警官把自己团团围住是担心自己夺路逃跑,而实际上他们是组成了一张盾牌,在为自己遮挡风雪或者别的难以预测到的危险。

当他回想起数小时前站台上发生过的场面时,不由得记起自己曾经在电视中见到过的一个难忘的镜头,这才明白了警官们这么做的用意所在。

那是四天前发生在涉谷十字路口感人的一幕……当被绑架的圭太从那辆绿色车子中走出来时,警方人员并未一窝蜂似的拥上去迎接他,而是几名警官和“母亲”先把孩子包围在中间,远远地守候了几秒钟……其实他自己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场面,而是从电视新闻里反复多次见过这段由隐蔽的警方拍摄下来的录像。

这个情景与数小时前发生在高崎车站站台的情况何其相似。

在涉谷把圭太保护起来的场面,与在高崎车站把他——沼田实逮捕起来的场合确实十分相似……只不过把十字路口换成了站台,把那辆绿色汽车换成了新干线,又把孩子的母亲小川香奈子换成了他的父亲沼田铁治,最后把圭太换成了他而已。

虽然公开播放的录像中只显示了香奈子紧紧抱着身穿防蜂服的圭太的情景,但是可想而知,外头还有紧紧围成一圈的警官们在为她们母子俩充当盾牌守护着她们……圭太还是个小孩,大家从电视中看到这段画面后都知道他是被保护了起来。可是要是个大人的话,不明就里的观众们准会以为他是被警官们团团包围了起来,然后戴上手铐带走……就和站在高崎车站站台上的他完全一样。

而两个场面中最大的不同是圭太的母亲香奈子与自己的父亲铁治在表情上的异样……虽然圭太并不是香奈子的亲生儿子,但她表现出比对亲生儿子更为关切的神情;而自己虽然是沼田铁治的亲生儿子,但父亲脸上露出对多年不见的儿子的漠然神态,只是用冷冷的眼光看着自己……

不,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当时,由于雪花遮挡了视线,父亲的表情一点儿也看不清,可是现在却像是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似的……在他的眼里看起来像是如此。

父亲虽然对站在眼前的儿子稍显恐惧,但露出一副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他并不是为终于逮捕了当绑架犯的儿子而感到放心,这绝不可能。因为他明知自己的儿子一旦遭到警方逮捕,他身为县议会议员的身份也将岌岌可危。

既然这样,那么父亲又为什么像小川香奈子似的露出一副慈爱的舔犊之情呢……

答案显而易见。可是他并不相信这个答案,只是紧紧抱着脑袋摇了摇。

警部还想接着再说些什么,可是他视而不见,大声问道:

“那个人……沼田铁治为什么出现在高崎车站?”

也许被问得突然,警部竟愣住了神好久没有回答,随后回答道:“不用说,他是去把你领回来的。下午三点左右,他接到一个女子打来的电话,告诉他‘请立即赶到高崎车站’。于是他慌忙搭乘长野新干线赶到高崎车站。到站后女子又再次打来电话,告诉他你已乘上上行新干线,即将抵达……”

话刚说了一半,桥场警部却自己停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后又坐回到他对面。他只翻了翻白眼看了警部几眼。警部也回视着他,两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而无可奈何的神色,用带笑的表情慢慢开口说道:

“看来你还真是被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啊……你父亲为了赎回你,竟然支付了两亿五千万赎金……”

他听了诧异地抬起头看着警部,既没有皱起眉头,也没有摇头晃脑,只是用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平静目光看着对方说道:

“你是说,被绑架的人是我……难道……你说的是我被绑架了吗?”

说完他又加了一句:“真的是我吗……”

“是的,准确地说,你从去年的六月就已经‘被绑架了’……我记得那天在代官山她和你商量过绑架圭太的计划,对吧?也就是说,可以认为从那天起你就已经被绑架了。”

“……”

“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只有听到死刑判决的绑匪才像你这个样。”警部微微笑了笑说道,“难道你真的至今一次也没想到吗……不知道她所策划的一系列犯罪全都是冲着你来的?更没想到被人绑架的是你自己,而且身在长野的父亲还被人敲诈走了一大笔巨款……”

“可是,我……我既没有被捆绑住手脚,又没被关押在哪儿,更没有感觉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怎么……”

不,是自己没感觉到,刚才警部不就说过,不是有一次差点儿就死在她手里吗?

“这是因为,即使你并没有被捆绑住手脚,但你的思想、意志完全被她牢牢地控制住了。你的情感、意识乃至欲望,你的全身心都已经被她用比铁链更为坚固的无形的枷锁牢牢地控制在手心而使你无法自拔了。从去年初夏时节算起,至今已有八个月以上,你已经寸步不离地被她掌控在手中……这和绑架、监禁完全没有丝毫区别。”

“……”

“她之所以诱使你参与绑架,也就是让你牢牢地把自己捆绑起来,只要你答应为她的犯罪计划帮忙,你就更别想从她的手中逃脱了……”

他慢慢地摇了一下头。

够了,已经不想再接着听下去了。因为这名女子,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监禁了好几个月,这一点自己比谁都清楚。这名女子全身散发出的让人可望而不可即的诱惑,才使自己冒着犯罪的风险,甘为绑架团伙充当帮凶。

那个夏日的天空洒落的阳光,还有那名女子身上散发出的花蜜般的诱人的清香,已经在几个月之间把他牢牢地关进这座由阳光和香味砌成的灼热的牢房。实际上他自己也已感觉到了,自己与其说是个帮凶,倒不如说更像个囚犯。

原来被人绑架的竟是……自己。

这真是无异于晴天霹雳一般让人震惊的事实。然而这依然改变不了共同参与过绑架的现状。自己是在完全未意识到的情况下,以被害人的身份参与了她的犯罪活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自己就像一只勤勤恳恳的工蜂,把精心酿造的蜜呈献给蜜蜂女王一样……不过,要是她从一开始就把这个计划全都告诉他的话,也许他也会高高兴兴地把这个角色接受下来吧?为了替母亲报仇,哪怕把沼田铁治的财产和地位全部加以剥夺,他也会在所不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已经成了他人生的唯一目标。

早知如此,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比起当犯罪同伙,他更擅长担任被害者这一角色的……

不过,即使她并没有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倒也向他有所暗示,他这才想了起来。

在正面舞台上发生的绑架中,圭太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人绑架……其实这个案件的经过难道不是在暗示他吗?此外,绑架圭太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而暗地里策划的真正要绑架的案件中将要勒索的目标是上亿元的巨款,这些事那位女人也明白无误地告诉过他,瞒着他的只不过是勒索的对象并非山路将彦,而是远在长野的县议会议长而已……与其说是隐瞒着他,说到底已经把假话缩小到最大限度,已经充分向他暗示过事情的真相。

看来,这个猜想应该是准确的吧。

那女子几次差点儿就把真相脱口告诉了他……他已经屡次察觉到了,她还有更重要的秘密在隐瞒着自己,总在寻找合适的机会向自己把一切都说出来……可要是这样的话,她又何必这样绕着圈子说话呢?即使从一开始把计划全摊了出来,然后再找他商量寻求帮助的话,他也会积极主动地把这个“被害人的角色”接下来吧?既然她在事前的调查中知道了沼田实与父亲之间的关系,那早就该知道对方乐于接受扮演被害人的角色吧……可是又为什么……

他的脑子里不禁涌出了许多疑问,同时也更迫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我被绑架的案件到底是何时发生的?也就是说,她是在什么时候给长野打去的电话?”他贸然问道。

“是在圭太被绑架的两天以前。当然,你父亲一开始并不相信这个消息……正因为这样,她才把绑架圭太的这场戏演得轰轰烈烈。”

她在打给沼田铁治的电话里说道:“你离家出走多年的儿子已经被我们绑架了,他活得成与否就看你想不想掏一笔钱。你先准备好两亿五千万赎金,再等待我们的联络。”自然,最后还不忘威胁上几句:“千万别向警方报案,万一警方介入此案的话,我们会把你如何积攒下这笔赃款的来源向社会公开。”

至于他们所掌握的恐吓的把柄,完全是从沼田议长的前任秘书和以前的情人口中探听到的,能够接近这两个人,并且探听出沼田议长把贪污受贿得来的两亿数千万现金偷偷隐藏在自己家里的什么地方,可费了极大的心血。于是她便打定了主意,待到明年开春便实施这套绑架计划。

不过,她付出的心血也获得了巨大的回报。

当议长听到对方提出的要求是两亿五千万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惊慌失措已经通过电话机清楚地传进了她的耳中……

不过,当议长听说失踪多年的儿子突然成了绑匪手中的人质,当然并不会轻易地相信这些话,首先怀疑的是自己遇上了时下流行的电话诈骗犯,也曾经设想过儿子是否与这位女子勾结在一起,自导自演了一出绑架案,骗取父亲的钱财。

“要想让我相信儿子在你们手里,得拿出证据来。”

议长回答。于是女子又说道:

“那好,两天之后你的儿子将参与一起儿童绑架案……这起案子将发生在东京涉谷闹市区的十字路口,次日早晨的电视新闻中将详细报道此案。你只要一看就清楚了。”

说完后,对方见议长对远在东京涉谷将要发生的绑架案无动于衷,便又使出了两样杀手锏。

那就是圭太的名字和蜜蜂。

“那好,请你记住这三个关键词,涉谷十字路口、圭太君和蜜蜂。三月一日早晨的电视新闻报道中一定会提到这三个词。这就是我们逼迫你的儿子犯下的绑架案,以此作为证明。如果你真想向警方报案的话,再等两天也不晚,我看晚几天报警倒是个明智的想法。”

对方说完这些充满恐吓意味的话后便挂断了电话。

议长听了这番话后显得半信半疑,但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给家人。三月一日那天一早,议长就守候在电视机旁,直到电视里反复播出这段轰动性新闻“涉谷十字路口洒落大量疑为人血的液体”后才大吃了一惊,心里也越来越不安起来,到了当天下午,心里的不安又变成了绝望。

这时,新闻中提到了圭太的名字,并出现了蜜蜂的踪迹。电视里告诉他,当天确确实实发生过一桩令人不可思议的离奇的绑架案。

虽然此案中被绑架孩童得以平安释放,绑匪也全额归还了赎金,人质和家属并未遭受实质性损害,然而,这桩绑架案经过电视等媒体的大肆宣扬,已经弄得社会上人心惶惶,而这正是这位女子策划这起案件时本欲达到的目的……而案件的影响之大,也确实对被害人沼田铁治造成了心理上的巨大恐慌。

这时,要是能让这位议长知道,闹出这起轰轰烈烈的绑架案的绑匪就是自己的儿子,那么女子打来电话中提到的事便不言而喻地得到了证实。

一想到这里,一直关注着电视新闻报道的沼田铁治心里开始发慌,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对方仿佛算准了时间一样,这时恰巧寄来了一封信,信中还夹带着几张照片,这就是女子也让他——沼田实看过的那几张偷拍到的香奈子、圭太以及“川田”三人一起在公园里玩的照片……而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接受记者采访的镜头也曾经出现在电视画面上,据介绍,她就是被绑架的男童小川圭太的母亲。

而电视新闻上还播报了一条消息,据说案件发生过程中圭太的外祖父的工厂里有一名员工已经下落不明,而次日早晨播报的专辑节目中又公布了此人的相貌特征,从各方面的情况看,此人都与自己的儿子沼田实非常相像。

看来,那位打来电话的陌生女子所说的话全都是事实……自己的儿子已经被绑架了,并被威胁参与了这起犯罪,目前,正作为犯下惊动全日本的这起大案的犯罪嫌疑人被警方追捕中……

这个消息让沼田铁治如坐针毡,几乎陷入了绝望的泥潭,正在焦头烂额地到处想办法,哪怕眼前飘过一根稻草也想一把抓在手里的要紧时刻,那名女子又打来了电话。

“那位员工就是我的儿子吧?”

沼田铁治急切地问道。女子回答:“是的。虽然他长期使用‘川田’的假名字,但警方很快就能揭穿他的底细,弄清他是你的儿子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可是知道他是谁之前他就该被人杀了。”

“你们要杀死他?”

“你说得对。可是,我们能做得天衣无缝,警方一定会误以为这位青年并非被杀,而是自知犯下惊天大罪后害怕承担罪责而自我了断的。”

她轻轻地笑了几声,接着又说:“不过,那只是指他的亲生父亲不肯拿出两亿五千万元钱的情况而言。如果你肯按照我指定的方法把钱送到,那么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那时警方便会断定,他属于绑架案中的受害者。就连他做出的这起轰动日本的案件,也是在我这个幕后主谋的胁迫下被迫参与其中的。我会把全部真相写信告知警方,保证让你儿子平平安安地回到你身边……而且我们知道当年他是自愿离开你和家庭在外闯荡,但这次我们会让他心甘情愿地返回家里,让你们共享人伦之乐。虽然也许他不肯马上返回家里,但我想他得知事实真相后肯定会主动回家和你团聚。我看区区两亿五千万就能换回你儿子的性命和亲情,这笔生意对你来说该是太合适了吧?”

电话中,女子还不忘最后忠告了一句:“其实,你手头的这笔两亿五千万现金是怎么来的,我们比谁都清楚,只要你照我们说的去做,我是不会把这些底细告诉警方的。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想必这笔钱的来历也无法长久地隐瞒下去,警方迟早会追到这笔钱的来源上来。为了那时你能自圆其说,我看你还是及早想出应对措施吧,无论是和人建立攻守同盟还是修改账册,总得先想办法将来好把事情对付过去为妙啊。”

至此,沼田铁治才不得不相信女子所说的一切。仿佛每当听到电视机里提到一次“那位下落不明的男性员工”,他的心里就紧缩一次,觉得自己正慢慢滑向那个深不见底的泥潭里去。

为了引起社会轰动,以便对这位地方上老资格的县议会议长施加压力,这名女子故意在案件实施过程中施放花招,让媒体如获至宝的喜剧要素层出不穷,极大地调动了社会上的广泛兴趣,把案子弄得热热闹闹,尽人皆知。尤其让沼田铁治感到担心的是,从次日起,已经有部分媒体开始把失踪的儿子改成“疑为绑匪的化名川田的员工”了。

如果不及早打定主意,看来扣在儿子头上的“绑匪”这个称呼是脱不开的了。而且还极可能被这位女子,或者女子的同伙们所杀害,最后又被警方当成无路可逃的劫匪畏罪自杀来结案,他之所以最后肯按照女子所说的去做,其中很大的原因之一就在女子肯为他指明一条退路,保证能让儿子平平安安从案件中脱身,得以避免遭受牢狱之灾返回家里……他也只能照办,已经别无选择了。

对方提出,只要肯支付这两亿五千万的赎金,他们就能保证向警方证明,自己的儿子绝不是“参与绑架孩子的绑匪”,而是“被人绑架的受害人”。思来想去,沼田铁治最后还是打开了藏匿在家里隐蔽之处的保险柜的大门,按照对方指定的数额取出现金后,用快递邮送到对方告知的,东京的一处寓所里去了……

“看来,多亏了你父亲的这个举动,你才最终避免被杀,而且能作为绑架案件中的被害人被送进全日本最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现在才能平平安安坐在这里接受我们的讯问。”

警部在做完一番漫长的解释之后,又这样说了几句,然后看了看表,接着说道:“同时,你也要作为绑架圭太一案中的同绑匪被我们逮捕后接受审讯。不过,这些审讯刚才已告结束,下面我只把你当成被绑架的被害人再说几句。你应该感谢你的父亲,因为是他挽救了你的性命。”

警部的语气像是对一位失足少年进行规劝教育一样,目光中也露出了恨铁不成钢似的关爱神情。

他静静地回视着警部的双眼,答道:“你说得不对,那人看重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名声……要是得知儿子在外惹下大祸自杀了,他最为担心的是自己受到牵连而毁了自己的前程,就是因为害怕这些他才肯玩命赌一把,看看是否能把事情抹平。他肯拿出这份钱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我看你说的才和实际恰恰相反。你的父亲为了救你,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名声了。其实你父亲交付的这两亿五千万赎金属于违法所得这件事情,那名女子写给我的信中并未点明……而是你的父亲自己向警方主动承认的。”

那封署名为“兰”的女子寄来的信正好放在隔着桌子对坐着的两人之间。

今天早晨刚刚收到的这封信里,这位女子清清楚楚地供认了其实真正的受害者是“川田”和他的父亲,而且自己已从他的父亲手里敲诈到了两亿五千万元赎金。可是“川田”的真实姓名,以及他的父亲在长野担任何种职务等事则完全没有提及。“兰”只是于当日下午分别与警方以及他的父亲单独取得联系,让他们分头赶到高崎车站来,然后又分别通知他们在站台上汇合……直到这时,警方才开始从当事人自己口中得知沼田铁治的姓名和真实身份。至此才真正得知这桩绑架案件的详细过程……

“你父亲已经向警方亲口承认,交付给绑匪的两亿五千万元属于偷逃税收和受贿所得,当时除了这笔赃款以外,他手中可以兑换现金的合法存款总共不过三千万,虽然若把房屋土地全都出售也能凑出这笔钱来,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宁可冒着被警方追查的危险,还是把藏匿的这笔赃款全部拿出来交付了赎金……而且他也觉得,既然这样,这笔赃款的来源迟早总会暴露,于是他想,不如主动向警方坦白交代倒还好些。”

他仍然默默地回视着警部的眼睛,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警部又接着说道:

“拿句不适当的话说,正是你父亲肯吐出这两亿五千万赃款,你才得以恢复绑架案中的被害人身份。若不是你父亲这么做,此刻你早已背上绑架圭太案件主犯的罪名,被人杀死后不知弃尸何处了。现在当然不同了,虽然你也曾涉嫌协助绑架圭太,但也许还能得以免予起诉。即使受到起诉,也不必承担多大罪责,得以逃过牢狱之灾。然而你的父亲可就没这么便宜了,不但议员资格要被剥夺,就连地位和名声也将彻底丧失。即使如此,你父亲还是宁肯舍弃一切,来保护你的生命,我想至少你得懂得这些吧……”

他也学着警部常见的那种微笑,撅了撅嘴角,说道:

“就算这样,我看他也不算好人,顶多不过是个傻瓜而已。要是稍微冷静一点想想便会知道,那名女子根本不会轻易杀死我,难道这点他都没想到吗……就像电话诈骗中主动给人汇款的那些老人一样,唯恐丧失自己的地位和名声,心慌意乱之下自掘坟墓,白白葬送了自己而已。”

“不,这你可就理解错了,其实要是你的父亲犹犹豫豫不肯舍弃钱财挽救你的性命的话,那名女子原本真的打算杀掉你……你好好看看这封信便会明白了。”

说着,桥场警部从信封里抽出信来,挑出最后几页信笺,递到他面前。

他并未马上伸出手去接过信笺,因为实在害怕见到那名女子亲手所写的字。也许这是能听到的她的最后声音了……不只是案件的全部真相,仿佛就连至今为止自己身边发生过的一切全都是梦中经历过的事似的,完全体会不到真实性,唯有从今以后再也无法和她相会这个感觉真切地留在心中,沉甸甸地让他十分难受。

“有个问题我想问一下。”他不想正面回答警部刚才所说的事,连忙找个话题岔了过去。

“电视报道里提过,案发以前有个相貌和我十分相似的男子曾经多次假装就诊,到山路将彦的医院探听虚实,但那个人绝对不是我,我想她是派了手下一名同谋到那里去的,她这么做的动机何在呢……”

看来,当他已经弄清自己事实上才是真正的被害者后,当时那名女子所说的理由已经全都靠不住了。

“不用说,目的是想在案发后的一段时间里,让警方怀疑你就是绑匪才这么做的。既然绑架圭太的案件中出面支付赎金的是孩子的父亲,那么事前多次前往踩点,难道不正像是绑匪常有的举动吗?”

“前去踩点的那名男子难道真的和我长得十分相像吗?”

“因为此人还未落网,还很难说……不过我们以前还真怀疑过是你。其实也无须十分相像,只要一眼看去感觉有些像,再自称自己就是‘川田’不就行了?只要能在案发后四五天内骗过警方就可以了。而且当时你既未留下照片,也没办理过名为川田的医疗保险证明,身份总是令人可疑,只要那人长得和你有些相像,我们自然只能怀疑到你的头上去……”

“不是说这封信是今天早晨刚收到的吗?按说你们上午已经得知我并不是绑匪的消息了吧,可是即使如此,你们为何还要在下午公布我的模拟画像对我实行公开通缉,其中的用意何在……就在我傍晚乘上新干线前不久,还在旅馆里的电视新闻中看到过啊。”

“其实这封信里所说的事真实与否,当时我们并无把握,直到把你逮捕——同时也是保护起来,刚才又问过你许多事情后,我才最后断定她所说的都是真的。虽然凭我的直觉当时早就认为信中所写的或许都是真话,但也正因为我在这桩案件办理过程中曾经过于依赖自己的直觉,才出现了多次判断失误……不过,刚才你说自己不是绑匪,这种说法并不对,至今为止你依然还算绑匪,至少也该算是犯案集团中的成员之一,而且还在绑架圭太的过程中起过重要作用,当时你并未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的被害者而受到胁迫,而是凭自己的主观意志参与了犯罪,因此总归算是与绑架圭太案件有关的绑匪……如果经过审判判决无罪则另当别论。”

警部看了看表后,说:“审讯的时限马上就该到了,你要是不想读这封信的话,我就收起来了。”说完,伸手把信笺拿在自己手里。

他下意识地马上伸出手去,把信笺一把夺回到自己手里。虽然已经意识到警部的目光中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但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只见她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笔迹这样写道:

02

今天晚上,东京即将迎来一场几十年未遇的暴雪,这是我刚在收音机的新闻中收听到的。看来,我所引发的一切的最后一页终将以涂上一片白色而告终结。这让我不能不感到命运使然……因为自从两年前年底时的那一天,一位牙科医生对我诉说了涉及自己家庭状况的一些事情后,我便朦朦胧胧地开始策划起这桩绑架案来,自那以后,我心中的理想就是实施一桩白色的犯罪。

洁白的罪恶——

虽然我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对于仅凭法律的尺度来衡量罪与非罪的警方来说,这种犯罪其实并不存在。然而,对于从小生长在时刻与犯罪为邻的环境中的我来说,已经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及至身体亲身体会到了这样一个真理,那就是犯罪中其实有许多事情是无法用法律的尺度来衡量的。如果世界仅是处在洁净白色的环境中,那么人们必将感受不到这种颜色,同理,如果整日处在黑色中,他将失去对黑这种颜色的感觉。

如果这样,要是用犯罪来作为犯罪的衡量尺度的话,有些犯罪就不称其为犯罪了……譬如说,如果有人通过犯罪来获得赃款的话,那么盗取了这些赃款的犯罪就形不成犯罪了。

自从小学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是这么想的。

记得那是我上小学五年级时的事了。一天,我偶然发现一位同班的女同学在洋货店里乘人不备偷走了一枚胸针。其实那枚胸针并不好看,平时我根本就不喜欢,甚至白送给我也不想要。胸针上镶着一颗并不值钱的珍珠,只是看上去显得金光闪闪的镀着一层金属。那女孩把胸针偷到手后一直藏在书包的夹层里,有时趁四下无人时偷偷拿出来看上几眼,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藏好。可是这件事情也怪,当我见她如此喜欢这枚偷窃来的东西后,又忍不住想尽办法要把它弄到手,在我眼里变得就像发出耀眼光芒的宝石一样特别吸引人。那女孩每当中午休息后回到教室,总要先伸手到书包夹层里摸上一摸,确认她的宝贝还在后才继续放心地上课。当我发现这个秘密后,那天中午趁她离开教室偷走了这件宝贝,后来看见她回到教室后,哭丧着脸到处翻找那枚胸针的着急样子,我心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特别得意……不过,伴随着这种幸福感,从我幼小的身体内部泉水般地冒出来的还有一样东西。

当时我并未察觉,而是坐在旁边座位上的男生先看到了,他惊呼起来:

“老师!这位女同学腿上流下好多血……”

那时,下午的第一堂课刚刚开始,只见那位偷东西的女孩四处打量着,气哼哼地大声尖叫:“是谁偷走了我的宝贝!”我拿课本挡住面孔正在偷偷乐着的时候,被这位男生的话吓了一跳,低头一看,这才知道好多殷红的血从自己裙子里顺着大腿流了下来。我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老师马上把我送到保健室……她还反复告诉我:“没关系,每个女孩长大了都得流这种血。”

在这位和蔼可亲的女老师的安慰下,我才慢慢平静了下来。这也算是我人生中轻松地跨越了第一道障碍,后来,随着我渐渐长大,我才慢慢意识到,这一天和那些流下的血对我来说,其实具有特殊的意义。

自从那天开始,我迷恋了罪恶,同时我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这些对我具有何种特殊意义,又是如何开始支配了我的人生,就连我自己也无法详细说清,可是,当我以后每次犯下“洁白的罪恶”后,心里总会涌起一股这些犯罪的白色早已被那时流下的血染成了红色似的不安。

自从小时候开始,我就特别喜欢钱。就像前面提到过的一样,我从童话书中得出的理想不是别的女孩那样期盼得到王子的青睐,过上私家城堡里花前月下的幸福生活,而是渴望哪天从书本中突然冒出一座金山来。

不过,当时的我并未想到去窃取别人的东西而让自己富裕起来,可是,当我知道别人的钱财正是依靠非法手段得到的以后,我就改变了想法,觉得窃取这些不义之财,心里毫不感觉愧疚,而是正当的做法……自从小学生时拿过那位女孩的胸针后,我上中学后还私自拿过一位专门逃税的律师儿子的铂金钢笔,上高中后我又偷偷拿过专门帮人办理走后门入学而赚取大笔钱财、社会评价极坏的一位老师的名牌钱包……然后,很快就从偷他的钱包发展到直接偷他的钱。

此后,当我知道那些钱是靠坑蒙拐骗和歪门邪道所得来的后,心里自然而然会产生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真想用自己的手把那些钱再偷回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使然。

甚至我还觉得,如果用我的手把钱再偷回来,无异于那些肮脏的金钱得到了净化……也许我这么写,你会觉得那只不过是个傲慢的罪犯,或者精神异常者拼命为自己寻找出的犯罪借口而已?

当然,也许这种看法是对的。

然而,无论你如何看我,对我来说,这么做依然能让我如同耶稣基督心甘情愿地把世上所有人所犯的罪过全都背在自己身上,陶醉在无尽的奔赴天国般的快乐,也能让我深刻体会到能把世上所有罪犯所犯下的罪全都承担下来的那种不可名状的幸福。

当我还是个小学生时犯下的偷窃来历不正的那枚胸针的罪,已经混杂着顺着我的腿流下的那摊血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里。

罪恶和鲜血,在我心中是那样彻底地合而为一,仿佛永远相伴相随着我的影子。当时我还年幼,还很难真正理解“罪恶”的真实含义,只不过觉得偷偷窃取别人的东西后感觉略为歉疚和羞耻,就像那天上课时在众目睽睽之下顺着我的腿,从身体里流下的殷红色的鲜血一样。

内疚和羞耻。

当时我还无法知道,那些事给我的心灵留下了多大的创伤,对我将来的一生起到了多大的影响作用!可是,当我头一次到池袋附近小巷里的那家店把自己的肉体换成钱时……当我潜入那家店的办公室,从保险柜里窃取了店老板赚取的一百万黑心钱时……当我成功地把窃案栽赃在经常到店里来的一位黑社会流氓身上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清楚地回想起那天我流的血来。

一天,当我与那位牙医在那家店里萍水相逢时,从他告诉我的话里,我很快便敏锐地嗅出了他依靠非法手段敛取了大量钱财的秘密时也是这样。

听他亲口提过,和他分了手的前妻以前曾在涉谷十字路口流了产,在马路中间淌下了一大摊鲜血,自我从他身上闻出了赃款那诱人的气息的那个瞬间起,以前流过的血便无时无刻地以更加鲜明的颜色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在那殷红的血色中,我下定决心要从这位牙医身上把钱盗取出来。

其实,我最初的设想十分简单,仅仅是打算把圭太拐走后把孩子作为人质狠狠地敲诈这位牙医一笔,让他把多年间积攒下的违法所得全部吐出来……可是,不久我便发现这个设想看来并不完善,各种漏洞和欠周到之处还不少,因此不得不另作打算。首先,我感觉这位牙齿对自己的孩子并不那么疼爱,因此,把孩子掌握在手中是否真能从他父亲手里诈出钱来还很难说……其次,打听出牙医家存下不少黑心钱的渠道较为简单,此人很快便能琢磨到我的身上来,想要敲诈他时,一提到他们家里的黑心钱,想必他马上就能想到只告诉过我,不管由谁出面,此人都会察觉背后一定有我的影子在作怪,这样很快就会暴露了自己。另外,他家藏了不少黑心钱的事也只是听他亲口说的,究竟实际上这笔钱有多少还很难知道……当然,其中最大的理由就是,在我构思和先期进行对牙医的情况调查的过程中,碰巧又发现了比牙医更为理想的勒索目标。

当我在调查一名叫“川田”的、平常十分疼爱圭太君的员工的背景时,居然意外地发现此人竟然是个地方上赫赫有名的政治家之子,当时我又敏感地嗅到了此人的父亲与来路不正的黑心钱之间存在密切的实际联系。顿时,我记忆中的那屡血腥又从我的内心流淌了出来。

我是如何挖空心思地接近“川田”,最终一步步把他发展成为我的手下,甚至让他心甘情愿地主动参与到我的计划中来,成了我最理想的“被害者”,想必你已经完全清楚,我在此就不再赘述了。而最让我欣喜的是,这位大人物父亲其实最关爱的就是他的这位独生子,当儿子负气离家出走后,他这才发现儿子离乡背井的最根本原因竟然是自己的再婚,于是他毫不留情地把自己后娶到的妻子赶出了家门……只身守着孤零零的家一直在盼望儿子回心转意,能主动和自己联系。

万一这位政治家父亲得知自己儿子同时卷入了两起绑架案件,其中一起案件中儿子在充当劫匪的角色,而背后即将发生的第二起绑架案件中儿子又作为被害者,面临巨大的生命危险的话,我想,他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一定会对任何条件都答应下来吧?而我的这个判断显然十分准确,事实证明,他果然宁肯舍弃自己安稳的余生,把自己全部贪污受贿所得舍弃,来换取儿子的生命……至今,这笔巨款已稳稳当当地落进我的手中,等待发挥其应有的价值了。

当然,我在制订计划时已经考虑过万一我的判断失误,这位“川田”的父亲在权衡之下选择了报警时的应对方法。那样,当我第一次给他父亲打电话后,就已惊动警方的条件下,我就会果断地舍弃第二起绑架案件,只针对绑架圭太君的案件进行交涉,向这位牙医提出最低一亿元的赎金条件,取得这笔赎金后便及时收场,以图将来再作长远之计。而实际上当我给这位大人物父亲打去第一通电话后,从他的反应中我就已经放心了不少,知道不必担心他会去向警方报警。因此,我果断地按照原先制订的计划,在绑架圭太君的第一起绑架案中放弃了全部赎金,只把这桩表面上发生的绑架案演成一个没有收取一分钱赎金的闹剧……而这段时间内如果得知“川田”的父亲已经报警的消息时,我就会在对圭太君亲属的赎金交涉中层层加码,再另用办法将他们送到涉谷十字路口来的赎金拿到自己手里。

至于我是采用何种办法,把送到十字路口来的赎金安全地取到手,想必你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吧?

其实当时,谁也没有靠近过那个装着赎金的红色塑料手提袋……虽然钱还在小川家里存放着的时候我曾让“川田”从其中偷偷窃取过一千万,但赎金送到十字路口以后,虽然谁也没有接近过那个袋子,我们还是有可靠的办法把它弄到手。

当然,至于使用何种办法,在这里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取得这次成功后,让我心情十分振奋,我打算在不久的将来再好好策划一起同样的绑架案件,到时候,我会使用这种绝妙的办法将钱取到手,好好请你们见识一番如何?

是的,桥场警部,你完全可以把我说的这句话理解成是对你个人提出的挑战,这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本来是为了挽救这个自称“川田”的年轻人才着手写下这封信的,可是写着写着,却发现其实给你写信的真正动机在于想告知你,我近期还打算照这回的经验再试一回手,希望你早留心做好准备……最后,我还有句话想告诉你。

虽然我提到过写这封信是为了挽救这位“川田”,但希望你千万别误以为我对他抱有什么特殊的个人感情……我得向你再三声明,这种事绝对不存在。

说到底,这位“川田”究竟是我策划的案件中的被害者,还是我的同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实质上他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能把巨额赃款这种香喷喷的蜜汁搬运到我面前来的勤勤恳恳的工蜂而已。

刚才信中已经提到过,去年六月,我曾经答应过他,打算以身相许他一回,因此掏出钱塞给了他,让他到店里来找我……要是那天他肯遵照我的命令到店里来的话,实际上我一定会满足他的愿望的。

不过,当时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打算等他到店里来后把一切实情都告诉他,并在这个基础上和他签下共同犯罪的契约,让他在暗地里的那桩真正的绑架案中扮演被害人的角色。对他的以身相许可以作为对他的谢礼,不,确切地说,应该说是作为我和他之间订立的契约而预付的定金吧……在池袋的那家店里,我的肉体除了算是可供交换的商品以外,并不存在其他任何意义。因为包括我自己的肉体在内,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来交换成金钱。

虽然我也曾打算偶尔对他以身相许,可是其实这恰好证明他只不过是我手下的一只勤劳的工蜂。因为,说实话我至今为止还从来没有真正地爱上过一个人。假如有朝一日真有这种事出现的话,我也绝不会对那个男人以身相许的……别说以身相许了,甚至连一根手指都不允许他碰吧。

因为我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绝不会因为爱上了谁而跪倒在他脚下,让他像对待玩具一样尽情玩弄,然后又娇滴滴地发出满心喜悦的声音来,我绝不会去充当这种角色。

而这位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反抗,宁愿舍弃自己的父亲、家庭和一切财产,独自离乡背井在那间囚室似的狭窄破旧的小房间里过着清贫生活的头脑浅薄简单的年轻人,我根本就看不上眼,更何谈我爱上他呢?

对我来说,这位“川田”顶多不过就是那个拥有数亿巨款——况且还是我最为钟爱的赃款的有钱人的儿子而已,因此,万一这次绑架失败,或者在他的父亲死活不肯付出赎金的情况下,我肯定会按预先向他父亲警告过的一样,把作为人质的他毫不留情地杀害。而且还要让他背负着所有罪名、不明不白地充当冤死鬼。现在他虽然还在一个冰封雪盖的小镇子上活着,但一旦我得知计划失败的消息以后,我会立即赶赴那里,先陪他好好过上一夜,作为索取他性命的补偿金,然后再用车把他带往一处他的灵魂回归之地,让他喝下一杯我早就预先放了毒药的咖啡,把他杀人灭口,以免误了我将来的大计。既然他这条命已经早就被父亲丢弃过了,杀了他也不能把罪归到我头上来。不,即使我直接动手杀死他确实也算有罪,但这种罪终归应该算是我所理想的那种纯白色的罪——那种洁白无瑕的犯罪。

他之所以幸免于难,也多亏了他父亲完全照我所说,把自己一生贪污受贿得来的赃款老老实实地吐了出来,因此我才按照事先说好的条件,不但没把他当替罪羊杀死,还为他写下这些话以证明他的无辜和清白,还他父亲一个公道。

那么,最后遗留下的问题就是,他本人若能恢复自由的话是否自愿返回故乡,在他父亲膝下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可是我事先已经应允过他的父亲,说是“只要你肯按我指定的条件支付赎金的话,你的儿子必定能够听我的话,返回你的身边”。

如果他本人实在不肯照办的话,那就麻烦请把最后这几页信拿给他看,把我原本打算杀了他的计划转告给他……请你务必让他明白,我和他生活的两个世界迥然不同,如果一生中能存在什么交叉点的话,那也只能是在同一起案子中分别扮演罪犯和被害者的角色而已。

我和他能共同走到一起成为同谋,也只不过就像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东京将要降下的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雪一样,只能成就一时之美,只是他所拥有的一个残酷的梦想而已,一旦第二天从梦中醒来,就会发现美丽的雪花已经融化成道路上污浊不堪的泥泞,他所怀有的梦想也会露出丑恶的真正面目,让他真正认识到他的梦想之残酷的本性。正是因为这样,很早以来,我怀抱着纸钞和金币睡着了的时候,总是宁肯自己做一场并不美妙的梦,这总是要比昙花一现的美梦要好得多,因为从并不美妙的梦中醒来后能让自己产生出得到升华似的感觉,觉得自己竟然能够脱胎换骨,从梦境中丑陋不堪的过去靠自己的努力变成一个完美无瑕的纯洁的自己。

03

这时,他手里拿着的信笺已经只剩最后一页了。也许是因为信写得太长,她已经把手指都写累了,因此笔迹突然变得十分潦草起来。

最后这些话我是专门写给川田君——不,应当是沼田实君看的。

从你父亲手里夺回的这一大笔钱财,经过我的精心洗濯,已经把黏附在上头的罪恶去除干净了,现在正在我手中闪烁着洁白无瑕的纯净光芒,而与此同时,你父亲所犯下的罪恶也已经得以抵消,他本人也已经重新变回了你母亲未死之前的那位热爱家庭、慈祥而又关爱儿子的父亲。在我朝思夜想的洁白的犯罪伴随着两亿五千万现金得以完美地实现的同时,他也已经得到了灵魂上的净化和救赎。因此,我在此善意地劝告你,还是舍弃你孩童时代起便具有的反抗情绪,回到你父亲身边陪他度过晚年吧。也许你至今仍不肯相信自己才是这桩绑架案件中的真正受害者,依然沉醉在成为我的同谋者的梦想中,因此我这才想真心真意地最后劝你一句——你还是应该回到自己父亲的身边去。我已经打定主意,就在明天,不,就在今天,我将在某个地点把你送还给你的父亲,我会如约出现在你身边,现在向你说最后的一句:

请回去吧,回到你本该拥有的世界里去……回到你自认为平凡而无聊的世界里去。其实,除了你的亲生母亲太早过世这个打击外,你从未承受过太多的不幸,回到生你养你的那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乡下小镇,回到属于你那平凡的生活里去吧……

这就是我这只蜜蜂女王向你下达的最后命令。

04

在这封长信的最后,也署上了一个和信封背后一样的“兰”字。下面还有几处带着阴影的小小的黑点,仿佛是描在眼角的黑色眼线里滴落下的泪水干涸后形成的斑点,他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但他马上便把信笺还回到桥场警手里,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手。

“我总觉得,虽然她在信中信誓旦旦地写着一直就想杀了你,但内心是否果真这么想,也只有天知道了。”警部像是安慰他似的说道,“凡是罪犯写下的自称告白的这类东西,总是不免要寻找理由来为自己辩解。我的一位部下,是个离过两次婚的年轻女警,我也把这封信让她看过一遍。她看完后竟然对我说,凭她的直觉,这位自称‘兰’的女子确实真的爱上了你。虽然此人心高气傲,自己也不肯承认这个现实。虽然我对男女情爱这个领域的事情颇为迟钝,但我也感觉,她之所以故意要把想杀死你的打算写在信中,也许这正是她表达自己爱慕之情的一种方式也说不定。”

他摇了摇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表示否定警部所说的话,还是不愿再继续听下去了。可是他又突然抬起头来问了一句:

“外面雪还在下吗?”

谁也没有回答,只有冰冷的墙壁在默默地把外头肆虐的暴雪带来的严寒传到了屋里。整个东京、整个审讯室里的空气,就连警官们也像僵结住了似的,所有的动作仿佛都停止了……身子、手、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手的视线也纹丝不动。

他只感觉自己无法用手抓住点什么,一切的一切已经用激流般飞驰而过的速度从他眼前闪开了……就连在高崎车站站台上回头望见的她的最后的容颜,也在尚来不及听到她在信中写下的临别之言之际,瞬间消失在看不见的黑夜中了。

去年的盛夏时节佩戴在她胸前的那朵美丽的兰花,也用更快的速度从眼前一闪而过,回到遥远的过去里……其速度甚至比她那天想带着他一起去死时的速度还要更加猛烈。

只有留在视网深处的那帧阴暗的负片中,花的颜色依然那样清晰可辨。

虽然她曾说过那是真正的花,但终归只是把鲜花经过药水处理后做成的木乃伊式的花的残骸,在他眼中看来只不过留着一个人造的假花一样的形状而已。可是,当他见到信笺的最后沾染上的微黑的斑点痕迹的时候,让他仿佛觉得那就是被制成木乃伊之前的鲜花中所流下的最后一滴香浓的蜜汁。

他的双眼和嘴终于动了起来,慢慢地抬起头来,静静地注视着警部说道:

“她的事就说到这里吧,能让我和我父亲见见面吗?”